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相看到岳父的亲笔信,又听得薛寒云建议,直觉可行,不加考虑便应了下来。
京城往江北,水路半月有余,旱路则要一月。万氏他们来时走旱路,回时因人数众多,柳厚作主包了一艘船前往江北。
温氏多年不曾回娘家,如今带着儿子回去,原本是一件喜事,只是同行的俩亲侄子都中了,且温友思高中榜眼,无形之中便将夏子清的风头抢去了一大半,她心中便尤为不喜。
又她在京中这么多年,自柳明月的亲娘小温氏过世之后,她对这位外甥女多有看顾,如今她竟然与自己不甚亲近,而与素未谋面的万氏亲如母女,温氏心中更是吃味,多时便在船舱卧房之内独坐,不肯与万氏母女及柳明月团聚一处。
柳明月如今虽然在慢慢开窍,可是到底不太明白许多人情世故,又乏人教导。舒大家也只教导她些才艺,个中勾心斗角也并不曾教会给她,反是万氏,见她有几分懵懵懂懂,索性将自己多年心得倾囊而授,从妻妾相争的宅斗术到与人相处的眉眼高低,各种人之间的交际手腕及招数一一讲明,直让柳明月有种霍然开朗之感。
不过半月功夫,柳明月的内心已算得脱胎换骨。
她从前万事不理,如今心有疑惑,便要向万氏请教,将自己前世经历当作旁人的故事来讲给万氏听,只不过中间人物身份等改头换面,但细节却不曾变。
万氏想了一想,委婉道:“有一种人,原就其心不正,见不得旁人比她好。心正的人,哪怕再身处逆境,一样心存善念,其心原就不正的人,哪怕身处高位也有可怨尤之处,若是一时处于劣势,恐心中万般算计,轻则损人清名钱财或者坏人姻缘,重者害人性命也是有的。这种是若是一朝得势,手上染血都平常。”
柳明月心中默默思忖一回,原来沈琦叶前世那般对她,司马策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却来源于她的内心。
她与自己虽然做了多年姐妹,恐怕心中无有一刻不是痛苦的。也许早被嫉妒蒙蔽了她的双眼,活着的每一刻都宛若身处地狱,反观自己。除了在冷宫的那段日子及死时的惨烈,其余时候视一切虚幻如真实,傻乎乎的活着,内心的幸福感几乎填满了她的一生。
回头来看,谁更幸福,几乎不言而喻。
再看今生,她当初攀附上司马策,恐怕是宫中内外早已传遍,太子妃体弱卧床,有不治之症,大有问鼎太子妃之望,这才不顾一切投身下去。
哪知道她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哪里能够逃得开司马策有意编织的情网,到得最后便意乱情迷,昏招频出不断。
她进东宫之前便视太子妃如活死人,只当这样的太子妃再无巴结的必要,尹素蕊惹她忌惮,她心中未尝不曾嘲笑尹素蕊的愚蠢。
东宫两位主子,她只当太子妃命不久矣,要讨好自然只能讨太子殿下的欢心。
况她从前只当太子对她情深意重,哪知道比较之下大失所望,原来她不过是太子众多女人之中的一个,既不是最美的一个也不是最得宠的那一位……灰心丧志之下,士气已到最低迷之时。
又遇上温青蓉这样酷烈的对头,简直是**进了死胡同。
温青蓉其人,身份背景都足以教她强横,从小养成的性子,看谁不顺眼,哪怕此人趴在地上替她提鞋,都会遭她厌弃。连姚黄也偷偷与柳明月诉苦:“良娣此人生成的虎狼之性,哪里是想讨好就能讨好得了的?”
柳明月如今方明白,除非沈琦叶不是司马策的女人,此生再无与温青蓉抢男人的可能,她再巴结此女,也许能得温青蓉一点好脸色,此时巴结却比不巴结还要难堪。
不巴结,好歹还能留一二分尊严。
这便是万氏分析,沈琦叶身处劣势,尚有几分理智之处。
长河落日,舟行千里,在缓缓前行的商船上,柳明月终于可以将前世恩怨情仇放下,轻松向前。
那些许久以来困绕她的人与事,此后与她毫无瓜葛,各走其路,福祸自担。
她视万氏如母,况万氏视她如女,此前并无机会这般将妇人之术细细摊开来讲,如今被困在船舱之中,又无夏温氏前来打搅,万氏更是悉心教导。
离开京城之前,已有一冯姓官家向温毓欣提亲,万氏有意答应,只道丈夫在云乡任职,此事须得他同意。听说地冯家已派人启程往云乡而去,而万氏早已修书一封,将自己打探得冯家之事尽数向丈夫讲明。
如今眼瞧着温毓欣与柳明月都做待嫁之身,她便有意引导两女多知道些妇人中阴私之事。
这也是万氏真心疼柳明月之故,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柳明月学到兴起,在船舱里遇上与众表兄同行薛寒云,眼神怪异的连温友年这样跳脱的人也感觉到了诡异之处――完全跟屠夫瞧见了砧板上的待宰羔羊一般的眼神。
他回头看看薛寒云的体格……与羔羊完全两样啊!
温毓欣在旁掩嘴偷笑,猜这丫头是想将自己亲娘所授那些驭夫之术尽数用在薛寒云身上吧?内心不由小小的同情了一下这位薛公子。
船行一十七日,除了每日饭点,温氏与她们尚有几句寒喧,其余时间温氏便窝在自家舱房闭门不出。
到得第十八日终于靠岸,岸边前来接人的乃是柳明月大舅温时的长子温友政,年约二十七八,模样平常,瞧着极是和气。
家下仆人将行李搬上马车,万氏与温氏上了一辆马车,温毓欣与柳明月姐妹俩上了另一辆马车,其余众男几人分坐两辆马车,往慈安镇而去。
江北温家,世居慈安镇。
镇上以温家人居多,柳明月外祖父其实是温家嫡支长三房。温家嫡支三房占地面积阔大,长房居于主院,长二房长三房皆居于主院两旁相连的大宅,虽然当年的温老太爷过世之后三房已分家,便是宅子虽是祖宅,事实上也只是连在一起,却是各有出入的大门,自成一宅。
其余温家旁枝则在周围自建宅子,依附于嫡支而居,愈往外围房屋愈是狭小,家境也愈加贫寒。
温家世代出读书人,在江北算是大户人家,况嫡长房二房三房皆有人为官。原来的温老爷子三兄弟皆曾出仕,柳明月外祖父当年官至正三品的御史大夫,铁口钢牙,不知道得罪了多少朝臣,后来温老太爷过世之后,他便一直丁忧在家,之后未曾谋起复,朝上少了他这样耿介的官员,不知道多少官员长松了口气。
长房大老爷则一生不曾出仕,只在父母膝前尽孝,又是一族之长。二老爷子为人却与温三老爷大有不同,为人圆滑世故,当年官至四品郡守,最后却丢官归家。
关于二老爷丢官归家的原因,长二房归结于温三老爷子得罪了位高权重者,带累了兄长被罢官,而长三房却认为是二老爷子当年为官不够清廉,二房三房多年这此事争执不下,两位老爷子反目成仇。
二老爷深恨三老爷,三老爷子却鄙视二老爷子为官品性,不堪为兄。
当年二老爷归家,还与温三老爷子,即柳明月的外祖父在祭祖之时大吵一架,兄弟俩互不相让,后来反目成仇,两房遂成水火之势,再不相容。
因此长二房与长三房两家虽然中间只隔着长房大院,相距不远,但这些年除了祭祖之时还可见一面之外,平日两房人相遇,皆视对方如空气,老死不相往来。
温毓欣虽在老宅生活时间不久,可是如今距老宅渐近,她便向柳明月提点一二,省得柳明月不知就里,惹出麻烦。
还未到祖宅,柳明月便内心惴惴。
听温毓欣的描述,自家外祖父当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想来极为固执。但听说这位老人对幺女,便是柳明月亲娘小温氏极为疼爱,其余二子一女皆不及也,她心中又暗自祈祷:希望外祖父爱屋及乌,对她也能像待她阿娘一般宽纵便好。
待得柳明月到得柳家长三房院里,亲自去了正院拜见了外祖父,只觉老人家除了胡子浓密了些,脸上表情呆板了一些,嗓门洪亮了些,也没有那么可怕。
温毓欣却心头打鼓,见柳明月全然无惧的盯着祖父瞧,又见祖父极是纳罕的露出个可称之为慈爱的笑容来,顿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温老爷子甚直还解了自己腰间一块金累丝嵌宝石春水白玉佩当作见面礼。
柳明月接了那块玉佩,却见得温老爷子神情明显有些微波动,她这大半年大概是观察薛寒云的面部表情太过细致,对着温老爷子那张面无更让脸,居然也让她瞧出了一二分变化来。
夏子清与薛寒云上前见礼,老爷子也只各赏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便是温友思温友年也各是一套文房四宝,得了老爷子一声赞扬,听说这已是极为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