这是柳葭第一次进派出所,而这第一次还是直接进了审讯室。给她笔录的女警表情严肃,不茍言笑,问她问题的时候,始终给她一种“正在跟教导处主任谈话”的错觉。
她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描述了一遍,女警边听边用电脑将她所叙述的内容打在文档上,最后打印出来放在她面前。柳葭依照规矩写下“已阅读以上笔录,该笔录所有内容属实”,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在走出审讯室的时候,突然身子一软,就这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她甚至都能看到离她越来越近的水泥地面,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外面的长椅上,那位看上去很严肃的女警官倒了热水给她:“你血糖太低了,才会晕过去,喝点糖水补充下糖分吧。”
柳葭连忙道谢,接过杯子一口气喝掉大半杯水,又问:“我的那几个同伴还没有做完笔录吗?”
“他们还没有,你的思路很清晰,所以是最快做完笔录的。”女警递给她半包压缩饼干,“这个是你的同伴给你的。”
是容谢给她的。柳葭接过去,啃了几口硬邦邦的压缩饼干:“他们……还要过多久才好?”她其实有点担心容谢,她想象着九年前他就这样待在审讯室里,被刺眼的灯光所笼罩着,而如今旧事重演,会不会让他想起那段无法回头的记忆?
“你不用太着急,很快就好。”
虽然女警官这样宽慰她,可是她等了很久很久,窗户外面的天光都泛白了,审讯室里的人还是没有出来。柳葭不由开始胡思乱想,为何会这么久,同样是做笔录,他们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点吧?
尤其是容谢,他天生就有那种恶趣味,想要看人着急,看人跳脚,然后他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他从头到脚,充满了不安分的危险因子。
她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终于,走廊尽头有脚步声响起,她擡头一看,是刘芸跟林宇萧。他们一前一后,都低着头不说话,林宇萧肩膀上的绷带已经换了新的。
他们问出了跟之前柳葭问过的如出一辙的问题:“他们还要多久?”
女警官也一如既往地回答:“不用太着急,很快就好了。”
焦急的确也是无用。可是那句“很快”的定义实在太虚无缥缈。
柳葭慢慢在心理描绘九年前的容谢,那时他还是少年,清俊又带点稚气的面庞,还未长成成年男子那样宽阔坚实的肩膀,他的表情不屑一顾又轻慢坚定。发生了那样的事,也无法毁灭他,那么,他还会为什么事而毁灭?
——
容谢沿着长长的走廊朝他们走去,他一眼就看见柳葭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好像学生被老师留堂。他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等了很久?”
柳葭嗯了一声,又解释道:“刘芸先走了,林宇萧去医院了。”
刚才有警察过来告诉他们,这里已经没有他们的事,可以离开了,刘芸头也不回地走了,而林宇萧则要去镇上的医院处理伤口。只留下她继续等待。
一个人的等待总是要漫长些,而有人相陪,就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柳葭觉得自己好像等了一个世纪。
女警领着他们去办了手续,归还了背包和证件。
柳葭走到派出所的大门口,依然一步三回头:“什么都没说,就让我们走了,难道他们已经有眉目了吗?”
“当然,你看谁最后没有出来,那她就是了。”
留下来的那个人是黎昕。
容谢道:“我听他们说,黎昕跟秦卿从前是邻居,两个人感情很好,她这次是来替秦卿报仇的。”
柳葭愣了一下,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了她预想的轨道:“你的意思是,刺伤林宇萧的人是她?把尹昌推下山崖的人是她?让周绮云神智失常,意外失望的是她?那个差点把我推下山的人也是她?”
“黎昕有前科,她小时候参加学校组织的爬山活动,就曾经把同学推下山过。所以警察便锁定了她的嫌疑,并且……她把这些罪名全部都认了下来。”
“可是这不可能,周绮云和我的事情说是她尚且还说得过去。”柳葭道,“她怎么可能对付得了林宇萧和尹昌,他们可是两个男人啊。你觉得一个女人能做到?”
容谢低声打断她:“别说了——你喝过的那瓶水中含有迷幻药,她包里也有没用完的药粉和有血液反应的匕首,这是物证,她还有承认做了这些事的口供,基本上就是这样了。”
——
离开派出所寻找住宿的时候,柳葭就明白,这个时候她有那个为黎昕辩解的时间,还不如用来担心一下自己:她没有身份证件,就连民宿客栈都不肯收她。容谢费尽口舌、几番保证一定会有人送来证明书,对方才给他们开出一间标准房。
柳葭先洗完澡,便有人来敲门,是客栈老板帮他们买了外卖和一些女士衣物送上来。柳葭没有衣服可换,只能裹着浴袍,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底下什么都没有穿。客栈老板也是个女人,这样面对面柳葭倒不觉得太尴尬,只是老板把东西递给她之后,还用不信任的眼神看了她好几眼。
她也顾不上这些衣服都是刚买来还没下水过,便全部都换上了。牛仔裤和白衬衫也是她很久没有试过的青春打扮,不精致,看上去却很年轻。她微笑着看容谢从浴室里出来,他明显还愣怔了一下,笑着说:“你这样穿也挺好看的。”
他们把外卖盒打开,原本很普通的家常菜却显得异常诱人,两人完全放开矜持,你一筷我一筷地抢着吃起来。柳葭其实很挑食,红烧肉里的肥肉必定要挑出来,现在却还津津有味地吃了好几块肥肉。
容谢把空了的外卖盒收起来放进垃圾桶,又道:“我让人过来接我们了,大概明天傍晚就可以到。来接我们的人是我的得力下属,说话也不必回避他。”
柳葭微微挑眉:“得力下属?”
她还以为她算得上是容谢的得力下属,结果却不是。
“当然,你不仅是我的好员工,还是我的女朋友。没有人能取代你的地位。”容谢见状,立刻补上一句。
——
之后他们便各自睡过去,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像是要把之前缺少的睡眠全部补上。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黑了。他们出门去吃了一顿当地特产的米线,又一路品尝当地风味的小食,等回到客栈都撑得快要走不动路。
容谢遗憾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肌肉:“再这样下去,我从前健身的成果都要白费了。”
柳葭得意地回答:“反正我也没有肌肉,不管怎么样也就是这个样子了,没什么可以损失的。”
她吃完又继续补充睡眠,等到容谢跑完步回来见她,已是睡得十分香甜。他站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忍不住低下身去,刮了刮她的鼻梁:“竟然可以懒成这样。”
柳葭感觉到有人正在骚扰她,便把身子往被子里沉了沉,只露出一头柔滑的秀发。容谢轻手轻脚地帮她掖好被角,便关了灯。
——
柳葭做了一个梦。
她坐在机场的贵宾室里,低头往下看,便能看见停驻在停机坪上的各型号的飞机。机翼的灯亮着,跟天上的星光交互相映。
她好像在等待航班,心境平和,却又隐隐约约有些伤心,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伤心什么。
场景突然间又转换了,变成她独自走在黑暗之中,越走越深,她也越来越觉得害怕,似乎正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窥探着她,她飞快地奔跑起来,想离开这片暗黑的泥沼,可是前方的黑暗却没有了尽头。
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后背都是冷汗,屋子里的风扇依然扇动着,发出规律的、催人入眠的动静来。她做起身,只见床头边上摆着一张便签,上面有容谢留下的一行字:“我出去一会儿,早饭在桌上,如果觉得无聊就出去走走。”
她走到桌边,那早饭还是温热的,便签本下还压着一些现金。她的确是应该出去走走,买点特产回家,起码还不算白白惊险了这一遭。
她梳洗完毕,便下了楼,正巧在门口撞见客栈老板,老板指着她对另一个年轻男人道:“她就是那间房的住客。”
那位年轻男人穿着破洞牛仔裤和白t恤,脚踏短靴,手上跟肩章正好是一个款式,看上去十分时尚。他上下打量了柳葭几眼,突然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脸上还笑嘻嘻的:“嫂子,初次见面,我叫何天择,物竞天择的天择。”
他这个名字取得很大。柳葭后退一步,跟他保持到安全距离,谨慎地看着他:“抱歉,我觉得你可能认错人了。”
“不,我怎么会认错人,你是容哥的人,我当然应该喊你嫂子了。”何天择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抖开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的身份证明,你本人跟证件照上的样子差距不大,很好认。”
柳葭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听过别人叫容谢为容先生,有时候也会是容总,称兄道弟的叫法实在太过匪气。她轻声道:“容先生一早就出门了,没具体说什么时候回来,恐怕要让你多等一会儿了。”
何天择忙道:“这有什么,等就等了,我看你的样子似乎想要出门,不如我陪你去?”
柳葭无法推脱,便带着他一起出门了。镇上的特产是茶叶和熏香,何天择一直不停地在她身边问长问短,她的耳边不断回想着聒噪之声,只好强迫自己忍耐下去:这是容谢的得力下属,她绝对不能轻易得罪地方,就算啰嗦又八卦,也必须笑脸迎人。
她选好东西,立刻逃似地回到客栈,而容谢也已经回来了,正在楼下的茶室喝茶。柳葭走过去打了个招呼,识相地要回房间去,给他们一个单独交谈的空间。谁知何天择却叫住她:“嗳,嫂子你别着急走啊,你留下陪着说说话,我去帮你们退房搬行李。”
容谢不置可否,只是看着柳葭,擡手执起青花瓷壶,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坐一会儿吧,别的时候交给天择去做。”他拿起摆在自己面前的那只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刚刚出去买礼物了?这回该不会又没有我的份吧?”
柳葭微微笑道:“我不是说要请你吃大餐吗?这还不够?”
容谢笑道:“我早上去派出所报道了,警察已经核查过现场,黎昕的口供和现场留下的痕迹都十分吻合,这个案子就了结了。我们今天就可以离开这里。”
“你真的觉得……会是黎昕?”她垂下眼睑,皱着眉看杯子里清澈碧绿的茶水,她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可是现在证据口供都对上了,黎昕已经全部都认了下来,如果不是黎昕做的,她为何要全部承认?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我只希望不要在审讯室一直待下去,毕竟那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容谢拍拍她的手背,“你这性子太较真,我却希望你能够放得开一些,有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就不要去关注了。”
他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已经定案,只凭她的一点推测和感觉,是无法推翻结论的。更重要的是,她现在还活着,容谢也完好无损地坐在她的面前,似乎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幸运的了。
——
回程一路都是何天择在开车,他天生就十分开朗,跟着cd里的流行乐哼唱个不停,偏偏他还是个五音不全,那唱歌的声音十分具有杀伤力。
柳葭坐在后排,一直被魔音灌耳,敢怒不敢言。
终于还是容谢忍耐不住了,直接呵斥:“闭嘴。”
何天择委委屈屈地转过头:“容哥,你重色轻友,有了情人就不要兄弟,你再也不是我们的容哥了呜呜呜呜……”
柳葭怒,这又关她什么事,明明是他唱得不堪入耳,又跟重色轻友有什么关系?还有他现在正在开车,竟然还敢在高速路上回头,她都要怀疑自己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她裹着毛毯,就当自己早就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
隔了片刻,何天择压低声音道:“嫂子睡着了?”
柳葭感觉到容谢似乎靠过身子看了看她,随后低沉地嗯了一声。
何天择又道:“容哥,不是我故意要拆你台,我就觉得这位柳小姐似乎心思很重,找女朋友还是找个单纯可爱点的好。”
“心思重?”容谢笑了一声,“这怎么说?”
“我说不清楚,你看你们现在刚交往不久,正好是热恋期,可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她对你的迷恋,刚才在茶室,她还想主动离开,给我们留下聊天的机会。虽说这样是知进退、懂事,可是这也太懂事了,反而显得很刻意。”
容谢饶有兴致地问:“那你觉得她会有什么企图?”
何天择道:“企图是一定有的——我看她是想先隐藏自己,抓住机会怀上你的孩子,然后借机逼宫,你这是标准的钻石王老五,要就这么结束单身生涯,那实在也太可惜了。”
柳葭更怒,男人对女人的定义就只有森林和独木,逼宫和要挟这种事吗?
容谢大笑:“天择,许久不见,你真是越来越有想象力了。不过我的确也到该安定下来的年纪
了,不瞒你说,我还真的很想要一个家啊。”
“容哥,你千万别干傻事,一片森林和一棵树,那根本不用选择啊——”
容谢道:“你没懂我的意思。你想一想,你这样辛苦做事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安稳宁静,或者让你的至亲可以生活得更好。我很想要一个家,至少每天回到家,可以看到房子里的灯是亮着的,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第一次点亮他那幢空空荡荡屋子的灯火的人便是柳葭,尽管她是为了摆脱他。
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没有遇到那个为他留着灯的人,现在有了,哪怕那个开始只是一次乌龙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