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天下大势,已是合久必分。
自司马恪被明铄推举为帝,不但卫湘蜀王扯起了反旗,先后自立为王,便是西北高家,以前久驻西南的安国候傅家,也扯起了反旗。更有跟着简成化的单鸾鸣,贺绍思,及米飞,也跟着简成化起义造反。
倒是罗善之,听说已回西南边陲,投靠其父罗延成。
远在中原,跟随着罗老将军罗大夫人等在山寨生活的樊璃听到此消息,唯有暗中垂泪不已。
罗延成与罗延民兄弟俩驻守的关口相距并不算太远,各处反王传来消息之后,两兄弟索性兵合一处,扯起了罗字大旗。
罗老爷子久忠司马家,听到此消息,在山寨之内气的破口大骂,罗行之在旁听的心惊胆颤,回头绘声绘色讲给薛寒云听,又愁眉苦脸讨计策。
若是咱们也扯起了反旗,被阿翁知道了,不定得气成什么样子呢,此事不如暂缓?”
原本因着司马恪做了伪帝,各路反王如雨后春笋,相继冒出,有名号有来历的差不多便有十多家,更有那种占山为王的,趁此良机,也扯出了反旗来,细数起来,大小反王,林林总总有几十号。
薛寒云他们占据的此山名为五还山,原是有五座山峰及数座小峰相连,周围陡峭凶险异常,山顶却极适宜人居,原本的山大王早被他们收拾了,近十万人马驻扎进这山寨,竟然也能容得下。
自五里外黑熊山的伍二自立为王之后,数次派人游说,欲两家合一家,游说不成,便派兵骚扰。
山寨内官兵原是朝廷正规军,如今再落草为寇,亦不会与伍二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山匪沆瀣一气。
薛寒云罗行之等人原来便在考虑,索性趁着天下大乱,也顺势而为。天下如今已不再是司马家的天下。虽司马恪称帝,但四方少有人臣服,皆是指责他将祖宗基业拱手让人,引外贼入京,乃是司马家的叛臣孽子,司马家人皆恨不得将他锉骨扬灰。
司马恪陷入这种绝境,倒与薛寒云的大力宣扬不无关系。
薛寒云自知道了司马恪对柳明月的暴行,便派出了几十名口舌伶俐的兵士前往各处藩王,将司马恪的过人功绩各处夸耀,如何因为皇位而引的潞氏心动,又牵线搭桥,继而卖身求荣,娶了明氏女儿,这才取得了明氏的信任,引了明氏夺取大启江山,如今坐了伪帝。
司马恪这伪帝屁股都没坐热,便引来各地的反对浪潮,讨逆之声不绝,连他在东宫闲着哄媳妇儿,多不知政事,都有耳闻,却又无可奈何。
对于罗老爷子的态度,薛寒云也是颇为苦恼,老婆孩子热炕头之妹际,抚摸着柳明月已经鼓起来的肚子发愁。
他自小跟随罗老将军习武,受他熏陶久矣,若非有司马策觊觎柳明月,又失德在先,给了他迎头一击,柳月月不遗余力的在旁吹枕头风,岂能把一代忠臣给硬生生吹的起了不臣之心?
如今君亡国散,他虽没有称帝的野心,但乱世之中,总要有自保之心。
柳明月对夫君如今不再死忠于司马氏而内心深感欣慰,有心替他分忧,便笑道:明日我去找找阿翁。”
薛寒云只当她说笑,岂料第二日难得出门做客的柳明月却收拾整齐,特意前去寻找罗老爷子。
罗老爷子这些日子心内郁结上火,正同柳厚下棋消遣。柳厚见到女儿,自然免不了一番询问,月儿昨儿个夜里睡的可好?”
他如今见得女儿女婿和好如初,一家人平安在一起,哪怕窝在这小小山寨做个闲散的老头子,也是心满意足。
柳明月轻抚了下肚子,笑回道:他夜来倒安稳,只白天踢的厉害。听说阿翁前几日生了好大的气,我来瞧瞧,可是罗师兄淘气了?”
罗行之年纪不小了,偏被柳明月一本正经提起来,好像他还是那个当年淘气的小子,饶是罗老将军正在气头上,也给逗的笑了。
你个小丫头,也敢编排你师兄的不是,小心他回来揍你!”
当初柳明月在罗家校场学武,与众师兄弟过招,罗行之都没舍得下手,更何况如今?
她把肚子往前一挺,大大方方道:那就让他揍好了,看最后谁吃亏?!”
罗老爷子对薛寒云时不时收拾那帮师兄弟们的事情有所耳闻,想到这一节,更是可乐,指着柳相道:这丫头今日是来怄我的吧?真是刁钻古怪!”
柳明月趁势道:不是阿翁怄大家吗?怎么是我来怄阿翁的?”
罗老将军本来已是开颜而笑,闻听此语,一双虎目顿时瞪了过来,俨有发怒的趋势,柳明月倒不怕死,笑的灿烂,听闻阿翁一直嚷嚷着要效忠司马家,忠君乃是臣子的本份,这本没错,但不知,阿翁希望二爷与三爷效忠司马家哪一位?我那帮蜗居在山上的师兄弟们又要效忠司马家哪一位?阿翁身为长辈,当年指挥千军万马,如今还请阿翁为众师兄弟们指条光明大道!”
本来欲怒的罗老爷子就跟戳破了的革囊一般,迅速的蔫了下来。他一生忠于司马家,只知忠君,从不曾考虑过个人的命运会如何,左不过马革裹尸,哪曾想最终竟然能得以平安终老,已在意料之外。
得知二子与三子举旗造反,已是大违他人生信条,气愤之际只想着如何惩处俩逆子及逆孙,却不曾想过这些。如今被柳明月一针见血的指出来,倒一时让他怔住。
柳厚玩政治的人,比之武将要圆滑许多,见得这师祖孙俩陷入僵局,起身来指着柳明月的额头倦怒:“没大没小的丫头,这等事岂用得着你来说?老将军何等人物,要给你们这些小徒孙指条明路,还不是易如反掌?还不快滚回去安胎,这会子跑这里来捣什么乱?”
柳明月目的达成,痛快“滚”回去安胎去了。这里柳厚执子,招呼罗老将军继续,他却全无棋兴,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里,良久,才苦笑:“是不是我们只能窝在这山上做个糟老头子了?”
柳厚颇能理解他这种一生戎马,临老却亲眼见得河山破碎的心痛之感,尤其四分五裂之下,连他的子孙也在其中。但眼下时局,非是某一个人能够力挽狂澜的,除了观望,他亦想不出更好的对策来。
“这天下,以后便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与你我这等糟老头子何干?”说此话时,他鬓发半白,青衫布衣,已有隐士之风。
到底罗老爷子也不曾给他这帮年轻的徒孙们指点一条光明大道。他如今似乎能明白长子罗延军
自杀之时的心境了,时间越久,越能明白那是他自己的人生选择,也就越能释怀。
不久之时,罗行之发现,罗老爷子越来越随意,似乎是忽然之间便显现出了老态,不再大声责骂儿孙,说话的音量陡然降了下来,听着倒似吼不动了一般,中气不足,但音量却越来越朝着慈祥的调子上去了。
连罗老夫人也说,他这是与柳相处的久了,不自觉学到了读书人身上的睿雅之举。罗行之却觉得,老太太这只是不想承认老爷子有了老态,而寻的借口。
老爷子确实好似乍然之间松懈下来的一把老弓,弦松弓弯,透出一种远离战场的慵懒感,甚至都不再指点孙辈们的功夫,反倒是常把小重孙子们抱在怀里摸摸脑袋,温和的任不懂事的小儿们揪着他的白胡子……
大多数时候,他与柳厚两人相约垂钓下棋,静静的一个下午便被打发了。有时候山间巡逻的士卒会在某个山溪间看到塌着背,戴着斗笠坐着钓鱼的罗老爷子与柳相,身着粗布衣裳,须发凭山风轻抚,往前推二十年,这两位都曾在大启的朝堂边疆战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谁能想象?
一个月以后,山上竖起罗字大旗,算是呼应边疆的罗二罗三两位将军。
罗老爷子看到山顶飘着的罗字大旗,满是褶皱沧桑的脸孔之上也并无太多的表情,只是与柳厚打赌:“今儿下午,我要比你钓的多,你该输个什么东西给我呢?”
柳厚的目光同样凝注在那罗字大旗之下,最终乐呵呵笑道:“任君选取!”
两老头相约去垂钓,倒让暗中窥视的罗行之薛寒云等人大松了一口气,倒似小时候相约着做坏事,明知大人不肯答应,却执拗的做了,结果大人们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种紧张之后莫名的松懈感。
只是此事是对是错,如今尚在未知。
☆、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