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灰色少年何顿北方的河张承志公子爱耍酷楼采凝塔铺刘震云魔鹰记龙人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职场 > 县委书记 > 第二章

  5

  郭金石没去战友家,他去蹲了县城里的劳务市场。

  吉岗县城的十字街口,坐落着一座三层飞檐斗拱的鼓楼,据说是明清时期的建筑,挤在四周山丘一样高高低低的楼房中,自视清高中却显出了一种格格不入的寒酸、落魄与沉寂。可城里人舍不得扒掉它,还时不时地油漆打扮一番,说那是古老历史的一个见证。劳务市场就在鼓楼下,每天数百上千人,或贴墙而坐,或蹲成一个个圈圈扯闲篇,劳工们手里操着刨锯、瓦刀、管钳之类的家什,脚下还戳着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牌牌,上面写着“木工”、“修暖气”、“刮大白”之类的字样。字都写得歪歪扭扭,没有章法,却透着主人的粗豪、厚道与纯朴。

  郭金石没有家什,脚下也没有小牌牌,他也不凑到人群中去,只是远远地坐在马路牙子上,闷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过的烟屁股就在脚下摆成两个字,“力工”。也有卖工夫的过来跟他搭话,问他卖什么手艺。郭金石指指脚下的烟头,说,我什么技术也没有,只有两膀子力气。问话人讥嘲地笑了,说,现在就人臭,不值钱,找卖力气的还用到这儿来?随便在大街上吆喝一声,屁股后立马能跟上一大溜儿,拿鞭子赶都赶不开。郭金石心里骂,我会开坦克,你家有吗?我能把坦克上的火炮打得百发百中,你供得起炮弹吗?

  有手艺的人一拨拨地来了,又一拨拨地被人领走了,走时都不无得意地对还得等下去的陌生朋友打招呼,“我先去了呀!”赚得众人一片羡慕的目光。

  郭金石冷冷清清地孤坐了三天,很少有人过来跟他搭话,更别说来跟他讨价还价。每天见日头压了西山,楼房的影子黑沉沉地压下来,他就骑上车子往远远的耿家屯蹬去,到家时已是满天星斗。第二天早起,喝上一碗白菜汤,咬上两块苞米面锅贴大饼子,闪躲开老爸老妈探询的目光,蹬上车子又沿着山路飞驰而去。

  三天中,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第一天上午,有个工程队的来找人装卸水泥,说活儿累,又埋汰,尘土暴扬的,但可以在工钱上找,计件,一天咋也能挣个五六十。就有人指指他喊,只挣力气钱的活儿来了!郭金石笑了笑,摇头,没动窝。待工程队的人走了,就有人对他说,那活不干也对,挨多大累不说,就那灰猴子样,干完活得咋洗?回家媳妇都不让你钻被窝。第二天,又来了一个穿深蓝制服戴大盖帽的,看徽章上的天平标志,知是法院的。法院的说找劳动力挖排水沟,一天三十五元,晌午还供一顿饭。郭金石这回动了心,起身跟在人家身后,可只走了十几步,又蹲回原处去抽烟了,待法院的带人要走时,还有人招呼他,“你倒是去不去呀?这活儿可以了。”他摆摆手,仍是没动。市场上的那些常客们就开始私下嘀咕他了,说这小子是不是缺心眼?谁家还缺新姑爷子等你去呀?这样的俏活再不干,你就蹲你的马路牙子去吧。

  到了第三天,街道上下班的人流已蚂蚁搬家似地稠密起来,待价而沽的手艺人们也多已归巢,就见有辆紫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嘎吱一声停下来,里面钻出一个圆圆胖胖的中年人,喊:

  “有去装车卸车的没有?运煤,一天三十元。”

  有人接话:“供饭不?”

  “愿吃啥自个带。热饭的地方现成。开水管够。”

  人们哄地笑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再搭话。这价钱有点欺负人,一个大小伙子干一天挣三十块钱再刨去晌午那顿饭,跟白干差不多了。

  中年人又喊了一遍,一条腿已缩回车门里去,加了一句:“没人愿去我可走人啦。”

  郭金石起身迎过去,问:“从哪儿往哪儿运?”

  “铁路货场到县委大院,不远。”

  “你是哪个单位的?”

  中年人怔了怔,口气挺冲:“你愿去就去,不去拉倒,问这干啥?每天晚上收工前给你点票子,还诓了你那俩钱儿了?”

  郭金石笑了笑:“我叫人诓怕了,真要干完活不给钱,我上哪儿找你去?”

  中年人说:“我姓纪,县委办公室的主任。”他又指指车牌子,“你找不着我,还找不到这辆车?这是县委的,不会假吧?”

  其实郭金石早就注意到了桑塔纳的牌号,三个0后的尾数是18,虽非前几号首长专用车,但也显赫得可以。他只是想再确认一下。他说:

  “那就算我一个。啥时候去干活?”

  “明早八点,到县委大院门卫等我。”纪主任临钻进车门,又补了一句,“自个儿带晌午饭啊,挨饿可找不着我。”

  在人们的笑声中,桑塔纳远去了,郭金石也蹬上了自己的车子。于是便有人冲着他的背影笑骂,“溜光水滑的一个人,原来还是一猫长了俩脑袋,二虎头一个!”“坐在这儿好几天,就等这俏活呀!”“以为调你去当县太爷呀,还挑衙门。嘁,真是林子一大,啥鸟儿都有!”……

  郭金石没听到这些议论,听到了也不会回敬什么。各人自有心里的小九九,犯得上吗?他觉得他的第一步战略计划实现了,而且还算顺利。

  6

  工作一忙,时间便成了高速列车,一晃,新年的站牌闪过去了,再在前方站停车,已是千家万户过大年的一片喧嚣了。

  大年初四的午后,省交通厅厅长赵喜林把轿车开到成志超家的楼下,说在省城的大学校友们要聚一聚,务请县太爷光临。成志超盛情难却,自然就去了。

  酒桌上,也是在酒至半酣渐入佳境时,赵喜林敬酒,单单向成志超举杯叫阵:

  “志超,这杯酒我单请你喝,别的交情咱先放下不提,就凭我给你的那八百万,你也得喝!”

  成志超心里一沉,八百万?我什么时候跟他要过八百万?他又什么时候给过我八百万?

  但哪容他多想,满桌校友都摇旗呐喊了,八百万一杯酒,值了!志超你不喝,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又有人喊,喜林大厅长,你别见人下菜碟,我这人便宜,不要八百万,八万一杯就行,你让我喝多少是多少!

  蛙塘鼓噪,群情怂恿,成志超无心辩解,可就在那杯酒落肚的时候,他再一次陡然想起樊世猛那句“山高海阔”的话,那句话一定事出有因,而且因果还一定有些别样的蹊跷。他还想起,他是叮嘱过秘书小张的,让张景光想办法迂回探询一下,看樊世猛家里是否真有什么好事。可事后他忘记了追问,小张也就没再回复过此事。这两件事,是不是有着某种潜在的因果勾连呢?

  成志超有心再多问几句,可当着那么多闹哄哄的老同学的面,他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喝罢酒,接着唱卡拉OK。包房里越发哄杂,人们互串着席位,开始了一对一的愈显亲近的攀谈与联络。成志超看时机已到,便凑到赵喜林身旁,小声问:

  “我的厅长大人,刚才喝酒时,我不敢驳你的面子,你让我喝酒,我可遵命一干而尽了。我只是到现在也没想起来,你说的那个八百万是怎么回事?”

  赵喜林喝了不少,舌头有点儿大,眼珠子也转得不再那么灵活,话却明显多起来:“我说你呀,就是当了县太爷,也不该这般贵人多忘事嘛。你们县里通那个什么什么乡的公路重修了是不是?”

  成志超点头:“是通东甸乡的。东甸乡的大棚蔬菜很快就要大喷下来了,为了保证销路畅通,那条路不能不修了。县里为这事立了项,拨了专款,入冬前,那段路已经抢下来了。”

  赵喜林说:“除了专款,前几个月,你老兄大笔一挥,写下手令,派人专程到厅里找我,有这事吧?我知你老兄前程远大不可限量,哪敢有丝毫的怠慢,就从厅里已做了计划有了安排的款项里给你们拨过去八百万。不是我今天喝多了挑你的小理儿,虽说你张口一千万,我给了八百万,没能百分之百地让你满意,可你也该知道,县管公路主要是靠县里自筹自建,为挤出这八百万你知我费了多少口舌?得罪了多少人?而且隔着市里这一层,把款子直接拨到县里,也是破了常规的。你应该知道,省里其他县,为争取省交通厅的支持,县委书记和县长们一次次带人到省里来,把我当成菩萨又是烧香又是求拜的,那可是手段用尽啊。也就你老兄吧,面子大,架子也大,不说亲自来找我,事后竟连电话都没给我打一个。”

  成志超听出了蹊跷,打着哈哈说:“你管他是谁,架子大,你就不答理他嘛,我不信他还敢去你的厅里抢钱。”

  赵喜林说:“我不是友情为重嘛。也不是没生出置之不理的念头,可又一想,我不拨款,你就可能再去找鲁书记,鲁书记若开了口,你说我还理不理?我长了几个窝瓜大的胆子呀?与其为领导服务,不如直接为基层为朋友为老同学服务,让你把这份情记在我账上,总比记在省委领导账上强吧。我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地帮你把那事办了,不敢领谢,只盼着县太爷赏个笑脸,哪想你竟连个答谢的电话都没打给我。要不是年前你打发人给我送来两只仿古大瓷瓶,哼,我都不想搭理你了!”

  成志超的心不由又沉了沉:“这点记性我还有,我给你送瓷瓶了?”

  “不是你来给我送瓷瓶了,是你派人给我送瓷瓶了,难道这事你也忘了?”

  “来送瓷瓶的是什么人?”

  “还是上次拿着你的条子到厅里来找我的那两位,一个副县长,还有一个交通局副局长,姓啥叫啥……这酒一喝多,脑袋就胀得不好使了。都是我去年到你们县里时,你找来一块陪喝过酒的。”

  成志超问:“这事你可记清楚了?”

  “我还没七老八十迷糊颠倒呢。虽说喝多了点,还不至于胡说八道吧。”

  成志超想了想:“你说的那张条子,就是你说的我的那个‘手令’,总不致一撕了之,还在你的手上吧?”

  “在呀。我这人,一年清理一回文件柜。新年过后,我在清理那些东西时,还见了那张条子,本想送进碎纸机里算了,又想你老兄日后不定发达到何种程度,这纸真迹可就成珍贵文物了,所以就又保存了起来。”

  “能不能……找出来给我看看?”

  “你……你什么意思嘛?钱到了手,还想不认账啊?放心吧,那不是我个人腰包里的币子,我不会找你还。”

  成志超心里越发紧上来,可他装作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随你怎么想吧。但这张条子还是给我看看的好,而且,最好能交给我。”

  酒意蒙眬的赵喜林警觉起来,眼睛瞪大了,声音也低下来:“锣鼓听音。听你的意思,这里面……是不是还有点儿啥说道?”

  成志超摇头:“暂时还不好说,你总得让我看过再说嘛。”

  赵喜林想了想:“你什么时候回县里去?”

  “初八上班。我初七晚上回去。”

  “那好,你要不急,你下次回来时,给我打个电话,我派人给你送家去;要急呢,初八一上班,我特快专递给你寄过去。”

  “不,一会儿散了席,我跟你先直接奔厅里,行吗?”

  赵喜林的眼睛又牢牢地盯了成志超一会,点头了:“也好,你当面看过,且看你再怎么说。”

  当天入夜时分,成志超坐在赵喜林办公室看到那张条子时,心里虽已有一些准备,还是暗暗大吃一惊。字迹确像自己的,尤其落款签字,每一笔都很到位,该虚的虚,该连的连,与自以为独树了一格的签字别无二致。可这封信绝对不是自己写的呀,这不会有错。到了县里后,自己便依照老书记的叮嘱,全力以赴去抓蔬菜大棚,其他工作,都交给了县长陈家舟或主管副书记副县长了。县里建公路,是需投资的大项目,常委会专门研究决定的,具体工作自己却基本没介入,放手让主管领导去落实。再细想想,副县长伍林有一次倒是跟自己提过筑路经费不足的事,还吞吞吐吐地示意成书记在省里朋友多路子广,能否亲自出面去省交通厅争取一下。当时自己立刻就否定了他的建议,说省交通厅管的是省管公路那一块,咱们修的是县路,去了也是自讨没趣。成志超心里还另有考虑,自己是从省领导秘书的岗位上来到吉岗的,如果动不动就去省里要钱要物,就可能给县里的干部们惯出毛病来,以后更是指望他这块云彩下雨了。再有,成志超也不愿为这种事回省城求爷爷告奶奶,不论去省里的哪家衙门,那些老相识们都知道自己的老根底,人家即使给些额外的关照那也是瞧着鲁书记的面子,若是这样的求告多了几次,于自己和鲁书记面子都不好看,让鲁书记知道了,更不知怎样想。拉大旗做虎皮,终归是要让人瞧不起的。

  喜林厅长:

  见字如晤,你好。

  我来县里,虽有雄心独撑起一方天地造福于吉岗,但毕竟身单力薄,时有力不从心之感。我主抓的东甸乡的蔬菜大棚已有些规模,为保日后销路畅通,重建县里通达东甸乡公路的工程已经上马,但因资金不足,很快即陷入停工待料的窘境。这种烂尾工程,最容易招惹上上下下的责骂,况且此举是我来县里之后力主动议,眼下又恰到了我不多说你也会心知肚明的敏感期。万般无奈,只好学学孙猴子,取经路上,多求佛门。切望老兄鼎力相助一二。千万之数,小县视为巨资,放在老兄手上,也许只是九牛一毛。款到,公路即可很快告竣。愚弟知恩,小县念情,容当日后再报,先谢了!

  下面便是签字和日期,连遣词用句的风格都是和成志超日常给友人写信极相似的。这个东西究竟是谁捉笔伪造的呢?

  赵喜林靠在皮转椅里抽烟,笑问:“这回你还有什么可说?”

  成志超揉了揉胀上来的太阳穴,又问:“你是把款直接拨到了县里吗?”

  赵喜林答:“账号是你们那位副县长和局长带来的,要不要我替你查查?”

  成志超说:“款子拨下前,你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赵喜林做惊诧状:“哟,这还成了我的毛病啦?县太爷日理万机,忙得连媳妇孩子都顾不上了,又派亲信干将携来亲笔大札,我还敢不抓紧落实呀?”

  成志超把纸条折叠好,放进手提包:“这个,我带走。”

  赵喜林说:“当着真人,别说假话。你的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成志超想了想:“这样吧,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暂时都不要往外讲。这张条子肯定有毛病,日后,我一定对厅长老兄有个如实的汇报,好不好?”

  赵喜林想了想,问:“看你这意思,莫不是那张条子不是你的亲笔,我的钱被别人诓走了?”

  成志超说:“暂时还不好贸然结论。酒喝多了,你让我再仔细想想。”

  赵喜林脸上露出不悦之色,砰地一声关了办公桌上的抽屉:“随你便吧。走,回家睡觉去。”

  7

  酒劲儿上来了,脑袋胀胀的,眼睛涩涩的,回到家里,却毫无睡意。听儿子的房间,电子游戏战正在激烈地进行。平时不让孩子玩这些东西,过年这几天,便让他鸟儿出笼,随他怎么飞怎么疯。另一个房间,听宋波在打电话,不外又是和那些老同学互相拜年彼此问候。成志超将外衣扔在客厅,直接坐进书房,将那纸信函铺展开,一字一字看,犹如看天书,又好像看文物,脑子里转的就是一句话,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吉岗县重铺通东甸乡的公路,县里投资七百万,东甸乡投进二百万,算作去年为老百姓做的十大好事实事中的头一件。剪彩通车时,县五大班子首席领导都到了,一个个喜笑颜开拱手相庆,都赞成书记有魄力,来到县里就干了一件让大家期盼多年的大好事,并没一人跟自己提起资金不足和请求省里支持的话。这笔八百万专项资金真的投入了公路建设吗?如果真的投入了,那为什么事先不请示,事后不汇报,却伪造信函,瞒天过海?这里没鬼才怪!他们也太不把我成志超放在眼里了,狗胆包天啊!

  由此,成志超再一次想起樊世猛那句“山高海阔”的话,现在可以断言了,那决不会仅仅是一句拉拉近乎的酒话,后面必定还有一个瞒天过海的阴谋。酒后吐真言,樊世猛和赵喜林一样,都是在酒后泄露了天机,如果说有不同,赵喜林是被人欺骗利用,自己却并没得到任何好处(两只仿古瓷瓶暂可忽略不计),樊世猛却是既得利益获得者,和那些人是不是同伙,还当别论。

  他们是谁,其实成志超心里一清二楚。县委书记是“飞鸽”,县长陈家舟则是“永久”牌的,坐地炮,地头蛇。这些年,陈家舟从乡镇长、副县长一路干上来,县长的位置也坐了七八年了,野心早膨胀得可以,跟前三任书记配合得都不是很愉快,县里的四梁八柱,也早被他安排得妥妥当当,细查查,不是皇亲国戚,也都有着深层次的渊源,不是走着陈家舟的关系,是很难捧上那个金饭碗的。按照鲁书记“莫纷争”的叮嘱,成志超到了县里后采取的策略是,干部队伍维持现状,基本不动,我不提拔,也不调动,看你还纷争个什么?关于“少疏漏”,成志超心里也自有章程,眼下社会最容易让干部败走麦城的疏漏处,不外是经济和人事两块,我不贪污不受贿,管钱的大权交给县长,自己甩手自在王,两袖走清风,又何疏何漏之有?至于人事权,县里的公务员编制和事业编制早就严重超员,财政窘迫,苦不堪言,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成志超来到县里不久,便在常委会上做出决定,严格控制编制,三五年之内,原则上不进新人,特殊情况的,也必须经县委主要领导亲自签署意见。主要领导就是成志超了,任你是谁的亲爹热娘三姑四舅,我的笔就是一人不批,不信还有什么疏漏。

  大年初一时,成志超去鲁书记家拜年,把自己去县里后的工作和这些思考再一次向鲁书记汇报了,鲁书记赞许,说:“你在县里的情况,我多少听说一些,上上下下都还反映不错。我放心,也高兴。关于免纷争和少疏漏,重点是前者。疏漏嘛,谁都会有,做工作就免不了疏漏,不做工作没有疏漏的除非是死人。但要尽量少些,只要情有可原,组织不会求全责备。特别是,只要没有纷争,没人见缝下蛆地一味追缠,就不会成为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省市两级换届的工作再有半年就要开始了,编筐编篓,全在收口,这段时间,你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可不纷争并不是稀里糊涂。我可以装气迷,装糊涂,也可以放某些人一马,但那也要看是些什么事。似这般,王八蛋们自以为摸准了我怕出纷争的心理脉络,竟把伪造我的亲笔信件的事都做出来了,这叫无法无天,我还能嘻嘻哈哈自作不知吗?此一信是我已知,有其一必有其二,谁知蒙在鼓里的还有多少?那樊世猛的事是不是就又为一例?也许那也仅仅是冰山一角。他们真若以我的名义招惹下滔天大祸,那就是大疏漏,大疏漏的结局就一定会比不纷争好吗?

  酒冲气血,愤恼难平,成志超拿起了电话。

  电话是秘书小张的爱人接的。成志超先让自己心平气和,报了姓名,又问了过年好,张景光的爱人便受宠若惊地连声说:

  “哎哟,是成书记呀?您过年好。我怕打扰您,都没敢拜年呢。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呀?”

  成志超问:“景光在吗?他睡下了吧?”

  小张爱人说:“他去给伍县长的丈母娘过六十六,喝多了,就先睡下了。我这就叫醒他。”

  小张显然已经醒了,话筒里传来嘟嘟囔囔的责怨,啥六十六不六十六的,瞎嘞嘞啥。小张爱人提醒说,是成书记。待话筒到了小张手上,那声音便立刻柔和了:

  “哟,是成书记呀?您哪天回来?我去接您。”

  成志超故作轻松亲切,笑说:“你先使劲打两个哈欠,再擦擦脸,等彻底醒过来,我再跟你说。”

  小张说:“我醒了,真的醒了,一听是成书记的电话,我立刻就醒了。您有什么指示就说吧,我保证误不了事。”

  “这几天县里没什么事吧?”

  “没有。我天天去县委看值班记录,有些事,都小小不言的,在家的领导都及时处理了,您放心吧。”

  “那我问你,年前,县里在东甸乡开现场会那天,我让你问问樊世猛家里有什么事情的话,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是这么个情况,入冬时,樊乡长老爹住进了医院,手术前必须交足两万元押金,家里一时筹措不到,樊乡长就找到了陈县长,意思是从县里暂借一借。陈县长当时很为难,这种事要开了口子还了得,干部家属生病住院的多了,借他不借谁呀?可干部真遇到了难处又不能不管,思来想去的,后来陈县长就从自己家里拿出了两万元,对樊乡长说,这事跟成书记研究了,借公款肯定不行,但基层同志的生活遇到了具体困难,又不能坐视不管,所以你们两位县领导每人从个人腰包拿出一万,先把老爷子的病治好要紧。陈县长还特别强调,这事是成书记拿的主意。就是这么个事儿,樊乡长那天酒桌上的话就是冲这说的,当时他老爹已经病好出院,在家调养了。这事怪我,了解清楚后本应该立即向您汇报,可节前工作一忙,就忘到脑后去了。真是对不起,大过年的,还让成书记挂念。”

  “这事你问的谁?”

  “按您的吩咐,我尽量缩小范围,不动声色,先问南水乡的秘书,你们樊乡长近来是不是家里有啥好事,怎么见了县里的领导就乐哈哈的?他们秘书说,还好事呢,前一阵为给老爹治病,差点没给他急火症了,眼下这是老爹病好了,脸上才又有了笑模样,听说是县里两个大领导动的私房钱,才救下老爷子的命,所以樊乡长就到处念叨两位领导的好。”

  成志超说:“可我并不知这个事,也没借给过他一万元钱啊。”

  小张说:“您听我往下说呀。后来我又问了陈县长的秘书,说听说为给樊乡长老爹治病,县长都掏自家腰包了?陈县长的秘书也证明确有此事,而且两万元钱还是他坐县长的车,给樊乡长送去的,并当面向樊乡长传达陈县长的意思,这事切不可再向外人说,还钱时也只交到他手里就行了,不要四门贴告示,闹得哄哄嚷嚷的,两位县领导不图希助人为乐的美名。我当时还责怪陈县长的秘书,说这事既打了成书记的旗号,不跟别人说行,起码也该跟成书记说一声吧?秘书说,这也是陈县长的意见,跟成书记说吧,成书记不好不拿钱,可成书记是独身住在县里,估计不可能把上万元钱放在手里,要是一时手紧,反弄得尴尬了。成书记抓县里大事,够劳心劳神的了,这点儿小事,咱们还是多分分忧吧。”

  成志超沉吟了好一阵,才又问:“樊世猛当了这么些年乡镇领导,南水乡的经济情况也还不错,为给老爹治病,两万元钱也拿不出?这是不是也有点……太那个了?”

  成志超想说有点不合情理,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脑袋木胀胀的一时想不起更准确合适的词,便用了“太那个”。

  小张却将“太那个”理解得很到位,忙说:“是这样,樊乡长为张罗给儿子结婚,今年夏天,哦,现在说,就是去年夏天了,在城里买了一户八十多平方米的商品楼房,连简单装修,把家里攒的十多万元钱都投进去了,跟亲戚朋友又借了好几万。当时哪想到老爹说病了就病了呀,不然,也不至于一时求告无门,不好开口。”

  成志超不想再问下去了,说了声“就这样,你睡觉吧”。小张又问成书记什么时候回去,他要随车来接。成志超说听我的电话吧,就挂了机。挂机前,他又强调了一句:

  “我刚才问你的这些话,还是那个规矩,哪儿说哪儿了,你没有传达扩散的义务,这就不用我再强调了吧?”

  小张说:“放心吧成书记。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嘴巴严,领导不让多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放下电话,望着眼前那纸伪冒的信件,成志超仍是发呆。如果没有这纸东西,他不能不信小张的这番解释。这番话编得很圆满,合情合理,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可这纸物证明晃晃地摆在眼前,还能轻信那种冠冕堂皇的编派和表白吗?谁比谁傻呀?即使傻,又傻多少呢?这种猫盖屎般的表白,越编派得天衣无缝,便越此地无银让人疑惑重重。张景光是个何等精细的人,平时连一杯茶一盆洗脸水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无可挑剔,会把领导亲自吩咐的事忘到脑后去吗?县委县政府两家大院基本都是陈家舟的人,不是的,也在削尖脑袋往那边巴结投靠,独善其身者虽有,但毕竟是少数,而且多在不很重要的部门或岗位上。这一点,成志超来县里前,已间接有所了解,到了县里后,更是心知肚明,深有体会。这张景光虽说鞍前马后跟了自己两年,却并没一心一意跟自己站在同一战壕里作战。自己单枪匹马,面对的是一种何等顽固而强大的势力呀!

  宋波穿着睡衣推门进来,凑过来往桌上的那页纸上看,笑吟吟地问:“老爷,应酬劳顿,连日辛苦,都这时辰了,还不安歇呀?”

  近来,宋波常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寂寞的女人独守家门,夜来无事,便与电视机为伴,又格外得意古装电视剧这一口,近朱近赤的,就古为今用地常这般表示着对丈夫的渴望与亲昵。

  成志超将写字台上的那纸证据收起来,往抽屉里放,宋波却一把抓过去,笑说:

  “该睡时不睡,原来孤芳自赏呢。说说看,这纸大札,人家是赏脸了还是卷了老爷的面子啊?”

  成志超把那张纸复收回来,折叠好,说:“你快回去,小心冻着。我去洗洗,就睡。”

  8

  张景光放下话筒,坐在床上好发了一阵呆。爱人催他,你不困啦?张景光却又抓起电话,拨通了号码。他是打给县长陈家舟。

  陈家舟还没睡,听电话里的噪杂和说笑声,可知陈家显然坐着不少人,还有稀里哗啦的麻将洗牌声。

  张景光说:“县长,我是张景光。成书记刚刚给我打来电话。”

  陈家舟问:“唔。他说什么?”

  张景光答:“还是上回他问樊世猛樊乡长那个事。”

  陈家舟有些烦躁:“都过了这么多日子了,他怎么又想起问?”

  张景光答:“我也不知道,他刚放的电话。”

  “你怎么答?”

  “我就照您吩咐的答了。”

  “他怎个表示?”

  “嗯……不好说。好像……有点信,又不太信。”

  电话里有人喊“和了”,又听麻将哗啦啦地响。陈家舟说:“这样吧,明天上午我在办公室,你过来一趟。具体情况,当面再说。”

  张景光在说这些话时,爱人就坐在旁边。刚才成志超打电话时,她也都听到了。此番见张景光立马就把话传给了陈家舟,便急得又瞪眼又做手势。待小张将电话放下,她立刻气急地说:

  “你怎么这样?狗肚子,一滴油水也存不住呀?”

  张景光斥她:“你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什么?”

  女人说:“我怎么就不懂!一个是你的顶头上司,一个是县里实权人物,你裹在中间,就不怕那两人掐起来?不定哪天两人翻了脸,不管谁先尥起一蹶子,最先遭殃的肯定都是你。你别以为成书记在县里呆不了多久,可他在位一天,只要瞪眼说上一句话,就能让你滚出县委大院去!”

  张景光冷笑:“如果是那样,我倒正巴不得。”

  女人疑惑了:“你巴不得什么?”

  张景光说:“少则半载,多则一年,成书记就会升调出去,下一步不是哪个市的副书记就是副市长。我呢,不过是个不入品的小小虮子官,到那时,他哪里还会记得我?吉岗县迟早是陈家舟的天下。我要是为这事得罪了成志超,那就等于在陈家舟的功劳簿上先记下了一笔。功即过,过即功,在官场上,这种是非成败谁也没法说得清。要是让陈家舟觉得欠了我,那比花多少票子巴结他不强?等成志超一走,别说让我官复原职,就是再升一级,到哪个乡镇坐镇一方,或者去县里的哪个局当个局长,也不过是陈家舟一句话的事。”

  女人对县里的这盘棋多少懂一些,撇嘴说:“你也别做梦娶媳妇,想的美。要是成书记先把陈家舟整下去了呢,你还指望谁?”

  张景光摇头:“成书记才不会犯那个傻,等个一年半载就别有高就,他跟陈县长整个什么劲儿?再说,你以为他没有……软肋怕打之处啊?这盘棋,不管成志超结局如何,陈家舟都稳操胜券,你就等着看好吧。”

  女人惊异地问:“成书记也挺贪?”

  张景光说:“那倒不是。”

  女人追问:“那他有什么软肋怕打?”

  张景光将已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得意一笑:“你别以为我真是狗肚子存不下二两香油。这个,别说你,谁也问不出去。”

  第二天一早,张景光吃过“破五”的饺子,便早早去了办公室。他先往县长办公室打电话试探,知道陈家舟已坐进了屋子,便急急赶过去。自然又将昨夜成志超电话里怎样问,他又怎样答,原原本本复诉了一遍。陈家舟也不多言,沉着脸,只听他说。那些话,都是陈家舟早就告诉给张景光这般说的,并没什么新的内容,他还特意告诉张景光,成志超若问就答,不问千万不要主动撩拨,这股疑火最好让它自生自灭为好。陈家舟只是纳闷,那事已过去两三个月,又是大过年的,成志超怎么会突然想起?可以揣测的可能,一定是成志超在回省城这几天又听到了什么,才把陈年的芝麻谷子又翻了出来。

  张景光说完了,见陈县长不再问,便起身告辞。陈家舟从抽屉里摸出一盒包装得挺精美的金丝银钩茶,说:

  “带上这东西,你这就去给樊世猛拜个年,就说茶叶是我送给他的,让他以后多喝清茶,少饮大酒。”

  张景光点头:“行,我这就去。”

  陈家舟又说:“找个机会,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再把成书记昨天夜里给你打电话的事,原汁原味地说给他。”

  张景光一惊:“这……好吗?成书记一再叮嘱过我,说哪儿说哪儿了,再不能说给任何人。”

  陈家舟叹了口气,把推到张景光面前的茶叶又拿回去:“不错。你是成志超的贴身近臣嘛,再发展发展就是大内总管啦,我的话可以不听,他的话却不能不听。县委、政府两个大院,我不该越权使人,抱歉啦。”

  张景光惊得脑门刷地沁出一层冷汗,忙上前又把茶叶抱到怀里,说:“县长,您、您千万别误会。我、我这人嘴笨,不会说话。我说的要是那意思,天打五雷轰,过不去这个年。我这就去,这就去。”

  陈家舟冷笑:“大冬天的,可打什么雷?”

  张景光慌不择词:“您的话就是雷,比雷还有威力还吓人。”

  张景光抱着茶叶,慌慌地走了。陈家舟点燃一根烟,又打出去两个电话。过了一会儿,常务副县长伍林和县交通局副局长邹森就急急地跑了来。两人进屋,还以为是县长找他们打麻将,伍林便大大咧咧地说:

  “三缺一了,还有谁?”

  陈家舟沉脸问:“你们除了打麻将,还会啥?”

  两人见县长的脸色不对,忙敛去脸上的嘻哈之色,规规矩矩地在对面沙发上坐下了。

  陈家舟问:“你们俩是不是背着成志超,也背着我,到底还是去省交通厅找了赵喜林?”

  伍林和邹森一惊,不由对望了一眼。

  伍林问:“老板,你怎么知道的?”

  陈家舟突然重重地一拍写字台,破口大骂:“我操你们俩的姥姥!”

  那一声巨响惊天动地,伍林和邹森闻声而起,立即慌慌地站起身,不知再说什么好。

  关于让成志超去找省交通厅长的事,当初是伍林的动议,他先跟陈家舟说,如果能从省里要来一点,那咱们可就宽绰啦,没多还有少呢。陈家舟明白那个“宽绰”的意思,东家出手大方,接钱的原材料卖主和承包工程队岂会不懂一还一报慷慨回扣的道理,反正花的是公家的票子,你别让人家亏了就行。陈家舟对伍林说,工程上的事是你具体负责,还是你去跟成志超说。但伍林很快回话,说成书记不肯出这个面张这个口。陈家舟说,那就算了,再不要跟他提这个事。可伍林却心不甘,再建议别浪费成志超的那些宝贵关系,咱们可以打他的旗号另想法子。陈家舟明白伍林的意思,还是摇头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拉倒吧。可伍林却觉陈老板太过小心,成志超说不定哪天就远走高飞了,这是一张只放映一场的电影票,此时不用,以后再拿在手里就是废纸片一张了。成志超只想着他的腾达升迁,就是日后真知了这个事,为保自己的平安,也极可能挨操打呼噜,故意装气迷。况且,省交通厅可是花钱如流水的大衙门,只要厅长大人点了头,总不至于只掏出二三百万元钱就打发了吧?伍林禁不住那笔可能轻易到手的巨款的诱惑,便和邹森私下里做下了这个事,他没再跟陈家舟说,只想等成志超从吉岗调走后再如实报告,中间就是出现了三长两短,也只说陈县长根本不知就是了。

  伍林抹了把额上的汗,小心地问:“老板怎么知道了这个事?我们只是不想让您担惊受怕呢。”

  陈家舟没说张景光刚从这里走,也没说张景光怎么给他打的电话。他只是猜测,成志超事隔数月突然又问起樊世猛的事,必是过年回家又听到了什么。他知道成志超和赵喜林的关系不错,过年时极可能相互拜年或聚一聚,谁知道两人会说出什么。陈家舟相信自己的机警和敏锐,他早自诩是一头白了尾巴尖的狼,老奸巨猾。

  陈家舟在地心转了一阵圈子,又问:“跟省交通厅那边的事,是不是都搞利索了?”

  邹森答:“年前我陪伍县长专程去了一趟省城,还带去一对瓷瓶,算拜年,也算答谢了。”

  伍林说:“瓷瓶是仿古的,是专派人去景德镇订做的,档次不低,花了一万多元。赵厅长见了挺高兴,还说要留我们喝酒。我们只说在省城还有别的事,就没留。”

  陈家舟说:“怎么就没留?”

  伍林说:“我们怕……酒一喝多了,话多语失。”

  陈家舟冷笑:“这么说,你们还不算糊涂,挺有心眼嘛。可这么世情练达深谋远虑的两个人,人家把那么大的事情办成了好几个月,你们才把谢意表达过去,总有点不通情理吧?”

  伍林和邹森又对望了一眼。邹森说:“本也想事一利索,我们就以成志超的名义赶快再去的。可一是当时没琢磨好送点什么合适,想起送瓷瓶,订做又得等一段时间;二也确实忙,就把事情拖下来了……”

  陈家舟点头,打断他:“对,你们忙,我知道,很忙,比我都忙。可你们这么一忙,就让赵喜林心里揣上了对成志超的猜测和不满,偏又赶上过年,两人见面,你们谁能想到赵喜林跟成志超都说了什么?”

  邹森吓得闭了嘴巴,再不敢说什么。

  陈家舟伸出手来:“听说你们最近都换了高档手机,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二人不知山大王又想出了什么惩治他们的手段,便乖乖地将手机都掏出来,放到陈家舟面前。

  陈家舟抓起两个手机,站起身,指着办公桌上的电话机,说:“那是我的专用电话,谁也不许给我用!你们不是忙吗?那今天就好好清闲一天,连手机都不用打,就在我这屋里休息,彻头彻尾地放松,愿躺愿卧,随便!好,我不打扰,你们二位歇好啊!”

  陈家舟说着,重重地一摔门,就离去了。那带着怒气的脚步声似踏在人的心上,终于在走廊里消失。邹森有心起身到窗口看看陈家舟是不是出楼去了,但屁股也只是欠了欠,看伍副县长并没表示,便又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大过年的,两位在县城里也算有名有号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这样被关了一天禁闭,而且还要饿着肚子,真是灶坑里的王八,连憋气带窝火,够倒霉的啦!

  9

  成志超提前了一天,初七上午就回了吉岗。他把电话直接打给小车司机,特意嘱咐,大家还在过年,你自己来就行了,千万不要再惊动别人。可小车开回县委大院时,秘书张景光已在传达室等候多时了,未待成志超下车,就跑上前又开车门又拿东西的,问过年好,又问怎么不在家再休息一天,转身又埋怨司机去接成书记怎么不叫上他。成志超说,你别怪他,是我不让告诉你的,白搭上一个人,何苦嘛。小张便不再吭声,跟在身后进了办公室,忙着沏茶倒水,又问午饭想吃点儿什么,晚饭怎么安排。成志超说,这几天忙着应酬,满肚子灌的都是酒,现在还脑袋沉两腿软呢,提前回来只想躲躲清静,好好睡上一觉。午饭不吃了,晚饭也安排出去了,你们都不用陪着,回家接着过年,养足精神闹革命,明天好好上班。

  听了这番话,小张的神色越发怯怯的,站在屋里,走也不好,留也不好。成志超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好笑。自己给他的脸色够足的了,不让他去省城接,生活上的安排也一概回绝,又不让他相陪,当秘书的怕的还不就是领导者不动声色的疏远?孔老夫子有话,唯小人与女子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自己的戏当演则演,当收则收,过犹不及,反而有失一县首脑的气度。驭人之术,亦张亦弛,远近有度。虽说早知张景光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那件嘱办的事办得太过倾斜,甚至极可能是有意为某些人遮掩搪塞,但给过脸色看,也该赏颗甜枣了,这也是走好下步棋的策略需要。

  这般想着,成志超就从床下摸出两瓶酒,是朋友送的五粮液,对张景光说:

  “你回去,把这两瓶酒带上。听好,不是给你的,是送你老爸的,年前忙忘了。眼下还没出正月,正月里是新春,拜年不算晚,你替我给老人家斟上一杯,就说我不再去家拜年了,酒到意到吧。”

  这一招立竿见影,张景光抱着酒,越发不知如何是好。成志超再催他:“回去吧,把手机开着,有事我找你。这几天应酬得又乏又烦,我只想自己躲躲清静。我回来的事,谁也不要告诉,好不好?”

  小张再三感谢地抱着两瓶酒离去了。成志超掩死了门,回身奔电话机。话机有来电显示,按下键子,那个熟悉的号码便一次次闪显出来。从时间上看,从年三十到今天,至少是一天一次,最早的是除夕夜,过年钟声一响,电话就打过来了。打电话的人是知道他回省城与妻儿一块过年的,这一次次的电话只是表达一种祝愿、想念和期盼,若有事就打到手机上去了。

  成志超心里漾起一股温温痒痒的暖流,他想把电话打回去,可犹豫了一下,又把这个念头按下,而是把电话打到了县公安局长魏树斌的手机上。

  “哟,成书记回来啦?还没拜年呢,过年好吧?”

  “好也得过,不好也得过,就那么回事呗。说句心里话,懒得过年。”

  “成书记有事吧?”

  “问候辛苦工作在一线上的公安干警,不算是事?”成志超笑道。

  魏树斌也笑:“谢谢首长关心,并再一次表达公安干警的崇高敬意。”

  成志超不笑了,问:“你现在在哪儿?”

  “大安乡昨天夜里出了个案子,看样子是报复杀人,挺惨,死二伤一。我在乡里呢,正对犯罪嫌疑人进行排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初三就回来了。过年这几天不敢大意。”

  “案子上的事,还脱得开身吧?”

  “没问题。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和刑侦大队长都在这儿呢。”

  “我想跟你喝杯酒,说说话,只你和我。你别带车,我也不带,晚五点我到县一中操场散步,咱们那儿见,行吧?”

  “明白,没问题。”

  成志超放下电话,就把电话线拔了,手机也关了。他仰靠到床上,他要再想想。那件事虽说这几天在家里已想了无数遍,似乎也下了决心,但事到临头,和公安局长魏树斌怎么说,甚至要不要说,他都需重新考虑考虑……

  张景光抱着两瓶五粮液回到家里。爱人看了奇怪,说年都过完了,谁还送你这么重的礼?张景光说这不是送的,是赏的,成书记说是送给我爸的。爱人说,那你不给你爸送去,还往家抱什么?张景光说,年前咱已给老爹老妈上过供了,就留下吧。不定啥时有事求人,这酒也拿得出手。爱人嗔他,说你这衙役当的,凡事先想着求谁用谁,有点好烟好酒,本是领导专送给老人的,你也扣下来,是不是得了职业病呀?张景光说,县委机关里的秘书多了,他咋没说送别人老爹两瓶?这叫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当官的都会整这一套,我懂。爱人说,你别把啥事都往歪了想,我看成书记那人不错,从省里来的,多大的官没见过?见人还总是和和气气的,一点儿不拿架子。那次我为学校的事去县委找领导,本来有主管副书记过问就行了,可他见了我,问长问短的,还亲自打电话给教育局。刘备摔孩子,那是在长坂坡,赵云百万军中救阿斗,险些丧命,刘备当着众将领的面,以表达自己的爱将胜子之心。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常山赵子龙啊?你立过奇功救过幼主啊?他收买你干什么?

  张景光的爱人在县高中教语文,也是念过师范本科的。因有张景光这一层,学校里有些什么事找县里,便让她陪校领导出面。要说数经论典显摆起学问来,张景光本不是对手。

  张景光被抢白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便强词夺理说:“我也不是心疼这五粮液不该我爸喝,我爸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这酒要送过去,他舍不舍得喝倒在其次,我怕他摆在柜上,挂在嘴上,见人就显摆,说县委书记送了他酒,他儿子又在县委领导面前如何,你说那就好了?我这当小秘书的,凡事总得谨慎些才好,怕的就是张扬。”

  夫妇俩正这般说着,电话响了。张景光拿起话筒,竟是县长陈家舟打来的,口气也是很希罕的和气,甚至还带着一些玩笑。

  “怎么样景光,美酒提进家,该让媳妇好好预备两个下酒菜了吧?”

  张景光大惊,这么快,一县之长怎么什么都知道?便惶惶地答:“成书记回来了,拿出两瓶酒,是送给我老爸的,我可不敢随便喝。县长有事?”

  “我没事。成书记提前回来了,是不是他有什么特别的事?”

  “成书记只说回来躲躲清静,要休息,就让我回来了。”

  “没事就好。过年过得都挺累,就让他好好养养神歇歇乏吧。”

  张景光放下电话,坐在那里发怔。成书记过完年回县里来了,那辆1号车明晃晃地在县城里一过,这在小城里便不应再是秘密,陈县长知道了似乎也没什么奇怪。让张景光震惊不解的是,成书记赏他两瓶酒,当时只有两人在场,他为了不让别人知晓,回到自己办公室,又特意装进一只尼龙袋,从县委回家的路上也有意溜了路边走,似乎也并没遇到谁,怎么陈县长知道得这么快?虽说是信息时代,可这速度还是让人想来可怕呀!

  爱人看他发怔,却望着他冷笑:“该,活该!是自己找来的吧?”

  张景光发急歪:“我怎么了我?我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活该?”

  爱人说:“还没明白陈家舟打给你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张景光问。

  “人家就是在变着法儿地告诉你,你要小心,人家可什么都知道。”

  “不就两瓶酒嘛,知道了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张景光感觉自己气短,本是一目了然的事理,自己不过是故意瞪着眼睛不承认,其实是不敢承认。

  “这叫敲山震虎,整出个响动吓耗子,我不信你真不懂。”爱人说,“前几天我就跟你说,那两个大头头都是各怀心腹事,如果表面上平平和和的,你就乐得过几天平静日子;真要出了矛盾,你最好睁一眼闭一眼,装糊涂最好。可你偏要站队,偏要往里掺和,偏要‘巴不得’地谋求陈家舟赏识青睐。这回明白了吧?两只脚真要踏进泥里去,就不是你想不想往外拔脚站干滩的事了,我只怕你越陷越深,早晚变成官场角逐里的牺牲品。”

  张景光不言了。其实自从那天夜里,他将成志超打电话的事报告给陈家舟,陈家舟又让他带着茶叶去樊世猛家传话,他就从心里有些后悔了,尤其是当他把陈家舟教给他的那些话向樊世猛一说,只看樊世猛的神态,他就知陈家舟背着成志超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勾当极可能被樊世猛酒后的一句话说破了,而樊世猛却又未必全知底细。悟到这一层,张景光越发悔上来,回家都没敢跟媳妇学说。张景光本意是想讨陈家舟的好,但也只想限于暗中取悦陈家舟,却万没料到陈家舟会立刻将他往明明朗朗的光天化日下推。如果成书记一切都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办?真要彻底站到陈家舟一边去吗?陈家舟虽说在县里的根基雄厚势力强大,但成志超也并非等闲之辈,身后有着省委领导的靠山呢,况且乌云再厚怕风吹,鬼魅再闹得欢也怕天亮出太阳,陈家舟真要稀里哗啦塌了架倒了台,那自己将何去何从呢……

  自作聪明的张景光不知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