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宸……已经多久没有人这样称呼自己了呢?
萧祸九茫然地想。
大概实在是太久了吧,久到恍若隔世,久到他再听见这个称呼,如同黄粱一梦里于刀将落时栗然惊醒,一身冷汗说与旁人也只能换一场笑听。这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真真切切地,他早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这些梦里曾把自己诱进深渊的温情脉脉如今就摆在眼前,再教你尝一次,你敢么?
萧祸九于是笑了,他退了一步,避开男人教人眷恋的温热手心,向着对方还来不及收回的愕然神情微一躬身,“唐先生,抱歉,您认错人了。”
男人僵在半空的手落了下去,沉默了许久他才重新开口:“现在的你与林伯母长得那么像,我怎么会认错。”
说这句话时,唐奕衡的视线紧紧地盯在萧祸九的身上,生怕错过那人半点情绪。令他失望的是,萧祸九脸上丝毫异样都无——
“听唐先生这般说,我倒真是好奇了,原来唐先生身边还有人与我相像吗?”萧祸九扬起脸来,笑容妥帖有礼,“若有机会,改日还请您引荐一二。”
这话将唐奕衡噎在了那里,他凝眸定定地看着萧祸九,对方笑意温润,连眉眼都微微弯起,看不出半点提起已故母亲的难过与伤心。
难道真是自己认错了?
唐奕衡身形僵了,得而复失的巨大失落感让他在这一刹那近乎窒息,痉挛似的疼痛感也再次袭上心口。
到底还是镜花水月的梦了一场啊……是了,小宸死的时候在这世上已是孤苦无依,连唯一依靠的自己都没能赶回去;那木板钉得楔进门窗铁框里,不过十六岁的小宸,如何逃得过那场大火?
逃不过……逃不过的。
他的小宸回不来了……
见唐奕衡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极是难看,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的时候,萧祸九脸色微微一变,身体的本能远快于思考:“唐先生——”
伸过去的手被男人猛地挥开——
“别碰我!”男人骤然暴怒,如同牢笼里开了闸门的凶兽,目光凶戾地要将人吞下去似的。他将目光在年轻人漂亮的面孔上停留了许久,才神情痛苦地闭了闭眼,转身往长廊里面走。
站在原地的萧祸九眼神微微闪烁,被男人挥到一旁的手上火辣辣地疼,他抿了抿唇,压下了开口的欲望。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萧祸九突然听见前面停了步子却并未转身的男人声线沙哑地吩咐了一句。
“下去之后,让钱楚文通知管家,叫马医生来。”
萧祸九一顿:“马医生?”
“下去。”
男人的语气透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显然再不想多说一句,便转身进了手边的房间。
萧祸九看了看男人关上的房门,转身往楼下走。
又是书房,那人就不能换个调节情绪的房间么……
虽是这样腹诽,萧祸九仍是压抑不住自己的思绪往另一个方向跑:那人身体从小就好得很,怎么会需要医生呢?
到了楼下之后,萧祸九正遇上钱楚文与唐宸都时不时看向大堂厅门的目光。虽有些不明所以,萧祸九还是按下了想问的心思,将唐奕衡的话转达给钱楚文。
再好奇唐先生到底和Shaw有什么独处经历,钱楚文也不能在这时候开口,听了萧祸九的话之后,他忙不叠地起身向门房走去,边走边对余下的两个年轻人道:“阿宸,唐先生今天身体不适,该是不能传教你什么了,你就先回去吧。Shaw,你且在大堂里等我回来。”
萧祸九听了这话倒没什么反应。唐宸却是有些失望地看了看通往二楼的厅门,然后才兴致不高地答应了一声,礼貌性地向萧祸九作别,便要离开。
萧祸九看了一眼钱楚文已经远去的身影,犹疑了一秒,开口叫住唐宸:“唐少爷。”
唐宸一怔,在第七区,无论家里家外,还真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毕竟这称呼名义上该是家主一脉的尊称,他们这些旁系只能得个按年龄排的资辈罢了。
再怎么故作老练,到底是年轻心性,听了这个称呼,唐宸心里原本因为唐奕衡对萧祸九青眼有加而生出的嫉妒也就淡了不少:“怎么了,萧先生还有事?”
明显察觉对方语气上的变化,萧祸九也不点破,只是压低了声音:“我来第七区之前,为了顺利与蕊儿成婚,特意吩咐人打听过了唐家各位长辈的喜好。也听人说了,唐先生对风信子可是情有独钟,其中尤以紫色风信子为甚。”
听了这话,唐宸面带怀疑:“若是这般,我怎么没听说过?”
萧祸九暗中冷笑一声:唐家的这些小辈,世家子的能力没学到几分,猜忌的本事却是半点不少。
心里虽这样想,萧祸九面上却没表现出半点不悦,反而是微笑道:“这消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自然不会有假,若是唐少爷不信,可以问问在唐家做了多年工的那些老人,是不是唐先生还未继承家主位置时,自己独居的那套小别墅里种了满园的紫色风信子?”
到这话说出来,唐宸显然已经相信了大半,不由向萧祸九递了个感谢的眼色,走前还不忘学那些长辈拱拱手:“谢萧先生美意,唐宸不会忘的。”
那拱手的姿势让萧祸九啼笑皆非,只是面子上自然是一副诚惶诚恐:“唐少爷言重了,说到底,我不过是唐家的一个外人;以后还是要多多倚赖唐少爷才是。”
得了这话唐宸更是高兴,喜滋滋地就转身走了。
他没瞧见,留在原地的萧祸九脸上笑意渐渐淡去,最后只剩下了点讥讽:
若他的好哥哥这么多年来就瞧上这么块材料,那纵然是唐家这拔地而起的高楼万丈,要倾圮成一堆废土,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再心有不甘,眼前这愣头青似乎就是那人看上的接班人。卖一点好意,日后行事多个方便,虽不知可用与否、程度高低,为了他的计划,他也只能如此顺势而为。
只是,变量终归是变量,只倚靠变量,是成不了事的。
而眼下,有一位至关重要的老人家,似乎就要主动送上门了。
***
作为一名新时代洁癖代表——医生,今天马致文难得心情不错,在家中的厨房里哼着歌准备做今晚的晚饭。他挽起了袖子,洗好了材料,码得整整齐齐的时蔬都放在了菜板上,刀刚要落下的前一秒,他搁在餐厅的手机响了。
听到那个专门为唐家的管家设的催命铃声,马致文刀一抖,差点切在自己手上。
等到愁眉苦脸地挂了电话,马致文就开始琢磨,刚刚他怎么就没切手上呢?要是切了,现在是不是还能找个理由正大光明地旷工?
不过想了想老管家焦急的声音,这个罪恶的想法就作罢——凭那位老人家对唐先生护犊子似的情绪,估计就算自己切掉了手指,也得在去唐家的路上接受手术。
于是马致文只能认命地收拾东西,拿起车钥匙十万火急地往唐家本家庄园赶去……
离着唐家本家大宅的庭门还有百米,马致文就已经看见老管家站在门口翘首相望的身影。
心里暗叹了一口气,马致文换挡减速,踩刹车,开门,下车,关门。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熟练得很,显然早就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顾不上多说什么——确切表达是老管家没让他多说一句,马致文只来得及把车钥匙抛给一边候着帮他泊车的下人,就被看起来弱不禁风实际上身手矫健的老人家拖起来往宅子里面疾走。
走出这么个速度来,老人家还是面不红气不喘,抽空面带焦急地和马致文念叨两句都不带岔气的——
“我今日在侧宅里休息,还没来得及看见唐先生,大长老就跑来给我传话,说是唐先生点了名要见你。——这几天唐先生情绪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比以前都沉寂了许多,倒是没有原来偶尔暴怒的状态,只是这叫我更担心。即便唐先生不提,我也想找你来的,唐先生肯主动见你就更好……说不定他是改了主意?”
听管家最后一句带着点希冀,马致文不忍敲破老人家那点奢望,心里却清楚明白得很——越是沉寂,就越是说明已经下定决心;更何况,以唐先生那说一不二的性格,怎么还有东西能动摇得了他的想法?
只是今日是被唐先生主动叫来这一点,着实让他有些疑虑。
按照唐先生上次的状态,马致文都以为自己和唐先生那次见面会成诀别的……可却不是?
来不及想那么许多,主宅的大堂厅门已在眼前,过了这大堂上二楼往北转,便是唐先生的书房了。
那可真是马致文半点不想涉足的地狱啊……
这么想着,马致文还是只能认命地踏上通往大堂的矮阶。
兴许到底是上了年纪体力难以跟上,老管家虽比他还急切,但仍慢了他一米的距离,于是先一步进了大堂的马致文就惊讶地发现,唐家主宅的大堂里,正对着厅门不远的位置,一个模样漂亮得令人惊叹的青年就站在那里。
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乍一对眼,都有几分怔然,年轻人却是比马致文先反应过来,丝毫不会让人反感的温和笑容浮现在年轻人的脸上,那人的声音听在人耳里也是分外地舒服自然——
“您就是马医生吧,唐先生已经在楼上等您了。”
话音落时,另一道人影也在年轻人的视线里出现。
出现的老管家同样听见了有些陌生的声音,迈上一步皱眉望去,却在看见年轻人的脸孔的同时,神情猛地僵滞,本能地擡起的步子被最后一节石阶兀然绊住,身形踉跄地往前面倒去。
沉浸在对年轻人容貌的暗自惊叹里的马致文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视线里的年轻人以可怖的速度从三米多远的位置几步跨了过来,双手擡起恰好扶住老人倒下去的身体——
脸上笑意甚至都没起半点波澜,萧祸九将声音放得愈发柔软轻和——
“老人家,……天要黑了,您可得小心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