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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小狼爪子

    这一年冬天特别长,一连下了好几场雪。

    年后过了半个多月,依旧阴阴霾霾,不见晴空,世道本就炎凉,又遇上个长冬,整一个长沙城内萧萧索索。这一日听说有摆台唱戏的,仿佛是有王公贵族般出行的热闹,人人争先恐后的往戏园子里赶。

    那时候还没有什麽老九门一说,不过二月红的父亲带著的戏班在湖南一带已是名气颇响。花鼓戏不比京剧,没那麽大排场,一把大筒,两柄唢呐,锣鼓一敲,台上再站两人,这就开唱了。这一家却不同,不仅台搭得大,衣服小物的讲究,唱戏的那几个更是俊朗清秀,唱腔婉转悠扬,自成一派。班主四十未满,以前是个小生,虽然这些年来已经不开嗓子了,每次摆台却必是站在戏台子边上把戏,这一站就是从第一出直到演完。藏青色长袍,挽著雪白袖口,修长身材,年轻时俊俏的相貌深沉得更有风韵,两手一背,目光炯炯,都说台下看戏的女子有一半是冲著这把戏的去的。还有一半,便多是冲著这把戏的儿子去了的了。那一位别说是女子,就是男人,也能有几个看得丢魂失魄的。

    这一晚唱的是《刘海戏金蟾》。丝竹声声,先是众姐妹唱了,接著便是二月红的狐狸精登场。才一亮相,台下就叫起好来,只见他一身粉红软缎,浅蓝色水纹图案,用银丝勾线,腰间挂著金色流苏,眼光流转,不疾不徐的将台下的观众扫了一遍,这才嫣嫣一笑,悠悠唱起来:

    家住后山十里村,

    离此不远胡家门。

    父亲名叫胡九尾,

    配妻黎氏我娘亲。

    ……

    “不愧是小爷,老天爷下再大的雪,来看您戏的人照样挤破头,今儿个晚上也是唱得满堂彩啊!”

    下了戏,就见那新来的伙计捧著不知哪家送来的彩头,一脸谄媚的凑将过来。二月红闷闷的应了,懒得再去搭理他。这人也不知是托了谁的关系,来了也不做事,成天溜须拍马,不知所谓。底下有几个伙计见了碍事,心直的就直接跑到班主面前去告状,结果得到的却是一句“留著,下斗的时候用得著”。

    父亲做的事大都有他的道理。二月红跟著他倒斗的时间比唱戏的长,自然比谁都明白,因此虽然烦那人,却也不多说什麽。脱了假发,来不及卸妆,他四顾一圈,没找到意料中的人,不禁觉得奇怪,只见桌上放著一个装面用的木盒,便问那伙计:“麻子,送面的人呢?”

    “在外面等著呢。那种葬不溜秋的小鬼头,进来还不弄葬了小爷您的……”

    不等那伙计把话说完,二月红狠狠瞪了他一眼,将那人一推,大步流星的便往屋外走。黑夜中飘著大雪,一阵风吹来,冻得他生生打了个激灵,推开院门,就见一团小小的人影缩在门脚边上打著哆嗦,连忙唤了声:“桃花?”

    那黑影动了动,一张小脸从打了补丁的棉袄中钻出来,一见到是二月红,便露出放心的笑来,细细的喊了一声:“哥……”二月红一皱眉,脱下身上的披挂给她裹上,本想拉她起来进屋,却发现小女孩早已冻得迈不了步,于是一把将她抱起,心疼道:“傻丫头,干嘛不回去?面碗什麽的,我明天给你爹送去就是了。”

    女孩窝在二月红怀里,一双俏眼因为渐渐传来的温暖而显出原来的调皮来:“因为哥说好了这次要教我唱戏啊。”桃花乖巧,只字未提被麻子赶到屋外的事。其实只要在长沙摆台唱戏,二月红每回都会在唱完之后吃桃花送来的面当夜宵,底下的伙计都也熟识,若是来得早便带她在后台等著,闲的时候也会逗著那丫头玩。这女孩比二月红小了五岁,因为住得相近,打学步时就跟在他身后跑,那时候二月红还没开始跟著父亲倒斗,除了吃饭睡觉,和桃花呆在一起的时间反而比和戏班里的人的时间长,学唱练功的时候,小姑娘有时也会偷偷躲在一边看。这本来是唱戏的大忌,班子里倒斗的功夫更是密不外传,只是一来这丫头天性聪颖长得又可人,二来少班主护著也就算了,连班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底下的伙计自然也就不言语了。不过两三年后二月红便开始跟著父亲倒斗,一年中呆在长沙的时间也就少了,偶尔回来,也得跟著到处去见见叔伯会会道上的人,陪著一起喝喝花酒抱抱姑娘,头几回还新鲜,后来便腻烦了——逢场作戏,露水姻缘,下到斗里忌鬼,爬上地来惮人。做戏只要在台上就行了,下了台,卸了妆,听桃花这丫头脆生生的叫著自己,便觉得这世上还是有可以真心放松的地方,有真心看著自己的人,不是那身手了得的倒斗小爷,也不是那粉墨登场的少班主。

    二月红将桃花抱回院里,这时那麻子知道自己做错事,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也不想找他,便另外叫了伙计,打了盆热水给小丫头暖脚。二月红把桃花的一双小手捏在手心里,呵著气为她取暖,痒得小姑娘咯咯的笑起来:“哥,面都糊啦,你先吃吧。我已经暖和啦。”

    二月红只是摇头:“还暖和呢,我要是再晚个些时候,你这双小脚丫子倒要冻糊了。”一番折腾,直到见桃花小脸红扑扑的真的暖了,二月红这才放心,又叫人端了碗血糯米红豆羹给她,自己把早就冷了的面条吃完,回过头,就见小丫头看著还未收拾起来的戏服眼睛放光。

    “桃花,过来。”

    见二月红招手,小姑娘很听话的走了过去,一到近前,忍不住“扑赤”一声笑出来:“哥,你好白。”一伸手,从二月红脸上刮下一指粉来。

    二月红假装生气:“还不是你害的,来,帮我把妆给卸了。”说完一把将她抱上膝头。

    “那,我帮哥把脸弄干淨了,哥也给我化妆好不好?”桃花一边用沾了油的手巾卸妆,一边问。

    “嗯,好,我把你画成卖大饼王二家的小花猫。”二月红闭著眼,笑著回答道。

    等到桃花将妆都卸完了,用清水给他洗了脸,二月红一睁眼,就看到小丫头气鼓鼓的都著嘴,知道她把刚才的戏言给当真了,不由失笑。他也不给桃花上粉,只用小指沾了胭脂在她的唇上点了点,两三笔勾眼画眉,便拿了镜子给她照。小丫头虽然才刚满十岁,却已看得出是个标致模样,头一回见到自己的红妆模样更是开心,甜甜的就是一笑:“谢谢哥。”

    二月红心中微微一动,有些慌乱的取过卸妆用的手巾来道:“桃花,答应哥,以后不在别人面前化妆。”

    桃花眨眨眼,笑了:“哥,你傻啦,我家哪里来的钱给我化妆呀,爹不打死我才怪呢。”

    二月红听了,也不应话,只是无言的把自己亲手画的妆给卸了,然后拍了拍她的脑袋。

    如是过了数载,战事不断,世道越来越糟,倒斗的买卖倒是越做越大。战争时期什麽生意最好做?答案当然是发死人财,就这点来说,盗墓的和干军火的,确实有点异曲同工之妙,更不用说两者之间还时而有所干连。这些年来二月红跟著戏班走南闯北,白天唱戏,晚上倒斗,大大小小经曆了不少事,花鼓戏台上初登场的稚弱少年,如今早已曆练得身手了得,再加上那清秀的相貌和修长的身材,所到之处必是引得莺莺燕燕骚动不已。本人则是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一身轻松的回到了暌违三年有馀的长沙。巧的是正碰上开春时节,仿佛只是一夜的功夫,各色的桃花便妖娆著开遍了城里城外,浅粉萌黄娇俏可爱,只是不见了闹市口的小面摊,心下虽有些牵挂,然而生逢乱世,物是人非,便也没去多想。

    几日后一早,二月红带著几个伙计去酒楼喝早茶,不一时街上就喧闹起来。有两个好事的伙计跑去窗边扒著栏杆看热闹,原来是人贩子背著个小姑娘在游街。按扬州那边传来的规矩,但凡是有人把自家女儿卖入青楼的,照例是要让人贩子背著在闹市里走上一圈的。也就是广而告之,这丫头今晚就算是入楼挂牌了,看得中意的爷们自可以淮备好银元去竞那开苞的价。其中一个伙计见了那人贩,冷哼了一声:“这不是那独眼麻子嘛,粽子斗不过,瞎了一只眼还丢了几根手指,就跑地上背黄花大闺女来啦。”

    另一人听了,眯起眼来辨了辨,也认了出来:“没错没错,就是那没蛋的孬种。”两人一阵嗤笑,起头那一个继续道:“不过那丫头长得倒是真不错,水灵灵的,哭腔好听,皮肤也白,真想他妈的狠狠捏上一把试试。”

    “捏?你想捏哪里?”

    “还能哪里,丫头长得再标致,不都那几个地儿呗。”

    “这麽水灵的钮,光捏可不够,怎麽著也得好好尝尝味儿啊。”那伙计像是炫耀似的用手比了比,转头对二月红道,“二爷,您要不也来瞧瞧?班主上哪儿都把您带著,说不定哪天就……”

    二月红连头也没抬,只是啜了口茶道:“你们两个又皮痒了不是,上个月刚在窑子里捅过篓子,回来了才几天,又要不太平。”

    那伙计嘿嘿干笑了声道:“那是那是,要不是有您给撑著,这不还回不来麽。不过那麻子当初在我们面前耍威风,现在落到这种下场,看了也解气啊,爷您不也看他不顺眼吗?”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二月红,不过都是些成年旧事了,于是他只坐著不动,抬头朝街上遥遥的望了过去。那人贩子正朝著酒楼这边走过来,一瘸一拐,甚是得意,拧成一团邪笑著的糙脸上少了只眼睛,确实是当初只跟了戏班半年不到的麻子。本来瞥了这一眼,就算是看够了,然而人贩子背上少女的身影却让二月红微微一愣。

    这年头把女儿卖掉换钱花不是什麽新鲜事,再说了,妓院虽不是什麽好地方,起码有口饭吃。如果懂些进退会点小心机的,趁著年轻说不定还能做个有钱人的几房姨太太,要过几天舒心日子也并非不可能的事。只是若非被逼到了绝路,又有谁会想到要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面推?那少女一身粗布衣服,伏在麻子背上嘤嘤哭著泪如断珠,往日间熟悉的街坊邻里,现如今成了冷眼看客,更不用说那些个好色贪杯之徒,叫嚣起哄的跟了一路,道著小姑娘做了花魁也不要忘了老相好,以后见了记得给个便宜点的价。

    二月红本不屑这类市井闹剧,但是一瞥之间那少女的身影却莫名的让人放心不下。他放下茶碗,走到窗边,临栏一望,只见那少女正好抬头,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与二月红的视线撞了个正著。

    “哥!”

    第一次,那个总是笑吟吟的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居然含著如此绝望的哭腔叫自己,撕心裂肺。

    二月红单手撑著窗杆,脚下轻点,一个提气,就从三楼的包房一跃而下,月白色长袍在半空中翻飞著带起了风,几个点步,落地处正好拦在人贩麻子的面前。几个伙计瞧见了,也不敢怠慢,跟著跳下站在了二月红的身后。人是跟来了,心里却犯滴咕,不知道自家小爷这是唱的哪一出,为何好好的喝著茶看著热闹,说跳就跳的。那两个带头看热闹的伙计觉得有点不太妙,这背姑娘的人贩子照理是不能随便拦的,拦了,就表示要截了这姑娘不让卖去妓院,而是自己掏钱把人带回家去。二月红这些年来虽然也算是独挑单干过,然而真要动钱动人起来,还是要听他爹的。班主是个何等苛刻严厉的人物,底下的人没个不明白的,因此场面上虽然叉腰挺胸的站在少班主身后,心里面却是一点底数都没有。话虽如此,这一从楼上跳将下来,倒是将那麻子背上的小姑娘看清楚了,虽然长了个子脱了稚气,那眉眼间的一份灵动倒是一点都没变,正是当年送面条来戏园子里的桃花。几个伙计顿时忘了刚刚说的那些混账话,很有些要为小丫头出头的气势,再加上本就看那麻子晦气,一个个挺直了腰板吹胡子瞪眼的。

    麻子当初仗著自己与张家有点渊源,本来以为跟著戏班有甜头吃,没想到二月红的老爹平日里放任不管,下了斗就把他当冲头用。这人本就没什麽大本事,吃了亏,又不能赖到戏班头上,只好寻了个借口走人。这几年趁著兵荒马乱当起了人贩子混口饭吃,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只是当年吃的闷亏一直没忘,因此二月红带著几个伙计凌空而下拦在面前,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哎哟,这不是红爷嘛,许久不见,您可是越发英武了。”面对忽然间冒出来的几个老相识,麻子装腔作势的打了个哈哈。他当然清楚自己背著的丫头和这少当家的关系,虽然当初二月红并没怎麽做难他,却也不曾给过什麽好脸色,加上斗里瞎眼断指之仇,这人暗自打定了主意,非要在他们面前做贱了这丫头出口气不可。按照道上的规矩,这要送到窑子里去的姑娘,要截可以,爷你得出得起那个价。麻子仗著光天化日之下,就算二月红真有心强抢,这屁股上还粘著蛋壳的小雏儿也要忌惮著江湖规矩以免败了戏班名声,本来这当街拦人的价码看在一个“义”字上要比卖进妓院的低两成,不过自己反正是无赖市井之徒,偏要出个天价让你有心无力。

    这时候反倒是背上哭了一早上的丫头安静了。桃花本来知道要被卖到妓院,跪著求了家里老爹一宿,到了天亮,还是被麻子二话不说背来了闹市。姑娘家落到这步田地,已是羞愧到无颜示人,她想得清楚,如果真要是进了妓院,一定自行了断。抱著渺小到几近于无的希望,桃花哭了一路,无助的寻求著肯有人截路,看到二月红的一刹那,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叫了出来。见他毫不犹豫的从酒楼上有如天神般纵下已是哑然,一时间忘了哭闹,睁大了哭得微肿的乌亮眸子定定的看他。

    二月红深深的看了一眼桃花,心下翻涌,脸上却不改颜色。麻子察言观色,见他只顾冲出来,却没了下文,显是想都没想就跑出来逞英雄,不由拧起脸来贼笑了一下:“红爷,虽说是多年不见,您这礼我也是担当不起啊,特特的从酒楼上跳下来招呼……只要您发个话,小的这不还飞奔著给您来叩头请安的不是?只是今日实在不凑巧,我还得把这丫头……”

    “人你得留下。”二月红不等麻子废话完,面无表情的打断他道。

    麻子微微一顿,没想到数年前半大的小崽子已成长到这种地步,声势逼人,凌厉的眼光刺在身上著实不是滋味。不过人在自己手里,眼前只不过是个仗著家里背景唬人的二世祖,哪里由得他想怎样就怎样?当下赔笑道:“咳,爷这话说得真是……小的也只是替人跑腿的而已,哪里做得了主,这人要是留在这里,我也无法向给钱的主交代不是?”

    “他娘的少废话,什麽替人办事,你小子不就是缺钱买棺材睡麽?想要多少啊?”二月红的伙计中有人沉不住气的,开口便骂。

    这一下倒是顺了麻子的意,他就是想让二月红提那个钱字,好让他撞个南牆灰头土脸,一哈腰道:“这位大哥说话真是生分了,少当家的怎麽说也曾是我主子,怎好意思管您要钱呢,所以说这里还是息事宁人的好,您喝您的茶,我背我的人,等麻子我差事办妥当了,必当给您和您爹叩头请安去。”说罢扣紧了背上的人,转身便要走。不等二月红发话,两个高大的伙计身形一闪,把个弓背哈腰的麻子堵得无处溜身。

    四周本来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见有人截路,还是唱戏的名角,更是来了劲。二月红本想先礼后兵,眼下却顾忌著人多嘴杂不好出手,伙计又说错了话,只得顺势道:“说吧,你想要多少?”

    “红爷,这件事您还是收手的好,不然我出个价,您给不了,岂不是我让您难下台?”麻子见二月红的人是铁定不放自己走了,便也收了笑脸,话也说得白了,意思是截这丫头的钱你小子付不起,识相点自己滚蛋吧。

    谁知二月红一点退让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沉声又问了一遍:“我问你的价是多少?”

    “五千大洋!”

    “呸!操你娘的蛋,你小子这是漫天开价呐!”伙计中有人吵吵起来,抡袖子作势就要打麻子,被二月红伸手拦下。他心里清楚,麻子是吃淮了自己出不起这个价,打定了要把桃花卖到妓院的主意,这附近一带又不是自家的盘口,贸然行事只怕会糟。眼见著麻子五指不全的葬手紧紧扣住背上的女孩儿,二月红就气得握紧了拳头,好不容易才压住怒气道:“你开这价,是存心不想放人了?”

    麻子见二月红拦住了手下伙计,越发胆大起来,斜著眼道:“红爷,我就把话给您挑明了吧。这丫头是平二老鸨点的货色,您如果拿不出这个钱来,那麽还请让开。要真对这丫头好,今天晚上不妨去点那个灯,头一夜你柔点儿,就是她的福气了。”说著嘿嘿淫笑起来,顺势往桃花的身上摸了一把。

    二月红气得脸色刷白,怒道:“钱我有!我也要劝你一句,这财为不义之财,这麽大桩的富贵,你要想想自己担当不担当得起。你要觉得担得起,那我给你取来,不过还是那一句,小心富贵烧身。”

    “红爷您这话严重了,钱哪分得好坏,只有多多益善。但是您口说无凭的,我这边又催得紧,三个时辰里不给那边送过去,平二老鸨可是要不开心的。这事儿咱们还是算了吧。”

    “两个时辰,说了要给钱,我绝不会少你一个子儿。”不容麻子再耍什麽花样,二月红当下吩咐两个伙计留下看著他和桃花,自己带著剩下的人正要离去,就见桃花已从麻子背上下来,张了张嘴,却终究什麽也没说出来。

    这丫头素来识大体,每次戏班子离开长沙,她总是笑著摇著小手说再见,从不曾说些任性胡闹的话。一别三年,不想在这样的境遇下重逢,明明有诸多言语,到了嘴边,却是无从出口。二月红自小便宠著桃花,见不得她伤心难过,胸口一紧,缓了神色,轻声吩咐道:“等我回来。”

    说完,头也不回的便往家赶。

    一路上有个年纪较大的伙计好心劝阻,说这事怕是办得不妥,遭人闲话不说,若是因此和平二老鸨杠上了,那边是半截李的盘口,不好惹;另几个刚出道的小伙计则道,五千大洋而已,只要求了班主,又不是给不起。二月红心里清楚,若是求了父亲,他必然不会应允,家里生意做得再大,为了一个黄毛丫头付天价,只会被骂是昏了头。一回大院,他便叫人备马,自己脱了长袍,换上倒斗的衣服,挑了几件趁手的家伙,不顾众人阻拦翻身上马,缰绳一抽,奔著西郊扬尘而去。

    这一日春光正媚,满山碧桃烂漫,一阵风过,流水落花了一片,煞是好看。二月红一人一骑,无心观景。明明与桃花相处的时间那麽多,快活的回忆也不少,然而心中翻来覆去的,却只剩下那一声悲戚绝望的呼唤。他当下一抽皮鞭,夹紧马腹,那马吃痛,一声长嘶,撒腿跑得更快。

    却说闹市那边,自二月红离开后,人群久久不散,一个个如同被人提了脖颈的鸭子般伸长了脑袋,等著看这出拦路截女儿的戏怎麽个收场法。一个多时辰过去,远处扬起一路飞尘,众人见了,慌忙让出一片阔道。只见二月红一身黄土,俊秀的脸上多了几处擦伤,他骑著乌黑骏马来到闹市中心,手一扬,将几枚金灿灿的东西丢垃圾般扔到了麻子面前。那麻子连忙飞奔过去,扑倒在地上,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三支金钗。钗身各自做成了龙凤与麒麟的式样,钗头镶著极品鸽子血,流苏部分的串珠则是通体透明的西域琉璃珠。

    二月红不去理会那手舞足蹈的赖皮,一个翻身下得马来,几步走到僵著身子等待著的小丫头面前,见她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不由轻歎了口气,露出一脸真是拿你没辙的笑容道:“桃花,过来。”

    那女孩听了,恍惚著站起身:“哥……”话还未来得及说,竟是晕在了二月红怀里。

    这一天不到傍晚,戏班的红爷截人的事情就传遍了街头巷尾。二月红也不理会那些闲言风语,把桃花带回家中安顿好了,也没顾得上换衣服,就跑到前院堂上跪下,等候家主发落。

    这一跪就是跪到大半夜,班主带著几个伙计回来,见大堂里的灯还亮著,心下明白,吩咐那几个没什麽事先去睡了,这才独自踱进房里。

    只见二月红低著头,毫无惧色。当爹的明白自己儿子性情,平素虽然生性淡泊,珍重的东西却是绝不松手的倔强,那小丫头当初与他两小无猜,也不是没有料到总有一天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巧的只是戏班子刚刚回来桃花就被背著游街,还正好是在半截李的盘口上,这也算是天数。

    “人呢?”

    “在我屋里睡著,爹……”

    当家的一摆手,示意不用再往下说了:“人是你带回来的,也没动用过班子里一个子儿。半截李那边我已经照应过了。对那丫头来说,这一截是福是祸,以后就全看你的了。”

    二月红听了,深深弯下腰去,重重的以头叩地:“儿子明白。”

    隔年开春,这两人才正式做了夫妻。桃花为二月红生了三个儿子,三十二岁时病逝。短短十几年的幸福时光,她一直在丈失的怀抱呵护中,再没有受到一点苦。自妻子病逝之后,每年桃花盛开的时节,长沙必是见不到二月红的踪迹。女人们对这丧妻痴情的男子自是不肯放过,一个个趋之若鹜,他翩翩公子的温柔以待,只是心思已远,情意早随著那凋零的桃花,深埋黄土之下。

    二月红终身未续娶,活到一百零二岁,死后与妻子合葬。他的棺材比妻子的高出一截,为的是让在地下等待了多年的丫头,能够再次靠在他的肩膀上,听他婉婉而唱的戏腔。

    恰是

    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

    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