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根绳牵扯两端,一头毁,另一头必然势如山崩。
顾廷宗安宁地坐在沙发上煮茶。
对面一张红檀木柜,上面放满荣誉,每一个上面都有一个头衔:杰出企业家,慈善家,文物保护先进个人……
他在香港的这间半山豪宅很空旷,多年来居住的只有他一个人和两个菲佣,如今菲佣被支走,这里更显得空空荡荡。
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但他穿得很正式,笔挺的西装,一丝不茍地打着领带,连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
炉上茶水沸了。
茶壶是紫砂的,小炉却是明朝的文物。
顾廷宗挪开茶壶,里面明火跳跃。
他没有泡茶,而是低下头,看着手里捏着的一张照片。
一张少女的照片,明丽的眉眼,短短的头发。
青春洋溢,但脸色冷淡,没有笑容。
顾廷宗的手指缓缓抚摸过去:“真可惜啊萧萧,你选错了人,我也看走了眼。”
他知道她的心无比冷硬,却也无比炽热,她真爱上时,就如同飞蛾扑火。
她的爱比火还烈。
顾廷宗手指一动,照片落入小炉,被火舌舔吻,卷起一角。
“我做的很对,就该把你这把火灭了……”
第二天,大陆特派警员跟着香港特区警察,足足数十人赶到,荷枪实弹,破门而入。
顾廷宗安稳地坐在沙发上,面前茶几上放着只盒子,里面装着那五节玉璜。旁边还有一只熄灭
的小炉,以及一壶冷透的茶水。
炉火却不是自己灭的。
顾廷宗穿着笔挺的西装,体体面面,一如以往。
唯有左手搭在小炉口沿上,血从手腕割破的切口落进炉里,又溢出来,顺着茶几边沿滴到地板,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褐红。
小炉里残余了被烧得只剩一角的照片,但已被血浸泡的无法辨认。
火,于是灭了。
顾廷宗自尽了。
消息传出的同时,警方宣布侦破西北文物走私大案。
据说这是国内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宗文物走私案,涉及之广,闻所未闻。
警方如开天眼,后续行动势如破竹,定案很快,几个主要涉案人员都向全社会进行了通报。
齐鹏引爆炸药当场死亡,许恩叶因犯罪情节严重被判死刑,两宗案件的关键人物小十哥,亦
被叛死刑。
但也有警察透露说,那个小十哥受伤太重,在被带上直升机的时候就已快没呼吸,警方之所以
照常宣判,不过是要给个交代。
有人问,给谁交代呢?
不知道。
大概就是给社会一个交代吧。
人来世上走一遭,总得有个交代,不管是黑是白。
你交代了,别人就知道了。
大案之后又有一条震惊中外的发现——
西北大漠,绿洲深处,隐藏着一座商周时期的异族古城。
所有人都被吸引了目光的时候,上海的博物馆收到了从伦敦苏富比拍卖行送来的两件中国文物。
都是流落海外的国宝。
据说是一位言姓女士以个人名义拍卖下来的,捐赠给博物馆。
但捐赠者署名不姓言。
姓关,叫关跃。
裴明生问言萧:“你知不知道拍下这两件国宝就快让你破产了?”
“无所谓,我又不是没穷过。”
“那为什么要以关跃的名义捐,你在替他赎罪吗?”
“不,这不是赎罪。”言萧站在落地窗前,从上海,遥望西北:“因为我知道他没有罪。”
别人不知道他做过什么,她知道。
她甚至隐约猜到了什么,就在他那天在她面前拆拼枪的时候。
她觉得那已经是他的暗示。
哪怕猜错了,她也信他,始终如一。
裴明生于是不再说什么,他以为出了这样的事,言萧会摔地比以前更重,会后悔。
但没有,她一往无前。
时间会抹去一切痕迹,短短半年,一切就都风平浪息。
上海城一如既往的忙碌。
言萧从桌子后面擡起头,一眼就看到坐在对面的男警察小杨在看着她。
对上她的视线,小杨赶紧找话:“言小姐,今天也辛苦你了。”
“没事,都鉴定完了。”言萧摘下手套,从座椅上站起来。
这里是上海海关下的缉私局,小杨是这里的缉私警察。
言萧这半年来的每个月都会抽时间过来,帮忙鉴定出入境的古董,辨别是否有文物被夹带出境。
文物鉴定缺乏统一标准,是项很复杂的工作,能有鉴定师愿意无偿帮忙,他们是非常欢迎的。
她刚来的时候,小杨问她:“言小姐做古董这行多赚啊,干嘛免费给我们打白工?”
她回以淡笑:“帮助你们打击走私犯啊。”
小杨觉得像她这样的年轻女人,一定是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的信念。
不过他没问过。
小杨单身,跟她这样的漂亮女人相处久了,难免就有了别的心思,他注意到她总是独来独往。
今天也是一样。
言萧收拾好了东西。
小杨看她就要出门,鬼使神差说了句:“我送你回去吧。”
言萧停在门口,笑一下:“不用了,上海的治安这么好,我想应该用不着警察保护。”
这就是委婉地拒绝了。
小杨有点尴尬:“言小姐有心上人了吗?”
“嗯,有了。”
那他就释然了:“怎么从没在你身边见过他?”
“大概他已经不在了吧。”
小杨愣一下,她说这话时很平静,无比坦然。
让人感觉在与不在,并没有什么分别。
“能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这次,言萧有一会儿才开口,眼里蕴着微微的光亮:“是我眼里最好的男人。”
最好的男人,不管在不在,都无法抹去。
因为铭心刻骨。
小杨看着她出门离开。
以前只觉得她不是个消沉的女人,偶尔笑起来,有种潇洒利落,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现在才发现她眼里有如火的热情。
或许她曾熊熊燎原,只是暂时没了焰苗,煨成了火星。
没两天,言萧收到了一封邀请函。
当时齐鹏企图炸毁那座陷地之城时连人带炸药被推出了坑外,虽然没有造成毁坏,但还是对深埋地下的顶部结构造成了一些影响。
再加上沙漠化日渐严重,里面的地下河萎缩,绿洲逐渐缩小,考古人员最终决定对那里进行抢救性发掘。
这事半年前石中舟就在电话里跟她提过,主持发掘的是华教授和重返考古界的路伯,被业内引为一桩美谈。
因为言萧的引荐,石中舟他们也都跟着参与了工作。
现在看到邀请函才知道,整整半年,发掘工作已经快到尾声。
考古队决定在上海举行一场文物展,向大家揭开这座城的神秘面纱。
言萧受邀参观。
入冬以来,终日阴沉,到了展览召开的当天,上海却是难得的好天气。
言萧拢住大衣领口,走进开阔的展厅。
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她只作为一个普通的看客,慢慢地从橱窗旁依次走过,看着里面陈列的文物。
新清理出来的文物还带着泥土的湿气,色泽很鲜。
青铜器居多,打猎用具、车驾部件,甚至是砖块,风格朴素粗狂,猃狁的民风可窥一斑。
大厅四角都有复原后的一些城内场景,那个放玉璜的石台,铺着石砖的走道,大石雕刻的石马和石虎……
一个神秘古老又别样的世界。
言萧看完一圈,一擡眼,目光落在正中间的墙上。
隔着层橱窗,那六节玉璜在灯光下拼成一个圆。
旁边是图纸描绘出来的玉璜纹饰,用文字解释这是狼首纹。
她曾在他身上描绘了这个纹样,换来他一句强硬的拒绝。
“你再怎么费心思,我对你还是没兴趣。”
后来她不告而别,他把五节玉璜留在她包里。
“言萧,你敢说你回去这些天真的断干净了?”
言萧手指抚摸橱窗。
这玉璜,这座城,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们一起发现的。
现在这座城重见天日,他也终于走出了那片沙漠。
言萧收回手,转过身,看见角落里站着几个熟人。
“明明邀请了言姐的,怎么没见着她呢?”
说话的是石中舟,旁边站着王传学和蒲佳容,他的对面是华教授和路伯。
路伯穿得整整齐齐,戴上了老花镜,不再是当初模样。
王传学跟蒲佳容站的很近,石中舟告诉过言萧,他正在卖力地撮合他们在一起。
还说如果成功了,梅姐一定会给他包个大红包。
言萧没有打扰他们,拉高衣领出门。
路上没化干的积雪在冬阳下反出莹莹的白。
她低头走下台阶,隐隐间似感觉到注视,转过头,看到一辆停着的警车。
车窗玻璃降下,李正海的脸露出来:“言萧,好久不见。”
言萧停下,点个头。
自那天之后,他们再没见过面。
李正海看着她的脸,笑了笑,却有些干涩的意味,走出车来,搓一下手说:“我找你有事。”
“什么事?”
“有位同事介绍你认识,这位同事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今天正式从北京调职上海。”李正海伸手拉开车门。
“关警官。”
言萧的眼睛缓慢地移过去。
车里走出男人高大的身影,一身警服。
她的眼里映出他的眉眼。
关警官。
背后是大漠狂沙,是黄土莽原,是西北荒凉辽远的风。
是他和她一起走过的岁月。
言萧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