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萧已经身在几百里之外的小镇上吃午饭了。
饭馆很小,弥漫着一股油烟的味道,她点了份臊子面,汤味酸辣,面也有嚼劲,口味不错。不过她一向饭量不多,吃了一半就站起来结账出门。
镇子不大,摊点却不少,都是做游客生意的。但这个季节游客不多,整条街就显得很空旷。
言萧在街上逛了逛,居然看到有人在摆摊卖古旧玩意儿。
一块蓝布铺在地上,上面摆放了很多老东西,梳妆盒、木梳、流苏坠子,大多是工艺品,都不值得留意,只有一样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个泛碧的瓷碟,厚胎薄釉,釉色有玉质感,表面有裂纹开片,这是南宋官窑瓷的特征。不过仔细一看就发现这只是现代的仿品,仿的还不错,乍一看也能唬唬人。
言萧虽然做鉴定,却并不喜欢收集古董,相反她更喜欢收集那些赝品,因为从赝品里面更能看出造假的工艺,对鉴定反而有帮助。
刚要伸手去拿,一只手抢先把那个瓷碟拿了过去。
她擡头,看见个扎马尾的女孩儿,举着瓷碟问老板:“怎么卖?”
“三百。”
“这么贵!抢钱啊!”
老板张嘴忽悠:“这可是古董,三百算便宜了。”
女孩儿皱着眉,看起来是不想买了,言萧掏出钱包说:“我要了。”
老板立马从女孩儿手里抢过瓷碟递给她。
女孩儿又不乐意了,话冲着老板,眼睛却盯着言萧:“什么意思啊,先来后到不知道?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言萧停了一下,也没见她有要买的意思,低头撚了三张红皮给老板,拿了瓷碟就走。
老板收了钱:“人家这才叫爽快。”
这话说得拉仇恨,女孩儿不大痛快,盯着言萧的背影小声嘀咕了一句:“拽什么啊。”
言萧买了东西就不想再逛了,走回到小饭馆的门口,一眼看到有个人影在她停着的车边晃。
车开过来时是敞篷的,没有盖回去,八成是觉得有机可趁的小偷。
刚要走过去,有人先一步朝车那边跑了过去,大喊了一声:“干什么的!”
小偷受惊,瞬间窜出去跑远了。
那是个年轻男孩儿,言萧走过去冲他道了谢。
男孩儿问:“这是你的车吗?”
“嗯。”
“你一个人自驾游?听当地人说这条路挺不安全的,我们一起结伴走怎么样?”
言萧没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把车顶盖回去,语气淡了不少:“有三个男人也说要我跟他们一起走,可能就在后面,你想找伴可以去找他们。”
男孩儿脸色尴尬,讪讪地走了。
言萧坐进车里,把买来的瓷碟收进包,发动的时候看了一眼时间,那三个男人应该已经在回队的路上了。
忽然想起那个叫关跃的男人,看他也不像是个好拿捏的人,今天甩了他一道,八成会惹得他心里不爽。
嗬,言萧还真就是冲他才放了这么个鸽子。
“关队,我觉得她是冲着你才走的。”
几百里之外的公路上,越野车里,石中舟研究一路之后得出了结论。
关跃握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路:“哪个她?”
“明知故问啊关队,当然是言大鉴定师啊!我们昨晚进去就觉得你们俩态度不对,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
算了,问不出来,石中舟放弃了。他有点忧心,这两个人进了队里要怎么相处啊。
两个小时后车开进小镇,停在小饭馆的门口。
王传学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进门问老板打听了一下,出来告诉关跃:“一整天没几辆车经过,那臭小子不一定走这条路。”
他们还在追金链男。
“他不会开车。”关跃想了想:“也许为了躲我们一路都是搭货车过去的。”
王传学又进去问了两句,回来说:“老板说中午的时候有辆红色敞篷轿车开过去了,就没别的车了,据说开车的是个女人,我怎么觉得他说的是言姐呢?”
石中舟说:“胡扯,回队又不是这条路,言姐没可能走这里。”
关跃心里过了一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昨晚那个女人的眼神,黏在他身上像刀子一样,他觉得有可能。
那样的女人,心思难测。
“吃饭吧,吃完了赶紧出发。”他关了车门,走进饭馆。
“怎么了关队,你不是说随她去吗?”石中舟笑着跟进门。
关跃在饭桌上坐下来:“吃饭。”
两个人顿时跟得了命令的兵一样乖乖坐下来了。
一条公路在眼里看不到头,两边是急速倒退的山坡和黄土地。
傍晚,言萧还在路上。
她是第一次在这样的路上开车,没有大都市的熙熙攘攘,只有这春末季节灌进车窗里的风,阳光渐淡,在头顶偏移,整个天地好像只剩下了她这一个人。
一开就是几个小时,还没看到城镇。视野里的公路看久了让人觉得像是照片里的画面,特别不真实。
天快黑的时候,道路前面出现了人影。
有两个人正在招手拦车。
荒郊野外的,言萧没有带陌生人上车的好心,半点没有减速,直到近了,其中一个人居然直接冲上了道路。
言萧急急地刹住车,差点骂人,那个人跑过来敲了敲车窗,语气很急:“你好,能不能帮个忙带我们一程?”
那是个大男孩儿,背着双肩包,白白净净的,居然就是在小镇里帮她赶走小偷的那个。
“是你啊。”男孩儿也认出言萧了,有点不好意思:“姐姐,帮个忙吧,我们之前就在找车,好不容易找到一辆,也只带我们到这里就不管了。”
言萧总算明白他为什么想要跟她结伴走了,原来当时就是在找顺风车。她往路边上看,那里站着男孩儿的同伴,居然就是买瓷碟遇到的那个女孩儿。
世界真小。
女孩儿也正在看她,眼神轻飘飘的,远没有男孩儿的热情。
“姐,求求你了,天就要黑了,我们到现在就只遇到你这一辆车。”男孩儿双手合十,拜佛一样。
言萧好笑:“谁是你姐?”
男孩儿脸上有点红。
言萧看看天色,又上下打量两个人,到底年纪不大,何况男孩儿也算帮过她,她解了门锁:“上来吧。”
男孩儿惊喜不已,千恩万谢,转头把女孩儿拉上了车。
车开起来,男孩儿自我介绍说叫许汝,女孩儿叫吴安安,两个人是发小朋友,一起出来旅游散心,顺便去甘肃探亲。之前包了个车,司机坑了他们的定金没来,只能一路找车去下个目的地。
言萧对他们的经历半点没兴趣,也没听进去几句。
男孩儿说完了问:“姐,怎么称呼你啊?”
“坐个车何必问那么多。”
“哦,那我就不问了。”半大的小子脾气好,半点不气。
吴安安在旁边掐他,小声说:“你老盯着人家说话干嘛,没见过女人啊。”
许汝笑,挤挤眼说:“她好看啊。”
吴安安瞄了一眼前面的驾驶座,言萧身上穿了件宽领的上衣,披散着的长发掩着大片雪白的后颈。
也没好看到哪儿去,少见多怪。她在心里想着,下意识地摸手腕,什么都没摸到,低头一看手腕,叫了起来:“糟了,我的手链不见了。”
许汝问:“什么手链?”
“就是我爸留给我的那条手链,一定是丢在刚才等车的地方了。”吴安安拍了拍言萧的座椅:“快回去,我要去找手链。”
言萧刚打亮车前灯,笑了:“你没搞错吧,天都黑了,回去?”
“我一定要找到那条手链。”
“关我什么事?”
吴安安噎了一下,脸上很委屈:“那是我爸临终前留给我的东西,你就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说到这儿眼看着就要哭了。
许汝无奈:“姐,要不你帮个忙?那真的是她爸留给她的一点念想。”
言萧依然往前开:“我记得是你跟我说这条路不安全的吧?”
“……”许汝语塞。
吴安安急了,瞪着言萧的后背:“难道你没有父母亲人吗?这么冷血……”
最后的字音像卡了壳一样,她撞见了言萧从后视镜里看过来的眼神,心里不禁一惊。那双眼睛的形状很妩媚,眸光却又黑又沉,跟她的视线只触碰了一下就移开了,却让她感觉发冷。
她咬着唇,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许汝没办法,只好跟言萧说好话:“姐,要不这样吧,你往回开一段,我陪她去找,不麻烦你。”
言萧手下打了方向盘往回开:“我只等十分钟,十分钟后你们不来我自己走。”
吴安安还怕时间不够,被许汝的眼神制止了:“行,就十分钟。”
车停下来,天完全黑透了。两个人打开手机灯,一前一后下了车,沿着路边往后走了。
言萧靠在椅背上,从包里摸出根烟,想起女孩儿的话,点烟的手顿了顿。
你没有父母亲人吗?
还真没有。
她有父母,但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那是一对知识分子,感情特别好,可惜没孩子,于是她这个孤儿成了他们夫妻俩的孩子。他们抚养了她,但从小就告诉她,他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于是言萧也就怀着一种复杂的、若即若离的亲情在他们的关怀下长大,很长时间里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把他们当做自己的父母看待。
“父亲”是历史学教授,“母亲”是博物馆里的文物修复专家,家里堆满了历史文献,小时候她没听过多少童话故事,是听历史故事长大的;没玩过什么玩具,记事的时候起能碰得到的东西就是文物拓片和复制品。
言萧进入那个家庭的时候他们已经五十出头,到十六岁那年他们就相继过世了,后来高考选专业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选了跟历史相关的文物专业,好像自己注定就该做这行一样。
她的今天是由这个家庭塑造的,似乎连对人对情的冷漠也塑造出来了。
一支烟抽完,差不多过去六七分钟,外面有灯光在闪,言萧朝车窗外看了一眼,那两个人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们走得很慢,吴安安走前面,许汝在后面跟着,大半身体被挡着,看起来像是一幕黑白的老电影。
快要接近的时候,远处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姐,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