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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地卡罗食人记

    星期四早晨,我为一场临时起意的私奔做好了一切准备,只待我爸出门后便启程。

    雪是从后半夜开始转大的。我听见他天没亮就醒了,起先在客厅里窸窸窣窣地鼓秋着什么,随后进了阳台,强行拉开被严寒密封住的铝合金窗,取了根冻葱剥皮,又打了仨鸡蛋。大把葱花枪锅,是他做饭的习惯,蛋香顷刻被激出,流窜至我枕边。正常来讲,我六点半就该出门去上学,都七点半了还躺在床上,甚至一反常态地大敞着屋门,就是想诱他盘问,我便可谎称感冒,再托他给毕老师打个电话请假,做到万无一失。料不到他做完了饭,竟直接走出家门,一字没过问。虽说父子矛盾已久,但还不至于到视而不见的程度。我虚构着其他的可能,比如自从下岗,他便丧失了对时间的概念,如同一块骤停的机械表,没人再给上弦,七点半就不是七点半了,误以为我还不该起床,或者他有什么急事要办,但这种可能性很小,总之并非真的不关心我。我这么安慰着自己,终于翻身下床,左腿压太久有点麻。

    房是小两居,机床三厂的家属回迁楼,五十二平。我六岁那年,我姥被我大舅撵出家门(我姥拒绝上缴她的退休金补贴大舅),我妈身为家里老大(一弟一妹),不顾我爸反对,硬接我姥搬来同住,小房子一度再小。小学到高中我都是跟我姥同挤一张床,直到两年前她去世。又过半年,我妈突然在立秋当天消失,除了存折别的一样没带走。家中人口骤减一半,小房转眼又敞亮起来,我跟我爸各守一间屋。从此我自己在屋都会将门紧闭,我爸对此很有意见,正式拉开我俩斗争的序幕。我来到客厅,一大盘蛋炒饭摆在餐桌上,足够两个人吃,看样子我爸自己没动。而我毫无胃口,主要是胃紧张到抽筋。五斗橱最下层的抽屉探出一半,那是我爸存放各种工具的专用层,我蹲下,全拉开,一眼便发现他最心爱的那把羊角锤不见了,第一反应是他可能又去北市场找零活儿了。我同桌田斯文说,她在北市场见过一次我爸,但又叫不准,因为他戴了顶土匪帽,扯下来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双眼睛。我爸眼睛很大,眉心有颗夺目的黑痣,其实不难认。不管怎样,有谁家会在这种天气出来找零工呢?转念又想,他应该不是去北市场,否则不会只带一把锤子,该是整个工具箱才对。收好抽屉起身,墙上那张世界地图猛地凑近我面前,我用目光捋着经纬线搜寻了一阵,还是找不到蒙地卡罗的位置。身为一个复读第二年的文科生,地理敢说是最拿手的科目,却连蒙地卡罗到底是国家还是城市都搞不清楚,多少受打击。说起来,我一个将满二十岁的人,还从未真正出过一趟远门。地图上那些被比例尺浓缩为一个个黑点的大小城镇,于我而言都意味着无边的险境,更不用说那些数不尽的壮阔的河流,巍峨的山峦,以及丛林、湖泊、沙漠、海洋,统统如史前巨兽跃出纸面,争相撕咬向我——在崔杨昨晚来电话前,我从未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但现在有了崔杨,我想我可以不用再怕。我带你走吧。崔杨在电话里如是说。她来电话那会儿,雪还没开始下。去哪里呢?我问。崔杨说,明天路上再议,今晚收拾好行李,尽量轻便,明早八点半,就在你家对面的蒙地卡罗碰头,我打车去接你。随后我爸掏钥匙的动静响起,我说了句不见不散便匆匆挂断。雪也开始下了。

    蒙地卡罗是一家西餐厅,开张三年多,我一次都没进去过。如今它与我隔开一条茫白的雪河。零星有车辆龟速从雪中驶过,轮子被淹没,像船在漂。我没穿棉鞋,脚踏最心疼的那双李宁跑鞋,单纯想以最体面的形象见崔杨。身上披得也单薄,估计不出意外,再议的终点应该在南方,臃肿的羽绒服自然是多余的——美中不足,还是慌张到忘剪指甲,而崔杨对人的指甲尤其在意——尽管跟崔杨曾多次讨论过私奔一事,但我必须承认,当她在电话里说出口的一瞬间,我还是有些震惊,而我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在以往的经验中,无论何事,到最后我总是会听她的。崔杨大我六岁,不知道这是否注定了我永远赶不上她成熟,反正我也不愿承认自己本身就是个懦弱、缺乏主见的人,不然早该在我爸逼我第二次复读时直接反抗,而不是将积怨化作出走的动力。为防湿鞋,我循着前人瞠出的深辙落脚,沉重的背包在身后颠颠晃晃,就在我正准备横穿过街时,一阵风卷雪扑面,猛然间令我察觉,这条街上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变化——身后的九中门前,初中生们身着整齐划一的橙黄色校服,坎坷而有序地自八方涌入校门,似群蜂归巢,整幅街景呈现往日罕见的平静,我这才意识到,是花大姐不见了。花大姐是个疯女人,袒胸露乳不分寒暑,以七彩斑斓的纱巾绕颈遮面,早晚雷打不动地在九中门口拦截男同学,嘴里唤着自己早夭爱子的乳名。但凡被她逮到,就要挨亲,腥臭的涎水在男孩们的脸蛋上拉丝。受害者之间疯传,遭花大姐一吻,三天之内烂脸。但事实相反,唾液淀粉酶反而缓解过几个少年的青春痘,颇为讽刺。关于花大姐,这条街上还有另一个传言:若哪天不见其踪影,必生灾祸。据我姥姥忆述,多年间花大姐仅失踪过三回:一回地震(本市罕有地震);一回暴雨淹了整条街;再一回,雪下得比现前还大,一栋平房被压塌,砸死一家四口。奇就奇在,三回事发的第二天,花大姐都再次如常现身,仿佛成心躲灾避祸。联想至此,我不免心生忌讳,却也顾不得更多了。

    推开玻璃门,挂有圣诞老人的摇铃不停在身后晃响。我用力跺净鞋面跟裤脚上的新雪,抬眼环顾,真有几个客人。门口的立牌上写着:自助早餐,每位十五元。我记得,刚开张那年还是十元。只见有人从一排不锈钢保温炉中取了食又坐回,盘中是包子、花卷、馒头片、茶叶蛋、小凉菜,拿碗盛粥或者馄饨。我不懂,为何一家西餐厅卖中式早餐。肚子终于开始叫了,但我仍不想吃,说实话,十五元也不便宜,我身上一共只带了四百多出门,从我爸存现金的糖盒里偷的。我找到一个靠窗边的空桌坐下,正对十字路口,近前有一根电线杆,灰沉的天空被它一劈两半。胸前的方桌盖着蓝白格布,桌心压着小白瓷樽,一朵玫瑰插在其中,套拉着头。店内,一个母亲将刚剥好的茶叶蛋掰开两半,半颗塞进小学生儿子嘴里,自己叼半颗,拉起儿子出门,大风把母子俩顶回半步,母亲疑似被蛋噎住,缓了几秒,完成吞咽,再度推门才成功。两名身穿九中校服的男生,偷偷往不锈钢饭盒里倒了半盘炸馒头片,塞进书包,也迅速起身走了。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卡西欧电子表,八点整。最后剩三个男人,分把三桌,其中一个留八字胡,一边吹着热粥,一边翻《华商晨报》。这人我认得,是个锁匠,他的铁亭离这不远,但一个锁匠为何能消费得起十五元一位的早餐,且如此从容?我狭隘地想,他或许是方圆五里内唯一的锁匠,千家万户的门被他垄断。一个穿西装马甲的年轻女孩来到我跟前,凑近看,马甲满是油渍,她打着哈欠朝我伸手。我想过跟她直说,我只是坐在这等人,最多再有半小时,就要跟心爱的女孩一起私奔,这里再不会有人见到我们,不如就当我从没来过?可恨我这人从小怕事,只能乖乖掏出十五块钱,交到她手上。油马甲一个长哈欠打完,说,盘子自己拿。同时,门口的圣诞老人再度作响,一个头戴前进帽的高大男人推门而入,黑色皮衣,单手拎一个尺余长的棕木盒子。此人进门后,先是站定,拔了一下腰身,更高了,紧接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但明显不是看我,似在找人一一正是这一眼,被我给认出来——魏军,我老姨夫。准确说是前老姨夫。我试图闪避他的目光,而他已将头转向另一边,直接走到锁匠面前,坐下,背对我的方向。木盒被端上桌,看样子两人不像偶遇,锁匠应该也在等他。

    我承认,魏军一度是全家我最喜欢的大人。他为人风趣,懂情调,尤其会讲故事。每逢家族聚餐,他都是桌上活跃气氛的那个。但他酒量奇差,总被我爸喝进桌子底下,哪回还能站稳,就会揽过我妈的腰跳交谊舞(老姨不会为此生气)。他跳起舞来也派头十足,很像是电视剧里那些混迹上海滩的民国公子哥。不只是我,连我表妹(大舅女儿),也很喜欢他。但他跟老姨没孩子,我妈说,要是有孩子,他俩也不至于离婚。早年魏军是没有工作的,用我姥话说等于盲流子。我老姨说死也要跟他结婚时,被我姥揍过几个来回,结婚照里眉角还带伤。婚后,老姨求人托关系,才把魏军塞进了医科大学的动物室上班,工作是喂小白鼠、豚鼠、兔子、狼狗,养够秤了,就要被解剖课的师生接走。有年初二在我家过,我想跟他要一只兔子来养,被他拒绝。他喝醉了,对我说,工作不顺心,毕竟都是活物,落自己手里就是等死,总感觉作孽。我坚持问,兔子给不给?他捧起一盆毛蚶,一个接一个紧嗍,没再理我。可当晚饭桌上,明明摆着一盘酱狗肉,我妈咬定,狗是魏军回收利用的解剖课教具。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人挺虚伪的。

    魏军突然起身,朝我走来,木盒被留在了锁匠面前,再细看,盒身挂有三把锁,三把锁头各不同。我冒出夺门而逃的念头,但又不能走,惊慌之间,魏军已经坐在了我的对面。魏军先开口说,阿超。我点头说,老姨夫。我单名一个“超”字,家里都叫小超,只有魏军叫我阿超。我上小学前,他去广州待过半年,回来后就开始这么叫我,愣说显洋气。魏军说,刚才好像看见你爸了。我问,在哪看见的?魏军说,他往大西菜行那边走了,戴个帽子,肯定是他,老绿色的羽绒服,对不?我点头,对。魏军说,我认人最准了,你在这干啥呢?吃了没?我说,没胃口。魏军说,那我吃一口。他起身走到取餐区,捧一张盘子,每个保温炉都掀开来拣几样,堆满高高一盘,另端了碗粥,很快又坐回来,咬一口包子问我,真不吃?我摇头。你爸也下岗了吧?他吃着继续说。我问,你都知道?魏军说,这么大雪,路过那几家厂子全休息,大门都没开,他肯定不是去上班,按理说,学校也该放假,净折腾孩子。我问,你都路过哪几家厂子?魏军说,一阀门,鼓风机,三毛纺织,棉被二。我说,除了棉被二,那几家厂本来就黄了。魏军用舌尖撬了撬牙床,说,也是,没了啥都能过,但人不能不盖被。走了十一年,变化真

    挺大,昨天我去农垦舞厅跳舞,步法都换好几茬了,差点儿没跟上拍。我反问,才十一年?魏军说,跟你老姨离婚是九三年,第二个月走的,大概其。我问,你都去哪了?魏军说,先在日本待了两年,名古屋,没赚着钱,后来去了美国,黑户被举报,又被人带去秘鲁,一待七年,秘鲁你知道吗?我答,南美小国,首都利马,安第斯山脉纵贯南北,西临太平洋,热带雨林气候,盛产有色金属,森林和渔业资源丰富。魏军说,我就在利马,给超市送鱼。可以啊,阿超,书没白念,你上大学了吧?我说,复读了,第二次。魏军问,不傻不茶的,为啥非复读?爸妈逼你上清华北大?我说,能进京就行,每次都照第一志愿差几分,去年是答题卡涂串行了,活该。魏军说,你爸妈培养你不容易,尤其是你妈,打小没少花钱送你上补课班,奥数、英语、作文,一样没落,有一年为了给你交补课费,还跟我和你老姨借过钱呢,这事你不知道吧?我说,不知道。我妈离家出走了,人在哪都不知道。我以为魏军多少会追问,他却把话锋转回自己身上,说,刚才没说完,我最后一站是斐济,斐济知道吗?我无心应答。魏军说,太平洋岛国,睁眼就是海,那水一眼能望穿底,盯久了也心慌。有一回,我坐在海边,看见海面上盖着一层雪,我还纳闷儿,海里怎么还会下雪呢?再仔细看,其实是远远冲过来的一波海浪,泛起一长条沫子,太阳一晃,真像雪,我就知道是想家了。我低头看着电子表。魏军问,你有事啊?我说,再过几分钟得走了。魏军问,上学去啊?几点了?我说,八点二十。魏军说,那早就迟到了。我说,老姨夫,你是回来找我老姨的吗?她这两年又处了个男的,俩人搭伙过,我见过。魏军说,我也见过。我问,啥时候?魏军说,就昨天,那男的贼壮,比我还高。我说,所以你就是回来找我老姨的。魏军贴碗边吸溜着粥说,要说是,也不算,我回来找你老姨,不是为人,是为钱。他冷不防的直白使我愣了一下,十一年不见,虚伪的毛病改了,反倒走向另一个极端。魏军继续说,你老姨有钱,你家谁都不知道,包括你姥,要不她哪来的钱换房子?我说,老姨夫,我姥没了,你知道吗?魏军说,知道。我又说,我老姨在时尚地下有个床子,你知道吗?魏军说,不就是卖袜子吗?知道。那几个钱哪够买房子的?你老姨来钱比那容易多了,你家人,哎,一个个都蒙在鼓里,阿超,哎。魏军讲话专爱卖关子,我有数,他盼我追问,但我没那闲心,已经八点半了,崔杨从不迟到。片晌无言之际,“咔嗒”一声脆响传来,魏军跟我同时看向锁匠那边,只见锁匠举起一把被征服的锁头,朝我们晃了晃,另只手攥着开锁工具,比了个“OK”的手势。我这才发现,餐厅内只剩下我们三人,外加油马甲,正不耐烦地收拾着刚刚那对母子的空碗碟。我问魏军,盒子里装的什么?魏军反问,真想知道?那你还着急走吗?我说,再等等也行。魏军说,那你应该听听我的故事,家里肯定没人跟你讲过,就算讲过也是假的。我告诉你,每个家里必须选出一个败类,剩下的人踩在他身上,才能活得踏实。以前我一直以为在这个家,你大舅才是那个败类,后来才整明白,原来他妈的是我。

    我没想到,他的故事竟要从那么久远开始讲起,开场白是“比你现在还小的岁数,我正在下乡”——大兴安岭——他故事的前半段,反复强调的部分,是关于他在大兴安岭的林子里,打瞎过一头熊。魏军比画着说,不是熊瞎子,是正经的黑熊,站起来有我两个高。枪是跟村里猎户借的,还他半盒老秋林点心。我瞅你眼神,是不太信,但这是真的,那头熊在我屁股上抓了一把,留下三道特别深的疤,我现在不方便给你展示,这个你回头可以问你老姨,她能做证。我问,那你跑林子里去干啥?魏军说,我要说杀人你信吗?我不说话,假装镇定。魏军摆摆手笑,唬你玩呢,我就是想打个野物,过年给村支书上点礼,争取优待。谁承想迷了路,一脚踩空掉熊窝里了,人家正冬眠呢,被一屁股坐醒,上来给我一下子,当时我以为自己死了,翻身就一枪,正好打进它眼眶,它掉头就跑,往后再也没在那片林子里出没。那头熊在十里八村挺有名,多少猎户遇上它都不敢打,说是有灵性,通人气儿了。虽说也后怕,但也不能赖我,狭路相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后来伤口严重感染,县里卫生所治不了,给我送回了城里大医院,趁机就赖着没回去,因祸得福了。

    熊的故事讲完,已经九点过了。崔杨仍没出现,我心急如焚,越来越不安。我想给崔杨打个电话,但是我没有手机。为缓解紧张,我手欠开始揪桌上那朵玫瑰的花瓣。魏军已经吃光整盘食物,突然盯起我的手说,指甲这么长,该剪了。我没应声。他又问,有对象了吗?我还是不应,撒谎不是我的强项。魏军说,我认识你老姨那年,二十三岁,你猜我俩怎么认识的?你姥爷,是个酒蒙子,你知道吧?我说,我都没见过我姥爷。魏军纠正,他死那时候,你都出生了,只是你还没记忆。你姥爷当年在粮站上班,监守自盗,偷公家的粮食酒喝,一下午能整一斤,那天没拿捏好,空嘴喝了一斤半,出门就倒马路牙子上了,突发脑溢血,差点儿死T,正赶我路过,给他背回的家。到家是你老姨开的门,打那以后,她就开始倒追我。她比我大三岁,冲这点,她也配不上我。这话我不爱听,打断说,我老姨漂亮,你当时还没正经工作呢。魏军说,你还年轻,这个道理还不懂。你跟你对象,是谁追的谁?我迟疑片刻,本来这话跟魏军说不着,但我马上就要走了,说了也无妨。我说,应该算一见钟情,论起来还跟我老姨有关系。有次补课,正好在时尚地下附近,老姨叫我下课去帮她看一阵摊儿。我女朋友就在她斜对面,卖指甲油。她看我无聊,拿扑克给我算命,就认识了。魏军问,她多大啊?我含糊说,二十出头。魏军说,那也比你大。女人比男人大,是麻烦,漂不漂亮都一样,将来你就懂了。我说,老姨夫,我想借你的手机。

    “嘟——”了许久,电话始终没人接。这下我彻底坐不住了。雪这么大,兴许陷在路上了?我安抚着自己,崔杨是不可能骗我的,根本没理由。魏军问,等你对象呢?我点头。魏军说,到底有啥大事,非赶今天?我说,老姨夫,你跟我老姨离了婚,理论上咱俩不算一家人了,这事跟你没关系。魏军说,我是长辈,你到啥时候都不能这么跟我说话。我说,不用你教我。魏军说,我是在教你做人。我看魏军的脸色不像在唬人,开始有点怕。魏军又说,咱俩今天能在这碰上,不是平白无故的,你还不懂呢?你有大事要办,我也有——你不用这么看我,毕竟我是过来人一一老天既然安排咱俩坐下来,肯定有它的目的,咱俩最好以诚相待。魏军把手机揣回口袋,继续说,当年我其实没想结婚,但你老姨怀上孕了,我不能不要她,可惜孩子最后没保住,这事你们家谁也不知道,你还是头一个。我说,我老姨被你害得不轻,我姥,我妈,都这么说。魏军说,她们看到的都是表面,你爸怎么说我的?我说,我爸从来不爱表态,但他应该不烦你。你爸是个好人,层次也挺高,不是俗人。魏军说着,摘下前进帽,原来他有点谢顶。我问,我爸怎么了?魏军说矿你爸比我能忍,作为男人,也有真本事,要是生在别的年代,兴许能成大事,可惜他这辈子,也是被你妈耽误了。你少提我妈。我怒着说。魏军说,你也不用生气,我说的都是实话,孩子本身也是耽误,你也有责任。

    木盒的第二把锁被打开时,我正被气得双手发抖。转眼已经十点多了。魏军在我面前,也朝锁匠回比了一个“OK”,神情颇得意。我忍无可忍,又问,盒子里到底装的什么?魏军说,啊?我说,盒子,别演了。魏军说,就是那把猎枪,我后来没还回去。他的口气若无其事,把我当傻子。我说,不可能,猎枪不止那么短。魏军说,枪管锯了,枪托也铿掉半拉,方便藏棉袄袖子里,那年还在武斗,204干307,派上过用场。我听不懂,一头雾水。魏军说,那年代的事,你肯定不懂,大东204,黎明发动机厂,我的厂。最早我也是工人,后来碰上严打,聚众械斗被开除。你姥对我有偏见,就因为这点事。结婚以后,我本来是想带你老姨一起去广州,但是你老姨舍不得她在卫生所的工作,不乐意走,我自己去,她又不同意,但我最后还是去了,她就拿离婚吓唬我,她还真以为我是怕离婚才回来的,其实我是被人骗了,欠债没地方躲。你老姨这个人,从来都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的人,应该是魏军才对。老姨作为全家生活最好的人,不仅有本事保住卫生所的工作,领一份基本工资,外面还支起一摊儿,舒舒服服,换完男人又换房。相反,魏军身体力行了他的无能,老姨当年没跟他去广州显然是明智的。老姨还有一个为人津津乐道的成就,那就是很早便去过香港,早在九七回归前,也是那一次,她发现了魏军在广州搞破鞋的证据。那是一个暑假,某天我从楼下玩回来,老姨也从香港玩回来,跟我妈俩人单独喝酒,眼角挂泪。这场面我没领略过,假装进厨房拿绿豆汤,偷听她们在说什么。听到老姨说,姐,香港老繁华了,该怎么跟你形容呢,反正那些高楼,你要见着,腿都得哆嗦。我妈说,说正事儿,你逮着现行了?老姨说,我得捋着讲啊,跟卫生厅的领导吃完饭,一起去了维多利亚港,海边有照相的,二十块港币一张,坑人,但咱们谁也没带相机,正商量要不要花钱照一张,派我上去讲价,我这一看,照相那人立的广告板上,贴着魏军跟那女的合影呢,我怕看走眼,摘下来仔细端详,操他妈,这逼还挺上相,怀里搂着那女的。我妈问,那女的多大岁数?老姨说,老逼一个,得有你这岁数了,长得也挺磕碜。我妈说,你骂她就骂,带上我干啥?老姨说,姐,我想杀了他俩。我就听到这,被我妈发现,撵回了屋,绿豆汤灌在小可乐瓶里,一口闷,透心凉。被人骗的感觉应该就是透心凉。

    我在想的是我跟崔杨。我确信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欺骗她。假如此前我对崔杨的感情还停留在喜欢,在我决定与她私奔的一刻,已经晋升为爱了。人不该欺骗自己的爱人。我的床头有一本印度人写的心灵类书籍,书是中考那年我妈送我的,后来常被我翻来抄金句,写作文实用。几天前才记住一句新的,大意是,失败者才热衷说教,成功者只陈列事实。这句话套用在魏军跟我身上,应该算贴切,尽管人的感情不能粗暴地以成败来衡量,但他正是前者,前者最大的成就感来自于拖后者下水。我不会被任何人拖下水,谁都别想得逞,因为崔杨永远会拉我上岸。

    十点半了。雪仍没有要停的迹象,天色很催眠。油马甲刚刚一直趴在角落里的桌上睡觉,醒来憋一脸气。门外的积雪,彻底漫过台阶,就算此刻是崔杨走来,也会被淹至膝盖——崔杨身高一米七三,是我见到过的腿最长的女孩,电视里那些模特不算。我突然想起来,我跟崔杨好了近一年,还不知道她家住哪,所以只能坐在这里被动地等待。我好像也没问过她父母是做什么的,她也从没主动讲起过。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有多了解。我是这样以为的。魏军提醒我说,吃口吧,剩菜开始撤了。我说,不饿。魏军问,你性格随谁多?我觉得是你爸。你妈其实性格挺开朗的,就是脾气不好,你姥家人脾气都不好,主要是女的,你大舅不光窝囊,还坏。你爸内向,有啥事都憋在心里,我看你更像他。我问,你说我爸他到底有啥本事?魏军说,你爸以前当过兵,这你知道吧?我说,知道。魏军问,什么兵种,知道吗?侦察兵,参加过战役,枪林弹雨。我说,没听他讲过。魏军说,原来我也不知道,我二哥有个同学,跟你爸以前是战友,命是你爸从战场上救回来的,对你爸感恩戴德。他跟我讲,你爸是尖兵,丛林战,神出鬼没,枪法也准,立过大功。退伍回来进了厂子,本来领导是想提拔他,但你爸脾气太犟,从厂长到书记得罪个遍,被人打压了半辈子。我说,我就知道他会拳脚,打架没吃过亏。魏军说,废话,你爸以前是杀人的。油马甲走来打断我们,泄愤道,你俩走不走?早餐结束了。魏军反问,走咋的?不走咋的?油马甲说,走就走,不走就得点午餐,不点不能坐这。我问她,午餐都有什么?油马甲答道,便宜的有沙拉、汉堡、意大利面,买杯饮料也行。魏军说,啥意思?吃不起吗?最贵的是啥?油马甲说,牛排,八十八一份。魏军挥挥手说,来两份。他又看了一眼锁匠,说,来三份,给那个人也上一份。油马甲说,先给钱。魏军对我说,阿超,你先给,等我拿到钱就还你。我没反应过来,乖乖掏钱,兜里仅剩一百多。油马甲说,找你三十六。我问,有啤酒吗?油马甲说,十八一瓶。魏军说,抢钱啊?我说,来两瓶。油马甲说,正好不找了。旋即走掉。魏军脸上这才露出一丝难堪,说,阿超,一个男人出门在外,还是应该多带点钱,穷家富路。我说,老姨夫,省了吧,钱也不用你还,咱俩恐怕以后再也见不着了。魏军说,我也确实遇到了难处。我说,为什么总是你遇到难处?魏军说,人生就是这样,有起有落,你正好又赶上我落了,等我拿到钱,一定会再起来的。油马甲拎着两瓶啤酒跟两只玻璃杯回来,起开,倒酒,魏军那杯溢出了酒花,他及时抿了一口,问我,你酒量随你爸吗?我说,不知道,还没喝多过。魏军问,第一次喝酒?我说,第二次,我爸管得死,考上大学以前不让喝。魏军说,都是大人了,找机会应该喝多_次,探探底。

    我第一次喝酒,本来可以是跟我爸的。就是一年多前,我妈消失以后,我第一次复读。当天周六,我陪我爸去七院做体检,他本是个从不留意身体的人,那次是因为曾经的工友上访,告书记贪污买断金,导致个别主动下岗的先进个人受骗,书记为了安抚情绪,答应给上访各位报销一次体检,也带我爸一份,虽然他本人并没出现在上访的队伍里,但他确实是先进。抽血的时候,先是个年轻的实习护士上手,看着岁数跟我差不多,抽至半管,血说啥也上不来了,急得一头汗,说,不好意思啊大叔,我去叫护士长。护士长来了,重起一针,飞速完活,拿着一管血就走了。对此我很大意见,在去吃羊杂汤的路上,跟我爸说,应该把医院也上访,业务不过关。我爸说,花一管血的钱,抽了一管半,按照市场经济学理论,我觉得是赚了。我知道他是想开个玩笑,但我并没觉得好笑。我爸点了一盘羊肝,给自己补血,就着啤酒。我喝_碗羊汤,味道过膻,盯着他手中的酒杯,大胆提出,也想喝一杯。我爸顿了一下,说,还没到时候。我说,我都十八了。我爸说,十八了也不代表你就是男人,再等两年。最后的体检结果,我也没问过,但至少在视觉上,我爸好像永远都不会变样子,疾病懒得找上他。此后倒有听他提起,几个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叔叔阿姨,在那次体检中查出了癌症,上访没要到钱不说,反赔上条命。我爸虽然嘴上不说,却有意开始锻炼身体,每天早起去八一公园里甩鞭子,还拜了位师父,委托仍在厂里工作的徒弟,打造出一条称手的钢鞭,自己往鞭头绑红缨。徒弟没好意思要钱,反正料都是厂里觅的,也没人管。钢鞭应该是我爸这辈子唯一侵占公家的财产。后来有一天,我爸提议带我去八一公园遛遛,参观一下他每天锻炼的场地。到地方发现,开阔的空地上,凭空出现数个方方正正的巨大冰块,间距规整,一半已经有了造型,像是巨人下的国际象棋。走近了,才发现最中心的那块,正有个男人对其艺术创作,雕的像岳飞,说赵云也行。冰雕展啊。我爸嘀咕。我讶异的是,雪还没下,冰哪里冻的?我爸说,可能从更冷的地方运来的,哈尔滨,漠河,也可能是西伯利亚。我随我爸上前,他问男人,空地要占多久?男人凿着冰块说,五个月起码,冬天多长我多长。我爸像是自言自语,五个月我都不能甩鞭子了?男人嘴欠道,甩个鸡巴,操。我爸就把他给打了,夺过他手中的凿子,骑在身上,准备朝脸下手的一刻,又突然停住,从他身上下来就走了。全程我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最后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起走,看着他放松着自己的右拳,关节上还沾着陌生人的血。

    一瓶酒快下去了,魏军比我慢。锁匠此时捧着木盒来到桌前,向我跟魏军展示,中间是把密码锁,得用锯,电锯。我观察,密码锁有四列数字拨轮,看上去固执而可靠,虽然我数学最差,但也知道,若凭排列组合来解,至少也得一年半载,看来它难倒了方圆五里内唯一的锁匠。魏军说,你看我长得像电锯吗?锁匠说,别跟我抬杠,是真没招儿了。我建议道,为什么不直接把木盒给锯开?魏军说,盒子是古董,明清物件,值不少钱。随后对锁匠说,那你就找个电锯。锁匠说,你他妈泡我呢。我问,这把锁是谁上的?魏军说,你老姨。我说,我老姨生日多少?魏军说,试过了,不对。我问,你自己的呢?魏军摇头。本来应该紧张崔杨的我,莫名对这把锁起了兴致,上手试了下我姥的阴历生日,也不对。油马甲此时端来两份牛排,两整块平摊在盘子上,黢黑,淋着酱汁,旁边点缀着胡萝卜片,两副刀叉攥在她手中。锁匠目不转睛,口水快流下来。魏军说,你也有份,回那桌吃去,继续钻研,自己想办法。锁匠说,加八十块钱。魏军说,那你还得找我八块呢,牛排就八十八。锁匠“操”了一句,端着木盒坐回去,赶上他的牛排正上桌。

    魏军问我,吃过牛排吗?我诚实回答,第一次。魏军动刀切牛排,说,这玩意儿在秘鲁特别便宜,南美洲产牛。我也启动,却怎么都切不开眼前的牛排,烦躁无比。魏军已经进嘴,嚼着说,整老了,一般得问几分熟。我说,你总吃吗?魏军说,我记得第一次吃,还是带你老姨,就在彩电塔顶上的旋转餐厅,老贵了。那天你老姨过生日,想说带她潇洒一把,登高望远,观赏一下城市夜景。我问,你俩那时候感情还挺好?魏军说,好是好过,谁跟谁一开始都好过,都是后来不好的。我说,肯定有一直好的。魏军说,反正我没见过,过到最后都一样。我问,离婚是因为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了?魏军说,感情多复杂啊,现在给你讲,你还是听不懂。就拿我跟你老姨举例子,感情有过吗?有,现在也有,感情不是牛排,能一刀切。但是你老姨后来是真疯了。我打断道,她确实脾气不好,那你也不该这么损她。魏军继续说,她想要我一辈子对她都跟刚搞对象一样,你觉得可能吗?那不是疯了是啥?哪有人是一辈子不变的?

    我生气,我的刀子太钝,牛排毫发无伤。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他气花了眼,眼见自己的指甲长出有一寸长,几乎媲美花大姐。一怒之下,我直接上指甲割牛排,竟一劈两半,再试一下,四分之一块又下来,顺势用指甲扎着送入口中,就着酱汁塞满嘴。魏军埋头吃,完全没注意到这一幕的发生。我怀疑自己是醉了,空腹喝酒容易醉,可再次用指甲蹭一下自己的脸,仍觉尖利无比。魏军低头吃着说,你老姨这个人,什么都想要。她想有故事,又想要过日子。但是人不能贪心啊,只能图一样,我只会讲故事,过不了日子,讲完了故事我就该走了,可你老姨不放我走,最后完全变歇斯底里了,女人疯起来比啥都要命。这回换我低下头,刚刚已趁他不注意,用指甲把剩下的牛排全部分割成了小块,换回叉子依次送入口中,机械地咀嚼。魏军抬头,端起啤酒说,我知道,你现在正是谈恋爱最热乎的阶段,我这些话你肯定听不进去,但是我告诉你,生活,感情,都是一个圈,最后没有谁能跳出去,等你在里面打转,转到我这个岁数,就全都懂了,但是也晚了,所以我现在跟你说这些,让你早点明白,到时候就没那么难熬。我回来以前,顺道去了趟辽阳,周边有个清水观,里边有个老道,传说看事儿特别灵,我去找他看,问我这一把能不能成事,你猜他跟我说啥?他说,你老姨跟我,上辈子有血海深仇。我回来一路上就合计,挺有道理的。你知道我刚才突然冒出个啥想法不?我觉得,你老姨可能就是被我打瞎的那头熊,找我报仇来了,我又想起来,她认识我以后,右眼睛就得病了,飞蚊症,老有黑点在眼前闪,看大夫又说没啥毛病,犯不着手术。那头熊,被我打瞎的就是右眼。阿超,你信这个吗?我极不耐烦道,你别说了,我脑袋疼。魏军说,咋了?一瓶啤酒就上头了?我说,不知道。我飞速咽下最后一口牛排,把双手藏在桌子底下,指甲抠着膝盖,能感觉到裤面被拉出了线头。魏军主动掏出手机,问我,要不你再打个电话?我不想伸手,推脱说,你帮我打吧,刚才那个号。魏军略惊讶,按下拨通。我把头扭向窗外,雪太大了,窗玻璃与远处间,仿佛又聚集了一层浓雾,雪中的一切都被折射得变了形,已经无法借光来分辨时辰。魏军放下手机,说,关机。我不敢相信。魏军又说,可能是手机没电了。我看表,差五分十一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两脚发软。此时又有两个身影推门走进,是两个九中的男学生,就是早上来过那两个,背着书包,坐的也是早上那张桌。油马甲上前,招呼他俩的态度明显温柔不少,看来是常客,早午饭都来蒙地卡罗,说明他们的家庭条件不一般。两人点的是意大利面跟咖喱鸡肉饭一我不明白为何自己可以听得清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彼此的距离明明隔着最远的对角线。我听见,两人又分别要了可乐和雪碧。然后说起了花大姐。一个说,花大姐死了,尸体在上午被警察发现,就在九中后门的那条胡同里,脸朝下趴在雪地里,后脑被凿开个大洞。另一个纠正说,不是上午,昨晚就死那了,血都冻成了冰坨子,刨锛党干的。第一个问,刨锛党是啥?第二个又说,这都不知道?拎把锤子尾随你,有时候是在楼道里蹲着,等你进了没人地方,一锤子直接干死,抢钱。第一个说,操,花大姐又没钱,干死她图啥?第二个说,我他妈咋知道?可能就烦她?油马甲插嘴道,这礼拜死了三个人了,全是脑袋被开洞,反正你们都小心,天黑前回家——我问魏军,你听得到吗?魏军反问,听啥?我说,那两个学生说话,跟那个服务员。魏军说,上哪听去,顺风耳啊。我说,雪太大,提前放学了,他们刚才说的,还有花大姐,刨锛党。魏军看着我,好像我在说疯话。我有些迷惑,再看窗外,九中门前,一个个橙黄色身影陆续从校门里出来,星点四散,这回像一把苞米粒撒在了白布上。坦诚地说,我偶尔会忍不住想,假如我与崔杨的爱情是发生在校园里,而不是时尚地下,至今会有不一样吗?或许那会是一场更妥当与不容置疑的恋爱,故事从开篇到结局,一眼望穿底,像斐济的海水。可惜崔杨初中就退学,对校园并没留下太多好印象,甚至对这座城市也心生怨念,总说想走,直到遇见了我。崔杨活得比我大胆是事实,也是我最倾慕她的地方。反观我的人生(倘若足以称之为人生),就只有校园,唯独能论出格的,就只有一个滑稽的初吻——这么说可能对田斯文不太尊重。复读转插新班级,田斯文作为我的同桌,是我在班内唯一有交流的人。相熟不久,她曾给我递过一封语意模糊的情书,遭班主任毕老师截获。先被训哭的人是田斯文,随后我被单独叫去办公室。错不在我,所以内心并无波澜,直到毕老师对我说起,我爸暗地替我申请特困生的事。毕老师老到,她精通如何把学生推入羞耻的火坑,再甩你根绳。田斯文的父亲在市委工作,母亲是大学老师。毕老师像在读一段课文的旁白,我才听懂,她同样对我的家境了如指掌。她说,你要过河只有一道桥,这道桥,是你爸躺下拿身子铺的。当天放学,我突然很想喝酒,刚走出校门,想找公用电话打给崔杨,被突然蹿出的田斯文拦在身前,一个吻撞向我的双唇,肇事者便慌张逃跑了。这么回想一遍,说滑稽其实也不为过。

    崔杨带我去领事馆对面的那家酒吧,才是我人生第一次喝酒。据说那是全市最早的西式酒吧,开给那些在领事馆工作的外国人的,也常有民航的机长跟空姐们来消费,酒水卖得贵。崔杨替我点了杯鸡尾酒,“sexonthebeach”,橙黄色,明亮而后劲足。我问崔杨,是不是也是第一次来,她点头,但我见她在吧台跟酒保说话时的神情,怀疑她撒了谎。我们坐在靠近小舞台的桌上喝酒,过了九点,一个菲律宾女人登台,在乐队伴奏下唱了几首英文歌。其间,我一言不发,崔杨也不逼我说话,但她的眼神一直在飘离,中间与一个四十岁的白种男人目光相撞,对方毫不遮掩地向她飞眼,尽管她试图躲避,但中途有两次忍不住回看,被我发现。我突然感到很难受,并不是因为崔杨的着装有些刻意,乳沟若隐若现,而是因为那个男人行为背后的动机,一定因为我看起来像个孩子。我跟崔杨说想回家。她结了账,牵起我的手,出门打了一辆车。往常约会,总是她先送我回家,那一天我不愿,坚持先送她。崔杨突然抓起我的手,十指紧扣说,不然今晚都不回去了。我默默点头。崔杨开始指挥司机,掉头朝一家快捷旅店奔。可笑的是,当晚我们换了四家旅店,都没能入住成功,赶上全市正在严抓住宿登记,两个人都没带身份证。崔杨提议,去火车站前的黑旅店,肯定有空子可钻,然而我已丢了兴致,决心回家。崔杨问我,你是第一次吗?我不会撒谎,承认,想要反问她,又憋了回去。最后还是先把我送到了家,崔杨跟我一起下车,执意送我上楼。我说,我爸在家,灯亮着呢。崔杨说,放心,不到门口。我拉着她,一步步登着台阶,故意放轻脚步,不想让声控灯亮起,光会害我软弱。我家住六楼,走到五楼的缓步台时,崔杨的手突然从身后将我拽停,凑近我耳边说,用手帮你,好不好?我没作声,老老实实地往角落里又退了一步。行至中途,楼下有人回家,关门声唤醒了声控灯,那光亮虽然仅有七八秒,却令我感到无比漫长,我忍住不低头看自己,也没有看崔杨的脸,直到再次被黑暗牢牢地抱紧。最后崔杨帮我系好拉链,说,下一次,等下一次。

    我无比想念崔杨,想到发疯,仿佛我们已经失散多年。而在我面前坐着的,却是吃相难看的魏军,一个自大、虚伪、落魄、谢了顶的男人。他面前的盘子又一次清空,玫瑰花瓣铺散在下,仿若刚刚完成了一场祭祀。我不确定他之前是不是一直在说话,因为传进我的耳中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他在说,我姥爷还活着的时候,其实最欣赏他,临死之前,留了一样东西给他跟我老姨。魏军加重语气,说,是一小盒金子,真的金子,就那个木盒。非要整理一遍的话,魏军等于又讲了一个故事(姑且称之为故事):我姥爷的爸爸是资本家,当年被抄家,偷偷保住了一盒金子,交给我姥爷藏起来。等到姥爷的爸爸死了,他也把脑子喝坏掉了,竟然忘记了金子被自己藏在哪,临死前回光返照,突然又给想起来,正巧当时轮到魏军跟我老姨陪床。魏军自己复述,一方面,我姥爷最心疼我老姨,毕竟是老闺女,另一方面,也想报答当年魏军的救命之恩,于是把藏金子的秘密地点告诉了他俩,还嘱咐不要跟任何人说,连我姥都不给,金子就是属于他们俩的,交代完,人就咽气了。后来我老姨真把金子给找到了,自己又藏起来。曾经两人感情还顺遂的年月,遇过几次难处,都是我老姨拿出一点金子来,去荟华楼换了钱才渡过去的。不过我老姨留了心眼,始终没让魏军见过金子的真身,只把那个木盒带回了家,还将他最放不下的枪给锁进去,以此要挟不许他再出去瞎混。

    这个故事根本无法令我信服。我问他,这就是你说的,你要办的大事?魏军承认,木盒是从他跟我老姨原来那个家的地窖里偷出来的,他知道一直藏在那里,可就是没翻到金子。魏军说,阿超,你是个明白孩子,你给评评理,金子是不是该有我一半?我说,你找金子,非要那把枪干啥?魏军说,我跟你说实话,你能不能也跟我说实话?我说,成交。魏军说,金子肯定还在你老姨手上,就算她买了房,养着男人,肯定也还剩不少,我去要,以她的脾气,肯定不会痛快给我,她不给,我得抢,动刀唬她,毕竟做过那么多年夫妻,还是了解,你老姨不是要钱不要命的人。但这是我本来的计划,直到我发现她有了那个男的,偷偷跟踪了一天,俩人基本形影不离,我找不到机会下手,那男的比我高,比我壮,看样子像练过点拳脚,我不是对手,就算动刀也不管用了,反正也等不起了,那就只能动枪。我反问,所以你是要杀人?魏军说,我又没疯,我只要金子,枪是手段。我说,明白了。魏军说,我跟你交底了,就是不怕了,雪一停,我就要动手,不,等那道锁一开,拿到枪,就动手,反正你也没机会给你老姨报信了。我说,你们的事,我管不着。魏军似乎是为了讨好我,问道,要我再帮你打个电话吗?我手机也快没电了。我想了想说,不用了。魏军说,你就没有想过,你等的人可能不会来了呢?你们两个约好了私奔对不对?我问,你怎么知道?魏军说,一看你这个背包,我就知道了,你整个人,就是要出远门的样子,我说了,我是过来人,我出过很远很远的门。阿超,你知道外面的世界多危险吗?你知道前边有啥在等你吗?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亲人,我不会骗你。听老姨夫一句劝,雪停了就回家去吧。

    我不想再跟魏军多说一句话,看去锁匠那边,不知何时,两个男生竟被密码锁吸引了去,并排站在锁匠身后,替他出着主意。我还是能听得清亮,他们建议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密码本身,早已满头大汗的锁匠动摇了,采纳建议,刚试过“0000”和“1111”,便又丧失耐心。其中一个男生说不少人用密码锁都不会改出厂设置,万一碰上个傻子呢。锁匠甩手说,光会逼逼,你来。另一个男生迫不及待地接过手,开始转齐四个“3”。窗外,一声警笛穿越长街,两辆警车随后从蒙地卡罗门前驶过。可能又有人死了这件事,也没能稀释他们三人的专注。刨镑党兴许已改为白天作案,谁知道呢,只要我们都没在街上,也没在夜里,暂时就都是安全的。时间来到正午十二点,上天似有意颠倒黑白,空中闪现星光的错觉。我倏忽想,我爸是否已经进到某一户温暖的人家里干活儿了呢?他身上那件羽绒服好几年没换过了,前胸跟后背早就薄成了两层布单,一道长风就可以将他整个人穿透,假如他仍在外面,我想他根本无法抵御这场大雪,除非他是一头熊。

    魏军仍在我对面絮叨着,但我早就把耳朵关闭,他就变成哑巴,唔唔喳喳的样子很愚蠢。我不用听也能猜到,他无非是在讲地图上的那些山峦、江河、丛林、沙漠,以及蛰伏其中的野兽。跟所有人一样,他想拿这些来吓住我。世人都怀疑我,怀疑我的爱情,怀疑我未来的人生能否跳出那个所谓的圈套,同时心底里却早挖好了一个否定的答案,静待我跳落。没关系。我甚至替他们感到可怜,是他们自己放弃了战胜一切质疑与恐惧的机会。当我再认真端详魏军,他整个人正一圈圈地缩小着,这变化很细微,只有我才察觉,竟然有那么一丝想笑,我能感到自己的嘴角在不自觉地向耳根咧着,魏军看我的眼神突然变得惊恐无比,嘴巴大到能撑圆一个盘子,一声尖嚎逃出他的喉咙,这下我又对他敞开了耳朵,那个嗓音果然令我厌恶至极。与此同时,锁匠捧着木盒快步走来,盒盖敞着,果真有一把短枪躺在其中,两个学生成功了。而锁匠看我的眼神,比魏军还要夸张,仿佛吓破了胆,我这才伸手去摸自己的脸,终于觉出不对,首先不是脸,而是我的一双手不再是手,那是一副利爪,手背覆满长毛,左腕上的电子表也不见了。

    正午漆黑,窗玻璃被衬成镜面,映照其中的是一颗熊的头颅,尖嘴鼻,圆眼,耳朵竖着,利齿龇出牙床。我扭回头之际,魏军手中的短枪已对准我的眉心,我借助两只爪子支撑桌面,猛地站立起身,一口吞下了他的头,没等他有机会扣扳机,那颗头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躯干,鲜血如喷泉一般,射进天花板里。站在一旁的锁匠,滚躺在地,想要起身逃窜,也被我一口咬断了脖颈,没了呼吸。我起身离开座位,一时还无法适应这副新身体的平衡,脚步沉重,踉踉跄跄地站到了餐厅的中央。两个男生已经不见了,好像从未来过,只留下一扇大敞的门。油马甲正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我无意理会她,试着把前爪也落在地上,四肢行走,一步一步地迈出了蒙地卡罗的大门,来到了十字路口的街心。大片的雪花一层层地攀上我的毛发。我愣了一会儿神,再度活动起四肢,终与身躯更为融洽,随即开始向家的方向狂奔。我饥饿难耐,再多几颗人头也恐难果腹。我在风雪中思考着,我应该先回家,再等我爸回家,跟他好好谈谈,告诉他,我注定是要远走的,不管有没有崔杨,我都是要走的。假如他不同意,也许我别无选择,只能将他也吞掉,连同他毕生的委屈与苦难。假如他能理解,我们父子俩可以分食了那一盘蛋炒饭,再做个郑重的告别。再接下来呢?我还没想好,但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崔杨来与不来,这都不会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