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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巫山传 > 外传六 任飘摇 2

    方攀龙听到这儿时突然惊醒。

    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

    临安人现在已经知道,苏苏生得一双富贵眼,她所要的七宝楼台,不是寻常工匠用珠宝可以堆砌出来的;恐怕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建成那样的楼台。

    如果连方攀龙的手艺也不能让她满意,那也就只好说是苏苏在存心为难大家了。

    苏苏一放出这个风声来,方攀龙便已明白,自己的麻烦到了。

    他再次见到苏苏,是在他打发掉第二十一个求建七宝楼台的人之后。

    有温奇这个胳膊肘向外拐的徒弟,苏苏毫无障碍地穿过厅堂,直接到了方攀龙的书房之中,以至于方攀龙从沙盘前回过身来要茶时,才发现送上茶盅的不是自己身边的小厮,而是苏苏。

    方攀龙皱着眉打量着面前这个不请自来的女郎。

    苏苏“哧”地一笑:“方供奉,你好像不太高兴见到我呢,是不是担心我问你要一件你只肯给一个人的东西呢?”

    方攀龙一怔。

    仿佛已经是上一世的故事了。年轻的自己,曾经对一个千变万化的女郎许下了一个诺言:他要为她造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

    那座楼台,如今正在遥远的地方伴随着那个他永远也不能接近的女子。

    但是现在,又一个水波般**漾变幻的女郎来向他要求一座这样的楼台。

    苏苏不请自坐,伏在案上,撑着下颌,笑盈盈地看着他道:“方供奉,你放心,我没有那样不识趣;今日来不过是为了讨要那座你答应了给我的流水小楼。”

    方攀龙令小厮将装在木盒中的小楼取来,放在长案上。

    木盒向四面打开,拼成一个长长的池塘,长桥曲折,假山嶙峋,池中一座双层木楼,楼中桥上,三名木雕文士与三名美人,或坐或立。小厮往池中注入清水,转动枢纽,水车慢慢转动起来,六名小人举手投足,缓缓转身,宛若立时便会走出来。

    苏苏惊奇得瞪大了眼,好半天才“哦”了一声,眼波一横,带着三分娇嗔、一分薄怒地笑道:“方供奉,流水小桥你既然送了给我,以后可不许再给别人建哦,要不然我可不依!噢,我的住处逼窄得很,不如暂且寄在方供奉府上如何?唉,长安居,大不易,我们下榻的迎春楼,还说是临安城排名第二的大客栈呢,看起来还不如方供奉府上的后园大。”

    方攀龙只怕她下一步便要提出到他家中借宿,苏苏却似已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睐眼一笑道:“几位大人都愿意借出城外的庄院来,不过住在迎春楼也自有它的好处,别个地方,怎么能够在深夜归来时还能买到五芳斋的金丝蜜饯、味福楼的宋嫂鱼羹、何家老店的玫瑰香脂,还有宝织坊最新样式的云锦雪绸?”

    方攀龙啼笑皆非地坐了下来。

    他开始觉得,苏苏在临安城如此受欢迎,恐怕还不仅仅因为她的美貌与**——这不是一个好字眼,但是方攀龙想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形容苏苏的风格——苏苏的言语举止之中,带着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的豪迈坦**,令人忘忧。

    这样的恣意放纵、挥洒自如,让方攀龙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甚至于怀念。

    犹记伏日升曾经在楚阳台下对姬瑶花说,你不可改变我,也不可束缚我。

    也曾记得甘净儿那任意妄为、没心没肺的快乐,一面识相地讨好她得罪不起的姬瑶花,一面又坚决不肯被姬瑶花牢笼入袖。

    原来在临安城中独自呆了这么久,他竟是这样怀念千里之外的巫山,怀念那逝去的年华甚至于那时看不顺眼的这些同门弟子。

    方攀龙脸上一露出那种若有所思的恍惚神情,苏苏便撇了撇嘴,又来了又来了,她最受不了方攀龙这喜欢向后看、喜欢向虚空处出神凝望的习惯,立刻毫不犹豫地起身告辞。

    苏苏临走之前,方攀龙道:“苏苏姑娘,我不会造第二座七宝楼台,正如我答应你不造第二座流水小楼。所以,你最好对那些人说清楚,换一样东西去为难他们。”

    苏苏眉一挑:“我偏不换,又怎样?”

    她扬长而去。

    不过方攀龙很快听到,苏苏指明了要与那一座远在襄阳的七宝楼台一模一样的宝楼。但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世上只怕是找不到第二尊同样美丽的无瑕绿玉来制作那座楼台的基座——除非有人有胆子去将那一尊宝楼弄来。

    这不是有意为难临安城这些达官贵人吗?

    苏苏笑吟吟地对其中一位仰慕者说道:“别发愁,也许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改变主意,想要另外一样你们弄得到的东西。你也知道,女儿家的主意是变得很快的噢——”

    温奇白天里与吴持一道去赴宴,将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回来便对方攀龙学了一通,一边学一边笑,那些被苏苏捉弄得团团转的家伙,可真是够笨,料来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苏苏心中早有主意,这些话完全是在糊弄他们吧?

    方攀龙完全不觉得这番话有何可笑,只是心中难免有些隐约的担忧,苏苏会不会太放肆嚣张了一些?她若是跟着大理国使回去倒也罢了,若是就此留在临安城中……可如果苏苏真的像那菊部头一般八面玲珑、处处逢源,又会让人觉得很失望……

    九、

    二月初,枢密院终于决定下来,各家质子,都住在指定的担保人府上,待日后府第建成,再行移居。

    温奇一知道这个决定就哈哈笑道,户部肯定是没钱了,所以不给他们建府第。

    户部若是没钱,只能是因为岁币。温氏家将和在座其他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温奇笑了一阵,总算醒悟,在大家不无责怪的眼神下识趣地收敛起来,然后这一整天都格外乖巧。

    晚饭时分,指挥上菜的邢嬷嬷——自从温奇入住方家以来,邢嬷嬷便当仁不让地成了内管家——一直沉着脸,不过她瞪的是其他人而不是温奇。温奇在她心中,还是那个一手带大的奶娃娃,这些军国大事,不懂是应该的,这些人怎么能够为了这点儿事情就给小世子冷眼?

    倒是浑然不觉、一如既往的方攀龙,让邢嬷嬷暗自点头。

    果然是自家小姐的师弟,小世子的师父,就是不一样。

    不过枢密院的决定,很快被淮西宣抚使张俊给破坏掉了。

    张俊出身贫寒,发达之后,尤重享受,前不久刚刚在临安城中与西湖畔各建了一座豪奢的宅第,满心打算着要让自家那个做人质的幼子住得舒心住得高兴,枢密院这纸命令下来,头一个不依的便是张俊。官家对贪图富贵荣华、耽于享乐的张俊向来纵容,对张公子坚决要住自家豪宅的行为,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枢密院不好在这等小事上逆了官家的意思,自然也是装做不见。

    有了张俊带头,吴家紧跟而上——吴玠并不乐意儿子在枢密院主事的府上长住,谁知道官家会不会某一天突然觉得吴家与枢密院的关系太过亲密、看着碍眼?所以吴持一到临安,吴家便已着手准备府邸,最后在钱塘门内武学附近寻了一座三进三出、墙高院深、便于关防的大宅,重金购得,又将吴持送入武学去就读,昼出夜归,倒也方便。

    眼看着一家家质子都搬进了自家的宅院,温奇在方攀龙家中再住下去,可就太打眼了——方攀龙职位虽然不高,但是大家心知肚明,工部与枢密院,不少时候,还得求上门去。

    温奇万般不情愿地搬了出去,新居也在钱塘门内,邻近国子监和太学,与武学相去稍远。在家中便扬言要做将作大匠、到了临安又拜方攀龙为师的温奇,被送入了国子监,在外人看来,这一举动,无异于正式宣告:神武侯的世子,弃武从文了。

    温奇这么一搬,方攀龙家中,立时冷清多了,若非苏苏依旧时不时的前来造访,这诺大的宅院,还真个是古井无波。

    从最初那次登门拜访开始,在温奇的热心招待下,不知不觉中,苏苏已经成为方攀龙府上的常客。有时候她的理由是来看一看她的那座流水小楼,有时候是喝醉了酒逃席逃到这儿,也有时候是来找方攀龙为她制作某种特殊的器具——三月初三上巳节,苏苏与菊部头在西湖上斗舞,全凭了方攀龙制作的自动开放的莲花台和喷洒水雾的竹枪,让苏苏如在云端中起舞,仅此意境,便已令湖上湖畔的游人,惊为天仙,菊部头一曲未完,便含羞带愤而去。

    现在苏苏想要的是一颗据说能够光耀十丈、明辨发丝的夜明珠。

    这世上夜明珠不是没有,但是这样的夜明珠,只见于传说,还从没有人能够一识庐山真面目。

    方攀龙与苏苏已经混得很熟——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也许是因为苏苏在他面前坦白得就像他的兄弟。

    那天夜里苏苏再一次逃席逃到他家中时,方攀龙不免说道:“苏苏,你这么夜夜笙歌地过日子,好像快活得很啊!”

    苏苏斜他一眼:“所以你觉得我是在故意为难别人,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嫁人,是不是?”

    方攀龙但笑不语。

    苏苏趴在长案上,唉声叹气地说道:“这世上的好男人,本来就不多;十个里面,又有九个已经是别人的相公,我很懒,不想和别人去争;至于余下那一个呢,就算没出家也与和尚差不了许多,你说叫我嫁谁去?”

    方攀龙骇笑道:“苏苏,你不会是在暗示这余下一个是我吧?”

    方攀龙没有意识到,换了从前的他,是绝不会脱口说出这样轻松调侃的话的,甚至于不会想到。

    苏苏哼了一声:“你倒想呢!”

    方攀龙觉得苏苏终归还是有点儿闷闷不乐。

    也难怪她。这纸醉金迷的临安城中,哪有一个富贵中人,能够让苏苏觉得是可以委身下嫁的?

    只是方攀龙有时又有些疑惑。苏苏最初时摆出的架势,很明显是冲着他来的,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这么一回事。究竟是他当初看错了,还是苏苏改了主意?

    一念及此,方攀龙不觉有些怅然失落,但一时之间,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这样的失落,与温奇初初搬走之时的失落有何不同。

    他是否寂寞太久了,所以才格外渴望温奇和苏苏如同家人一般的陪伴?

    书房中静默了片刻,袅袅茶香中,迷离恍惚的心绪,飘渺缠绕。

    方攀龙忽然拈起案上一片木楔射了出去——他方才居然未曾留心到有人伏在窗外偷听!

    不过第一片木楔一出手,方攀龙已经意识到情形不对,不是什么人都能够避过宅院里的种种机关和仆役耳目、悄无声息地潜藏到自己窗外的,立刻射出第二片木楔,总算及时截住了前一片木楔,同时喝了一声“出来!”

    温奇讪讪地从窗外爬了进来,笑嘻嘻地道:“师父,苏苏姐姐,我真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委实是自家母亲大人急于知道第一手消息,作儿子的不能不以身犯险。

    说起来苏苏到临安已经大半年,和自家师父也混得很熟了,怎么就没有一星半点儿可以让他拿回去向母亲大人交差的东西呢?

    苏苏向来皮厚,根本不将温奇这小孩儿的明示暗示放在眼里,笑盈盈地将温奇一把捉住提到自己身边,摩挲着他的脑后的柔软发丝,好些日子不见,她还真想念这小孩儿。

    温奇不耐烦地打开苏苏的手:“苏苏姐姐我不是三岁小孩儿。”打小就被各家长辈女眷揉来搓去也还罢了,苏苏每次见到他也总要捏捏脸孔搓搓脑袋,到了临安还不收敛,真让人受不了。

    苏苏大笑:“对,你不是三岁小孩儿,你是八岁小孩儿!”手下毫不放松,转眼间已将温奇揉成个狮子头。

    方攀龙好笑地将温奇解救出来,倒忘了去细想他方才那句话里暗藏的某种意思。

    温奇今日跑到方攀龙家中,是为了三天后的端午龙舟赛。

    钱塘旧俗,端午日都会在钱塘江上竞赛龙舟,另有艺人在水下演木傀儡戏,年幼身轻的男女僮身系彩带、在楼船桅杆上翻滚做戏,午时涨潮,弄潮少年踏浪而来,手把红旗旗不湿,在涛尖波谷间出没,又是另一番风景。

    官家的坐席,自是最安全也最宜观景。这种时候,方攀龙历来是坐在紧挨官家的看台上,以便于随时注意堤岸与看台的安全——要知道每年都会有看似牢不可破的看台被人流挤塌;又或者看似安全的堤岸,在巨浪拍击下终于承重不住,带同看台一同塌陷入江中。

    由方攀龙来防微杜渐,总比出事后急急忙忙地救驾护驾要好得多。

    温奇现在有最正当不过的身份跟在方攀龙身边就座,不过他惟恐那个位子被苏苏抢了去,赶紧着前来占座,得了方攀龙的保证,这才喜孜孜地离开。

    方攀龙看看苏苏,若有所悟:“你今日来,是想要什么?”

    苏苏托着下颌笑:“当然是有所求呐!”

    不错不错,方攀龙现在居然会主动问她想要什么,这么爽快,真是难得啊。

    这算是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呢?

    十、

    精心准备的苏苏和温奇,与其他人一样,都没能过好端午佳节。

    端午前夕,金人撕毁和议,再度南侵。

    虽然很快证实,南侵的并非金人主力,而只是其中两个得利不多、意犹未足的部落,再加上伪齐余孽,但这也足以让临安城人心摇动了。

    好在韩世忠、刘琦等名将虽被解职,他们麾下的百战之师,尚驻守在江淮一线,对方又非金人精兵主力,激战月余,总算将其击溃。

    襄阳并非这一次金人主攻的方向,这些年经营得城高池深、兵强马壮,又背靠荆湖鱼米之乡,粮饷充足,温奇倒不怎么担心,照吃照喝照玩。

    庆功宴上,温奇见到了忙了两个月、明显黑瘦不少的朱逢春,对比一下自己的逍遥自在,很是过意不去,于是这一晚都腻在朱逢春身边,殷勤地倒酒挟菜,以表示自己绝没有忘记这位五舅舅。

    也就在这时,温奇听到了“齐勇”这个很是耳熟的名字,不觉转头望向正在高声诵读封赏名单的赞礼官。不会吧?那个醉汉,也要升高封爵了?

    朱逢春低声说道:“这会儿念的是此次战死将领的名单。”

    温奇“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只觉心头难过憋闷得很,一时间说不出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他不喜欢那个疯疯颠颠、另有用心的醉汉,可是那个醉汉当真这样死了,又让他觉得……

    朱逢春默然一会,叹了一声,说道:“求仁得仁,齐勇也算是死得其所。”

    两人很有默契地将这一页轻轻提过,温奇望着赞礼官手中长长的名册,心中生出莫名的茫然。自他懂事之后,总以为时时在外出征的父亲英勇无敌,留守家中的母亲算无遗策、万事尽在掌握之中,但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也许有朝一日,自己的父叔亲人,也会变成那上面的一个名字……

    他头一次感觉到世事的残酷与无常,也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立志要为襄阳造出无人可以攻破的守城利器,原来并不是口头上说说便可以了。

    这一次庆功宴后不久,金人答应放还韦太妃,定于泗州交接。

    官家生母还朝,是一件大喜事。专为奉养韦太妃的显仁宫,加快了进程,终于赶在太妃还朝之前完工,而韦太妃——哦,现在是显仁太后,官家已在接到消息次日便遥尊太妃为太后——也终于在中秋佳节之前到了临安。

    母子相见,持手悲泣许久,方才稍稍平静下来,诉了别后之情,说起官家元妃邢氏早已病逝之事,少不得又要相对痛哭一回。

    待到房内泣声渐息,吴贵妃在门外禀报道,后宫嫔妃、两位小皇子与福国长公主都在正殿中等候拜见太后,请示太后是否现在接见,还是休养几日再见。

    吴贵妃这种自然而然地视太后为六宫之主、一国之母的认真与恭敬态度,让官家很是满意,他转过头来想要问太后意下如何,却见太后愕然问道:“哪个福国长公主?”

    官家答道:“就是柔福啊。”

    太后正色说道:“柔福在北地时,与我同卧同起,病死之后,也是由我收骨敛葬,这个柔福,究竟从何而来?”

    官家怔了一怔:“当初柔福归来时,说起宫中旧事,都对得上,那些旧宫人也都指认为真……”

    太后打断了他的话:“难道我亲手葬的那个柔福,反倒是假?”

    母子俩对视良久,太后神情严肃,官家犹豫不决,终究还是在太后的直视之下,吩咐吴贵妃去传旨,太后要先召见福国长公主,将她带到偏殿去看管起来,不可惊动其他人。

    太后皱皱眉,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官家低声说道:“总得要有个由头。不能让母后出头作恶人。”

    福国长公主初次晋见太后,不幸旧病复发,暂住宫中养病。半个月后,因为宋金和议已成、边界看守松懈,不少在靖康之变中被掳走的官员得以逃回,其中一名曾经任职内廷的医官徐中立,冒死向官家进言,柔福在北地曾下嫁于其子徐还,此后不幸病逝,如今临安城中这位福国长公主,是假冒的柔福。

    立刻又有人站出来说,柔福当初还朝之时,便有疑问:为何如许大脚?被柔福哭诉道日日跋涉、不得安宁,脚安得不大?因此蒙混了过去。现在想来,柔福必是假冒,才生得一双大脚。

    关于柔福为假冒的证据越来越多,福国长公主也从显仁宫偏殿移到了处置犯罪宫人的掖庭冷宫之中。临安市井之间传闻纷纭,御史台和大理寺却诡异地保持沉默。

    温奇对那位性情柔顺、举止优雅、态度和蔼的长公主很有好感,听了这些传闻,不免好奇地跑去问苏苏——他总算知道方攀龙绝不会关心这类事情,朱逢春绝不会对他说明事关皇室秘闻的真相,只有百无禁忌的苏苏那儿,才有可能得到答案。

    苏苏果然很干脆利落地告诉他:“长公主当然是真的柔福。”

    温奇不解地道:“那为什么……”

    苏苏鄙夷地看他一眼:“这都不懂,太后容不下柔福。”

    看看仍是一脸不解的温奇,苏苏只好仔细为他解释:太后在北方,曾经与其他后妃、帝姬、宗姬一道被金人关入浣衣院,此后又被金人纳为姬妾,并且生了两个儿子,后来还是得了新嫁夫君的庇护,才没有被金人宫廷中的一桩谋反案株连,而这些事情,柔福都是见证者,也因此而成为了太后心头的一根毒刺。

    况且,她们之中,惟独柔福好命地逃回大宋,享受了这些年长公主的荣华富贵,怎能让在北方苦挨多年的太后心平气服?

    温奇撇撇嘴:“太后就算杀了长公主,也遮盖不了这些事实啊!这么做不是明摆着让人觉得她做贼心虚吗?”

    其实朝野之间都心知肚明,被金人掳走的后妃帝姬,没有人可以冰清玉洁,为求生而成为金人姬妾、为金人生儿育女者,不在少数,只是韦氏终究是官家生母,境况或许不同于其他嫔妃,所以大家都对太后在北方再嫁生子的消息将信将疑。

    现在只怕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了。

    苏苏冷笑:“或许她以为,帝王之家,只手可以遮天,黑白可以颠倒,就如同官家可以用‘莫须有’之罪杀岳飞一般,她也可以用假冒之罪杀了柔福。”

    苏苏的语气里,有着少见的激愤不平。温奇立刻鼓掌叫好以表支持。苏苏却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记住,你不许掺合,知道不!”

    温奇呆了一下,看看难得这么严肃认真的苏苏,半晌,焉焉地垂下头:“知道了。”

    待得回到家中,他才想起来,苏苏郑重地警告他不许多事,却没有说她自己会不会多事。

    十一、

    时近深秋,夜风寒凉,又兼福国长公主罪名未定、人心惶惶,禁宫之中,饮宴之风因此大减,入夜不久,各处灯火便陆续熄灭了,只留下守夜的灯笼,在偌大宫苑内星星闪烁。

    吴贵妃的嘉德宫,因为圈了一处跑马场,又有两位小皇子同住,占地份外广阔,下灯之后,也显得份外寂静肃穆。

    吴贵妃素来早眠,她的院落一旦熄灯,除了官家——哦,现在再加上太后,整个后宫之中,没人敢去打扰。而有资格在院中服侍的宫女内侍,也没有人胆敢窥伺吴贵妃的卧房,又或者将院中的动静泄漏出去。

    所以,吴贵妃可以大大方方地在自己的卧房中半夜会客,而不必担心或许会有守夜宫人听到一星半点的动静、张扬出去给她惹来麻烦。

    苏苏取下面纱,笑吟吟地弯腰施礼:“见过吴师姐,苏苏这厢有礼了!”

    吴贵妃注视着她:“不必客气。你是为长公主来的?”

    要不然,这个向来看她不顺眼的师妹,怎么突然间对她笑脸相迎,而且还笑得很是恭敬甚至于带了几分谄媚?

    苏苏莞尔:“师姐果然英明,难怪得师傅和先生都叮嘱我凡事都要多问问师姐呢!”

    吴贵妃微一皱眉:“我以为,长公主之事,与你无关。”

    苏苏不以为然地答道:“我知道与我无关,可我就是看不过去!凭什么帝王家可以这样颠倒黑白地欺负人?我偏不服!”

    吴贵妃淡淡说道:“长公主也是帝王家中的人。”

    苏苏哈地一笑:“师姐是哄小孩儿么?帝王之家,除了官家,唔,大概还可以加上太后,哪还有什么人是不会被欺负的?哎,对了师姐,太后回来了,你的日子也比以前难过许多吧?”

    官家不管宫务,宫中又无皇后,太后还朝之前,吴贵妃是名符其实的六宫之主。不过现在,这情形可都变了。

    吴贵妃有些好笑地看了苏苏一眼:“所以呢?”

    苏苏嘻笑着趴了过来:“师姐,就算你要扮贤淑,不肯在明面上开罪太后,好歹也给我搭把手吧。再说了,我要真的将柔福给弄走了,太后觉得这个把柄捏在不知什么人手里,心里一虚,气焰总不会那么嚣张了吧?师姐,我这可是为了你好呢!”

    吴贵妃心念微动,沉吟一会,说道:“宫中防务由我负责,所以你不许在宫中下手,还有,不许将温奇拖进来。你若牵连了温奇,我会亲自将你揪出来!”

    苏苏愕然:“不许在宫中下手,还能在哪儿下手?太后可不会放了柔福出宫!”

    吴贵妃微微一笑:“谁说不会让她出宫?”

    两天之后,沸沸扬扬的福国长公主假冒一案,交由大理寺审讯,身份未明的长公主,也要从冷宫移往大理寺监狱。

    因为兹事重大,万众瞩目,为谨慎起见,长公主在天亮之前被一乘小轿从禁宫后院的一道小小侧门之中悄然抬出,没有走御街,而是穿过一条条小巷,抄近路奔往大理寺。

    一路疾行,晨光渐露,早市初开,街巷中渐渐有了行人,不过眼见得大理寺已经在望,马上便可以交接,押送的卫士不免暗暗松了一口气,心神难免稍稍松懈下来。

    也就在这时,石桥下忽地掠出一个黑影,轻飘飘地落在栏杆上,右手在小轿侧旁那名卫士的脸上迎面一拍,那卫士只觉恍惚间似有一枚细针在自己左颊上轻轻刺了一下,脑中一晕,已然软倒下去。

    桥面狭窄,押送的卫士人数虽多,一时间却也挤不过来,这名卫士一倒,小轿这边,立时成了一个空档。那蒙面人随即一扬左手,整个轿顶宛如茶杯盖一般被轻轻巧巧地揭了起来,随手一挥,轿顶旋转着飞向轿后的卫士,暂时阻住了后队的来势,前队卫士掉转身来,动作稍慢,长公主已被那蒙面人从轿中提了出来,足尖在轿栏上一踏,借力纵起的同时,扬手洒出一大片粉尘,花香袭人,笼住了整个桥面,吸入这粉尘的十来名卫士,头晕目眩,身形摇晃,站立不稳。

    而那蒙面人已扬臂掷出长长索钩,挂住了前方一幢小楼的房脊,带动他身形,一掠数丈,越过房脊,没入晨雾之中,瞬息不见。

    押送的卫士与内侍面面相觑,他们谁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敢来劫持长公主!

    这等高来高去的人物,只凭他们,怕是休想追得上的。

    好在领头的内侍机灵,命令众人赶紧将轿顶重新安装好,不幸路过的一名赶早市的小贩被抓了起来,与那晕倒的卫士一起塞进轿中权充人犯,派了两名腿快的卫士沿了蒙面人消失的方向追过去,聊尽人事,另派两名卫士回宫报信,又仔细叮嘱他们对此事千万不可妄自声张;其他人则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只是方才那粉尘余威未尽,脚下多少有些打晃。

    卫士领班忐忑不安地低声问道:“这么做不打紧吧?”

    那领班内侍也低声答道:“难道咱们还满天宣扬说福国长公主被人抢走了?”

    这么丢脸的事情,宣扬出去,第一个被砍头的,便是他们这班押送的人。

    大家识得厉害,当下不敢耽搁,急步赶到大理寺,悄悄告知早一日得到消息、留在衙内等候的大理寺卿,大理寺卿的脸立时垮了下来。

    官家的口谕很快到了,将押送的人痛骂了一顿,责令他们戴罪立功,若不能将贼人捉住,二罪并罚;末了又褒奖那领班内侍颇识大体,令他继续统领这班人马,协助大理寺卿追捕人犯。

    大理寺并不敢公开追捕,只假称一名重犯越狱,将各处城门水门牢牢看住,再点检人马,在城内挨家挨户地搜拿。

    方攀龙再不问世事,也感觉到了临安城中的异样紧张,诧异之余,忽然想起,苏苏似乎有些日子没有来拜访他了。

    这么一想,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当天晚上苏苏便悄然来访。

    苏苏一进书房,便长吁一口气,仰倒在方梦龙的罗汉榻上,叹息着道:“我的腰酸,我的背痛,方供奉,你什么时候造一个木人出来,专为我按摩骨节好不好?你不是说,周穆王时,就有人造出了会跳舞的木人了吗?”

    这些日子里,苏苏既要带了一班歌舞伎照常东家跑西家走,又要时刻照应着被她藏在隐秘处的柔福,一有危险便赶紧换个地方,日夜奔波,还真是挺累的。

    方攀龙将一方白布盖上沙盘,以免未完成的模型被多手多脚的苏苏给弄坏,之后才道:“这些天你在忙什么呢?居然会嚷腰醉背痛——我还以为只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才会这样呢。”

    话一出口,方攀龙便觉得,与苏苏混了这么些日子下来,自己说话的口气都越来越像苏苏那般爱冷嘲热讽了。

    苏苏没好气地道:“少说点风凉话好不好?喂,你对这临安城的街道和水道了如指掌,你倒说说,怎么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一个人出去?”

    方攀龙疑惑地打量着她:“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什么人?”

    苏苏看看他,诡秘地一笑,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说道:“福国长公主。”

    方攀龙差点儿没跳起来,瞪着苏苏道:“你要害死你自己?”

    苏苏仍是一脸皮皮的笑:“你只说,帮不帮?”

    方攀龙仍是不解:“这又关你什么事了?”

    以苏苏的风格,是绝不会去管这种闲事的。

    苏苏的眉头竖了起来:“我就是不服!”见方攀龙茫然,苏苏恼怒地一脚踢来,自然是没有踢中——一边忿忿地道:“整个临安城,除了你这呆子,谁都知道长公主根本就是真的柔福,韦太后非要制她于死地,为的不过是柔福是她在北方失节嫁人的见证人罢了!我就是不服这口气!黑白岂能如此颠倒?我就偏要让那韦太后看看,就算她是皇帝的生母,也不见得能够只手遮天!”

    方攀龙注视着双颊喷火的苏苏。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苏苏。

    苏苏又仆倒在罗汉榻上:“这两天我都快累瘫了——你倒是快想办法呀,再拖下去,说不定居然也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来,柔福只怕在我那儿就藏不住了!”

    方攀龙沉吟着道:“这些天大理寺在搜查一个重犯,查得紧得很,城门和水门都把守得密不透风——原本他们要抓的人其实是福国长公主。认识她的人太多,只怕这两条路都走不通。”

    他忽然一笑,苏苏立时警惕起来,觉得他这一笑大是不怀好意。

    方攀龙已开口说道:“真要逃的话,只有一条路可走——下水道。”

    临安城主街两旁的下水道,都是十年前由方攀龙主持重新修建的,巨大的陶管,足有一人高,深埋在地下五尺,四通八达,穿城而过,最终将污水排入钱塘江中,临安城从此再无积水污物堵塞之虞。

    何处有竖井,何处有横沟,何处出城,何处入江,尽在方攀龙心中。

    只是……

    苏苏郁闷地道:“不会吧?你叫我去钻那么臭哄哄的下水道?”

    方攀龙叹了口气:“有谁见到你救人了吗?你逃什么逃?真正是作贼心虚!”

    苏苏怒道:“谁说我是做贼心虚来着?我不带路,柔福那娇生惯养的模样,能从下水道钻出临安城么?还是说你能给我找个人带路?”说着说着,恼怒地一脚踢来,却被方攀龙扣住了脚腕,一拧一送,苏苏痛呼一声撞在榻壁上,抱怨地道:“方攀龙,我又不是一根木头,你动作轻柔一点儿行不行?”

    她连名带姓地叫起来,方攀龙倒是一怔,心中难免异样,他是不是与苏苏太过忘形亲近了一些?

    十二、

    福国长公主被劫半个月后,一封书信在夜里悄然送到了宫门外,交到了官家案头。官家拆阅之后,脸色突变,失语良久,将信递给了前来请安的吴贵妃,慢慢说道:“柔福说她已经在三天前出海了。”

    从此不再回来。

    官家思索着道:“柔福未必真的出海了,很可能只是躲藏在哪一处,待到搜查松懈之后再行逃走。”

    他确信大理寺看守城门水门还是很可靠的。

    吴贵妃轻声说道:“官家要加派人手搜拿吗?”

    官家默然不语。

    吴贵妃看看他的神情,想了一想,说道:“柔福若为假冒,也还罢了;若万一为真帝姬,血亲相残,恐怕不利于后嗣。”

    烛光斧影之后,太宗一脉,屡屡绝嗣。这样的前车之鉴,不能不让官家暗自警惕。子嗣一事,委实太过重要,冒不得半点风险。

    思来想去,官家叹道:“只是,母后那里……”怎么交待才好?太后闻知柔福被劫,恼怒异常,天天催着他不但要将柔福早日缉拿归案,更要严惩那胆大妄为的贼徒,几次三番,吵得他头昏脑胀。

    官家看向吴贵妃。

    吴贵妃微笑道:“福国长公主不是一直关押在大理寺吗?何曾被劫?何曾出海?”

    太后要的,不过是证实福国长公主确为假冒、而且不复存在罢了。

    官家若有所悟。

    不多日,大理寺提审关押在狱中的福国长公主,寻来几个当年尚未到临安、没有参与指认柔福真假的旧宫人,指认这位长公主并非真正的柔福;然后加以刑讯,重刑之下,这位长公主终于招认,她原是东京城郊一座尼庵中带发修行的尼姑,法号静善,东京城破后,一名曾经服侍过柔福帝姬的宫女逃至尼庵,错认她为柔福帝姬,始知自己与帝姬相貌酷似,所以有心假冒,为此从那名宫女口中,打听到诸多宫闱秘事,因而得以在旧宫人面前蒙混过关。

    大理寺拿到这份口供,立刻上报官家。

    假冒的福国长公主被判斩立决,官家以其貌似柔福,终究心有不忍,赐她于狱中自尽,以免当众受辱;至于驸马,全不知情,不予追究,只夺了驸马都尉的爵位与府第,仍为一平民。

    临安城中的搜捕,立刻消停下来。

    方攀龙难免会想到,初见苏苏时,正是在福国长公主的葛庄别院之中,当日何等的富贵荣华,不到一年时间,便已天翻地覆;若不是苏苏多管闲事,今日在大理寺中受刑、屈打成招、无辜冤死的,就是真正的福国长公主了。

    这样令人感慨,仿佛可以看到命运的无常,生出无数迷茫与惆怅,令他蓦然觉得,自己想要在这变幻不定的迷惘之中,抓住一些什么。

    只是,他究竟想要抓住一些什么?

    方攀龙再次见到苏苏时,苏苏痛心疾首地向他抱怨道:“我只要再忍十天,就不用去钻那臭哄哄的下水道了。十天啊,就十天。我穿了最好的鱼皮水靠,回来之后都洗过七遍、熏过七遍香了,还是觉得头发丝里的味道不太对。方攀龙,你怎么就不能想出点儿别的法子呢?”

    方攀龙无奈地叹息。苏苏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最后也不过就钻了一回臭水沟,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整个临安城,只怕也不会有人想到,素来生得一双富贵眼、时常纵酒寻欢的苏苏,会冒着那样大的风险去搭救无亲无故的柔福。

    而即使是他,也不会想到,素来爱洁的苏苏,居然真的肯为了救素昧平生的柔福去钻下水道。

    苏苏还在唧唧咕咕:“太恶心了,太恶心了。方攀龙,听说鲁班造过木鸟,可以在天下飞三天三夜不落,下一次要溜出临安城时,一定记得给我造一只出来!”

    方攀龙迟疑不决:“木鸟载了人会飞不高的,你确定愿意在天上当活靶子?听说禁军中很有一些神射手。”

    苏苏苦恼地仰倒在罗汉榻上,捂着脸发了一阵呆,很快又振作起来:“不想了不想了,下一次要溜,还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来着。哎,那个木鸟,你究竟能不能造出来啊?”

    方攀龙认真地想了一会才道:“要飞上天的话,或许可以,三天三夜只怕不能,不过得先找到合适的轻木。”

    苏苏大喜:“真的?那赶紧造出来——”

    一语未完,温奇在门外叫道:“造什么造什么?别忘了叫上我!”

    温奇其实是来找苏苏的。福国长公主在狱中被绞杀的消息一传开来,他便急忙跑到了苏苏下榻的客栈,然后跟到了这儿。

    温奇首先关心的是福国长公主的生死大事。方攀龙有些诧异,这件事与温奇毫无干系吧?温奇翻了个白眼:“苏苏姐姐可不是光说不做的人。”就冲着苏苏那天说话时的激愤态度,他就猜苏苏不会对这件毫无关系的事情袖手旁观,现在却又听说假冒的福国长公主已经被处死,这就好像一个故事没有看到真正的结局、一个谜语没有猜出真正的谜底一样,叫他心中如同猫挠一般,怎么可能不追根究底?

    苏苏笑眯眯地由得温奇软缠硬磨,就是不肯松口说出真相。吴贵妃既然警告她不许将温奇卷进来,她最好还是认真对待这个警告,自家这位师姐,向来严肃,不喜戏言,主持六宫这几年,越发言出必行。温奇若是知道了真相,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到时候倒霉的可是她。

    不过苏苏半点也不为那位据说死于狱中的假公主抱不平,这样的态度到底让温奇明白过来,心满意足地放开了苏苏,转而去缠磨方攀龙了。

    苏苏本来撑着下颌带着微笑坐在一旁看着,思绪乱转,不知在想什么,有些恍惚出神,过了一会,神情忽然间变得抑郁不快,冷冷淡淡地抬腿便走掉了。

    温奇莫名其妙,转过头来看着方攀龙:“师父,刚才咱们没说什么得罪苏苏姐姐的话吧?”

    方攀龙摇头,只是心中难免怔忡不安。

    苏苏最近总是这样,时远时近,忽喜忽忧,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便变得闷闷不乐,翻脸便走。

    此后的日子里,苏苏仍是若无其事地在临安城中招摇过市,三天两头跑到方攀龙家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

    方攀龙有时候很想问一问苏苏:是谁将你送到临安城、送到我身边?

    但是他始终开不了这个口。

    苏苏有时候也说些半真半假的甜言蜜语,但更多的时候,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地窝在他的罗汉榻上出神。

    方攀龙觉得他们两人似乎都在暗自抗拒着某种他们看不见的安排。

    他有些明白苏苏的心思——她就是不服这口气,凭什么她的一生早在别人的安排和预料之中?

    在这个醉生梦死的都市中,苏苏还要迷惘多少时候,才能寻找到她的方向?

    而他自己,还要徘徊多少时候,才能认清自己的前路?

    十三、

    太后还朝,证实了官家元妃邢氏已死于北地多年,奉伺太后恭敬周到、又备受官家信赖敬重的吴贵妃,顺理成章被册立为皇后。为祝贺太后还朝与皇后新立,各国使节都奉上了重礼,官家为此特别下诏,在新近落成的清音殿设宴款待各国使节。

    这座专为赏乐舞而建的大殿是匠作署新任主事的考校之作,方攀龙自然也得在座,考评这位新主事能否既不坏了营造法式的金科玉律,又能让大殿中每一位主宾都能将乐舞听得清楚看得清楚,还得让这新建的大殿与周围其他宫阙亭台气韵相合、水乳交融。

    温奇是跟着吴持一道进宫的,这大半年来,宫中凡有宴会,他们的座位,总是与两位小皇子在一块,今晚自不例外,所以温奇很苦恼,他知道吴皇后用心良苦,想要让自己和吴持能够与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两位小皇子好好相处,但他还是更乐意跟在方攀龙身边。方攀龙不喜多言,不过他身边那些人,会很尽职尽责地向温奇讲解所有温奇感兴趣的东西,包括这座尚未建成便声名在外的清音殿究竟是如何建造的、有何奥妙。

    因为是招待各国使节的宴会,教坊首先上的是迎宾雅乐,钟磬悠扬,舞姿端庄,从容揖让,令人肃然起敬。

    温奇仔细品评,那钟磬之声,因了四壁回音,较之空旷平地,听来果然圆润清悠许多,不知匠作署在四壁上做了什么手脚……

    温奇坐立不安、心不在焉,直至吴皇后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方才惊觉,赶紧乖乖坐好,同时提醒自己,可不能因为混熟了就得意忘形,须知装乖的最高境界便是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装。

    他离母亲说的这个最高境界,还真是差得远呐!

    吴皇后新立,吴持这个亲侄子,与有荣焉;养在吴皇后膝下的两位小皇子,深知子以母贵的道理,如今俨然成为了皇后嫡子,自然也沉不住气。温奇又素来表现得最听吴持这位大哥的话。于是乎他们这个角落,尚未开席,便已悄然兴奋热闹起来,交头接耳,窃语低笑,说到忘形处,声音难免高了起来。

    官家与太后心情甚好,只看看他们,但笑不语。吴皇后则微微皱眉,示意身边的宫女悄悄过去小声提醒一下。太后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样的喜庆日子,让这些孩子高兴高兴也无妨。

    太后既然发话,吴皇后便将那刚刚走开的宫女又叫了回来,不过仍旧对太后说道:“琮儿璩儿还小,温奇更小,太后爱惜,理所当然。不过阿持年纪最长,很应该持重一些。寻常人家,像他这般年纪,都快说亲了。”

    吴皇后管束自家侄儿这般严谨,也是正理。太后暗自点头,忽而想起一事:“阿持还没有说亲?”

    吴皇后微笑道:“是啊。家兄日前来信,还说要请臣妾为阿持相看相看。”

    太后立时来了兴趣。她这般年纪的妇人,寡居无事,最感兴趣的,无过于为亲友家的子女说亲做媒,即便贵为太后,也不例外。

    吴皇后被太后一催,说了几个她看得还中意的名门闺秀,其中便有已逝的邢皇后的侄女。吴皇后不无遗憾地道:“姐姐家中,未出嫁的侄女儿就这一个了,听说也是相貌性情最像姐姐的一个,看了便让人爱,偏偏年纪差了许多,若不然,说与琮儿或璩儿,也是好的。”

    官家与元妃邢氏感情深厚,分离多年,从未淡忘,邢皇后遗下的一只金耳环,常年被官家贴身带着,宫中人尽皆知。

    吴皇后说得这般明白,太后会意地笑了起来,向官家道:“如此说来,倒要向官家讨一杯喜酒喝了。邢家女儿,与阿持真是良配。”

    陪着太后在北地苦挨多年、最终殁于北地的邢皇后,比起柔福帝姬来,自然是深得太后之心,连带对邢家也另眼相看。

    以吴氏兄弟如今的实力与地位,照大宋将门出将的祖制,若无意外,吴氏必将代代相承、富贵荣华与国始终。吴皇后为吴氏的嫡长子求娶邢家女儿,其尊重维护邢皇后家族之意,不言而喻,令官家与太后都大是欣慰。

    这门婚事,皆大欢喜。谈笑之间,吴持的终身大事,已经定了下来。太后与官家,看向吴持的目光,不觉之间,已经有所变化。

    不过,太后与官家,都未曾想到,吴持与邢家女儿的婚事,只是吴氏那庞大的姻亲网在临安城中铺展开来的开端,不过短短几年之间,临安城中的权贵,便会以娶吴氏族女为荣,吴皇后的一个侄女儿,成为了宰相秦桧的嫡孙媳,十几年后,吴皇后的一个外甥韩侘胄,将在临安城中逐步崭露头角,并最终成为权倾一朝的宰相;而在临安城外,吴氏与中兴诸将之间的联姻,也在悄无声息之间越来越紧密,以至于数十年后吴璘之孙吴曦叛乱,吴璘一脉的后人仍然能够得以保全性命,与吴璘一脉渐行渐远的吴玠一脉后人,因了邢皇后的血脉庇护与吴太皇太后的斡旋,更是平安无事,对比当年耿耿独行、孤立无援的岳飞,不能不令人感慨。

    此时太后与官家看到的,只是端庄持重而又善察人意的吴皇后,如何细心周到地奉侍。

    这样的宴会,自然会有各国乐舞伎以及教坊的争奇斗艳,其中自然也少不池苏苏。

    不过,随着大理乐工率先入殿来的,却是一对体态优美、举止文雅的白孔雀!

    大殿中立时安静下来。

    白孔雀拖着长长尾羽,在大殿中央安静从容的踱步,显见得是见惯了这样的热闹场面,小小脑袋高高抬起,很是傲慢自得。

    轻柔婉转的乐声,悄然响起。

    伴着乐声,身著白衣白裙的苏苏笑吟吟哼着大理采茶调地自侧门外走了进来,看那妆束,竟活脱脱也是一只尾翎灿烂、姿态优雅的白孔雀。

    两只白孔雀困惑地看着面前这个轻俏活泼、翩翩起舞的白衣女子,裙裾飘洒,歌声悠扬,挑逗得它们再不能从容踱步,而是竖起了冠羽与尾羽,紧盯着苏苏。

    苏苏的歌声忽地抛高,轻细得如同云雀一般,双手在裙裾下摆交错拂过,蓦地扬起,两柄彩绣斑斓、长约尺许的羽扇出现在她手中,霍然打开,伴着苏苏飞扬的舞步,令得大殿中诸人眼前不觉一亮,喝彩声四起。

    那对白孔雀甚是通灵,似是知道这喝彩声是冲着苏苏而去的,苏苏偏偏又时时俯下身来,让那对白孔雀看清自己骄傲又不无挑衅的眼神,激得它们的尾羽越竖越高。

    果然,当苏苏旋转着展开裙裾与羽扇时,那对白孔雀也“唰”地展开了尾羽,灯烛之下,雪白的尾羽宝光灿灿,四下里立时一片惊艳的抽气之声。

    瞧着那对白孔雀趾高气扬的得意模样,温奇忍不住笑趴在面前的几案上。若不是场合不对,他还真要跳起来为苏苏助阵!

    苏苏狡黠地笑了一笑,羽扇在手中打了个转,一合一开之间,竟然已经变为白色,皎洁如雪,莹光点点,配合苏苏柔软舒展的舞步和俏皮的挑逗姿态,逗引得那对白孔雀步步紧跟,绝不肯示弱。殿上望去,宛然便是苏苏领着这对白孔雀在一道起舞。

    料来苏苏这一曲舞罢,教坊再翻不出什么新奇曲目来压倒她了。

    即便是素来不怎么关心这些乐舞好坏的方攀龙,也忍不住久久注目,然后想到,无论何时何地,苏苏的温暖、明亮与快乐,似乎总是能够让人欢喜忘忧。

    吴皇后微笑道:“果然是个兰心慧质的姑娘!可惜听说就要跟着大理使节回去了。”

    温奇正和其他人一道鼓掌叫好,听了吴皇后这句话,不免吃了一惊,苏苏要回大理去了?怎么他从来没听苏苏提过?不行,他得赶紧问个清楚才是。

    温奇借故溜了出去,打算到殿外等着苏苏问个清楚,所以他没有听见吴皇后与太后接下来的对话:太后也觉得放苏苏回大理太过可惜,打算一鼓作气为苏苏保一桩亲事,吴皇后则以为,苏苏毕竟是大理人氏,风俗不同,还是先私下里问一问比较好,不如让她先问清楚了,再请太后定夺。

    因此,苏苏一退下来,便被宫女带去拜见吴皇后了。

    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吴皇后就在离清音殿不远的临水阁中召见苏苏。临水阁孤悬湖上,只一道木桥通往岸上,确是讲私房话的好地方。

    吴皇后的面色并不太好:“你劫人时为什么要撒迷梦花粉?那是大理特产之物,若不是我找人替你遮掩着,大理寺就要顺着这根线找到你头上去了!”

    苏苏满脸惭愧地道:“师姐,我学艺不精,没有一举致胜的把握,不敢不用迷梦花粉。原以为这临安城中不会有人识得出来……”苏苏暗自吐了吐舌头,其实她就是拿准了,整个临安城中,除了大理寺那个见多识广的老糊涂狱官,不会有人认出来好不好?更何况,那个老糊涂,因为见识太多了,反倒绝不敢叫破这出自大理的迷药——他还不想担上挑拨两国关系的罪名。

    吴皇后深知那老糊涂的本性,也深知苏苏的惭愧不过是装个样子罢了,实则并不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想了一想,吴皇后暂且放过这件事情,继续说道:“你带走柔福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去找驸马?多带一个人,就多一层风险。这点儿道理,你会不懂?”

    苏苏翻了个白眼:“人家恩爱夫妻这些年,说拆散便拆散?我可看不过眼。”

    吴皇后冷冷答道:“知不知道你的人刚刚离开,高家便派了人去告官?”

    苏苏也冷笑,咬着牙几乎没将几案上的天青花盅砸掉:“我当然知道,高家派出去的人,还是我亲自截住的!”然后便是一连串的大理土语,干脆利落地将高家人骂了个痛快。吴皇后虽然听不明白,猜也能猜到一二分,皱了皱眉,说道:“这件事本就是你的错。高家全族数百人皆在临安,此事若有泄漏,阖族都不得平安,高驸马怎么敢轻举妄动?”

    苏苏当日的一番好心不得好报,沮丧得很,闷闷的不肯再谈此事。

    吴皇后又道:“柔福没有出海,而是去了大理吧?”

    苏苏得意地笑道:“出海做什么?不如去大理,有我的人看顾着,才能平安度日。救人就得救到底么!过得一年半载,定了心魂,再寻一位情深意重的阿郎,好好儿安下家来,可不比独自出海强得多?”

    吴皇后凝视着她:“有朝一日,万一两国有事,还可以让她给太后又或者官家写一封信,对吧?”

    苏苏心头一懔,神情随之变了:“我又不是你。”

    两人对视良久,苏苏终究撇撇嘴,先退了一步:“我不会让任何人去打柔福的主意。”无论大理还是宋室,都休想从她手里挖人出去。

    吴皇后默然一会,说道:“如此甚好。”

    苏苏等了片刻,不见吴皇后说话,不免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她。

    吴皇后忽而微微笑了一下,苏苏立时觉得心中凛然一惊。

    吴皇后却只说道:“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问了问大理的风俗。”

    出了临水阁,苏苏方才想起,吴皇后以前没有警告过、现在也没有追问她将方攀龙牵扯进来的事情——要从围得水泄不通的临安城里悄没声息地送一个被大理寺追缉的娇弱女子出去,没有方攀龙指点路径,只怕是不太可能,吴皇后猜也猜得到这一点。

    可是吴皇后似乎毫不在意,仿佛觉得方攀龙被苏苏拉进来帮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般。

    再想想温奇一副吃定方攀龙这个师父的得意模样,苏苏不觉暗自好笑。

    方攀龙素来不喜与人来往,寻常人等,认为他生性高傲冷淡,又畏惧那神鬼莫测的机关之术,因而总是敬而远之,不到有求于他的时候,绝不敢贸然打扰,更不敢自持身份去关心他的私事。

    有谁知私下里方攀龙总被她和温奇当成有求必应的万能摇钱树呢?

    苏苏忽而觉得,背靠这么一株大树的感觉,真正开心不过。

    惟一不好的是,这株大树只会呆呆地站在那儿,等着她来,或是看着她走。

    苏苏的心情,忽而又低落下去。

    方才引路的宫女领着苏苏重新回到清音殿去,转过一片两人来高的假山时,隐约听见假山另一边有人提到了方攀龙的名字。苏苏立时上了心,不觉放慢了脚步。

    假山那边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在夜风里时断时续,苏苏只约略听到了几个关键的词,却足以让她怒气暗生了。

    所以,当等在清音殿外面的温奇,凑上来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回大理去的时候,苏苏懒懒地答道:“我离家很久了,是很想念大理呢。”

    说完便径自离去了。

    温奇愕然良久,转头看见不知何时出来的方攀龙,赶紧说道:“师父,有人得罪苏苏姐姐了吗?她为什么说想回大理去?”

    方攀龙默然不答。

    他刚才听到的传言,并不是说苏苏要回大理去了,而是她终于接受了张循王的侄子送的一对径寸明珠——那个家世良好、人品出众的年轻人,遵循大理风俗,先求得她同意,然后才会去请媒提亲。

    一年过去,苏苏终于对他失望了?还是终于下定决心,不愿遵循别人安排的命运,而是要坚持自己的选择?

    可是,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