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艾蕾司汤达内心之死余华相继死去的人亚历山德拉·玛丽尼娜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仙情决 > 第十八章 空余恨

第十八章 空余恨

    “不要!我是一介罪仙,怎么能……”云涡似乎已经预料得到他要做什么,忙扶住他的手臂阻止。

    他不理,黑而俊的长眉微敛,紧紧盯着她:“只有你安然无恙,才能把罪责给赎清!”

    云涡绝望地闭上眼睛,任由蓐收乱翻药库柜。不多时,他找出几株天山雪莲和灵珠子,又配了其他几种仙药,一起用药杵捣碎,全部放到药罐里。此时,峨眉弟子也接到信号赶来,甫一看到躺在**虚弱的云涡,便惊问:“这是怎么了?”

    “被桃花灵魔伤了内力。”蓐收道。

    云涡惊讶,却依然闭着眼睛,装作已经昏睡过去。

    蓐收却丝毫没有撒谎后的心虚,仍然动作纯熟地生火煎药。峨眉弟子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帮忙。大约半个时辰左右,林居意将一碗汤药端上来:“神君,药煎好了。”

    汤药不是寻常的黑色,而是微微泛红,气味闻上去也有些怪异。云涡抽了抽鼻子,闻到那股怪味,心头涌起阵阵反感。

    蓐收将她扶坐起来,将那碗汤药递送到她的唇边。云涡仍旧佯装晕倒,蓐收手上用力,掰开她的嘴唇,就将那汤药灌了进去。

    云涡剧烈地咳嗽,却不得不将那碗汤药喝了下去。待她喝下最后一滴药汁时,胸口的剧痛已然如天晴云霁般散去。

    蓐收不动声色地命令道:“这里有我在就行,你们都下去吧。”

    “是。”林居意和其他峨眉弟子告退。

    等到四下无人,云涡才睁开眼睛,恼恨地瞪着蓐收,恨不得银牙咬碎。蓐收斜眼看她,道:“桃花灵魔已死,你不关心景宸的魔根吗?”

    云涡固执地不肯开口。

    蓐收一笑,忽然靠近她的耳畔,轻声道:“你再不说话,我就设法让景宸的魔根无法消失……桃花灵魔死了又怎么样?景宸照样没法自证清白。”

    “你!”云涡气血上涌,“景宸的魔根原本就不是真的……”

    话还没说完,她就察觉嘴里落入一颗圆滚滚的东西,同时看到蓐收面上浮出一丝得意。

    云涡惊恐,忙要将那东西吐出来。蓐收却及时地捂住她的嘴巴,让她吐不出来。

    那东西甜丝丝的,瞬间将嘴里的苦味冲淡了许多。云涡心中诧异,难道这东西不是什么邪门歪道的丹药,而是糖丸?

    “喝了药,怎么能不吃个甜碗子,对吧?”蓐收笑得戏谑又邪恶。

    云涡以袖遮口,将那颗甜碗子吐到床边的痰盂里,然后转身蜷缩在床角,以生硬的背影回应着他。

    她不要他的任何好处,哪怕是一颗甜碗子。

    明明知道这种态度会激怒她,但她还是一意孤行。激怒就激怒吧,就算他一怒之下,将她拍得魂飞魄散,她也认了!

    可云涡躺了很久,都没有听到蓐收有什么反应。就在她以为他已经离开的时候,房间里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叹息。

    云涡顿时毛骨悚然,绷紧了肩膀的肌肉,等着他有所动作。可等了半晌,只听到一阵脚步声渐渐走远,接着库门轻响,他竟然是出去了。

    云涡坐起身,看到药库里果然空无一人,不由得怅然。

    药房里燃着杀菌用的檀香,外头仍然是狂风骤雨,不时有劲风从缝隙普进来,卷散了檀香香雾。那香雾虽被吹散,香味却是不减一分。云涡嗅到那股香味,更是难过。

    曾经何时,桂花仙也是整日穿得香喷喷的,在树上笑眯眯地看她,飘逸滑顺的丝绦从腰上垂下,腰上缠着一块水头极足的兔子玉玦。

    她站在树下,被他散发的清香弄得熏熏然。她问,桂花仙,你怎么才能让自己那么香呀?

    他回答,是我腰里这块玉玦散发的香。

    当时她乐呵呵地说,桂花仙,那你把那玉玦送我呗,我也想香喷喷的。

    桂花仙摇头,不行,这玉玦不能送你。

    为什么?她跺脚。

    桂花仙便含了一抹温然的笑意,说,这是玉玦,玦字不祥,代表着离别。我呀,不想和你分别。

    想到往事,云涡红了眼睛。她揉了揉眼睛,苦笑道:“这么没出息。桂花仙,你骗我那么久,我、我是不会为了你哭的。”

    说是不会为了他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枕巾上一片湿渍。

    就在这时,药库外突然响起了萤小童子甜而脆的声音:“姐姐!”

    云涡惊喜,强撑着身体下床开门,只见萤小童子白着一张清水脸盘,蝴蝶般地扑到她怀里:“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云涡往萤小童子身后看去,只见白小童子跟在身后,一脸关切之情。

    多日不见,白小童子成熟了不少,个子如雪松般挺拔,眉目也俊秀了不少,透出一股飒然英气。他上前道:“姐姐,你在苍生殿过得如何,蓐收殿下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为难我,挺好的。”云涡涩声道,“只是桂花仙……”

    “我听说了!蓐收殿下刚刚拿了一把桃花灵魔的魂粉,说他已经灰飞烟灭,真的吗?”白小童子情绪有些复杂。

    云涡黯然道:“是我杀了他。”

    “姐姐,人各有命,你就别自责了。”萤小童子安慰道。她转过一双妙目,打量着药库:“姐姐,等会儿这里会有峨眉弟子来打扫,这里不能久待,还是暂时回海棠居吧。”

    云涡一怔,微微摇头。

    “发生这样大的事,再回苍生殿受苦做什么!我就看蓐收殿下怎么好意思要人!”白小童子急了。

    云涡心头有些凄然。其实她何尝不想回海棠居,可是再过几日就是月圆之夜,她可以利用桂花仙给她的鉴花宝镜离开,何必在这个关头和蓐收闹不愉快。

    “要不然,我央娄宿大人和蓐收说清,让姐姐在海棠居休养个两三日也好。”萤小童子略一思忖,轻声细语地道。

    白小童子也道:“对,事出有因,也不是咱们不占理。而且……”白小童子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有人要见姐姐。”

    不用指名道姓,云涡也知道是景宸要见她。在石室里依依惜别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如今劫难过去,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过她仍然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说话间,已经有两三名峨眉弟子往这边走来,看来是奉命打扫药库的了。云涡忙随两位小童子离开,一路往海棠居走去。刚进门,青玄就迎了上来,一双秋水目里盈盈含泪:“云涡,你可清减了。”

    云涡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只能绵软无力地握住她的手。青玄知道她心里难过,忙将她往屋里让:“走,先歇歇,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豆皮酪。”

    豆皮酪被蒸得软软嫩嫩的,云涡却没有半分食欲。她抬头看萤小童子站在一旁,便问:“谁要见我?可安排了?”

    萤小童子低声道:“安排了,就在今晚。”

    云涡心头涌上一股热潮,拿手帕擦了擦嘴,轻声道:“好,你们做精细些,别让人看出来。”

    “姐姐放心。”萤小童子牵起她的手,将她往妆奁那边引:“外面下得雨水大,不如姐姐洗把脸,上个妆容吧。”

    妆奁上搁置着胭脂水粉等物,一看就是新置的。云涡知道萤小童子他们是撮合她和景宸,也不戳破,只微微点了点头。

    萤小童子兴奋起来,喊来青玄,两人一同给云涡梳头打扮。篦起长发,换上纱衣,细心描绘妆容,不多时,镜中便出现了一个美人,晚妆初过,曼妙身姿盈盈伫立。

    云涡有些呆愣,恍惚中伸手抚摸了下自己的脸庞。萤小童子笑嘻嘻地道:“姐姐就是美,稍作梳妆就倾国倾城了。”

    美则美矣,只是眉宇间还是有些改变。

    以往她天真烂漫,心无旁骛,如今她眉笼轻愁,不复少女的单纯无邪。

    思及此,云涡并未多说,只将头上的簪钗拔去几根:“太多了,看着累赘,不如就这样素点的就好。”

    萤小童子正要说点什么,忽然眼前撞入一抹亮色,惊喜道:“哪里来的簪子,好漂亮!”

    云涡低头一看,有些怔愣。不知何时,腰中的百宝袋里有那根白玉簪,居然就躺在妆台上。

    “你喜欢素点的,这根簪子够清淡了吧?”青玄将那根白玉簪拿起,小心翼翼地插入她的发髻里。那白玉簪趁着如云乌发,显得格外晶莹剔透。簪头的几朵梅花已经完全开放,灼灼醒目。

    云涡忍不住苦笑。她们要是知道这根白玉簪是蓐收所赠,指不定要怎么嫌弃呢。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几时了?”

    “还得等两个时辰呢。”萤小童子将她扶起,往床边引,“姐姐要是太累,就先躺**歇息会儿吧。”

    云涡点点头,歪在玲珑枕上。青玄将帐钩放下,忽然往她手里塞了一颗香珠:“这个有助睡眠,姑娘用这个吧。”

    “我用不惯的。”云涡正要推辞,却见青玄朝她挤了挤眼睛,顿时一怔。

    这香珠,莫非有玄机?

    没等云涡想个明白,青玄已经将床纱放下,转身飘然离去。雪青色帐纱就遮在眼前,摇晃着摆来摆去,将人影隔得绰绰不清。

    云涡细细看那香珠,果然发现那不是普通的珠子。对着灯光看去,那珠芯里有颗若隐若现的影子。

    凝梦珠!

    这是上古神器,因为没有多少战斗力,所以传闻中鲜有听闻。这珠子的最大功能就是制梦,想要相见却无法见面的两个人同时手握珠子,那个人就能神游到对方的梦境里。

    云涡明白了青玄的意思,握着那凝梦珠,怔然坐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下定决心,重新躺回**。

    累了大半天,她困意上来,只觉得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疲惫的。云涡沉沉睡去,等到惊醒,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外面的雨早就停了,只有竹叶上偶尔落下一两滴雨水,滴在小水洼里,发出清脆悠长的一声。云涡坐起身,正要掀开帐帘,忽然听到房门发出一声轻响,忙问:“谁?”

    那声音顿了顿,道:“是我。”

    景宸从厢房隔断后走出,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那些可怖的魔根已经不见了。他依旧是那样丰神俊朗,眉目清俊。

    云涡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面对他,只垂眸道:“你来了。”

    “是。”景宸上前一步,“我虽然没了魔根,洗清了嫌疑,但是有蓐收在,我仍然不方便见你,所以只能借助凝梦珠。”

    云涡迅速看了眼四周,发现陈设什物果然有些看不清楚,只朦朦胧胧的一个框架立在那里。看来是因为她在梦中,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模糊的细节。

    “我知道。”云涡抬眼,“你现在知道我是蓐收的人,来见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景宸一怔,似乎被她眼中的绝望震了一下。他攥紧了拳头,道:“你若是不想当神奴,我可以拼了命救你出来!”

    “天下之大,哪里有立锥之地呢?”

    “有!”景宸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去不死地,那里是六界交接的边缘,就算是蓐收也奈何不了你。”

    云涡怔怔地看着景宸,忽然记起一事,从百宝袋里掏出那枚鉴花宝镜:“这枚镜子是桂花仙留下的。”

    “只做这个还不够,你要防止蓐收发现你的异动。”

    “这……这太难了,他是上神,细微之处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更何况我要走呢?”

    景宸默了一默,道:“有办法。”

    云涡茫然看他,只见他面上渐渐浮起一层悲切的情绪。景宸道:“混沌兽的腹中,有一坛子流霞酒。将仙情决幻入此酒,就能醉倒蓐收。不过你要见机行事,断不可让他发觉任何异样。”

    “桂花仙告诉你的?”

    “不错。”

    云涡脑中仿佛响起一个炸雷,炸得她脑中嗡嗡作响。她只觉身子仿佛飘在云端,半晌才问:“桂花仙……他早已筹谋了?”

    “他早就知道无法正面和蓐收抗衡,才用下这样的计谋,托我找时机告诉你。只是我不懂,他为什么不亲自告诉你,直接带你走。”

    云涡自嘲地笑起来:“他想赌一赌,试试我会不会站在他那一边!可惜他赌输了,是我让她输了……”

    她抬起一双泪眼,定定地看着景宸:“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景宸转过目光,幽幽地看着窗外不停摇曳的竹枝:“峨眉山这件事结束后,我要和乐无双一起回到北冥仙地,为族人报仇!”

    那恨意太深刻,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云涡忽然涌上一股怒气,霍然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你当初修什么仙?”

    景宸没有回答,目光里蕴含着无限的悲戚。云涡忽然无法再出言责怪,她终于认识到,面前的师兄一直都是负重前行的,只是她以前不懂而已。

    “云涡,待我大仇得报的那日,我会回来找你。”他忽然伸过手来,将她的手轻轻握住。因为是在梦中,云涡并没有感觉到指尖有什么触感,而是麻木地任由他牵着。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的目光里有柔情,有期盼。仿佛是皑皑白雪,忽有一日被春风融化,化为汩汩溪流。

    可是,一切都晚了。

    “你真的会回来找我吗?”云涡起身,动作自然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纱衣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景宸周身一震,右手犹豫地轻轻放在她的后背上。

    他哑声道:“会的,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你不想杀我了?杀了我,炼成九魂香丹,就能复活你的族人。”云涡闭上眼睛。

    放在她后背上的那只手,突然加大了力道。

    “原来你还在纠结这件事。”景宸声音放得柔和,“我若能控制得了我的心,就能任由乐无双取了你性命。可是我偏控制不来这颗心,它为了你千回百转,为了你愁肠百结,为了你赴汤蹈火,为了你万死不辞。”

    云涡微微愕然,却还是闭上眼睛,强行忍住即将涌出的泪水。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真的这样想?”

    “是真的。”景宸完全沉浸在这一刻的美好中,“当你执剑对准我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一直不愿意与你敌对。”

    云涡含了一抹笑:“好,我等你。”

    那搂着她后背的手,更紧了一点。这是她以前从来都不敢想象的场景,冷静自持的他,不近女色的他,也会有这样的一个时刻,对她柔情万千,百般宠溺。

    “不早了,凝梦珠的效力有限,我该走了。”景宸在她耳畔柔声道,身体渐渐变得模糊。

    云涡往他的脖颈深处蹭了蹭,含糊不清地道:“知道了。”

    等到景宸完全消失不见,云涡还保留着那个拥抱的姿势。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空****的房间,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身体迅速下坠,眼前的一切也都被卷入漩涡。云涡晃了晃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躺在**,手中的凝梦珠已经失去了光亮。

    她从梦中出来了。

    这一梦,倒是想明白了许多事。

    云涡掀开帐帘,缓步走到妆奁前。青铜镜里映出那张姣好的脸庞,目光比以往更加沉静。

    青玄听到动静,悄声走进来,问道:“云涡,怎么样?”

    “两日后的月圆之夜,我就走。”

    青玄面上一喜,道:“是吗?那就好,能摆脱了这神奴的身份,怎样都行。只是你这一去山高水远,真不知道哪一日还能再见。”

    云涡也是心中戚戚:“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青玄耸耸肩膀:“你知道我之前道行尽失,虽然在泥鱼镇积累了些,此生也修仙无望。我想过了,就留在峨眉山修炼,做个散仙也挺好的。”

    云涡叹道:“你能想明白就好,怎么都比我这个罪仙强。”

    青玄摇头道:“云涡,什么罪不罪的,不都是天庭的一句话?难道魔族就该死,难道仙族就该高高在上?”

    她素来老实本分,如今说出这样一句大逆不道的事,让云涡大为意外。

    “你真的如此想?”

    青玄点头道:“当真。世间对错,从无定论,全凭仙界一句话。问题是,凭什么?”

    云涡心中震动,默默地将青玄的手握住。

    飞升紫府,位列仙班,这曾经是她的终极梦想。可现在的她对这一目标产生了动摇。

    桂花仙临终前所说的话,让她终于意识到,也许两万年前的那一场神魔大战,并不是仙族占了全部的道义。

    我们灵魔最初都是仙啊……

    天书曾预言,魔族中将诞生一位新的四方之神,取代旧神祗……

    这是桂花仙弥留之际,对她所说的话。

    也许,让魔族中诞生一位神祗,也并不是坏事?

    云涡脑中蓦然蹦出这个念头,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忙排除私心杂念,将这个念头碾杀殆尽。

    魔族不可能成神,这是亘古不变的一条真理,从未有人去质疑正确不正确。包括她,也没有资格去推翻。

    翌日,云散雨停,峨眉山又恢复了一派清新宁静。因为下了一夜的雨,山谷中云蒸霞蔚,白茫茫一片,犹如仙境。

    云涡起了个早,站在海棠居的院子里,对着苍穹发出了一声召唤。不多时,平底卷起一股大风,混沌兽自云端向大地飞来,缓缓降落在地上,口窍里发出悠长的长啸。

    “来,来我这边。”云涡将混沌兽抱在怀里。她想起景宸曾经说过的话,便对着混沌兽的耳窍道:“流霞酒在你那里吗?”

    不料,混沌兽居然点了点头。

    云涡大为惊愕:“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这次,混沌兽的口窍里居然发出了一个字:“是。”

    云涡惊讶得合不拢嘴。混沌兽没有五感五识,居然能够发出音节,这还是第一次眼见。

    也许开了五窍之后,混沌兽也会逐步增强五识吧。

    “流霞酒在你那里,你就好好地藏着,万不可被蓐收殿下探知,明白吗?”云涡嘱咐。

    混沌兽道:“明白。”

    云涡站起身,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昨日她虽怒极攻心而吐血,但及时服用了仙药,气力恢复得还不错。

    “行了,万事俱备,我们也该去见师父了。”云涡远目望向长天,目光决然。既然下定决心离开这里,那就要退出师门。

    她是月老门最不成器的弟子,从今往后,已经没脸再待下去了。

    “姐姐。”身后突然传来轻声呼唤。

    云涡回头,看到白小童子和萤小童子双双站在廊檐下,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一场。这两人早就预料到她要走,所以也能猜到她此行,是要退出师门了。

    “又不是生离死别,你们哭什么。”云涡施施然走过去。

    “我想让你当我一辈子的师姐。”白小童子英俊的脸上充满不舍,“如果不是你将我从高辛国的地牢里解救出来,我可能,可能……”

    云涡笑着摇了摇头:“不用谢我,救你只是因为机缘到了。”

    萤小童子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道:“姐姐,你走了以后,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会。”

    “那就一言为定。”萤小童子抬起一双水盈盈的美目。

    云涡细细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不由得感慨万千。“我走了以后,师父再收徒弟,你们就都是月老阁里的师兄师姐辈,不太适合叫小童子了。不如,我给你们赐名?”

    “姐姐做主便是。”

    云涡道:“白小童子以后就叫白旭,萤小童子就叫萤月。”

    “姐姐赐的,都是好名字。”白旭和萤月相视而笑,“只是不知道,这名字作何解释?”

    云涡故作轻松,歪着头想了想,道:“旭是白昼,月升夜空,所以你们是一昼一夜,就像八卦阵的两极,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这话大有撮合的意思,白旭和萤月立即面红耳赤。萤月跺了跺脚道:“姐姐,怎么这个时候拿我们说笑呢?”

    白旭挠了挠后脑勺,只嘿嘿地傻笑。

    云涡正色道:“这怎么能是说笑呢?要知道一生一世永不分离,是这世间多大的福分!”

    这份福分,她这一生是得不到了。

    萤月立即明白了她话中深意,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牵着她的手。云涡将手轻轻抽回,便转身离去。

    她的步伐很快,甚至有些匆匆,生怕略一停留,便会舍不得。

    出了海棠居,云涡骑上混沌兽,向上清殿飞去。那里是白雨道长平日训诫弟子所在,月老也应该在那里。

    三清殿门口有两名峨眉弟子把守。云涡走上前:“请问,我师父月老在里面吗?”

    “在,姑娘这边请。”那两名峨眉弟子将云涡领进殿门,“里面有客人,我等就不方便进去了,姑娘请。”

    客人?

    云涡茫然,缓步上前,蓦然就听到里面传来月老的询问声:“你要退出师门,可想好了?”

    那声音如洪钟乍响,让云涡立即愣在原地。

    她疾步往前走,推开虚掩的一扇殿门,便见白雨道长和月老端坐在上座,面容肃穆,座下正跪着景宸和乐无双。

    乐无双被囚禁多日,身形瘦削了不少,脸色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旁边的景宸跪在她身边,目光灼灼,下巴的线条绷得冷峻。

    他朗声答:“师父,弟子已经想明白了!”

    云涡失声道:“景宸,你要退出师门?”

    这一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景宸回头看她一眼,目光里柔软如水:“师妹,你来了。”

    乐无双则忿忿不平地瞪了云涡一眼,然后收回目光,低头看着地面上的金砖。

    云涡没看乐无双,只盯着景宸,又问了一遍:“你要退出师门?”

    “是。”

    “兹事体大,你怎么能说退就退?”

    景宸将目光收回,淡然道:“对于我来说,世界上最大的事,就是为我族人报仇。”

    报仇报仇,他这么多年来,从来一刻都不曾忘。

    云涡求助地看向月老:“师父……”

    月老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随他去吧。景宸,为师只嘱咐一句,北冥仙地凶险万分,你们一定要当心。”

    “是。”

    白雨道长面露惋惜的神色,道:“景宸,我手下有一百零八名弟子,但你是我见过最有天份的修士。你当真决定要退出师门吗?”

    景宸道:“谢道长谬赞,景宸已经决定了。”

    “那行。”白雨道长复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乐无双,“无双,你离开峨眉那日并未向我拜别,如今跟着一起吧。”

    乐无双眼中噙泪:“师父,弟子心念私仇,不报便无心修仙!辜负了师父的一番厚望,还望师父原谅弟子。”

    白雨道长再是恨铁不成钢,此时也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闭目不言。乐无双和景宸同时向两位仙老磕头,磕头声沉闷而力重。等两人再抬头时,额头上都带着血印。

    月老不忍再看:“景宸,既然已经礼毕,那你就去吧。”

    景宸眼中微有泪光,却并未落泪,起身将乐无双扶起,便往外面走去。云涡木然站着,盯着景宸一步步往殿门处走来。

    昨晚的凝梦珠,竟是他和她见的最后一面。她只是没料到,他竟然心急至此,刚刚洗清了堕魔的嫌疑,便急着带乐无双离开。

    “景宸。”云涡轻声喊道。

    景宸停步,沉默地看着她。日暖生烟,此时从窗边泄入的天光无比温柔,将他的眼眸也晕染成茶色,显得那样温情脉脉。

    云涡就那样看着他,道:“抱我一下,行吗?”

    景宸意外地挑了挑眉,乐无双立即拉长了脸,恨恨地怒视着云涡。云涡看也不看乐无双,重复道:“抱我。”

    “好。”景宸上前,将云涡轻轻搂住。云涡闭上眼睛,肩肘放松地靠过去,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

    她贪婪地嗅着他的味道,是好闻的松竹味,哪怕是夹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也丝毫不减风雅。

    他也是沉醉其中,鼻翼靠着她的青丝,久久不愿意挪开。

    大殿静默。

    时光仿佛就此静止,凝固不前,似化为一只琥珀,将两两相拥的他们笼在其中。

    许久,云涡才睁开眼睛,轻轻推开景宸。景宸眸中情愫涌动,想要说什么,却被她抢了先。

    “景宸,你该走了。”她挪开目光,不再看他。

    景宸只觉怀里忽然空落落的,艰难地说出一声“保重”,便往外走去。走了两步,他驻足回头,看到云涡仍然是一个静立的背影,充满了疏离。

    于是他唯有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等到足音消失,云涡才落下泪来。景宸大概想不到,她之所以提出要他抱她一下,不过是为了将那串朱红道珠偷偷还给他。

    估计等出了峨眉山,他就该发现袖中的道珠了吧。

    彼时,景宸将那串朱红道珠赠予她的时候,诉衷肠,倾真心。可惜这份情意来得太晚了,她已经不想再要。

    云涡刚将眼泪擦去,忽见月老脸色大变,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蓐收站在门口处的阴影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看到了多少。

    气氛就此猛然压抑。

    她心头猛跳,似鼓声阵阵,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蓐收缓步从阴影中走出,清雅眉眼逐渐沐浴在一片日光中。只是,那眉眼中的情绪显然不善,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云涡定了定神,往他屈膝一礼:“见过蓐收殿下。”

    “你们师兄妹倒是鹣鲽情深,在这清修圣地也拥抱得旁若无人。”他唇角一勾,嘲讽意味扑面而来。

    “我和景宸兄妹缘分已尽,分离时难免有些不舍。”

    “是吗?”蓐收缓步走向上座,身后披风在玉阶上拖曳出一道道形状。月老和白雨道长忙起身,将蓐收坐在中间。

    “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白雨道长问。

    蓐收慢悠悠地道:“也没什么,就是来找我的神奴。”他转而看向月老,“司情仙君,我将云涡收为神奴,你没什么异议吧?”

    “云涡能做殿下的神奴,是月老阁之幸。”月老的声音掷地有声。

    云涡有过一瞬间的恍惚。她没想到师父能够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番话。谁不知道战神的神奴都是九死一生?那个疼爱她的师父,居然表示愿意让她去做神奴。

    “如此甚好,做我的神奴没什么福气,唯有一条——那就是会拥有强大的神力!”蓐收语气得意,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略有回声。

    云涡怔忪,俯身跪下:“师父在上,徒弟有一事要禀。”

    “说吧。”

    “师父,徒弟身为罪仙,没资格担任仙媒。现在作为战神宫的神奴,更是不宜再做月老阁的弟子……”云涡小心地措辞。

    月老顿时冷下脸来:“景宸退出师门,你也要退吗?”

    云涡不言。

    白雨道长慨叹道:“云涡,你和景宸这般任性胡来,究竟将你师父立于何种地步?”

    “师父,我……”云涡抬头,声音哽咽。她这般悲伤,蓐收却是看笑话似的,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月老叹道:“那好,云涡,你说说,为什么你觉得你是罪仙,就没有资格做仙媒了呢?”

    “师父曾说过,《仙情决》是顶重要的仙诀。弟子自认修行不如景宸,一直忐忑不安。如今才明白前世竟然犯下滔天罪孽,更是没脸再待下去……”云涡嗫喏。

    月老道:“此言差矣。云涡,你是最合适习练《仙情决》的人,景宸反而不适合。”

    云涡愕然。

    在她的印象里,景宸不仅道行高深,而且道心稳固。这样的人,习练任何仙术都是最适合的。月老居然说,景宸不是最佳人选?

    “我们月老一门和其他修仙门派不同,因为主管人间嫁娶之事,所以所修弟子不需要完全绝情绝欲。要懂情,才能真正明白《仙情决》的奥妙。景宸无情,而你多情,这就是我把《仙情决》交给你的原因。”月老道,“云涡,你也许想不到,也许有一天,《仙情决》能够撼动天下,改变仙魔对峙的格局!”

    云涡呆住。

    她即将远走高飞,所以才在临行前退出师门,刚才这一番说辞不过是表面功夫。可是没想到,月老却说出了让她十分意外的话。

    “两万年前的仙魔大战都没能结束掉魔族,《仙情决》又怎能撼动天下,改变格局呢?”云涡问。

    白雨道长诧异道:“云涡,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一直觉得,《仙情决》仅限于儿女情爱,不会有太大的威力。”云涡怯生生地道。

    “你是这样觉得?也罢,是我瞒你瞒得太久了。”月老哼笑道,“只要是血肉之躯,都会被情字所扰!灵魔族为什么能够百战不殆,就是因为他们能够唤出凡人乃至仙族、神族心中的欲望,然后加以控制。之前桃花灵魔利用部分仙情决,炼制出了迷情决,轻易便可以蛊惑人心。云涡,若是你能悟出仙情决的精髓,那说不定你能让魔族改邪归正!”

    云涡心中难受,跪地道:“谢师父器重,只是云涡已经做了决定,要退出师门。”

    再过几日,她就要偷偷离开峨眉山,可能一辈子就只能待在不死地。与其到时候惹得月老门受累,还不如现在就撇清关系。

    白雨道长不知她心中真正所思所想,哼了一声,怒道:“云涡,你怎么如此不成器?”

    “云涡,不必再说,为师不会同意。”

    云涡还想再说,程彻从外面匆匆闯入,高声喊道:“道长,大事不好了!有人闯流玉瀑!”

    话音刚落,一道龙吟便震彻整个峨眉山。听声辩位,正是从流玉瀑那边传来的黑龙怒吼声。

    白雨道长霍然起身:“怎么回事?”

    程彻禀道:“有人强闯峨眉山,正在和黑龙恶斗,估计是想请求黑龙吞掉自己的寿元!”

    “又是那些拈轻怕重的凡人,随他去!吞不吞那人的寿元,黑龙自有定夺。”

    “这……”程彻为难道,“那人身份有些特殊,是文曲星转世。”

    白雨道长皱起眉头:“胡闹!”

    天上星官转世到凡间是常有的事,只因为要进高一层的仙阶,总是要在凡间经历天劫的。因为该历多少天劫都已有定数,所以并不能让黑龙随随便便吞掉寿元。

    “倒是新鲜,还是第一次见有星官转世,想免掉自己要历的劫。”蓐收用修长的手指敲着上座椅靠,若有所思地道,“走,咱们去看看。”

    经过云涡身边的时候,他不忘叮嘱一句:“你也去。”

    云涡只得道:“是。”

    他的披风的边缘扫过她的手背,留下沁凉的触感。云涡闭上眼睛,收紧了十根手指。

    未到流玉瀑,云涡便听到振聋发聩的龙吼声,几乎将整个寰宇震得碎裂。

    九天之上,一条黑龙巨尾从山谷里冲出,气吞万里地向山崖另一边上拍去。那山崖上有一人骑于马背之上,正舞剑和龙尾争斗,丝毫没有惧意。

    “那就是文曲星转世?”月老问。

    程彻眯了眯眼睛:“是!”

    “估计在凡间历劫不顺利,来找黑龙了吧?”白雨道长冷声命令道,“程彻,集结所有弟子,一定要拦下文曲星转世!不得激怒黑龙!”

    “是!”

    云涡看山崖边上那人,只觉得身姿矫健,一手长剑挥舞自如。她正打算上前看个清楚,忽听身后蓐收道:“其实这件事很好解决。”

    白雨道长回身问道:“殿下可有什么法子?”

    “文曲星转世来寻黑龙,要黑龙吞掉他的寿元,无非是在人间历劫遇到了什么难题。”蓐收道,“不如帮他解决了便是。”

    白雨道长认同地点点头:“有道理。”

    他刚想和程彻说什么,就听到蓐收道:“且慢。”

    “殿下难道有什么高见?”

    蓐收笑着看身旁的云涡:“不如给云涡个机会吧。”

    云涡一头雾水。

    “你不是要退出师门吗?你若是能帮文曲星转世解决难题,就说明你离了月老也能纵横天下。你要退,就退了吧!”

    云涡心头狂跳,却没有应声。

    那位可是文曲星转世,遇到的难题自然不是一般人能解决的,否则也不会来找黑龙。

    她真的能帮他解决吗……

    “你不愿意?”蓐收见她犹豫,追问一句。

    “我愿意!”云涡下定决心,往月老跪下,“师父,弟子不孝,退出师门的决心已定!”

    月老恨铁不成钢,却也无可奈何,便道:“去吧。”

    云涡点点头,站起身飞到山谷上方,然后纵身往下跃去。

    风声呼啸,凌厉如刀。

    只听黑龙瓮声瓮气地道:“小丫头,你来这里做什么?”

    “师祖!你先不要现身,我和文曲星转世有话要说。”云涡一下扑到黑龙的身体上,抓住了厚重的龙鳞。

    黑龙道:“哼!你不会要多管闲事吧?”

    “这件事关乎我能否退出师门,我必须要管。”

    “退出师门?”黑龙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你敢退!你究竟还认不认我这个师祖?”

    云涡苦笑:“可是……”

    她必须要远离是非之地,必须要逃离蓐收身边。要逃走,就必须摆脱掉月老仙徒的名头,否则就会给师父惹来祸端。

    “可是什么?你胡闹!难道你就真的不想看看,究竟会不会嫁给蓐收,会不会成为首屈一指的上仙?”

    云涡吓了一跳,忙道:“师祖,你别让他们听见!”

    “怕什么,我结了结界,只有我和你才能听到。”

    云涡这才放心下来。若是让峨眉山上下听到黑龙的预言,那她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没想到,黑龙继续道:“你若是不乖,我就告诉你师父,你将来要嫁给蓐收,让他给你准备聘礼去。”

    “别!”

    “那你别退出师门。”

    “师祖,我非走不可,不能连累师父的。”知道这里有结界,云涡才敢将自己的真实目的和盘托出。

    黑龙默了一下,才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就这么嫌弃‘神奴’的身份吗?”

    “难不成还要对蓐收殿下感激戴德?”

    “若没有‘神奴’这个身份,你以为你罪仙的身份暴露,还能好好地待在这里?”

    云涡一怔。

    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神奴这个身份,相当于戴罪立功,就等于是赎罪。若是没有这个身份,光花薛就能将她拍个灰飞烟灭……

    “我非走不可。”云涡心里难过,“师祖,你都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师兄走了,桂花仙死了,他是桃花灵魔……”

    黑龙叹气,山谷中的氤氲雾气更加浓厚,白茫茫一片。它道:“罢了罢了,你要退出师门,我也不拦你。”

    云涡只觉得身体迅速飞升,是黑龙从谷底冲向上空。转眼间,黑龙便将云涡送到了山崖边上,龙尾在空中甩了个花式,便迅速消失在山谷的迷雾茫茫中。

    “喂,别走——”

    山崖边上的那人,骑马就要往山谷里冲。

    云涡忙上前阻拦:“不要!”

    枣红马扬起前蹄,嘶吼一声。烟尘中但见一人骑于马上,英姿飒爽,猎猎生风。

    “你是谁?”马背上那人发问,声音清而脆,居然是名女子。

    女将军?

    云涡讶然,打量对方的确是一名女将,美丽容颜掩于面甲之下,只露出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

    “我叫云涡。”云涡知道对方是文曲星转世,按捺下满心疑惑,“听闻将军驾临,特来接应。”

    那女子轻笑一声,翻身下马,右手按在腰间一柄剑柄上,头上铁帽红缨飘扬。她伸手将头盔脱下,顿时露出了如瀑青丝和那张绝美面容。云涡只觉眼前一亮,便被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一个文曲星转世,没做成位列朝堂的文官,倒是成了英姿飒爽的武将。真的有意思!

    沙场点兵,马蹄飞雪,旌旗飘扬,竟由惊世红颜翻腕挥就,委实让人佩服。毕竟这凡间的战事政事,从不容女子插手半分。

    云涡不由得惊叹:“没想到你是女子。”

    那女子一笑,一对俊眉洒脱如走龙,给这张柔美的脸增添了许多英气。“我也没想到峨眉山男修众多,却是一名女修出来迎我。”

    “请问阁下名讳?”

    “李清风。”

    云涡细品李清风三个字,只觉得人如其名,一身正气洒脱,心里定了一定。她笑道:“我其实不是峨眉山的土地,而是月老仙徒。”

    李清风一喜:“你真的是月下仙徒?”

    云涡微微点头。

    “我有一事相求!恳请仙子出手相助!”李清风眼神一亮,“但求一段姻缘。”

    云涡惊问:“你来这里和黑龙缠斗,就是为了这个?”

    “是。”李清风皱眉道,“他们都说我是天煞孤命,注定一生茕茕孑立。我不信!与其那样,我宁愿把余生都送给黑龙!”

    云涡无奈地笑。

    李清风可是文曲星转世,黑龙怎么能吞掉她的寿元?

    “将军莫急,我这就为你找出今生的良人。”云涡从百宝袋里掏出一枚月老白蚕,先对白蚕施法,待白蚕吐丝后,将白丝绑在李清风的手腕上,念动咒语后,一方幻境便在眼前徐徐展开。

    按照常理,幻境中一般会出现李清风未来的夫君的。可是此时此刻,幻境中却迷蒙混沌一片,什么也没有。

    云涡揉了揉眼睛,继续在幻境中找来找去。可是没用,依然没有任何男子出现。

    她震惊万分,试图继续寻找,可是幻境已经开始消失,最后完全不见了。云涡记得月老和她说过,幻境中若是无人出现,那么就说明被测算人是天生孤命,命中就没有姻缘一说。

    李清风盯着云涡,一直在等待结果,见云涡满脸失望,终于打破了沉默:“仙子,看到我未来的夫君了吗?”

    云涡尴尬万分,诺诺地回答:“没有。”

    “没有不要紧,再看一次就是了。”李清风道。

    云涡有些伤心,语气安慰地劝说道:“清风将军,你听我说,你命里没有夫君……”

    “我不信!怎么可能呢?我曾经有三门婚事,不过都是没成罢了!”李清风霍然站起,上前钳住云涡的双肩。

    “将军,这就是你今生所要面临的劫数。你我都不可更改。”云涡心里叹息。上仙应天劫,果然没什么好事。

    “劫数?”李清风颓然后退两步,痴笑道:“胡说,我十三岁才名远扬,十四岁入椒房做了皇后娘娘身边女官,十六岁杀了来劫宫的反贼,十八岁随大将军一同上战场杀敌!到今年我已经二十二岁,从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升为一军统领!我不敢说我是天下第一才女,可也好过那些从出生就没行过万步的闺阁小姐!我怎么可能连她们都不如,落得一个孤独终老的下场?”

    她惊才艳艳,横空出世,然而正因为如此,李清风才无法接受人生中的一点缺憾吧。

    云涡劝慰道:“清风将军,事已至此,伤心也没有办法。我听说凡间有许多男子或者女子,命中都没有婚缘,却也过得一生坦**。”

    李清风霍然抬起头:“仙子,都说命不可改,福自己求,这世间有办法改变我的婚缘吗?”

    “这个……”云涡为难地拖长了尾音。

    关于以运改命这件事,云涡曾经略有耳闻。

    传说,某朝某代有个大官,受一个得道禅师点化,做下三千件善事,所以积累了许多福报。这个大官原本命中没有儿子,就因为这三千件善事的福报,他最后得了一个儿子。

    因此,云涡曾经问月老,他们仙媒能不能引导凡人多做善事,以增加福报,让天生孤命的人有一桩姻缘,让婚姻不幸的人喜结良缘,让姻缘美满的人锦上添花。

    月老却捋一捋胡须道,云涡,命中无子,和命中无姻缘是不同的!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云涡快言快语地回答,这样既可以劝说凡人多做善事,又能改变一些人孤苦的命运,何乐而不为?

    可是,你以为命中有一桩婚缘就是福气吗?你认为嫁得良夫,娶得贤妻就是福气吗?

    难道不是吗?

    云涡有些吃惊。

    若姻缘不是福报,那么他们仙媒整日帮凡人牵姻缘红线是为了什么呢?姻缘若不是福报,那孤独终老就是福报了吗?

    月老只哈哈大笑,告诉她的修为太浅,随手就给云涡当月要做的修炼功夫加了三成。从那以后,云涡就再也不敢问这个问题了。

    思及此,云涡无奈地答:“我也没有办法,包括我师父月老,也束手无策的。”

    李清风怒道:“你是仙媒,我就不信你帮不了我!你随便从街上拉个长得还行的男子,为我和他牵了红丝,他敢不娶我?”

    云涡无奈地道:“若是你们彼此有情,我自会牵红丝,可你这法子是拉郎配,恕难从命。”

    李清风怒极反笑,想要说什么,喉头却微甜。她捂住胸口,一张嘴就吐出一口鲜血!

    云涡大惊失色,将李清风扶住:“你,你怎么了?”

    李清风闭目不语,脸色苍白,显然是受了刺激。云涡忙封住她的穴位,让她坐在地上,然后为她输入仙力。

    仙力能够加速内伤愈合,所以李清风的脸很快就有了血色。云涡刚刚松了一口气,正要继续输入仙力,身后却伸出一掌,劈手就将她拉了起来!

    “你做什么?”云涡回头,看到将她拉起来的正是蓐收。

    蓐收斜看她一眼:“她再是文曲星转世,如今也是个凡人。”

    “可她受了很重的内伤。”

    “你有多少仙力,能救得了多少人?人生在世,便是苦厄不断,你能救一个,难道还能靠这种办法救千千万万?”

    “那你说怎么办?”云涡怒火中烧,“难道看着她死?我做不到你这样残酷冷血!”

    也许是初次见她如此激愤,蓐收怔了一怔。月老和白雨道长从山崖另一边飞渡而来,听到她的质问,不悦地道:“云涡,不可造次!”

    “师父!”云涡委屈,“我只是在救人。”

    月老捋了捋胡须:“你说你在救人,那我问你,等她醒了,你打算怎么救她?”

    “她醒了,就不需要我的救助了。”

    “是吗?”月老伸手一点,李清风的胸口处顿时变得透明,里面跳跃着一颗红彤彤的心脏。只是那心脏上已经爆开无数条小血口,在汩汩地往外面渗血。

    云涡目瞪口呆。

    “我且问你,你能救一个人的命,那你能不能救一个人的心?”月老语重心长的道,“李清风的病,在心不在身。”

    云涡哑口无言,低头默默无语了很久,才道:“师父,徒儿错了。”

    白雨道长看了看昏迷过去的李清风,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让文曲星转世不要消极厌世。云涡,你有办法吗?”

    云涡摇头:“我还没想到。李清风命中没有姻缘,我不能给她乱造姻缘的,否则那就是逆天改命。”

    “这可如何是好?”

    说话间,李清风咳嗽一声,幽幽转醒。她睁开一双灵秀的眼睛,在看清楚月老后,猛然坐起身来:“你就是月下老人?”

    “是。”

    李清风道:“你能给我缔结良缘吗?”

    月老和白雨道长对视一眼,笑问:“清风姑娘这是打定主意要求姻缘了?”

    李清风站起身,正正经经地拜了一拜,道:“是,还请各位仙人给指点一二,让我有生之年,得一多情郎君。”

    月老看向云涡,目光温和如皎皎月:“云涡,那你呢?你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觉得有一桩美满姻缘是人生之福?”

    云涡一怔,道:“是!徒儿偶尔会自负,认为我司情仙君一门缔结姻缘,就是是造福人间。”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改变想法。”月老眼眸中略显失望。

    李清风已经等不及了:“月老,你倒是肯还是不肯啊?你若是帮我寻得良配,我必定日日供奉你!”

    月老抚须大笑:“好,好,你倒是坦率!那今天就我就索性给你们看个明白。良缘,究竟是不是福。”

    说完,他便将手中的龙头拐杖使劲捣向地面,迸发出零星火星。火星未灭,那仙光已如涟漪般四散开来,地面顿时变得如明镜般。

    李清风略微吃惊:“这是什么仙术?”

    “流光倏影,可以将发生过的事情重现为影像,供人观看。”蓐收简单地回答。

    月老赞叹地道:“不错,就是流光倏影。我有几件明镜尘事,想要给清风将军和云涡看一看。相信你们会有所感悟。”

    云涡惊叹:“我真有眼福,终于目睹了此等高深神法。”

    白雨道长在旁边协助月老,于是那明镜中的仙光漩涡终于稳定下来,开始出现一些画面。

    云涡低头看去,只见明镜中出现了一名弱质纤纤的少女,正在一棵海棠树下铺纸磨墨。她执起一根小狼毫,在白纸上写下几行端正秀丽的小楷。

    不多时,旁边走过来一名丫鬟,轻声道:“小姐,陈公子来访。”

    “表哥来了?”少女粉面含春地掩口而笑,“快请他进来,正好让他看看我的新诗。”

    画面中随即出现一名风流倜傥的少年。少女迎上去,让丫鬟奉上香茶,然后暗含得意地问:“表哥,你看我这新诗如何?”

    少年低头默读了两句,目露惊诧之色,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淡淡地道:“表妹,这诗好是好,只是取材边塞,你不过是一介闺阁弱女,不适合出自你之手。”

    少女懵然问:“为什么呢?前两日我听闻边关有捷报传来,振我军心,便想到写这样一首诗。”

    “女儿家家,不能谈论国事,以后你还是多写些花鸟诗为好。再说,我们还有月余就要成亲,我还是希望你能有当家主母的端庄模样,不要太过关注边关的血腥之事。”

    少女眸中蒙上一层失望,不过她很快就答应了少年的请求。“表哥,我听你的。”

    清甜的香风吹来,将那写满诗句的纸吹得飒飒作响。少女不小心松了手,那充满诗才的纸便随风而去,越飞越高,最后越过了墙头。

    少女曾经的梦,终究是远去了。

    影像至此,便渐渐消失了。月老用拐杖再捣向地面,于是明镜中又出现了人影。

    这一次,人影渐渐清晰,是一名儒雅的风流名士。他看上去已经三十出头,正在庭院里的枇杷树下呆立。一名老仆上前道:“老爷别担心,接生婆已经进了产房。”

    名士转身,叹道:“但愿上天能够保我妻儿平安。”

    “老爷宅心仁厚,定能得偿所愿。”老仆道,“老爷和夫人恩爱十几载,谁看着都艳羡,老天爷也会关照的。”

    “是吗?”名士用拳头轻轻地砸着手心,眉头皱起,“可我这心里总是担心,生怕中了副车,来个儿子是最好不过的。”

    仿佛是呼应他的话语,不远处隐隐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号,以及接生婆的鼓劲声。

    可是从名士的表情来看,似乎更关心能否香火永续。

    影像再一次熄灭,只剩下一片灰白。云涡只觉呼吸急促,莫名看向李清风,她也是如此,呆呆地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就在云涡以为地面不会再出现什么的时候,明镜里的那块灰白又迅速散去,接着出现了一处深庭宅院。这一次,没有男人,只有数名贵妇在树下赏花,喝酒。她们差不多有四十岁左右,衣衫华丽,保养得宜,优雅的举止彰显着她们出身的高贵。

    最上座的那名穿绛紫襦裙的贵妇,正在低头品茶。一名黄衣贵妇问她:“璎珞,听闻你们夫妻二人几十年鹣鲽情深,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让你夫君对你这样服帖?”

    立即有人附和:“是啊,璎珞,说出来传授给我们姐妹,我们也学学你的御夫之术。”

    璎珞施施然放下茶杯,嗔笑点了点众人:“你们一个个这副小肚鸡肠,我说出来你们也学不去的!”

    “到底是什么,你就说说嘛!”

    璎珞得意洋洋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顺着他呗。最近我新挑几个正值青春的少女送到他房里,他果然悦心大增,对我比往日更好了。这男人,你就得揣摩他的心思,才能笼络住他呢!”

    黄衣贵妇愣住,半晌才道:“可是,万一他喜新厌旧动了真心……”

    “男人哪有不喜新厌旧的,我愿意提供新人给他,只要他别离开我,怎么样都行!再说了,他若是扶了小妖精当正妻,小妖精能允他三妻四妾?小妖精能勤俭持家?小妖精能帮他打理里里外外?男人心里精明得很,谁让自己过得舒坦,就让谁去做当家主母,那点真心算什么。至于那些妖媚的小妖精,不过是过眼浮云罢了。等熬到他老了,抱不动那些小妖精了,他就还是你一个人的。这就是白头偕老,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一片赞叹之声。黄衣女子面有动容,低头不语,似在细细琢磨璎珞的话。

    坐席间有人轻道:“一生一世本该一双人,他阅尽百花才肯与你相守。这样的他,你还爱吗?”

    璎珞没有回答,也许是众人的声音太高太杂,湮没了这个问句。也许是,问题的答案太浅显,她不屑去回答。

    终于,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明镜也渐渐黯淡,最后迅速缩小至月老的拐杖之下。

    众人皆是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白雨道长打破了沉默,道:“这些都是月老从凡间挑选出的恩爱夫妻,你们看完作何感想?”

    李清风满脸震惊之色,道:“我竟想不到,女子婚后竟是这种境地!她们怎么能忍耐至此?若我是她们,和离便是!夫君不忠,揍一顿便罢了,用得着这样苟且存活吗!”

    月老道:“你有如此骨气,值得令人敬佩。可是凡间婚事之所以如此苦楚,并非因为女子一味纵容和容忍,而是世间男子多薄情。”

    李清风缄默,低头若有所思。

    云涡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发堵。

    月老温然道:“云涡,这其中还有你牵的姻缘线呢。”

    “啊?”

    云涡茫然回想,似乎觉得方才幻境中的几对夫妇是有些眼熟。难道她当真给他们牵过姻缘?

    “师父,徒儿是不是做错了?他们明明不是美满姻缘!”云涡震惊之余,还有些内疚。

    “你没有做错。可能在你们眼中是不太美满,但是在这些凡人眼中,已经称得上是良缘了。其他的更不用说,虐情虐恋的,绝情无情的,都还不如这个,不仅备受煎熬,还受尽皮肉之苦!凡人皆有情障,用情再深,也抵不过世俗、家族、利益!所以,云涡你现在告诉为师,你还认为一段美满姻缘是福报吗?”

    云涡摇头。

    月老看向李清风,笑道:“清风将军,你呢?你现在还想要一桩姻缘吗?若是还想要,我逆天改命,也会为你牵一桩姻缘。大不了,让你多经历些劫数罢了!”

    李清风忙道:“月老客气,清风明白了,再不想出嫁的事了。其实我之所以来峨眉山,也是被朝内那帮老学究气得不行。那帮老学究整日弹劾我,说本朝没有女子为将的先例,要我解甲归田,否则乱了纲常,引人非议。可笑!我才二十有二,劳苦功高,解什么甲,归什么田!”

    月老呵呵笑道:“清风将军,你要是决定了,那就不可更改了。”

    李清风面向群峦层山,一览众山小,万物在脚下渺小,慨然之气油然而生。她斩钉截铁地道:“我李清风想明白的事,没有道理再回头折腾。此生我的使命就是要护凡间一方安宁,就是要给天下女子做一个巾帼表率。嫁什么嫁?不嫁!我文武双全,偏不学那古板做派,庸碌行为!有夫还是无夫,有子还是无子,能赢我锦绣文章,能敌我手中的宝剑,能胜我雄才谋略?笑话!”

    多少世间女子空有高远志向,却被父权夫权缚住手脚,于是那志向再高也高不过红尘。

    多少玲珑心思都给了枕边人,却不被珍惜对待,于是那腔柔情便只能寥落成泥。

    多少山盟海誓骗得痴情儿女赴汤蹈火,却总是被轻易辜负,于是海枯石烂成一句笑话。

    李清风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居然曾经生出这样的心思,想要跳进这束缚手脚的绳圈里,想要用玲珑心思,去听有人在她耳边说几句徒有其表的漂亮话,然后把一生赔进去。

    她往脸上抹了一把,才发觉手心上都是泪水。多年前的那个人躺在她怀里,沾满血污的眼睛一点点地失去了神采。多年后她仍然记得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他怕她无人知冷暖,他怕她无人添寒衣,他怕她无人养老送终。

    果然,一语成谶。

    然而,她都无所谓了。

    漫漫长日,她熬过去便是,总好过在红尘俗世里消磨去了光芒。孤独终老,总好过明珠蒙尘。

    李清风怀着这样的心思,静立许久。过了许久,她才回头看向月老,洒脱一笑:“月老此次提点,让清风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余生必将记住您的教诲,为凡间造福。”

    “想明白就好。”

    马嘶声划破长空,李清风策马奔向远方。

    云涡忽然觉得胸中轻松了不少。月老这一番话也点醒了她。她终于意识到,她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仙媒。

    “师父,这个流光倏影要怎么修炼才可以?”云涡歪着头问。

    月老白了她一眼:“你不是要退出师门吗?”

    “是……可是……”她支支吾吾。

    “你就告诉我,到底学流光倏影做什么?”

    云涡答:“当然是点醒世人。”

    “流光倏影需要很高深的仙力,你目前还达不到这样的水平。”月老低眸看她,“云涡,能保护这个世界的,从来都是强者。一个弱者再善良,也是无能为力的。就像是清风将军,来去如风,决定过一段恣意人生,那也是因为她武功高强。”

    语毕,月老便转身,往白雨道长那边看去:“老弟,事情解决了,咱们不喝一杯去?”

    白雨道长这才如梦初醒:“是,你帮我送走了文曲星转世这个烫手山药。咱们喝酒去!殿下若是想喝,也一起来吧。”

    “不用。”蓐收望向苍生殿,“过了今天,有人给我送酒喝。”

    云涡顿时心跳如雷,难以置信地看着蓐收。偏偏他没有看她,而是望着山林深处,只给她一个清俊的侧脸。

    难不成,他察觉到她的计划了?

    可是……

    凝梦珠分明是上古神器,不容易被他察觉的……

    “云涡,你妄言退出师门,为师就罚你在这里面壁两个时辰!”说完,月老便和白雨道长一同施施然而去。蓐收看了她一眼,也转身御云离开。

    一时间,方才还热闹的山崖边上,忽然变得只剩云涡一人。

    山风吹来,将她的衣裙扬起,如一只美且细的手臂,在不甘地摆动。云涡长舒一口气,仰头望着青冥长天,耳边一直回**着那句话——

    能保护这个世界的,从来都是强者。一个弱者再善良,也是无能为力的。

    今晚,便是月圆之夜。

    早晨还淅淅沥沥落了一场微雨,到了下午时分,云敛风收,雨停天晴,夜空如同水洗一般格外明净。天穹中悬着的那轮明月,皎皎如珠,将整个峨眉山披上一层洁白霜华。

    云涡独自一人坐在寝宫里,望着地上被月光拉长的窗影,兀自想着心事。今晚就能用鉴花宝镜离开,可她居然犹豫了。

    只要迈出那一步,从此天高云阔,自由自在。这也是桂花仙希望她能过上的生活。

    “可是……”云涡懊恼地托着下巴,“我还没退出师门。”

    她逃得远远的,自己是爽快了,可月老门说不定会因此遭受一场浩劫。花薛找不到她,必定会将此事上报天庭。天庭若是派了天兵天将来调查月老阁,那么白旭和萤月都逃不开干系。

    暗处突然响起一个琅琅之声:“无稽之谈。”

    云涡吓了一跳,往黑暗中望去。只见混沌兽从阴影中飞跃而出,往她脚边拱了拱:“无稽之谈!你以为你退了师门,花薛就会放过月老阁?”

    “你什么时候会说话了?”

    混沌兽在地上打了个滚:“我早就开始练习说话了,只是今天早上才受了月老的提点,说顺溜了。”

    “我师父?”

    “对。”混沌兽道,“你师父让我对你说,你不用考虑月老门,随心所欲地去做。”

    云涡呆了一呆:“连师父都知道我要出走?”

    连师父都知道这件事,那白雨道长没什么理由不知道。既然两位掌门都知道,那蓐收神力高强,也不会没有半分察觉。

    混沌兽道:“你别担心,月老说了,以他对你十几年的了解,你要退出师门必定是要远走高飞的。既然他是对你了如指掌才察觉到你的动机,那蓐收肯定是不知道的。”

    “是吗?”云涡不自信地扯了扯嘴角。她现在怀疑,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蓐收察觉不到的。

    混沌兽张开口窍,那口窍越来越大,最后吐出了一只圆溜溜的酒罐子。它低声道:“云涡,流霞酒都在这里。”

    桂花仙说,只要将仙情决注入到这坛子酒里,就能醉倒蓐收。

    云涡试着将酒坛打开,然后念动仙情决。她竖起两根手指抵在坛壁上,刚念完仙情决,那酒坛便发出了一阵白光。

    混沌兽道:“成了。”

    云涡翻了个白眼:“成什么成?酒是做好了,那我怎么送到蓐收的嘴边去?难不成我要灌他?”

    混沌兽也被问住了。他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桂花仙言之凿凿,认定你必能成功。”

    云涡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然感觉脚下微微震动,似是地震。她忙从**跳下来:“怎么了?”

    混沌兽猜测:“山崩?”

    一个“崩”字尚未落地,门外便刮起一阵风,接着响起了娄宿的声音:“云涡,快出来,殿下震怒了!”

    云涡头皮一麻,将流霞酒塞到混沌兽的口窍里,才出了门问:“到底怎么回事?”

    娄宿神色凝重:“桂花仙将殿下的藏酒全部偷喝了个精光。殿下刚才发现,正发火呢!”

    云涡一怔,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桂花仙的脸。如果他还在活着,必定会笑嘻嘻地对她说,小涡涡,你放心,你肯定能把那壶流霞酒送到蓐收面前。

    流霞酒是神仙常喝的酒,尤其是月圆之夜喝酒,有降噪凝神,压抑神力中的丹田火流的作用。

    可以这么说,神仙能辟谷,上千年不吃不喝,却不可三日没有流霞酒。

    “那我去找白雨道长要几坛子仙酒去!”云涡忙骑上混沌兽。娄宿点头道:“你快去快回,殿下这边我还要收拾。”

    云涡胡乱地答应了一声,便骑着混沌兽冲进了月色。只是她并没有真的进了快哉城,而是在半路上折返回苍生殿。

    苍生殿沐浴在月光下,张开的殿门犹如巨兽的大嘴,里面幽深黑暗,可怖气息渗入骨髓。

    廊檐下染起了一朵一朵的灯笼,将身影拉得很长。云涡拎着那壶掺了仙情决的流霞酒,稳步走进大殿里。大殿里只燃了一盏莲花纱灯,将蓐收的半边身子照亮。

    一股清凉夜风随着她的步伐,**,吹动了灯火,也将覆盖在他身上的灯影晃了一晃,就像是一层层波浪,翻卷上岸。

    他坐在窗边,以手支额,墨发披散在肩头,如同流淌下来的一泓湖水。云涡小碎步上前,轻声道:“殿下,流霞酒拿来了。”

    蓐收并未睁眼,淡声道:“倒上。”

    云涡心跳如雷,将流霞酒倒满酒碗,然后捧到他手边。莲花灯的芒丝照过来,在酒水上**出一圈圈流光,也依稀映出了他俊美年轻的脸庞。

    蓐收并未生疑,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云涡心头顿时落下了一颗大石头,紧接着再倒了一碗。这次,蓐收没有再喝,而是接过端在手上,凤眸淡淡地看着她:“你也喝?”

    “殿下,我没有酒量。”云涡忙回绝。

    蓐收不再想让,而是抬头望着窗外的明月:“你不喝,那就是还在恨我?”

    “殿下何出此言,我只是酒量不好罢了。”

    蓐收晃了晃酒碗:“流霞酒能解心结,两人对饮,更是能一笑泯恩仇。你不肯喝,那便是打定主意恨我了。”

    云涡默然。

    她的确恨透了眼前的这位上神。他曾经欺她辱她,让桂花仙粉身碎骨……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不出口。

    “好,我喝。”她接过那碗酒,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然后偷偷吐在袖口处。趁着夜色,那一小块污渍并不显眼。

    蓐收明显放心下来,又喝了一碗酒,才问:“你除了想起上一世的一些回忆,可还想起其他的什么来?”

    云涡摇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孟婆汤就是厉害,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云涡愣了一下:“我应该记得什么?”

    “当时你的元神被花薛损毁得厉害,是我亲手将你剩下的元神带到一处青山。我守了七七四十九天,你的元神终于孵化出一个人参娃娃。”蓐收伸出手掌做了个比划,“大概这么高。”

    云涡指了指自己:“那是小时候的我?”

    “对。”蓐收微微扬起脸,似乎陷入了回忆中,“那时候的你,天真无邪,活波可爱,完全不记得上一世的往事,整天闹着我给你买好吃的。你最喜欢吃糖画、糖葫芦还有苏记烧饼,尤其是那烧饼,你连颗芝麻都不肯丢……对了,你喊我‘山大王’。”

    云涡默默无语,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后来呢?”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就结束了。”蓐收的声音在黑暗中有着一股诱人的磁性,“都是景宸,他将你采了回去,还喂你喝了孟婆汤。不过也幸好月老用错了红丝,不然你早就变成九魂香丹了。”

    蓐收此时心中满是惋惜,那是他为数不多的逍遥时光。青山绿水间,他和一个女娃娃在一起。

    他教给她仙术,他给她盖房子。她练功不努力的时候,他会给她冷脸色看;她撒娇的时候,他会给她扎小辫子;她不乖的时候,他给她吹一曲舒缓的笛音。

    林林总总的,全是美好的回忆。

    可是这些,云涡都感受不到。她已经全部都记不起来。

    云涡只是满心的疑惑。如今总算是印证了娄宿的说法——原来他并没有将她当做炉鼎。

    可她还是想不明白,上一世她死在他手里,他却默默守护着她的下一世,这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

    “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我供出魔心?”云涡突然问。

    蓐收的回忆戛然而止。

    他收了笑,冷冷地看着她:“是,也不全是。”

    “到底是为什么?”

    “除了要你供出魔心,也是出于一种怜惜。”蓐收道,“当时你变成的灵参娃娃,确实很可爱。”

    云涡面上一红,继而愤概。

    当年她是一个灵参娃娃,虽然两世加起来满打满算也有上万年了,可那外形也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小娃娃!他居然就这样惦记上了!

    细想之下,只觉恐极。云涡胳膊上顿时起了一层栗粒。

    “蓐收殿下,云涡很感激您的义举,但我只能报答您的……”她顿了顿,不情愿地吐出四个字,“养育之恩。”

    蓐收的表情很精彩,明显被雷了一下。云涡也够呛,心里别扭到死,面上却仍然要强撑着道:“以后我会把你当做亲爹来供养,让你颐养天年……”

    “你、说、什、么!”蓐收咬牙切齿地道,“亲、爹?”

    云涡赶紧点头,如小鸡吃米。

    蓐收捏了捏眉心,很是头痛:“你还不够资格当我的女儿。”

    气氛因此僵了下来。

    云涡收敛了笑:“是,我是没资格……”

    都怪这夜色风月太美好,让她情不自禁地心软了。她都忘了,她现在是一介罪仙,有什么资格攀亲?

    云涡抬眼看到三步开外有一盏落地莲花纱灯,忙过去点灯,以冲淡自己的尴尬。灯火燃起,粉而柔的光亮顿时铺满屋内。她小心翼翼地侧脸去看蓐收,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看,脸上又是一烫。

    “蓐收殿下,对不住了,我刚才说的都是胡话,不作数的。”云涡讪讪地赔笑。

    蓐收淡淡地道:“其实我心里都懂,你早就不是那个灵参娃娃了。没关系,我等你。”

    我等你。

    听到这三个字,云涡茫然一片。等她做什么呢?

    难不成,往日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还能再回来吗?

    云涡摇头苦笑:“殿下,我不懂要等什么?”

    量劫在前,一个不留神便是毁天灭地,六界覆灭,所以他责无旁贷,她也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