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葭站住了,这才感觉到脚底有些疼,不过也是,这样赤着脚跑来跑去,怎么会不疼。她抱着手臂,微微垂下眼,转身往住院楼走去。可才刚走出两步,便有人挡在她身前。她看着地面上的影子,有点迟钝地擡起头来,瞬间又变得警觉:“莫先生。”
莫潇穿着黑色的西装,高高大大地站在她面前,他看着她现在的狼狈模样,眼神又变得很复杂:“容先生想找你谈一谈。”
他说容先生想跟她谈一谈,那根本不是询问,而是陈述的语气。柳葭冷冷道:“我可以说不去吗?”
“恐怕不可以。”莫潇道,“请不要让我难做。”
——
容亦砚坐在加长版商务型轿车的后座,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神在她的脚上绕了一圈,问道:“觉得疼吗?”
柳葭咬咬牙:“不怎么疼。”
“呵,年轻人总觉得自己有点小聪明,就可以一手掌控全局,吃过的亏,还是要牢牢记住才好。”容亦砚侧过身,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来给她看,“你妈妈的病,我可以帮你联系到一个专业医生,他治愈过不少同样症状的病人。”
柳葭看了一眼手机,便觉得全身都堕入冰窟,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正是她妈妈跟莫潇的合影,照片上的莫潇戴着墨镜,面无表情。
“你查到我妈妈住的是哪家医院了?你想要怎么样?”
容亦砚拊掌笑道:“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帮助你妈妈治病。这条人脉我有,而容谢那小子没有。当然啦,人脉这种东西,是可以慢慢累积的,等到他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也不会太差,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柳葭瞪着他,没说话。
“你别这样看我,”他伸出手去,用手心遮住了她的眼睛,“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明明心里盘算着事,却还是这么干净。”
“我想怎么样,嗯,我其实对你并没有恶意。你只要最后再去做一件事,我就派人送你出去。你不要再惦记着两边都不得罪,你也不想想看,现在我的大嫂已经认定是你害死了她的女儿,你说在容谢心里,是母亲重要,还是你重要?”
“你还是想要赌一赌吗?看看他到底最后会偏帮谁?”
“如果你真的想赌这一次,我也不会勉强,可是,你真的想要这么做?”
柳葭微微眯起眼,轻声道:“不用了,我不想赌。”
她看着容亦砚,嘴角微微上扬出一个美好的弧度:“我从不赌博,因为我的手气一直不好。”
——
容亦砚离开了,只剩下莫潇陪着她。
柳葭看看他,有点嘲讽:“容先生让你监督我?我的排场还挺大。”
莫潇一把扶住她:“回去穿鞋,你再乱跑,到时候脚底全都是水泡。”
她回到病房,收拾好东西,她本来也没带多少东西,也就几件换洗的衣服罢了。莫潇问护士要来碘酒,蹲下-身来,握住她的脚踝:“做事最忌讳两边靠,你以为可以哪边都不得罪,最后全身而退,实际上,死得最惨的就是在夹缝中生存的人。”
柳葭道:“这句话,容谢也跟我说过。”
“容少爷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聪明,很多事情他知道,只是不说。”莫潇拿起沾了碘酒的棉花,按在她的伤口上。她痛得抽了一口凉气,还是忍着没吭声。
“当年我们都在美国的时候,他带我去打猎,他的枪法特别好,晚上我们一起野营烧烤,他说要请我喝酒,我没有喝。”莫潇帮她处理好伤口,站起身来,“我已经帮容先生做事,就不能再喝他的酒,喝两家酒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柳葭穿上鞋子,低声道:“我知道了。”
——
莫潇开车把她送到了容谢家的小区——不是他平时自己住的房子,而是一大家子人住的那间。他停好车,拿起她的手机,拨了几个数字,他自己的手机铃声便响了。他按下接听键,确认通话信号顺畅,便道:“去吧,容先生说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柳葭一言不发地把手机放进包里,朝容谢家中走去。她到了门口的时候,正碰见张姨下来倒掉一袋子有些委顿了的鲜花。
柳葭上前两步:“张姨,我是来找容谢的。”
张姨还没说话,她又截住话头:“我是来向他道别的,以后我不会再跟他联系,我可以让他死心。”
张姨打量了她几眼,压低声音道:“你说过话,真的可以做到?”她知道夫人不喜欢看到容少爷跟这位柳小姐在一起,如果她能够让容少爷死心,那再好不过。她跟着夫人几十年,从年轻姑娘到现在的年纪,做事从来都是把夫人放在第一位:“你能拿捏好尺度吗?少爷今天回来心情很坏,你要让他死心,可又不能让他为你伤心难过,你做得到吗?”
柳葭道:“我会让他厌恶我。”
张姨点点头:“你跟我来,夫人打了镇定剂,已经睡下了,只要你不闹出太大动静,她是不会知道你来过。”她其实有点像个旧式妇女,穿着合身的旗袍,头发也盘得一丝不茍,很优雅也很冷漠。她打开阳光房的后门,给她指了路:“沿着草地走过去,少爷就在泳池边上。”
柳葭踩着草地往前走去,转弯便是水波粼粼的游泳池。容谢躺在水池边的长椅上,手上还握着一只高脚杯。
他看见她,还朝她举了一下杯子:“本事不错,还能让张姨放你进来。”
柳葭走近了,才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他的眼睛里神气涣散,语气轻佻:“既然来了,就陪我喝一杯——我记得你酒量不错。”
柳葭接过他手中的酒杯,杯子里还有半杯黄色液体,她不是爱酒之人,只闻气味根本分辨不出这是什么酒,大概是洋酒中的一种。她手腕一转,剩下的那小半杯酒液就直接泼在他脸上。
酒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滴,容谢有那么一会儿根本反应不过来。喝多了就会反应迟钝,她是知道的。
柳葭擡手拎住他的湿漉漉的衣领,主动吻上了他的嘴唇。
容谢愣了一下,很快便转手揽住她的背脊。他手上没力,但她十分配合,小心地趴在他的身上。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颈,她的容颜,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映出了那泛着光晕的水面,美得好像浩瀚的银河。他想要把她撕开来再重新揉进自己的骨血,想要全然掌握住她,可是他实在喝得太醉,根本使不出力气来。
柳葭看着他,拉起他带着戒指的左手,放在脸上,轻声道:“好像你从来都没有认真认识过我。”如果认真的话,可能就没有后来了。
“我叫柳葭,我跟你的关系……”她想了想,掷地有声,“你的母亲跟我的父亲,他们在一起过。我很讨厌我的父亲,因为他的不负责任,可是我也很讨厌你的母亲,因为她毁掉了很多美好的东西。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妹妹,她叫以诺。”
容谢看着她的眼神变得苦涩起来。
“不过我主要想说的并不是这些,”柳葭继续道,“我有一个男朋友,他说他爱我,可是我应该相信他吗?”
容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又没说出来。
她的手指轻轻落在他的领口,缓缓地解开第一颗扣子,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都是不出声的,尽管有时候会控制不住,那声音也从来只是在喉间闷响。最后一颗扣子也被打开了,他的衬衫下摆松垮垮地露在外面。
柳葭有点看不得他受苦,可是这才刚开始,远远没有结束。他的表情那么复杂,他醉得厉害,也
就只有手指还能动。他失去了主动权,隐隐约约有点屈辱,可是又根本移不开眼。她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好像幽深海洋,又好像浩淼宇宙,那么干净无暇,他喜欢她的眼睛。他擡起手来,用指腹抚摸着她的眼角,那里好像有万物初生时最纯净的开端,有他喜欢的平静恬淡。他真是喜欢她。他爱上她了。
“我的男朋友,他现在就在我面前。”她的手指落在他的皮带扣上,“可是我不想相信他所说的话。”
“柳葭——”他忍耐了半晌,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把握在这种意识不清的状态想跟她理论,但总比什么都说不出来要好,可是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剩下的语言都被咽了回去。
他的注意力,全部都被放在她接下来惊世骇俗的举止之上。他看着她微微擡起半张脸,用那样一双美丽的眼睛注视着他,全身的血液便只朝着一个地方奔涌而去。她低下头,有点困难地吞吐,她根本就不会,还有点弄疼他,可是他无法阻止。
他张开嘴,无声地喘息着,无数次想伸手推开她,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做到。他迷离的意识正享受着这个过程。
他终于发出了声音。
柳葭退开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最后微笑道:“可是我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话。”她旋转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很容易便取了下来,轻轻一抛,那戒指便落进游泳池里,只发出一声轻微的水声。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是怎么发现那件事的吧。那天我第一次出去应酬,喝醉了,早晨醒来时在你的房间里,你的抽屉有一张全家福。”柳葭微微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问我什么?‘我觉得你挺适合当我的秘书助理,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就算你不问我,我也会争取这次机会。因为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了。可是如果我的态度转得太快,就会让你起疑,我一直在找一个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你在一起。”
“当然,我不习惯太高估自己,你凭什么会喜欢上我?难道仅仅就凭我的财势和地位都不如你?”
“你不就是很希望我主动捐骨髓吗?何必把自己塑造成情圣的样子,这真的不适合你。”话说开了,她的语言便也流畅许多,她知道从现在开始,有多少人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管是在远处车子里的莫潇,还是这大宅子里连占据着重要地位的张姨,抑或正在灯红酒绿里的容亦砚。
“你说,我越恨你,你就越高兴。可惜的是,我真的不恨你,半点都不恨,最多也就是不屑一顾。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怎么会在乎你?”柳葭看着他的眼睛里的神采慢慢消失,他微微攥紧了手指,捏着指关节咔咔作响,“就像我刚才对你做的那件事,只不过是玩玩而已,这是你们这些世家子最熟悉不过的规则。我不过是用你们的规则来玩这场游戏罢了。”
“从头到尾,我不过是跟你玩玩罢了。”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容谢终于开口了,他的胸膛上下起伏,语气冷冰冰的:“滚出去。”
他这样风流雅致的人从来都不爆粗口,可是这回却破例了。他从长椅上坐起身,一把推开她的手:“滚出去,我从来不对女人动手,不要逼我动粗。”
柳葭转头便走,沿着过来的路,夜幕如此迷离,她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她回到莫潇的车上,笑着看了他一眼:“怎么样,我做得好不好?你们满意吗?”
莫潇摸出打火机,黑暗的车厢里出现了一小簇火苗,他倒出一支烟来,正要放进嘴里。可是柳葭抢先一步,抢走了他手里的那支烟。她叼着烟,小心地吸了一口,却没有像上次那样被呛到,她点了点烟灰,看着灰烬缓缓落下:“走吧,再不走,我怕要有生命危险了。”
莫潇抢过她的烟,直接丢出窗外,只见淡红色的火星蹦了两下,随即熄灭了:“女孩子不要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