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月看着眼前须发皆白的威严老头儿,甜甜一笑,拜了下去,心里却直打鼓……老头面带煞气,威势逼人,靠的近了直让她喘息都有了压力。
不过阿爹叮嘱的,向来没有错吧?
她这样想,面上笑意兀自不变。
柳厚自闺女提出要跟罗老将军习武之后,便特意抽出时间前往罗府拜访。罗家数代武职,与他这样科考入仕的官员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多年前他拉下面子去求罗老将军,是因为薛家也是数代武职,举家殉国,不可谓不壮烈,瞧在这一点上,罗老将军说不定心怀怜悯,指点薛寒云一二。
至于他家闺女……他只能硬着头皮前往了。
无人知道柳厚与罗老将军谈了些什么,只是从罗家回来之后,他特意叮嘱柳明月:“……万一老将军发怒,你就陪笑……笑到他老人家气消为止……”
柳明月乖乖应了,看阿爹愁绪满怀的摸了摸她的脑袋,一脸要送羊入虎口的不舍,暗道罗家也不知是怎生的险恶,竟让向有决断的阿爹愁成了这般模样。
她生怕柳厚改了主意,回到自己院里,趁着他清早上朝去的功夫,忙将教习她数年的舒大家重金送走。
舒大家在京中颇负盛名,琴棋书画皆有所成,针线女红也不在话下,身为女子的十八般武艺几乎皆精,为人更是端方知礼,前世她虽然任性,但礼仪规矩不错,多劳她指点。
只是她伤好之后,柳厚数次想要她重新跟着舒大家学习,她想到那些前世已经花费了数年时间练习的东西,而今要重学一遍,便不耐烦,正可借进罗府学武之便,将舒大家送走。
舒大家听闻她要去习武,借探伤之名数次相劝,道女子理应深锁闺门,不应抛头露面,与名节有碍,更何况是与一大帮子少年们共同学武,太不成体统了。
文官武家,本是两种环境。
武家重情,文官重礼,便是京中官宦人家的女子,清贵文人家庭出身与武职官员家的千金也是全然不同,便是联姻圈子也不是同一个,舒大家只当柳明月年纪尚幼,不懂这些,又不能讲的太直白,只拿规矩礼仪来束缚她,期望她打消主意。
柳明月重活一世,对体统这种东西真是深恶痛绝,若非什么狗屁体统,她又如何会被关在冷宫里莫名其妙死去?若是寻常夫妻,哪用得着承宗帝关着她,她一早跑出去与夫君理论了……可惜这种机会再无。
柳厚见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肯回头,拗不过女儿,又生怕她吃苦,万般忧心。罗老将军生来治军严谨,听说连他的嫡孙女罗瑞婷当初要学武都偷不得懒,更何况初来乍道的柳明月?
柳明月长的乖巧可人,眼神明净清澈,笑起来更是讨喜,浑似不知事的孩子般无邪,惹怒了大人还在那百思不得其解。柳厚在朝堂上与各部官员过招,无论多累,回来看到她的笑脸,都觉一身疲累尽消。
柳厚如今唯有寄希望于女儿的笑颜能够打动罗老将军,教他老人家的铁血心肠能柔软片刻,令自家女儿少吃点苦头。
事实上,罗老将军压根也没想过要把柳府大小姐训练成有勇有谋的小将一名,好歹他的三个儿子全都在边疆搏命,大军粮草军需少不得要劳烦柳相盯着些了,他也不是那般耿介不通世故的人。
只是,罗老将军看着面前规规矩矩拜下来的小丫头,纤腰软如春柳,笑容柔婉,怎么瞧怎么为难。
柳相找上门来的时候,他还只当那是个调皮的丫头,就好比他的孙女儿罗瑞婷,自小喜欢舞刀弄枪,整个一个皮猴子,可是眼下……这是怎么回事儿?
让这样娇娇弱弱的小丫头去练马武举枪练箭,就好比拉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生去耕田一样为难——隔行如隔山呐!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让人带柳明月去小校场跑二十圈……然后再蹲马步。当然,要是柳家大小姐受不了这份苦,趁早哭着跑回去,知难而退,那就更美妙了。
柳明月不知道罗老将军心中所想,今日又是初进罗府,只觉罗老将军令行禁止,威严非凡,乖乖去小校场跑步。
罗老将军大概想着,都是女孩儿家,易于沟通,于是让罗瑞婷带着她跑……可惜老人家不懂小女孩的心事,只坐在演武厅考校薛寒云近日的身手有无退步,压根不曾注意小校场的动静。
柳明月跑了没几圈,呼吸便急促了起来,双腿酸困乏软,速度越来越慢。她两世里加起来都不曾如此剧烈的运动过,偏偏跑她前面的罗瑞婷脚步轻盈,半点不喘,还要回头不停嘲笑:“柳大小姐,就你这样的体格,我看只有在深闺里绣花,学什么功夫啊?”不纯粹没事找事儿么?
柳明月今日出门特意换的窄袖男装,打扮的很是利落,可是行动间却越发缓慢,两圈半以后,胸膛里就跟装了个风箱似的,呼哧呼哧直喘气,汗如雨下,小脸煞白,步子都虚浮了。
罗瑞婷索性也不在前面领跑了,跟这样的人赛跑,一点趣味也无,索性只与她并肩而行,边跑边冷嘲热讽,一会嫌她慢如蜗牛,一会又嫌她比蜗牛还不如,奈何对方不接招,只一意闷头跑,被嘲讽的难堪了,终于喘着粗气回她一句:“罗小姐,你再这样我就告诉寒云哥哥去……”打谅我不知道你的心事?
“告……告诉他又怎么样?”罗瑞婷本能的心虚了,赶紧四下张望,生怕薛寒云过来,“你本来就不行,我……我又没说什么……”
柳明月喘着气,笑的得意:“只要我爹爹……不同意,寒云哥哥就算想娶你……也娶不了。我才不喜欢粗鲁的阿嫂……”脚步虚浮,慢慢从已经呆了的罗瑞婷面前跑掉了。
罗瑞婷就好似被施了定身咒似的,整个人都停了下来。
柳明月暗笑,没了她的打击,只觉身上又有点劲儿了,索性放慢了步子匀速跑了起来。
前一世里,她参加各种宴会,有不少女子拐着弯儿的向她打听薛寒云的喜好及婚事……她此刻汗出如浆,全身没有一处舒服的,可是偏清楚记得,前一世的薛寒云压根未曾成家……那个人根本就是个怪人!
春日踏青,贵族女子结伴出游,遇上认识的少女,数伙人并如一伙同行,也有人似罗瑞婷这般,对她怀有敌意,数次挑衅,言多无礼,她彼时不懂,常常想不明白双方并无什么仇怨,怎能如此待她?
那时候她还当这些女子父兄与她阿爹在朝堂上不合。便是眼前的罗瑞婷,其实前世统共只与自己见过两次面,可是也从无好言好语,那时候她只归结为:文官家的千金与武官家的小姐素来气场不合并非同一个圈子。
不过置之一笑罢了。
后来……认识了那个人之后,将一整颗心都系在了他心上,眼里心里再容不下旁的人,便是对着宫中皇后,心里也有按捺不住的妒火……她方明白了那些少女或明或暗对她的敌视。
——都以为她与薛寒云近水楼台,可是前世至今生,她何尝对薛寒云动过什么心思?
前一世,她连仔细端详都不曾,记忆里那是个寡言无趣的少年,后来变作个青壮男子,回京述职,承宗帝开恩许他后宫晋见,他也是沉默寡言到近乎木讷的男子。
这样的男子,怎的就引的旁的女子春心萌动呢?
柳明月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罗老将军考校完薛寒云,带领一众徒孙到了小校场,柳如云二十圈已经跑到了最后半圈,脚步踉跄,嘴唇无色,汗流浃背,狼狈不堪。
众师兄随着罗老将军过来,瞧见漂亮纤弱的小师妹这幅香汗淋漓弱不胜衣的模样,不约而同的想:原来还有女孩儿狼狈的时候还是很漂亮啊……全部目光灼灼。
看惯了罗瑞婷跑累了站累了一屁股坐在尘土飞扬的小校场里,大咧咧拿袖子擦汗的样子,再瞧小师妹到了终点,明明两腿打颤,站都站不稳,却还是掏帕子轻柔拭汗……果然区别很大。
薛寒云不动声色的过去,轻扶了她右臂拖着她缓缓而行,顺势用半边身子挡住了师兄师弟们的灼灼贼目,低语:“明月,要不……你还是回去吧?我瞧着你也有些吃不消……”
他自小看着柳明月长大,原以为她定然坚持不了二十圈,正好可以带她回家……哪知道柳明月人虽疲累已极,双腿软如面条,提一提也要颤三颤,人却意外的坚定:“罗师姐做得到的,我也能做得到!”
薛寒云:“……”从来不知道这丫头竟然这么固执!
为此,除薛寒云之外的众师兄们纷纷表示赞赏:小师妹好坚强!练武就要持之以恒,最好是日日前来!
连罗老将军也颇为意外:没想到柳相为人圆滑,生的闺女倒是倔头巴脑,很是不错!
唯有罗瑞婷,等围观的师兄们都被祖父轰过去对打,连薛寒云也被罗行之与罗善之俩兄弟两面夹击,她才小步挪了过去,难得细语一回:“那个……小师妹,薛师兄……薛师兄他……”
柳明月拿帕子扇风,笑的很是纯良:“寒云哥哥最喜欢温柔的女孩子了,而且要会做一手好菜……”
不久之后,在柳明月上罗府跑了六七日,扎了两次马步之后,听说她那位罗师姐……忽然之间迷上了厨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