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六月份,各地拥兵的诸将,包括京中守将薛寒云等人,奉迎蜀王入京。
蜀王接到陈情表,顿时喜不自胜,唯司马瑜隐觉不安。
他与薛寒云等人认识的太久,相互了解的太深,其实并没那么容易。不过蜀王已经沉浸在了能够掌握天下的喜悦之中了,倒一力催促着司马瑜早日进京。
到得蜀王进京的那日,奉迎新帝之时,却出了岔子。
彼时,司马瑜骑马,随侍在蜀王车驾一侧,到得京师城门口,诸将亦是远道而来,奉迎新帝,但听得山呼万岁,却有两名将领捧着天子袍服而来,率先跪倒在蜀王车驾面前,一人向着车内高呼:“恭迎太上皇还朝!”另有一人却举着天子冠服,跪倒在司马瑜面前,口呼万岁:“臣等恭迎陛下万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众将领皆跪倒在地,先迎太上皇,再迎新帝。
蜀王坐在车驾之内,先时听到“恭迎太上皇还朝”之语,已觉有异,待掀开车帘,见得司马瑜脚下跪着山呼万岁的年轻武将,顿时脸都青了。
“后来呢?蜀王没有气的驾着马车掉头回芙蓉城?”柳明月当听故事一般追问薛寒云。
薛寒云笑的得意:“太上皇也是聪明人,岂会做出这种自误之举?况且他唯有皇上一子,将来百年之后,那位子还不是皇上的?如今皇上暂且坐了,他在宫中当了太上皇,出于父子名份,好多事只要他想插手,也总有插手的余地。至于能不能插上手,那就是太上皇的本事了。”
能想出将蜀王架空这一招,他们这帮师兄弟们没少费心思,更主要的是,这招却是得了恩师林清嘉的指点。
外界一直认定林清嘉为一代大儒,但在薛寒云的眼中,自己这位恩师除了迫他读书,每日生活悠闲无度,闲来酿酒种花,完全不似名士应有风度。也只有这次,他重新回到城外书斋,并且在当前的迷局之中给薛寒云指点出一条明路,才令得薛寒云感受到了他超人的睿智。
“要是太上皇插手政务呢?”柳明月也觉不让太上皇插手政务,显然颇有难度。
“这件事情,恩师早有对策。皇上新政,且他的想法早与太上皇背道而驰,我们做臣子的,对太上皇只要恭敬着便好,至于决策权,自然还是在皇上手中。”还有一句话薛寒云没忍心告诉柳明月。
她与柳厚自来关系亲密,自然不能想象得出父子离间之后的伤感。
林清嘉给出的办法便是,有意无意的离间太上皇与皇上的父子之情,以绝对集中的皇权,与春风细雨式的无声无息的方法来影响皇上对众臣子的认同感,来让太上皇知难而退,最后乖乖退回宫中,安心颐养天年。
事实上,离间太上皇及皇上的父子感情,并且在朝政之上与皇上共进退,臣子与君主之间建立亲密的关系,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之中,柳明月又生了次子与三子,等她的幼女呱呱落地之后,太上皇终于不再试图过问朝政,并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之中,父子之间的鸿沟因为政见不合,而终于加大到无可弥补的地步。
这其中,离不开林清嘉的功劳。
他对人心的把握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准确。
至于新帝即位,对一众臣属的安抚,官爵升迁,都极为恩厚。他与这帮臣子们并肩战斗过,熟知秉性,又对臣子们亲切以待,便是薛寒青,都意外的得了个镇国公主的封号。
次年春,薛寒云带着妻儿,及姐姐薛寒青母子,前往白瓦关祭奠亡父亡母。
天高云阔,战火如烟,曾经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两姐弟并肩跪倒在亡父亡母的坟前,泣不成声。
年幼的薛宝不解事,却被阿爹与姑母的哭泣之声也吓的大哭。
待到重回京师,柳明月又有喜了。
薛寒云及薛寒青都认为这是先人送子,这孩子必定是个福星,柳明月却觉得,假如不是薛寒云这段时间废寝忘食的辛苦劳做,何至于这么快便又有了?
薛宝如今正是缠人的时候,连相爷如今也被请到宫里去教皇上的嫡长子,柳明月只有自己带了。
司马瑜在前几年就已经成亲,说起来,这位新上任的太子殿下年方三岁,才将启蒙,但当今圣上千挑万选,最后选中了柳厚做了太子太傅。
况如今薛寒云已被封为定国公,柳明月乃是国公夫人,但这几年颠沛流离,许多事她都养成了亲历亲为的习惯,于是薛宝便没有奶娘,乃是柳明月一手带大。
为此,罗瑞婷还笑她,全无一个国公夫人的派头。但奇异的是,柳明月的身上,如今自有一种奇异的谦和的气质,反倒更招京中那些年老的夫人们的欢喜。
京中许多贵夫人劫后余生,多喜参佛布施,这倒给了柳明月及罗瑞婷大大的便利,她们救助的孤儿乞丐远超预期。
七月份,柳明月小腹微凸,前去查慈幼局的帐目。她与罗瑞婷合开的救助孤儿乞丐的赈灾处最终定名为慈幼局,还收容战被弃的女婴。平日忙起来,便由柳家军休沐的男女孩子们来帮忙。
这些孩子们如今皆有了军中职务,但对于做这件事情,亦是满怀热情。
也许是,他们在这些被救助的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这一日如往常一般,柳明月才坐在帐房,查了还不到两页帐簿,便听得外面闹哄哄的,听得有少年气愤的声音:“……这么年轻,居然敢偷吃?!”
“揍他!”
“揍他!”
有少女在外面敲门,向柳明月禀报:“先生,我们在外面抓到了个偷食的乞丐,他非要说这房子是他家的……”
柳明月停了笔,起身推门出去,但见得七八个柳家军的孩子围着一个佝偻着背的乞丐指指点点,见得柳明月出来了,便七嘴八舌的禀报。
那乞丐见到柳明月,脚下却偷偷往后缩,结果被两名少年扭住了身子,将脸扭向了柳明月。
霎时柳明月睁大了眼睛:“小师弟?!”
这个人,分明便是从前挥金如土又纨绔不羁的谢弘。
她险险便忘了,如今这慈幼局所占的其中一处院落,便中当年歌舞笙平的昭阳公主的府邸,说起来,可不是小师弟他们家吗?
众少年男女见得柳明月居然与这名偷吃的乞丐认识,俱都大吃一惊。
柳明月想不通,当年司马瑜在京为质子之时,谢弘对他多番照顾,怎的如今他落魄到这一步,却不肯前去寻找司马瑜?
浑身褴褛,瘦的皮包骨头,与街边乞丐懒汉并无于致的谢弘满不在乎:“父母家人均亡,留我一人独活于世,富贵与贫贱又有何不同呢?”他只是偶尔偷偷跑进原来的家里来,缅怀一番家人。
今日恰是亡父诞辰,这才偷偷闯了进来。
不过见到小师姐这位故人,他还是由衷喜悦的:“还能看到故人,真不容易!”
柳明月见得他一身沧桑,过的又这般落魄,心中着实难受,便留他住下来。谢弘也不同她推辞,应了下来。
那院子如今当作柳家军这些孩子们休沐之时,前来帮忙的歇脚之处,别的房间都满了,唯有一间下人房空着。谢弘也不嫌弃,收拾收拾便住了进去。
再过得一个月,柳明月前来查帐,这才发现他气色已渐红润,人也长了不少肉,竟然与慈幼局这些孩子们相处愉快,已跃跃欲试也要当一回先生。
他本人原来便不喜读书习武,只是嘴上油滑好动,玩的法子五花八门,柳明月听得此项要求,哭笑不得:“小师弟你要教孩子们什么呢?”
谢弘一本正经:“自然是教他们怎么玩了。”
柳明月:“……”玩还能玩出什么名堂来?
她赶紧催薛寒云向司马瑜通报此事,以期赶紧把这尊大佛请走。再要他住下去,这慈幼局都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了。
偏偏谢弘原来便是玩家里的楚翘,他那张嘴惯会哄人,如今哄起孩子们来也不遑多让,街市间听来的故事,自己随口编的,或者各种小玩意儿无不头头是道,只引的这大院里的孩子们都转着他转。
新帝司马瑜闻听他还活着,喜不自胜,赐官进爵,但偏偏其人如今不好官位,只好在孩子堆里打混,赶也赶不走,连圣上新赐的府邸也不去住。
柳明月吓唬他:“你再不去住,我便将慈幼局的下一个点设在你的新府邸里?!”
谢弘挽起袖子来,兴致勃勃:“小师姐,来来我们计划下需要多少银子?还有底里要怎么改造?糟糕,我还没看过那府里的图纸,能住多少人呢……”
柳明月头痛不已。
最终不得不将他留下来,做了慈幼局一名先生。
不过后来,她才发现,因为留下了谢弘,着实助了她一臂之力。
谢弘天生会玩,留下来以后,如今手头有钱有权,竟然还召集了许多工匠,自造了许多玩具。柳明月见得新奇,便偶尔会拿慈幼局的玩具给薛宝玩,也算假公济私。哪知道被罗瑞婷瞧见了,便讨来给自家次子玩。
这倒使得她灵机一动,索性将这些玩具都放到了柳家的铺子里卖,竟然大销!
谢弘为此很是得意。
鉴于他带来的利益远大于他的祸害程度,柳明月终于放心将他留了下来。
她埋头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闲暇之时,也会参加京中贵妇人们的聚会,但次数极少。至于朝中的太上皇与皇上之间的暗流涌动,朝中众大臣与新君的君臣相得,这些都离她的生活太远太远。
外面的风雨,自有薛寒云替她一肩遮去,她只需要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即可。
不久之后,新君钦点了薛宝进宫做太子伴读,每天清晨,柳明月爬起来,送了薛寒云出门上朝,老父拎着长子进宫去读书,自己再料理一天的家事。
人总是能够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错过了之后才有了想改正的念头,柳明月深觉上天待她不薄,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哪怕之后经历过生死离别,爱恨纠葛,转了一圈,历经过太多的波折之后,她如今又回归到了深深庭院。只是,再不同于那时候的纯真烂漫,更不同于前世的一无所觉,如今,她眉眼舒展,日子过的悠闲而满足,内心里,充满了对平淡日子的感恩之念。
夫妇和美,儿女绕膝,幸福正好。
本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