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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两套马车并驾齐驱,总会发生碰撞。书记和镇长就像两套马车,矛盾总是不可避免地产生。

  南江是清水江沿岸最古老的码头,民族风情保存完好,独具风情的龙舟节作为省里的旅游开发项目重点推介。随着游客增加,清水江沿岸的航运发展起来,每天在南江码头停泊的游船就有二三十只,码头上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码头改造被列入南江上一届镇政府的十件实事之一,从上级旅游部门争取到了二十万的启动资金。

  码头改造的事,孙浩特立独行,事前没有和韩江林商量,等到设计图纸出来,才召开党委会议专题讨论码头的改造。

  韩江林在茶场劳动,临时接到开会的电话赶回镇政府。刘永键在大门口悄悄把他截住,问,韩镇长,你看过码头的图纸吗?

  韩江林摇了摇头,这是上届政府定下的事情,有什么问题吗?

  刘永键激愤地说,等会你好好看看吧,一失足成千古恨,但愿这届政府不要成为千古罪人。

  韩江林心想,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不是一个当面不说,背后乱说的人,不喜欢把会议的议题放在会场外讨论,以免在干部中造成不良的影响。他边往会议室里走,边说,有什么问题会上再说吧。

  刘永键说,韩镇长是有头脑的人,我希望你在会上能坚持立场,做出正确的决策。

  会议开始时,孙浩把新码头的效果图摆在桌上,得意地让党委成员观看,解说道,我们南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高起点,高规划,建设清水江第一流的现代码头,恢复南江码头的昔日雄风。

  韩江林看着图,一下子傻了眼。对旧城旧物的改造,韩江林认为要坚持一个原则,在保持原物历史风貌的情况下,发挥便利现代人生活的效用,不能单独强调旧物利用,也不能强调对旧物的彻底改造。南江春节时玩龙灯恭贺主人说,牙齿脱了转生,头发白了转青,仅是停留在口头上的吉祥话语。旧物作为历史文化,一旦毁坏,借助老天妙手也无力回春。

  党委委员们被新码头的气派打动,纷纷赞扬新码头宏伟靓丽。刘永键和韩江林交流了眼神,压抑着激动的情绪,缓缓地说,南江四宝,家祠、花街、龙船、老码头,这是南江前辈人留给子孙的东西,也是今后南江发展旅游的资本,码头青石板上美丽的花纹,几辈人一脚一脚踩出来的图案,上百年泥沙洪水没能掩埋的码头,不能毁在我们手里,你们不要看图纸,先到码头上走一走,看一看,站在码头上自然就明白一个道理,山有多高,地有多厚,水有多长,岁月有多么悠远,我们不能用浅薄的目光看待千年古迹,毁灭祖宗留下的厚重东西就是毁掉了南江的历史。

  刘永键的话饱含感情,沉重的叙述语言就像一首深沉的诗,韩江林被深深打动,不停地点头表示认同。赞扬新码头的委员们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孙浩的手轻轻地一挥,扫去沉重的气氛,说,我理解刘主席对南江老码头的感情,我也理解老南江人对老码头的感情。

  刘永键提高了嗓门,我们当然对码头有感情,当年物质缺乏,码头上就是一年一度的物资交流场所,码头还是唱歌踩鼓的场所,码头的石头是沉重的,码头上的气氛永远是热闹的,充满欢乐清爽的生活气息。

  孙浩阻止了刘永键的继续发挥,反驳说,我们不能用静止的目光看待问题,老码头在祖宗时也是新东西,说明新东西没有什么不好,几百年以后,我们留下的东西说不定也是未来最好的纪念。

  刘永键猛拍桌子站起身来,愤怒地说,现在到处都是混凝土,哪里还能找到质地那么好的青石板?

  原来的码头也到处是青石板,现在不照样成了古董?孙浩是个火暴性子,也发了火。

  双方剑拔弩张。

  韩江林站起来双手压了压,示意两人坐下,说,要做事就会有分歧,开会就是为磨合分歧,为人民服务是目的,怎么为人民服务是方法和手段,目的一致,方法和手段就可以讨论。

  孙浩说,我们不能事事师古。

  刘永键说,我也不喜欢离经叛道。

  大家笑了起来。

  韩江林说,我提一个建议,能不能把新码头的地址适当下移?既不影响新码头的功能,又保留了旧码头,一举两得。

  孙浩态度强硬地说,一座破破烂烂的码头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破不立,农村建新房哪家不是另起炉灶,旧房翻新是孩子多的穷人家的小家子气做法,要做大事就不能小家子气,你们说旧东西值钱,那要看什么旧东西,旧古董值钱,故宫值钱,还有巴黎的凯旋门值钱,因为全世界只有这一处,这些东西包含着历史文化价值,一座石头码头哪里没有,又哪来什么文化价值?相反,新东西值钱的更多,上海东方明珠电视塔,外国的更多,悉尼大剧院、美国自由女神像,等等。

  韩江林说,旧码头包含着本地的历史信息和生活信息。

  孙浩阻止韩江林插话,摆出一副众人不服誓不罢休的强硬架势,你让我先说,美国自由女神,他停顿了一下,重复了一句,以恢复被打断的思路。重复语言使他获得短暂的思考空间。孙浩提高声音鼓足底气说,国家为发展电力建设三峡水电站,沿岸数十个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被迁,新码头建设虽然不能和三峡水电站相提并论,三峡电站的建设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参考原则,为了经济发展,只能适当地牺牲一些东西,包括文物。

  孙浩继续滔滔不绝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说,南江是以码头为核心建立的小镇,码头是居民社会生活的重心,从地理位置上看,老码头是一块风水宝地,码头下移不利于南江今后的发展,老百姓在心理上也不习惯,图纸已经出来,修改图纸还需要几千块额外的费用,钱本来就不多,我们在旧码头的地上拓展一片天地,重新恢复码头热闹的旧貌,有利于泊船,影响镇容镇貌的交易可以放在码头上,清洁起来容易,赶场时花街和新大街也没那么拥挤,所以说码头建设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工程,南江镇靓丽工程之一。

  书记作为班长,第一责任人,他拥有会议的第一话语权,在他的话语没有充分表达完之前,别人的意见自然不可能得到表达。他的表达先入为主,已经定了调子,接下来的讨论基本上围绕着书记的思路展开。刘永键只顾生气,失去了清醒的思路,找不到充足的理由来反驳孙浩。韩江林心里默认旧码头的价值,但也认为孙浩的话不无道理,会议风向发生了变化,再坚持个人的观点无力扭转局面,反而影响自己的威信。为了保留个人意见,不损害自己的威信,韩江林放弃了表达的权利,选择了沉默。

  在党委委员一一表达个人意见之后,孙浩进行集中总结,维持并通过了新码头建设方案。

  韩江林搬进了新近建成的电管站宿舍,散会后,他到老宿舍清理东西,和刘永键走在一起。刘永键气愤地指着重新装修的办公楼匾额说,有为才有位,多伟大的志向,多宏伟的蓝图!孙书记主动挑选你当镇长,这着棋算是一着绝杀,没人掣肘,可以放开膀子大干一番了。

  韩江林平和地笑笑,愿意大干好呀,领头羊决心大干,对南江的发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刘永键哼哼地冷笑道,那要看怎么干,废棋比臭棋损失更大,大跃进跃了一次,毁掉了天华山大量的原始森林,今天不得不承担环境破坏带来的灾难。

  两人同属于一派,用老百姓的话说,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自从当上镇长,责任和压力使韩江林不再像副职那样自由表达观点,作为南江的主要领导,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人们关注的范围之内,情感倾向性甚至会影响干部的团结,不得不三思而后行。此时他打哈哈说,天华山原始森林不多了,南江也没有地方可以跃进了。

  刚刚就毁掉了一座保存了几百年的旧码头。刘永键举起手,诚恳地说,江林,我发觉你变了,变得胆小,没有原则了。

  刘永键的手在颤抖,韩江林忽然发觉刘永键老了,五十刚出头,乡下的艰辛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手颤抖也许是长期饮用劣质酒的结果。他不觉对刘永键产生了同情,也为自己的懦弱与自私惭愧。

  走到门前,刘永键邀请他进家坐坐,一起吃晚饭。刚刚开完会,就跟与孙浩唱反调的刘永键聚在一起,韩江林担心被别人看见,找个借口婉拒了刘永键的好意。

  刘永键笑着拍了拍他,换了一张温和的面孔,说,江林,于私我已经没有什么追求了,不求无功,但求无过,混完最后几年退休,但人还得讲良心,做点好事情吧,我只想给南江人保留最后的一点老东西,这点愿望不坏吧。

  韩江林赶忙点头,不坏不坏。

  别跟我打哈哈,如果你对南江有感情,并想让南江保留一点自己的特色,你能不能替南江人向县领导反映一下,改变新码头的设计方案?

  韩江林迟疑地说,这不好吧,方案已经在会上通过,我们虽然持保留意见,但参与了会议,应当和主要领导保持一致,越级反映问题,改变党委会议定的方案,这种行为不怎么光明正大。

  刘永键逼视着韩江林,难道你真的不知道码头背后的猫腻?

  韩江林吃了一惊,什么猫腻?

  码头下移,潘家门面就失去了区位优势,商业价值大打折扣,孙书记正和老婆闹矛盾,暗地里和潘家大姑娘打得火热。刘永键慨然道,为了情人一家私利,损害百年古迹,这是什么道理?

  这事韩江林略有耳闻,但他凡事奉行一个原则,宽容自己不能改变的,努力改变自己能够改变的。面对刘永键的追问,他既不说不知道,也不说知道,沉默以对。韩江林的态度令刘永键十分懊恼,苦笑道,你忙吧,算我刚才的话没说。

  韩江林收拾一袋杂物回到电管站三楼。新房是单间,比旧房窄了许多,但配了一个小厨房和厕所,对家属不在身边的走读干部来说方便了许多,镇政府的几个领导都搬到了这里。盘江村的村长吴兴财站在走廊上,见到韩江林,立马上前接过韩江林手上的东西。韩江林边开门边问,吴支书有什么事?

  吴兴财连说"没事没事",把提袋放在屋子一角后,从上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悄悄塞到枕头下,这一细小的动作没有逃过韩江林的眼睛,但他没说什么。在没有弄清吴兴财的目的之前,过早出招,蛇不出洞,对方的目的就不会暴露。

  韩镇长,你来南江好几年了,一直在月亮湾茶场勤勤恳恳为老百姓办事情,我们还没有一起坐坐,昨晚我在沙洲上摸得两只两斤多重的团鱼,本想叫韩镇长到盘江坐坐,一起吃顿饭,村主任说还是上南江来好一些,我们几个一起来了。

  春暖花开,这个时候把团鱼捉了,没有了团鱼妈妈,明年后年哪里还有团鱼吃?

  韩镇长年纪轻轻,倒有菩萨心肠,怕踩死蚂蚁,老百姓选你当镇长没有错,只是几百里清水江,也不怕少了这两只团鱼。

  把团鱼放生啊,我这里挺方便,称几斤肉打几斤酒,叫书记、主席一起陪你们喝几杯?

  下次吧,这两只团鱼已经在滚水里爬过,放进冷水里只怕爬不动了。

  韩江林明白了他的意思,吴兴财虽然有点油嘴滑舌,说话倒也风趣,于是笑着说,热带团鱼我没见过,看来我得和你们一起去参观。

  韩江林假装换衣服,从枕头底下抽出信封,见里面装着一叠红色百元大钞,心跳了一下,转身递给吴兴财,言语仍然控制不住有几分激动,说,支书,请你拿回去。

  吴兴财说,韩镇长,我空着手进门,你让我拿什么回去?

  韩江林假装惊讶地说,莫非这东西长了翅膀飞进来?既然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我只好把它捐给贫困学生了。

  别别别,吴兴财连忙解释说,钱是盘江煤矿去年的股份分红。

  我在盘江煤矿没有任何股份,哪来分红?

  吴兴财关上门,小声说,韩镇长,钱你就收下吧,我们盘江煤矿是一个村办矿,基础条件差,这些年虽说能源紧张,煤的销路并不是很好,自然竞争不过国营煤矿,盘江煤矿能够生存,全得各位领导的鼎力支持,办矿之初,县里有关领导、南江的书记镇长、矿管办主任在盘江矿上都算一股,这就是你那一股的红利。

  我今年才当镇长,名义上主持全盘工作,全力负责的只有扶贫开发这一块,无功不受禄,钱你得拿回去,这可是你们的血汗钱,生命钱。

  吴兴财点头说,血汗钱,生命钱,你说得对,韩镇长,只有你理解我们,有你这样宽宏大量的镇长领导和支持,我们煤矿今后会有更大的发展,作为支持,你就应该收下老百姓的这点心意。

  韩江林坚决拒绝,说,这不是你们的心意,说得不好听是剥削,谁愿把血汗钱白送人?

  吴兴财忙说,不是白送,是感谢领导支持。

  韩江林说,钱你收回去,其他话,说多了说白了就不好听了,如果你不收钱,热带团鱼我就不去参观了,以后你也别来找我。

  吴兴财无奈,只好把钱放进上衣口袋,对韩江林的态度恭敬了几分,说,韩镇长,我们做得不对,你多多原谅。

  韩江林心说,这话你算说对了,我收了你的钱,被你钓上了,以后就会被牵着鼻子走了。他尽量镇定情绪,和吴兴财一起上兰芳酒家时,问,叫了孙书记、刘主席没有?

  吴兴财说,没有,大家的意思是想和镇长单独在一起。

  那么好的热带鱼只请我一个人参观,不够意思吧?有缘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韩江林说,以后你们吃饭尽量少到兰芳酒家,省得外人说闲话。

  兰芳家刘院长是我们的恩人,家里老小生病,哪一个不是刘院长看好的?吴兴财说,韩镇长不必多心。

  吴兴财这么一说,韩江林觉得自己多虑了,脸微微一热。

  热带鱼的话题果然让所有人都感兴趣,席间,刘永键和孙浩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碰杯,喝酒,谈笑风生。韩江林看着眼前这情景,心想,不知情的外人,还以为他们相处非常和谐呢。这倒让他想起一句话,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工作注重思想,生活讲感情,工作上的对手并非一定是生活中的敌人。生活方法是生活教会的,如果想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只有不断地生活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