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寒云在家才歇息了两个时辰,城楼上号角声再起。
西戎人最近不知道是不是疯了,不惜牺牲惨重,也要夺下白瓦关。
薛寒云及一众师兄弟们在城楼上观战,都若有所感:“难道是西戎王庭有什么强硬的命令?”
潞舒代替了潞明来大启,又攻了这么久,除了杀了一个顾立,再无别的功绩,假如是西戎王施加压力,才逼的潞舒这般疯狂,这倒也有可能。
城楼上擡下去的伤兵逐渐多了起来,这次薛寒云没有客气,直接让亲兵去学堂,急召孩子们去营中帮忙。
这些事情孩子们算是已经做的熟练了,柳明月叮嘱一番,才让他们在亲兵带领下去了营里。
这次攻城打到第十天的时候,城里的百姓几乎都对城楼上的战鼓与号角声都麻木了。忽然之间,第十一天上,风清云淡,城楼之上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城中百姓愕然的望着城楼的方向,不明白怎么忽然之间就平静了下来。
城楼上的众将士也很是愕然。
楼下敌营燃尽的火把早已熄灭,靠近白瓦关的帐篷们还留着,但离白瓦关远一些的帐篷,都不见了踪影。就算留下来的帐篷,从城楼上往下瞧,也是空无人烟的。
——这种情况太奇怪了!
难道是西戎兵折损太多,这才退兵的?
两日之后,大启军派出去的前锋顺着西戎军的撤退路线揪住了一队受了伤的西戎兵,从其中的一个副将嘴里掏出了真相。
原来西戎王病重,王叔潞明及好几名王子争权夺利,有心腹给潞舒传了消息来,他原想着加紧攻城,若是攻破了抢掠一番再走,哪知道如今白瓦关守将不肯出城迎战,守城却无问题,万般无奈之下,他只有先行撤兵。
若是晚了,不知道西戎王庭会是什么情况。
西戎既撤退,薛寒云少不得要写奏折向承宗帝禀报边关战况,以等他未下。
这折子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两月,他索性将营中事务摊派给众人,好生在家休息,有时间便去营里转转。
薛寒云闲了下来,原本想着借休假来陪陪柳明月。
她自来边关,他还未曾好生陪过她,想起来就心里歉疚,如今正好有时间,他这才发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找了许多事情来做,且做的不亦乐乎。
除了三不五时妇人们之间的聚会,家中琐事,还有那帮城南的大人孩子。
小孩子是最操心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分到了那群孩子身上。上午的操练只除了孩子们在军营帮忙的时间,之后便风雨不改。
下午在学堂上课,她也有好几个班要教。
薛寒云本来是跟着她凑热闹的,结果看了孩子们有模有样的操练,一时兴起,又教了孩子们几招战场上的格斗术,都是从实践之中得来的经验,并无花俏,但重在实用。
孩子们亲近柳明月,原来还想着他这样冷淡的面孔,也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厌恶着他们,俱都十分的乖巧,等到他几招教下来,便兴奋了起来,与之前怯怯观望之态全然不同。
这帮孩子们都意外的心思敏感,从小看着别人的眼色长大,习惯了白眼,柳明月却带着他们昂首挺胸的活下来,帮助营中伤兵,得到了许多人的赞扬。而且她身边的人,无论薛宅的丫环小厮还是男主子,都待他们没有厌恶异样避之如瘟疫的眼神,不过才短短两三个月,这帮孩子们的身上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在这里偷懒,被罗善之出营逮住,万般不愤,“薛师弟好生逍遥。”
柳明月生怕人再被罗善之拖走,立时分辩:“他本来要在家歇息的,是我死拖活拖要他来教孩子们同招的。都是罗师兄在教,这些日子你又忙了起来,孩子们都巴望着有人教呢。”
罗善之对这位小师妹向来客气,本着不跟小师妹一见识的心态,这才放过了他。
下午到了学堂,薛寒云也被抓了壮丁。
他是林清嘉高徒,给这帮孩子开蒙绰绰有余,柳明月便塞了本教材,将他推进了一间课堂,自己去了另外一章。
——话说有人分担教学任务就是容易,她今日可以早些散学归家了。
孙蒙两位秀才见这位军中武官也来教书,先时还存疑,只当他这样的武夫,哪里是教书的料,哪知道在窗外听了一会,顿时自愧不如。
白英恰在薛寒云教的这间课室里,他是个灵慧孩子,柳明月与之接触的久了就会发现,举凡识字训练,他几乎一点就透,学起来格外轻松。慢慢的她便有意识的将些小事情交给白英去做。
照顾体弱的女孩儿,或者教识字慢,迟钝的孩子复习功课,他都做的很好。
今日薛寒云一进课室,他便极为兴奋。这位薛小将军乃是白瓦关军营里的最高武官,上午他已经见识了薛寒云在训练时的英姿,下午又听得他教书,信手拈来的典故也是趣味盎然,这样人物,在他狭小的世界里是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晚上归家,便忍不住向秦氏讲起来。
秦氏最近身体好了很多,可做些轻体力活儿。便是一日三餐也已经接受,不必白英再去做。
白英回家之时,她已在和面烙饼,他是个勤快孩子,往低矮的茅草搭的厨房探头一瞧,见得地下尚有一把青菜,便快快乐乐拿了青菜去摘,仰头瞧一回秦氏,再低头傻乐。
最近秦氏母子关系很是和缓,也不知道是这孩子天天回来自信开朗的笑脸,还是他所讲起来的,无论是学堂,还是训练场上,还是军营里发生的趣事,都仿佛一缕清新的风,给这个沉闷的家庭带来了新的生机。
“你这小子在傻笑什么?”秦氏身上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虽说是女子,哪怕从前受了欺辱,白英却从来不曾在她面上瞧见过眼泪。哪怕此刻口气是和缓的,可是给人的感觉依然是有点**的,也不知道是生来如此,还是这些年的经历造成的。
白英就等着她这句话,顿时高兴的仰起头来乐道:“阿娘,今日我见到了薛将军。”
秦氏揉面的手顿时停了一下。
“他是你家先生的丈夫,你能见到也不奇怪。”在白英的影响之下,不止秦氏,所有母亲提起柳明月,已不再称为夫人,而是称先生,以示敬意。
“才不是呢。阿娘你不知道,今儿先生在营门口看我们训练进度,然后薛将军也跟着来了,他还教我们格斗术呢。”孩子快乐的声音在这破旧的茅草棚里响起。
这棚子在卧房旁边一块空地上搭着,里面用土坯砌了灶房,只有一口大锅,一个破水缸,还有两个小小的半空的瓮,里面放着些米面,还是最近秦氏有了收入,生活好些了,白英又时不时得柳明月接济,以及这次去营里拿回来的米面。
秦氏的声音有点哑,在这茅草棚里低低盘旋:“这位薛将军……武艺如何?”说完她面上又忍不住浮上一个自嘲的笑。
白英小小孩童,又没什么见识,哪里知道好坏?
可是不,小小的孩子兴奋的站了起来,目中绽出神奇的光芒来,就好像整个人会点亮了一样,顾自讲了下去。
“阿娘你不知道,薛将军的功夫可好了。我偷偷私下问先生,她说薛将军武从罗老将军……罗老将军就是……听说很有名很有名的大将……阿娘你知道的吧?”孩子说到一半卡了壳,迫切的需要别人认同他说的话,又希望秦氏能接下去。
秦氏眸中柔光溢了出来,那种温柔,是白英从来不曾在她面上瞧见过的,神情却有几分怔忡,“知道的,这位罗老将军一生没有败绩,三个儿子也是将军,世代将门。”
白英受到了鼓励,只觉阿娘这样温柔的注视着他,令他的一颗心都要雀跃的跳起来了,又快乐的讲了下去:“对的对的,就是这位罗老将军。而且薛将军不光武艺好,连学问都好,比我们孙先生蒙先生好太多了,我总觉得——”他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出口的模样:“我总觉得薛将军的学问比我家先生的学问都要好!”说完又紧张了,赶紧辩解:“阿娘,我没有对先生不敬!”
这话在他心里憋了一下午,只觉得对不起先生,却又觉得不讲出来实在憋的慌,现下找到了倾诉对象,见阿娘眼里一点生气的兆头都没有,就更开心了。
秦氏神情似有几分恍惚,她完全忘了自己在揉面,擡起满是面粉的手,在白英的小脑袋上揉了一揉,温柔一笑:“薛将军是你家先生的夫君,如果比你家先生还弱,怎么保护她呢?”
白英被揉了一脑袋的面粉,可是他一动也不敢动,目光亮晶晶的注视着秦氏,就好像得到了什么梦寐以求的东西,那种弥足珍贵的神情里还含着一分不能确信。
秦氏却是真的完全忘记了自己还要做晚饭的事情,恍恍惚惚的从茅草棚里走了出去,擡头去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西天晚霞红的异常灿烂,将周围的一切都铺上了浅浅一层金色,就好像她面前铺开的是金光大道一般。
她晕晕乎乎走出去,沿着小巷子走出去,一直走一直走,出了西城门,脚下好似踩在云端一样,一直爬到了西山半山腰。
那里,有几个浅浅的坟包,连墓碑也无,周围的松柏别样的青翠,她亲手植下来的松柏,经过十年边关风霜雨雪的灌溉,也并未长成参天大树。
可是,有一个人,他长大了。
她慢慢跪了下来,额头抵着土地,嚎啕大哭起来……
城里面,万家灯火,白英还傻乎乎的烙了菜饼,站在院子里傻傻等着,不知道阿娘去了哪里……
☆、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