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日本文艺家协会推选上半年度代表作的讨论会议里,弥漫着焦躁的气氛。桌上摆着初选的上半年度出版品,评委们个个面色凝重,因为其中某一篇文章掀起了激烈的争辩,大家都在思索自己待会儿的发言重点。引起这场激烈争辩的作品,就是当时年仅二十四岁,尚在武藏野大学就读的村上龙的首部小说《接近无限透明的蓝》。持反对意见的评审以文章过长、内容秽暗颓废败德等等理由拒绝选入,不过,这篇前一年(七六年)甫获「群像新人文学奖」的作品依旧在一片争议声中,过关斩将获得入选。
这已经不是该篇作品第一次引发争论,在「群像新人文学奖」以及第七十五回「芥川奖」的评审会议上,都引发过类似的争执辩论。接连两个文学奖的光环,加上内容耸动,大量描写性派对杂交、吸毒、暴力的场面,使得村上龙的出道首演,几乎演变成重大的社会事件……
充满寂寞的透明感
村上龙,这位一九五二年出生、成长于美军基地附近的小城镇、十八岁到二十岁之间过着嬉皮式放荡生活的年轻人,在往后二十多年之间,以鲨鱼般的动能和眼光,来回穿梭于世界各地和日本社会各阶层,用近乎速写的神妙笔法,勾勒眼底的浮生万象。虽然,他自谦所有作品平均下来,每本都卖不到十万本,可是《接近无限透明的蓝》狂销四十多万册的盛况,小说中所揭露的社会问题所引起的广泛讨论,足以证明村上龙独到的小说家眼光。二○○○年新小说《希望之国》发表后,日本首相不久即把教育问题列入国会首要讨论议题之中。究竟这位在日本和韩国引起热门话题的作家,有何魅力呢?
国内读者相当熟悉的村上春树以及村上龙两位作家,在日本一九八○年代引起独特文学现象,缔造出「个人精神」觉醒的时代。文艺评论家三浦雅士认为他们一同为「日本文坛」和「近代日本文学」制度,划上了休止符。自古以来,日本就是非常讲究「体制」的民族,上下关系严谨,组织绵密。明治维新后,文坛上逐渐发展出各种流派,大多数的文人都会依附作家协会之类的组织或以作品发表的杂志群聚一堂。两位村上都不好此道,不参与上述的日本文坛上活动或组织。村上春树近乎隐居式的生活习惯,拜台湾的春树热潮之故,几乎众所周知。相比之下,活跃于各种媒体和领域的村上龙,显得格外活泼外放──从其结果来看,村上龙是以实际的活动力,来与整个内缩的文人制度决裂。在他眼里,这个每个人都可以当大学生、可以当教授的年代,「读书人」这个名词已经失去了意义。他在一九九七年出版的小说《味噌汤里》后记中提到「写小说是一种翻译工作,文学就是替那些失去语言而不断喘息挣扎的人们,翻译出他们的喘息和叫喊声。」他想要书写的不是组织螺丝钉的寂寞,而是被放逐到边缘地带属于人的挣扎和面向。
村上龙初期的作品中,大量描绘性爱、暴力、吸食迷幻药、排泄等等场景,字里行间那种冷然态度所泛出的寂寞感,却往往令人动容。这种寂寞之感,是社会架构空洞的回音。在村上龙笔下,穿透污秽的表层,直指问题核心。有些人因此责怪他这种善于把恶事美化的本领,会引人走入堕落之途。当《黄玉》娓娓道出都市底层SM女郎藉由回忆来度过现实煎熬的体验,立刻令无数女孩向往这种经历沧桑的成熟美感,一下子,东京就多了许多SM俱乐部。写出《援助交际》这个主题之后,虽然让这个问题台面化,却也有少女堂而皇之地,认为自己是抱着瑰丽幻想的书中主角,自欺欺人地出卖灵肉。也有人指责《希望之国》替所有不上课小孩,找出了冠冕堂皇的借口。
走向希望之国
村上龙的成长期和日本一九六○年代经济起飞期重迭,他见识了都市化社会的蜕变和僵化,也感觉到当中存在着的内在自爆冲突。小说《味噌汤里》在《读卖晚报》上连载,刊载到美国的变态杀人狂在新宿歌舞伎町大开杀戒的段落时,警方收到「神户少年杀人事件」里被害者的部分尸体,该报立刻受到强大的舆论谴责。而描写中辍的茧居少年,藉由网络找到心爱的电视主播网页,与一群同好藉由网络交游,却也因此走上毁灭杀人之路的《共生虫》,在日本出版不久,一位同样茧居的十七岁少年,因为不满在网络上被人嘲笑,愤而挥刀劫持公交车,杀伤多人。
……人类本来就是腐败的。这些腐败的本性,从古到今一直被各种组织或规律遮盖掩饰。最具代表的就是家庭和法律,另外理念、艺术、宗教也有份。这些组织或规律没有发挥真正的作用。并不是这些组织或规律导致少年犯罪,而是这些组织或规律无法遏止少年的犯行。
──《寂寞国的杀人》,页一四
不论是十四岁的分尸案凶手或是暴力的十七岁茧居网络少年,都有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村上龙先于社会大众的敏锐嗅觉,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寓言小说家」。
尽管村上龙不断更换书写主题和创新写作技巧,综观最近几年出版的小说,书写角度已从个人式破灭的观点和体验,扩大到思考国家历史和社会制度可能的方向。他认为整个日本正在不断地向内萎缩,不仅外国出版品减少,社会价值观也不断面临挑战和崩解。他认为这是日本迈向现代国家必经的过程,虽然在物质上,日本已经位列现代国家之侧,但是,日本人的精神还停留在三十年前,只为了单一的目标前进(读好学校、进好公司、升到好职位),以致于整个社会逐渐走向腐化、无聊化。小孩子看着无聊的父母度过无聊的一生,渐渐对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产生怀疑。紧接着而来的就是精神的空虚感,所以才有许多人需要仰赖药物或是网络来纾解,甚至是靠倒错的性关系减压。最后造就出对于人逐渐失去同理心,可以毫无道理杀人的少年。
追根究底,这些坏蛆是政府无能与社会价值扭曲之后的结果,也是社会走入现代化之后必然会遇到的问题。村上龙《爱与幻想的法西斯》里,就曾以猎人和宣传天才的组合,挑战日本的经济体系。到了《希望之国》则是让全国十万名拒绝上课的中学生以网络互相连结,透过与外国集团的合作在网络上累积巨大财富,最后在北海道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理想国度。书中所言的近未来景象和种种社会数据并非作家凭空想象,村上龙实地访问了十三位书中所设定的人物角色,写成《希望之国——采访笔记》(文艺春秋出版)。
村上龙周游各国,从外部去检视日本的问题,他发现只有单一选择的日本社会必定会走上毁灭的道路。他厌恶日本人集团性自我封闭的氛围,从第一本小说到《寄物柜里婴儿》,主题都围绕在自闭与破坏两个主轴上,并有趋向破坏的倾向。书中的暴力和战争或是嘉年华般的庆典气氛,满足了读者毁灭的欲望,也逼迫读者,从当中思考人存在的理由。
在《希望之国》开头写着:「这里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希望」。村上龙从巨大的放弃废墟里,构筑出希望的国度。
书写是一种游戏
林真理子说:「在这世界上恐怕找不到像村上龙这么幸福的作家了」。说村上龙幸福,是因为他总是可以精力充沛地工作和玩乐。不论是去打猎、参加嘉年华会或是潜水、旅行,都能尽情享受。得到芥川奖之后,他接下来的工作五花八门:先后担任过导演、画家、音乐经纪人(引介古巴音乐),甚至还经营网络、撰写理财书籍。不过写小说始终是他的最爱,他自己都不讳言小说就跟麻药没两样。而他多方面涉略的兴趣,也常转入小说中,丰富文本内容。
当大家还在为刚推出的新作啧啧称奇之时,他又开始玩下一个更有趣的把戏。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提到小说的四个「神的召唤」:游戏、梦、思想与时间,在村上龙的小说中都可以找到足以相呼应的作品。不过这其中「游戏」的成分,恐怕才是他最重视的。例如《五分钟后的世界》这本小说,描述一名男子莫名进入了另一个和现在平行的空间,发现当中的历史前进方向和现世完全不同,还被卷入生死存亡的战争当中,后来这个故事被改写成计算机游戏。
在《寂寞国的杀人》里他曾说:「我从幼儿园开始就与社会制度无缘,所以我必须拥有一份让自己有充实感的工作,如果我不设定好自己的目标,我就无法在这社会中生存下去。」
虽然,像是把写作当作游戏,但是村上龙对内容认真思索的态度,令作品的可读性大为增加。在台湾大部分的文艺青年热爱看村上春树,却对这位在日本名气过之而无不及的村上龙却感到相当陌生,非常可惜。或许这跟当初引荐的出版社将之定位为「异色作家」有关,或许是因为当时在台湾,相关问题尚未浮出水面。不过,近日电视新闻里接连的摇头喀药、自愿性卖春、少年杀人、教育问题……层出不穷,我们是不是也面临到小说中所描述的时代了呢?
更或许,这是种阅读取向的问题。村上春树的小说,很容易引起青春哀愁的感伤,营造特殊的氛围。村上龙的小说中,人物内心独白很少,多以直来直往的动作和对话交代故事本身的行进,即使在迷幻药发作,如真似幻的片段,写起来也如玻璃般澄彻透明。和擅长蕴酿感觉的村上春树相比,村上龙急着说故事的方式,在文句表现上或许会略感粗糙,但是,其穿透事物核心的能力,可是其它小说家所望尘莫及的。希望大田出版社陆续推出的村上龙小说,可以让国人对这位作家有另一番全新的认识。
作者:村上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