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席上,不但沈琦叶,便是粗心如黄岑叶,也发现柳明月面色如土,极是难看。
沈琦叶自然要关心一番,柳明月只推说喝了点果酒又在园子里吹了风,身上有些不好,略坐一坐就好。
轮到她们这一桌献艺之时,沈琦叶果然推她上台,柳明月早有准备,只捧着热茶盏不撒手,“我这般不舒服,姐姐也忍心?万一晕倒在台上,多扫公主殿下的兴致?不如就由岑姐姐去?”
黄侍郎乃是寒门出生,黄岑叶她娘是京中出了名的“村妇”,大字不识一个,虽然有心要将女儿往知书达礼的方向发展,奈何黄岑叶对此项技能不感兴趣,母女俩围追堵截各展手段……最终黄岑叶也没学会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技能。
柳明月深知这一点。
果然黄岑叶隔着沈琦叶捏住了她的腮肉:“好坏的小丫头,明明自己偷懒,却赶我上台出丑……”
柳明月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可怜兮兮从黄岑叶手里把自己的脸蛋解救了出来,推着沈琦叶:“看来只有姐姐亲自出马了,我今日是不行了,头晕,身上不舒服的厉害,姐姐还是别指望我们了……”
沈琦叶推辞再三,终于勉为其难应了下来,可是柳明月却从她的眸子里察觉出了跃跃欲试,有个念头便不由自主的浮上来。
难道前一世里,沈琦叶推她上台奏曲,只是假意客气?然后……按着正常程序,被推荐上台,她是不是应该适当的谦让一下?
先不提这座中其余的人是否有心要上台去出出风头,但是她一向与沈琦叶交好,座中唯有她的父亲官位最高,如果谦让,定然也是反过来推沈琦叶上台,旁人自然不好意思同沈琦叶争这机会?
在沈琦叶《高山流水》的琴音里,柳明月醍醐灌顶,突然顿悟。
人在某一个瞬间,总会突然开窍,发现从前的自己痴傻好笑,天真愚蠢。
柳明月就经历着这样哭笑不得的发现,原来前世的自己真的是傻的让人无语!
她倒了盅果酒,大口灌了下去,将心底里翻滚的复杂难辨的滋味压了下去。
这曲子,沈琦叶分明练了许久,她往日水平如何,柳明月心知肚明,可是唯有这首曲子,绝对高于她平日水准……
想到她前世无形之中成了沈琦叶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她就无比的郁闷。
——绊脚石这种角色,要么永远挡着别人前进的路,要么有一天被人踩碎。
无疑,她属于后者。
绊脚石柳明月觉得很忧郁。
一直忧郁到了沈琦叶下台,黄岑叶拉着沈琦叶的手使劲夸赞,她虽面上极力压制,端庄如初,可是双目泛光,那欣喜简直要流淌出来。
柳明月并非瞎子,她前世只是从不曾关注照顾别人的情绪,唯有别人捧着她照顾她而已。
久而久之,便习惯成自然了。
不多时,司马瑛身边的丫环秋霜寻了过来,只道太子殿下赞方才奏曲的女子不但琴技高超,曲风更是难得,特特赏了一对羊脂玉镯。
听到这赞扬,再见到这对羊脂玉镯,柳明月心头差点呕出一口血来:太子殿下您夸人能不能有点新意啊?两辈子加起来夸两个不同的女子演奏不同的曲子,用的居然是同一句话……特么赏的东西也一样啊!
简直欺人太甚!
亏得当初她沾沾自喜,只当被舒大家批评她弹的最烂的一首曲子得太子殿下青眼有加,终于寻到了知音人……哪怕被阿爹责骂也内心窃喜。
若是柳厚在她面前,柳明月真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以示忏悔!
她得是多蠢哪?!
司马策东宫不少女人,说不准,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不知道换着调子的跟多少个女人说过了……她怎么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
再然后,因接了太子殿下的赏,沈琦叶催着她去谢太子殿下的恩典。她以为,求见太子殿下会很难,拿了他的赏,有赏赐的奴婢代为致谢就好,可惜沈珂叶催的急,只道这种谢恩,哪有代谢的道理?
如今——柳明月当机立断拉住了正欲离开的秋霜:“秋霜姐姐且慢走——”
秋霜拿了她的赏,且在背人处偷瞧荷包,发现这位相府大小姐果真出手阔绰,被她拉着,便很是客气:“柳小姐可还有事?”
“秋霜姐姐既然能替太子殿下跑腿,想来定然知道太子殿下在哪里吧?沈姐姐得了太子赏,正好劳烦秋霜姐姐带着沈姐姐去谢恩……姐姐觉得如何?”后面这句,却是问沈琦叶的。
沈琦面色渐绯,却很是扭捏:“这……这样好么?”心里是十二万分的愿意。
事已至此,柳明月恨不得戳瞎了自己的眼睛……不,应该是回去上一世戳瞎从前那个柳明月的眼睛!
大笨蛋柳明月!
你说你生着一双眼睛,也算得明亮,前世怎么就跟瞎子似的呢?明明沈琦叶含羞带怯,眼角眉梢都泛着喜意,你怎么就能视而不见呢?
不但视而不见,前世还傻呼呼的举着手中的玉镯洋洋得意的让她瞧,在她催着你去谢恩的时候,竟然也不曾想到过“好姐妹有福同享”,让她陪你一同去见太子殿下?
想来,上一世的沈琦叶催着她去向太子殿下谢恩,是希望自己能够陪同前往并顺便认识太子殿下的吧?
她的目光在沈琦叶那早已经发育了的身材与自己这样干瘦的稚弱小丫头去对比,作为男人,有她陪衬,端庄得体温婉大方的沈琦叶若不能博得太子殿下眼前一亮,那司马策的眼睛铁定有问题!
可惜前世的柳明月脑子就是属实心榆木的,一点也不开窍,当时不但丢下沈琦叶单独去见了太子殿下,而且天真的什么话都敢说,与司马策在公主府后花园聊了足有半个时辰……
聊了些什么,她都忘的差不多了,多半也是些小女孩子的烦恼,比如舒大家又逼着她学针线啦,学琴曲啦……日子过的有多枯燥无聊了……只记得对面的年轻男子一直专注的凝望着她……小小少女,哪里经过这样的阵仗……
一颗心都似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完全没了方向。
现在回想,司马策是很会引着别人高谈阔论的人,他只是在适当的时候调整一下话题的航向,不至于让人觉得冷场无趣,讲不下去。哪怕后来,在他做为帝王执政期间,也将这一习惯保持了下来。
据说在朝堂之上,当他乐意做个倾听的皇帝的时候,总能引的朝臣们畅所欲言,一不小心便将心里的话漏了出来……
这一点,他与薛寒云截然相反。
薛寒云最爱做的事是给谈兴正浓的柳明月泼凉水。且,他本身便是寡言的人。
沈琦叶红着脸跟着秋霜走了之后,一桌子的少女都议论不休,黄岑叶往柳明月身边挪了挪,悄声猜测:“月儿妹妹,你说沈姐姐能见到太子殿下么?”
柳明月心道:事情已经与前世略有不同,难道连黄岑叶也不想嫁个寒门进士,转而将目光瞄准了司马策?
黄岑叶见她迟疑,顿时笑的鬼头鬼脑:“月儿你不知道,听说太子殿下东宫姬人侍妾不少,沈姐姐这样家世的,不知道能得什么样的名份?”
举座少女见得沈琦叶走了,也低声议论。
柳明月一怔:难道前世她跟着侍女去向太子殿下谢恩的时候,同座的少女也是这样在背后议论她的?
当着她的面,她们诸多亲热客气,连她自己也沾沾自喜的以为,自己人缘不错。
只是不知道这不错的人缘里,因为阿爹对她好的成份又占了多少呢?
原来,世人皆爱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当着面锦上添花,背着人捅刀!
因想透了这一节,柳明月不觉灰心丧志。她从前不曾想过自己的失败之处,如今回想,只觉步步错,事事错,再无一处能令自己也觉得妥贴的。
那日从公主府回家,柳明月出乎意料的沉默。
沉默到连夏惠也觉得不安,揪着秋果在厢房里拷打了半日。
秋果虽然人有些呆气,但是却是个老实孩子,将她们在花园里碰上谢二公子的事情一五一十交待了。至于另一位公子……恕她不知名姓。
况那位公子人极是和气,半句难听的话都不曾讲,秋果认为……小姐情绪不好,倒与那位公子纯然无关。
夏惠惴惴难安,见过了两日,柳明月虽然照样去罗家练武,但兴致却不高,人也意外的沉默,只得悄悄回禀了柳厚,只道可能是在公主府做客的时候,被谢二公子吓着了。
小姐年纪小小,哪里经见过那样的阵仗?
柳厚面色暗沉,直吓的夏惠只管跪地磕头:“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没有照顾好小姐,还请老爷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