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擎天回到沈家的时候,天色稍暗,一进大厅却没见着自己父亲,不由一愣,然后侧过头去问站在一旁的下人:“我父亲呢?”
“老先生在书房,”那下人脸色有点古怪,“今天家里来了个模样俊俏的后生,老先生一见了激动的厉害,将人拉进书房里谈了很久,中午的正餐都是两人一起用的。”
“年轻的后生?”沈擎天边咕哝着边将军装外套脱了递给侍候的下人,“一直到现在都没出来?”
“嗯,直到您回来前,老先生还拉着那年轻人在书房里有说有笑呢。”
听到这儿沈擎天脸色更古怪了,他是家里的幺子,平时比起常年不回家的两个哥哥来说,已经算是在沈老爷子那里独得厚宠了,可也从来不敢用上“有说有笑”这四个字吧?
“我先回去换下衣服,待会儿我上去看看。”
沉吟了片刻,沈擎天擡脚往自己卧房走。
他身后那下人本想拦着,可想了想虽然老先生交代不许外人进去打扰,但老先生自己的幺子肯定算不得外人吧?
与此同时,书房里。
萧祸九手里拈着薄胎的瓷杯,每当看见茶叶在杯子里打着旋儿落到底,他便轻巧地抖一下手腕,瓷杯里将满的茶水不会被抖出一滴来,唯独那几片叶子会再次腾起。
从方才到现在这样来来回回起起落落了十几遍,对面坐着的老人才终于面色沉凝地开了口。
“唐家根基深厚,不易动啊。”
这话叫萧祸九看似沉稳实则微悬的心终于落降下来,他的唇角漾开一丝淡淡的笑意:“自然不易动,可还不至于动不得。”
老人没有接话,擡起头来看他。
萧祸九不紧不慢地说下去:“唐家本家有唐奕衡在,即便是我也不敢造次;可唐家九部不同。”
提到唐家九部,一老一少两人的眼底同时闪掠过冰冷的杀意,只是沈老爷子很快将这杀意压下去,萧祸九却以笑意将之渐染其中,“唐家九部,那里面……才有我必须要撕碎的敌人呵。”
看着年轻人凶戾的眉眼,老人心底划过充斥着愧疚、疼惜的复杂情绪:“你想要怎么做?”
“唐家九部绝不是铁板一块,尤其是唐家大长老,钱楚文。”萧祸九将茶杯放在桌上,虽脸上带着笑,却神色微狞,“此人生性多疑善妒,世袭为唐家首部长老,可是对其余几个势力壮大的分部总怀忌惮之心;而且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唐家忠心恐也有限,至少比不得他的私心。最重要的一点是……”
萧祸九顿了一下,眼睛微微狭起来,眸子里的光色愈发冰冷危险——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是当年那件事的主谋。”
沈老爷子的身体猛地一震,半晌后他才喃喃:“这消息属实么?”
不等萧祸九回答,他便苦笑着自嘲起来:“这些年来,我为了当年那件事背后真相可谓费尽心思地打探,可唐家那边始终遮掩得丝毫风声不肯外泄。原本我看唐家的态度,以为本家才是这件事的主谋,为此没少与那唐家首部来往,以备不时只需。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啊!——”
老人脸上原本的祥和安寂分毫不剩,像是眼前就站着他的生死大仇,老人把牙咬得咔咔作响,双目圆瞪,一字一顿:“钱、楚、文!”
“您不必动怒了。”萧祸九的神色此时却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这平静里藏着令人心惊的暗涛汹涌。他平稳地拿起之前自己放在桌上的瓷杯,擡到嘴边喝了一口,然后慢慢闭上眼睛,像是在品味这茶叶的馨香在鼻腔间弥漫的微醺。
年轻人的唇角慢慢扬了起来,呢喃声如情人间的低语——
“我会让他们用血来忏悔的。”
“……宸儿,”老人将暴怒的情绪压抑,尚未平息的怒气没有掩盖住他的忧心,“你还年轻,我不希望你把自己余下的一生都赌在复仇的路上,这对你太不公平。”
“哈哈……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公平啊,外公?”年轻人兀然朗声笑了,他睁开眼,眼底寒光熠熠,“若是有,我无辜的母亲就不会惨死;若是有,祸首就不会到今日还活得恣意!”
年轻人霍然起身,声音压得冷沉:“我早就不相信这世界上的善恶有报了!即便有,那也合该我来做他们的报应!——我会让那些求生的绝望死去、我会让那些求死的煎熬余日——他们曾经加诸我身上的,无论是痛苦、绝望、还是丧亲之痛……我会让他们一一尝个够!我会让他们看着自己的血肉至亲跌进饿狼嚎叫的山谷里去,我会让他们好好地瞧着,他们所珍视的人,是怎样被撕得血肉淋漓!”
年轻人话音里的狠厉让已经见过了许多场面的沈老爷子也不寒而栗:是恐吓还是内心流露他分得清清楚楚。事到如今他看得明白:七年的刻骨仇恨,已经把他的外孙在一个正好的年华里扭曲成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魔——
这恶魔不想重回人世,他只要把他的仇人一起拉下地狱。
“宸儿,你母亲不会想你这样的……”
老人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复仇畅想里兴奋得身体都微微颤栗的年轻人动作与神色一顿,只是一秒的工夫,他便柔和了自己所有的情绪,转过身来,望着老人。
这张面庞一如初见温润而美好。
年轻人站在将落的夕阳洒下的余晖里,歪着脑袋轻轻笑了,笑得像个俏皮的孩子——
“外公啊,您怎么会不知道呢?——宸儿他早就死了。”
“——如今站在您面前的,只是个灵魂都肮脏扭曲的恶鬼罢了。”
在老人惊惧而痛惜的眼神里,年轻人擡起手来,看着这双被余晖镀上一层淡金色的、修长而漂亮的手,笑得静谧美好:“……我同样欠了旁人太多的债。我这一生啊,不会得好死的。”
“不过没关系,待我讨回了我的债之后,……谁要我这肮脏的命,都尽管拿去。”
“……”
老人如同一座雕塑,久久、久久地沉默不动。
直到很长时间过去了,老人慢慢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长得像是走过了他来的那条漫漫路途:“我护着你。……我没能护着你母亲,但我会护着你。”
萧祸九垂下了双手,“对不起,外公。我不想将您牵扯进来的。”
“我这辈子做了很多很多善事。身居高位,我思过、我忧民、我行得正、我坐得直。——可我连我最疼爱的女儿的完整尸首都没见到。”老人闭上眼睛,“你说得对,哪里有什么善恶有报?自欺欺人罢了。这世上不讲善恶,只讲债——欠了钱的,就叫他还钱;欠了命的,叫他偿命。”
“……”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一老一少两个人都在想些什么而未开口,便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父亲,您在里面吗?”
本来因为被打扰而有些恼怒的老人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许,只是语气仍旧有点发冷:“我在书房议事的时候,不是说了不许你们来打扰吗?”
门外沈擎天有些无奈:“抱歉,父亲。只是……唐先生他到宅子外面了。”
沈老爷子还有一半思绪在自己的脑海里纠葛,闻言反射性地开口:“哪个唐先——”
话音戛然而止,他看向萧祸九。
同样怔了一下的萧祸九回过神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状况。
只不过,七区这广袤大地上,还有第二个敢在沈老爷子的宅子里都戴着“唐先生”的名号么?
沈老爷子如今已经晓得当年事情并非唐奕衡主谋,难免心里对于这些年来的个人针对有些愧疚,只是已经习惯了的敌对自然不是一时半会儿改得过来的,故而他也没什么好气:“怎么,就算他辈分不小,在我沈家,还要我一个老头子亲自出去迎接他?”
话里虽然这么说,沈老爷子却已经站起来往外走了,萧祸九跟在老人家的后面,毕恭毕敬地。
门外这时候接上来一句话,叫门里这俩人步子同时一滞——
“唐先生说……他今天只是个司机,专程来接萧助理回唐家,于礼进不得沈家的正门……就不进来给您见礼了。”
“……”
若非有昨晚上当众那一揖,沈老爷子几乎要觉得这人是专程上门来怼他来的。即便这样,沈老爷子也有点暗火——这话怎么听怎么是嘲讽吧?
门里门外三个人心里都犯嘀咕,但真正信了八九分的,却是萧祸九了。
——想想前天晚上男人的表现,他就觉得心里发憷:这人难不成是玩真的么?
只是再怎么干纠结也没用,三人最终前前后后地下了楼,大厅不见那人身影。等到三人一起走出宅子去,才见身形劲拔伟岸的男人前后叠着一双长腿,倚车站着,一旁沈家的几个下人愁眉苦脸又战战兢兢地劝。
沈老爷子眉头一挑:这还真是专程来接么?
他望向已经暗下来的天色里看不清神情的萧祸九,沈擎天也禁不住瞧瞧看这位能让唐先生亲自来接的可怖的“萧助理”。
萧祸九暗自叹了口气,先一步走上前去,语气无奈:“唐先生,您这是要折煞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