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虚与委蛇两面三刀,萧祸九的造诣在唐家所有老少里面恐怕都能排得上号。平日里和他打交道的,更是不乏此类,而他与那些人通常也处得比较友好。
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脚步还没等沾上一楼的地面,正厅里那两人的笑声音容就已经赚足了他的厌恶——厌恶到让他连张伪善的面具都不愿意挂到脸上。
于是这边厢一老一少正一唱一和着,蓦地觉着一阵莫名寒意从旋转楼梯的方向往这儿飘,擡头一看,先撞上一双冷冰冰的眸子。
萧祸九那张脸注定了多数人见他第一眼便是惊艳,这一老一少也没能例外。
只是他眼底那点寒凛和不善分毫不加遮掩,这两人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走过来这人的难以亲近。
思维迟滞了一会儿,那老人最先反应过来,笑眯眯地开口:“这位便是萧助理吧,听说是唐先生身边的第一得力助手,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啊!”
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很长时间的唐奕衡闻言,眼皮终于擡了擡,深蓝色的瞳子往萧祸九那边看了一眼,一点暖意浮上来:“……嗯。”
萧祸九没什么反应,这老人心里却是高兴开了——这从刚刚唐四爷走了之后就再没说一个字的唐先生终于肯开口了,虽然只是一个“嗯”,但显然也有继续交谈的欲望了,他怎么能不高兴?
原本准备一言不发给对方一个下不来台的萧祸九步子一顿,不动声色地看了唐奕衡一眼,然后走到沙发那儿,一屁股坐到了唐奕衡身旁。
他的视线在那两人脸上平着划过去,两点墨水儿似的瞳子里凉意入骨,直到那老人挂在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才掀起了唇角,似笑非笑:“这是谁家的贵客,还得劳烦家主您亲自招待了?”
目光虽然是瞧着那两人,话音却是冲着唐奕衡去的。
甫一听见“家主”两个字,唐奕衡就知道他的宝贝助理这是不高兴了——而且不是一般程度的不高兴。因为人家说话的时候,连个眼角余光都不带赏给他的。
唐大家主难得皱了眉,心道难道是之前来的那个王轩把小九招惹了?
这样想着,他还是开口介绍了两人:“这位是本家四叔的岳父,文老先生;这是他的孙女文小姐。”
说话时,唐大家主目光和声线一个样儿的温柔轻和,直叫坐在对面那两位傻了眼——
这哪里是家主给助理介绍的模样,反过来还差不多吧?
早在今日之前,他们就听说唐先生身边有位萧助理,是旁人赶不及的大红人;今日见了才知道,这哪是“大红人”能概括得了的?自己亲兄弟也就这样了吧?
可也没听说唐先生有个孪生的兄弟流落在外啊?
……本家四叔的老丈人?
萧祸九凉凉的笑着,把两人又看了一眼:“我还是没听明白,怎么就够格让家主您来招待了呢?”
若说之前还算隐约,这一句的不给面子就已经是明晃晃地亮了机锋。
文老先生和文小姐的表情同时僵滞。
唐奕衡也意外地看了萧祸九一眼。
方才这番话放在七年前,唐奕衡一点都不会觉着意外——那时候他的小宸从来都是有一说一不拘一格——可是放在今天,他只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极大的事情,否则萧祸九怎么会这么明显地流露恶意?
见三人均是沉默,萧祸九脸上笑意深了些许:“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小九,别胡闹。”唐奕衡用词上端的是一副教育的口吻,语气却温柔得像在哄人。
奈何萧祸九并不领情,只瞥了他一眼:“我胡闹了么?我听说过去沈老太爷上门,家主您都不曾亲自招待的吧?”
唐奕衡:“……”
这话可谓会心一击。
唐奕衡满肚子的苦水无处可倒——他那时候怎么知道那个一门心思要跟他唐家作对的沈老太爷会是小宸的外公?更何况那位老人家一贯地气势十足,辈分又高,借着由头找上门来的时候,唐奕衡多半只能避而不见……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啊。
便在这沉默的空当,正厅外有人走进来了,伴着脚步同来的便是那浑厚的男声——
“我倒是不知道,原来我身在本家,却还比不过一个外人了。”
正厅里这四人的视线一起转过去,唐奕衡无声地叹了口气:“四叔。”
这两个字里,却别着一点与往常不同的旁的味道。
坐在对面那一老一少没品出来,萧祸九从未遇过这人也不晓得,唐四爷却是听出来了。他的目光往唐奕衡身边的萧祸九身上一睖。
——自己那素来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家主侄子,如今话音里外都是维护的意思,难道他从九部那儿听到的风声竟是真的不成?
带着这般心理活动,看向萧祸九的唐四爷的目光自然善意不到哪儿去。
萧祸九毫不示弱地笑睨了回去,眼底戾气十足:“本家又如何,能比家主大么?”
这话太诛心,唐奕衡侧过脸来:“小九。”他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带上点深意,语调也跟着低沉了些。
往这儿走的唐四爷步伐一顿,冷笑道:“家主,如今的年轻人都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吗?……不过就是把刀,捧不得太高磨不得太薄。更何况,太锋利的刀,容易割伤了自己的手,倒不如早早弃了的好。”
萧祸九的话叫唐四爷不爽,唐四爷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去,话里话外都没把他当成人看。
萧祸九却像没听见对方的冷讽,转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唐奕衡,嘴角笑意淡了:“你教训我?”
没尊称没敬意,唐四爷眼神一厉,沙发对面那两个早就傻眼了。
当着外人面,唐奕衡自然不能明说自己的四叔手里抓着能威胁到他的小宸的势力。他只能把这些话藏到眼底,然后深深地看着萧祸九:“小九,四叔是长辈,你不能这么说话。”
他只说“你不能”,却连个要对方给被冒犯的长辈道歉的意思都没表露。
然而,萧祸九骨子里那点恣肆早就已经压不住地往外冒,他嘴角原本淡去的笑意蓦然加深,与之相反的却是眼底迅速冷下来的情绪:“……好啊,我的错,我认错。”他的眼睛连看都没再看唐四爷一眼,只把唐奕衡盯着,“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冒犯家主您的四叔,光认错是不是不够?家主您要不要打电话把王轩叫回来?怎么也得让我受两天家法吃两天苦头才行——或者家主您觉着这样也不够,我得给文老先生文小姐磕头赔罪?家主您觉着这样满意吗?”
这一口一个“家主”和“您”,听得唐奕衡心里油锅里滚似的煎熬,眼见着那话越来越自伤且伤人,唐奕衡只犹豫了一秒就擡手上去捂住了。
男人深蓝色的瞳子里全是无奈和溺色:“是我错了好不好。……我怎么把你惯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