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胡唯搁在心里的,桩桩件件牵绊他的事情,无论怎么讲,归根结底都是绕不开一个人的。
杜希。
他最近在愁一件事。
之前曾说过,近期机关在搞信息化培训,打算送一批人去虬城培训驻扎。所谓培训,就是学期半年到十八个月不等,由专业信息化人才授课,全方位培养关于全电子环境下的作战指挥人才。
胡唯本没太放在心上。
第一,这件事情跟他无关。
他一个在办公室耍笔杆子写讲话稿送文件的人,跟“信息化”这样抽象的词挨不着边,要是说哪里有公文撰写培训,他倒是可以报名。
第二,这个培训应该是有人选的。
楼下的孟得,专业通信工程,没人比他更合适。
他早在前段时间就表现出了对这场培训的期待和兴奋,俩人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歪头,瞅着盘里回锅肉嘴角上翘,笑的人直发毛。
胡唯踢他一脚:“不吃饭乐什么,看着渗人。”
孟得殷勤将回锅肉夹两片给他,啧啧摇头,美滋滋道:“珍惜吧,以后咱吃的可就是学生灶喽。”
胡唯从餐盘中擡起头问:“啥意思?”
孟得大口扒饭:“过几天虬城有信息方面的培训,学期制,毕业以后参加考试重新打乱分配,有回原单位意愿的,或者原单位有指定要求的,可以派回。没有的就看调函往哪里下了。”
胡唯隐隐猜出孟得的想法:“你哪儿来的消息?”
“顺顺,你不记得他了?他是这次培训的老师之一。”
“他是搞电脑的?”
“清华大学读计算机的高材生咧,特招入伍。像他这样聪明的人,去哪里都是宝。”
看来,是在应园春那顿饭之后,孟得和裴顺顺一直保持着联系。在雁城这几年,孟得父母催过他多少次要安身立命,早点考虑自己的事情。可他就是不肯买房,始终住在宿舍。
明眼人都知道,他这是不甘心。
他不喜欢雁城,不看好这里的发展,孟得的心始终在外头,他喜欢大城市。如今终于有了机会,不知道心里有多高兴。
胡唯点点头:“这样挺好。”
孟得好事将近,也不防备胡唯,他的想法可以都告诉他:“当然好,我和你不一样,你家在这里,我离父母太远,回一次,路上就要折腾两天。如果能留在虬城,或者再往南走一走,心里踏实啊。”
后来没过几天就开会说了这事,孟得笔记记的十分认真,还洋洋洒洒写了几大篇子的报告,报告里阐述了他的实际情况,对培训的看法,打算,以及想要学习的决心,交给胡唯,手,还往那沓纸上重重拍:“拜托你了。”
“怎么样,这次申请的人多不多?”
“你是最后一个。”胡唯敲了敲办公桌上摞着的小山,“都来势汹汹啊。”
二三十个人的申请,孟得有些不太爽快,平常收集些什么材料,什么意见,一个个都拖着,电话打过去苦口婆心地问,都说,哦,我这边忙啊,现在没时间。现在,涉及到自身发展了,动作比谁都快!
但是孟得对自己是有信心的。
胡唯把衬衣袖子放下来,系好纽扣,正了正领带:“我现在送过去。”
原本就是跑趟腿的功夫,却没想到,胡唯这一去一上午都没回来。这边,孟得还中午等着他吃饭给自己报信呢!
且说胡唯去了南楼,蔡主任的通信员把他带过来的东西递进他的办公室,汇报了文件内容后,蔡主任放下手里的电话,问:“这是什么?”
通信员立正:“组织科送过来的关于培训申请人员报告。”
蔡主任哦了一声,心里对自己安排下去的工作十分清楚:“这事是胡唯在弄吧,他人呢?”
“在外头,应该还没走。”
“让他进来。”
通信员小李关上门,对还在走廊的人招手:“胡干事?”
胡唯正靠着三楼楼梯扶手往下看,听见人喊他,忙回头:“怎么?”
通信员往里比了比,摸不准胡唯这趟是福是祸,小心翼翼说:“让你进去呢。”
胡唯心里也忐忑,但是面上还是很镇静:“好。”
敲开门,蔡主任正在看递上来的报告,一只手举烟,一只手翻阅,眉头紧锁。听见胡唯进来,头也不擡:“这次有多少人。”
“二十九个。”
“嗯……”又是一阵纸张翻页的声音,“你的呢?”
胡唯双手笔直扣在裤缝上,站的像根电线杆子。“我没写。”
蔡主任一顿,往烟灰缸里磕下烟灰:“你为什么不写?”
胡唯被问住,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他写?他怎么写?写了,又要怎么说?
“哦,我知道了,你是认为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对吧?一个小排长,指挥系出身,本应该在哪个连里带班长,抓思想。结果被我要到这儿来,每天对着电脑敲敲讲话稿,搞搞会议,摆一摆椅子,这个名牌放在哪里,水杯对应搁在哪个手边,不能有一点差错。”
蔡主任这个人,生气都是和颜悦色的。你猜不出他下一句想跟你说什么,有可能是细风细雨地两句话,提醒你工作哪里有错处,也可能下一秒就暴跳如雷朝你大发雷霆。
这样的领导是让人畏惧的,因为他看的准手下每一个兵。只一眼,他就能掌握你最近的思想动向。
胡唯戳在那里,不吭声。
手指铿锵有力敲在那摞报告上,“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报告,没想法,服从组织一切安排!”
听听,多么洪亮坚定地一句报告。
领导嗓门大,兵娃娃们有样学样,吼出来的话都是带着骨气的。
老蔡同志呵呵笑了,把烟头熄灭,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他有咽炎,杯子里常年泡着胖大海:“没想法就好啊,月底就要安排订车票了,回去准备准备,也收拾收拾行李,名额不多,坦克团的张副团长,九连的连长,咱们这头……你去吧。”
胡唯震惊。
他知道去这趟的意义,要不,孟得也不会这么上心,看他那信誓旦旦的样,胡唯一直认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怎么就是他?怎么就选了自己!
胡唯踟蹰:“我……”
“有难处?”
“我想知道为什么是——”
“为什么是你,不是孟得对吧?”
微挺直腰板,胡唯神情严肃:“是。”
老蔡同志端坐桌后,还是笑呵呵地。“让你去自然有让你去的道理,不让孟得去也有不让他去的原因。”
“从一切客观条件来讲,孟得都比你合适,学历在那,资历在那,专业又对口。是啊,可为什么就不是他呢。”老蔡微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他坐不住板凳,他也太想离开这了。”
老蔡同志和其他领导有些不大一样,他很瘦,骨骼精干,额头外凸,便显得一双鹰眼格外犀利。
“一个太想离开这里的人,我是不会让他走的。”老蔡同志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一列列士兵走过。“把机会变成跳板,和把机会变成经历,是两码事。”
老蔡同志还是个战士时,他的连长就对他说过,蔡喜啊,现在我怎么对你们,你将来也要怎么对你的兵。
那时还是小蔡的年轻人扳着脚,看着连长给自己挑脚上的水泡,头发被汗水雨水浇的贴到额头上。
“连长,我没你有出息,我干不了你这。”
连长用帽子抽他一下,恨铁不成钢。
直到后来,老蔡同志才明白那句话的深刻含义。
没当过兵的人,一辈子都不知道兵是怎么想的。
你永远看不懂那些年轻娃娃黄昏时坐在训练场单杠上的背影,看不懂他们从医务室出来坐在台阶上独自抹泪的眼神。
这就是孟得和胡唯最大的不一样。
孟得高校毕业,是新代年轻军人,手里掌握技术,脑里牢记知识,这样的人朝气蓬勃,恃才傲物,好归好,只是眼睛里缺了点东西。
缺了点慈悲。
老蔡很喜欢胡唯,准确的说,他喜欢胡唯在来雁城之前的那段经历。一个真正体验过基层生活并且甘愿为之努力奋斗的人,才是真正的目标坚定,才能做一名合格的指挥官。
他该有一次这样的机会。
只是这些话,老蔡不想对胡唯讲。
大天地,是由他自己出去闯,去领悟的。
“那您容我想想,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老蔡眉毛拧起来:“蹬鼻子上脸——!”
“谁要你跟家里商量?部队上的命令还能由得你商量?服从安排!”
“是!”
胡唯理顺着这突如其来的千头万绪,转身往外走,忽然老蔡在他身后问:“你这一去,还愿意再回来吗?”
胡唯一顿,回头朝老蔡露出灿烂笑容,还是那句话。
“我服从命令。”
一句四两拨千斤的话,老蔡唏嘘。
这有娘和没娘的孩子不一样。有娘的孩子有底气,什么事都敢去争,想要什么都直接开口去要,这没娘的孩子,想要什么不敢说,不愿要,顾忌的事情太多,从根上说,是自卑啊。
胡唯回了办公室,没去食堂吃饭,也没下楼找孟得。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孟得,这话也没法说。
可消息在这栋不大不小的楼里传播,先是一个办公室的宋勤知道了,最具威胁的同事要走,管他高升还是下调,都是好事,接连几天,对胡唯都是客客气气的。
宋勤知道了,楼下的人,也包括孟得,自然也就知道了。他听说之后先是不满,气冲冲去找了蔡主任。结果话没说两句,被老蔡连人带帽子地撵出来,告诉通信员。
“还有规矩没有!!什么人都敢闯我办公室,你干什么吃的?”
通信员拽着孟得欲哭无泪:“孟干事,求你了,回吧!回吧!”
孟得扯着衣领又气冲冲地回,杀到胡唯门口,刚要敲门,又犹豫了。
他这样不见他,就是不知道该怎样跟他说,要是换了心里有鬼的人,早就虚情假意来对自己解释一番,可胡唯没有,他什么都没说,却又用沉默什么都说了。
原本想把自己即将去虬城的事情告诉杜希,可又有另一件事绊住胡唯。
就是他那天回家早,想提前做一桌饭,结果在阳台上看见了送杜希回家的医生苏燃。
苏燃对杜希有情,胡唯一直都知道。
大概之前某次去医院找杜希时,胡唯就发现了端倪。
在杜希的休息室,父子俩没说几句话,苏燃拿着两件衣服进来了。
“杜老师,衣服我给您洗好了——”
推开门,胡唯回头,和苏燃撞个正着,她脸腾地一下红了。
苏燃没想到胡唯会在,捧着衣服一时不知道是进来还是出去。是杜希站起来把衣服接过来的。“谢谢你了,小苏。”
“没有,顺手的事情,那,那您先忙,我回去了。”穿着白大褂的苏燃连门都没进,礼貌冲胡唯点点头,又轻轻掩上出去了。
杜希怕胡唯多想,还一通解释:“那天抢救动脉出血的病人,衣服上沾了很多,换下来也没时间处理,苏燃路过,看我没在,好心想帮我洗一洗。”
他解释的小心,生怕胡唯不高兴似的。
这让胡唯很尴尬。
他宁愿杜希对他讲,我就是喜欢她了,想和人家谈恋爱,我一把岁数也渴望有人关怀。而不是现在这样,任何事情都要思虑他的感受。
不说他和苏燃两个人年龄差距大,光是给胡唯找小后妈这一条,就够让人想入非非。
这让胡唯在这个家里怎么待!
在阳台那匆匆一眼,胡唯及时收回了身影,他总觉得杜希不该在他面前这样没有秘密,没有作为长辈,作为继父的尊严。
因此,胡唯也就错过了杜希捂着心口旧疾发作的那一幕。
他在楼上还想呢,等杜希回来,干脆找个机会把这件事情说开。告诉杜希,其实他这个岁数,追求精神丰富和感情生活也没什么错,人家联合国都说了,四十九到五十九算是中年人,七十岁还兴离婚再娶呢。
可话到嘴边几次,看着杜希吃饭的样子,就是没法说出口。
于是胡唯想了几天,打定主意,他想借着工作需要去虬城驻扎培训作引子,离家一段时间,一来,委婉告诉杜希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二来,父子两个每天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相互牵绊着,相互顾忌着的事情太多了。
两人都需要卸下亲情沉重包袱,不再费神费力经营这段父子关系,更自由地去追求一些东西。
可偏偏,上天像把这些事情一步一步都安排好了似的,阴差阳错让杜希误会了胡唯。
胡唯刚对他讲完自己即将要去虬城培训的事情,杜希听了,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有些不太高兴。
“去几天。”
“七八个月吧。”
“哦,那要小一年了。”
“是。”
一阵沉默。
杜希问:“是个什么培训?”
胡唯回答:“关于信息化的……”
“我也听不懂,既然要去,命令都下来了,那就去吧。家里这边你别担心。只是我刚才听你说,这课上完,学期结束,有可能还不回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是打火机按动的声音。
“有这个可能,不过具体要等期末结束统一培训考核。”
“哦……”
“那,那去吧,去吧。”
多么无奈的一句话,杜希看待胡唯可是比真心还真心,如今他要走,当父亲的哪有拦住儿子前途的道理。
正巧最近国内在开展三甲医院重点学科学术交流论坛,意为促进医疗事业发展,精进学科疑难问题解决方案,由各家医院组织一支最优秀的学科专家队伍去外省兄弟医院进行交流讨论。
雁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对接的恰好是虬城某军医大学南院分部。
虬城军医大南院分部的心血管科是全国知名科室,堪称业界权威,而雁城医科大的心内也是省内外有口皆碑,如今两方会面,雁城医科大作为接待方,提前了好几天就开始做准备,院办下指示,务必在客人面前要展现我院良好精神风貌,精湛医学态度。
只等第二天上午,载着虬城各位专家们的考斯特中巴车从大门拐进来,院长带着心内外两个科室的医生代表们下台阶迎接。
率先下车的,是军医大南院跟来负责各位骨干专家会议行程的院办副主任,年轻人,戴着近视镜,行事很干脆。
一下车,就是标准的军礼。
张院长伸出去的右手僵了一下,对方情商很高,很快将敬礼的手放下,握过去:“您好——”
“您好,您好。路上不堵车吧。”
“很顺利,雁城的交通比虬城通畅太多了,通常这个时间,我们还有大夫在路上堵着呢。”
一句玩笑话,缓解见面尴尬。这时,车里的各位骨干专家,纷纷提着公文包,拿着外套下车。
走在最前头的,是个和雁城这边的院长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皮肤白净,气质稳重,沉着,很有领导的样。
最关键的是,这人虽及中年,可身材并没有臃肿发福的迹象,穿着衬衫,很标准,很有风度的站姿。
跟来的人忙介绍:“这是我们南院心外科主任,岳小鹏。”
也不用挂着什么教授专家的复杂前缀,单单岳小鹏的名字,就让雁城在场人士肃然生敬,连说,“您好,原来您就是岳大夫。”
岳小鹏,国内针对糖尿病人心脏外科术后综合征研究的带头人,血流动力学,大血管手术领域的专家。经由他手的手术,患者术后产生并发症的概率极低。
“岳大夫,有个问题想请教您,我们这里有一位患者,今年七十二岁,情况是这样的……”说着,就已经有人在大门口拉着人家开始探讨了。
岳小鹏岳主任倒是不见怪,风度翩翩地微笑。“别着急,等到了会议室,你把他的片子拿给我,我们一起看一下。”
上午就是针对双方各自典型病例进行研讨,因此来旁听的医生很多,从住院医到实习医,拿着笔记本将会议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张院长暗骂自家大夫没出息,来了个专家恨不得趴着窗户看,同时他又很珍惜机会,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还要让人去通知:“把后门也打开,让他们拿着椅子坐,别都蹲在门口。”
眼睛巡视一圈,张院长低声询问:“杜希怎么没来?”
以前他们雁城医科大最有名的心内科大夫啊,这场合少了他怎么行。
“不知道啊,半个小时前我看见他他还说要往会议室这边来呢,是不是有病人缠住了?”
“啧,赶紧给他打电话,不管有什么事都先放一放。”
电话一个一个打过去,打到急诊医生休息室,杜希捂着心脏坐起来接,那边人说话像炮仗,急三火四的通知他快点,杜希刚哎了一声,就挂了。
坐着缓了半天,杜希才穿上白大褂,拿着笔记本,乘电梯上七楼。
他进入会议室时,两边的医生都已经落座了。见他进来,张院长还要再给虬城的人介绍一遍。
“这是我们原心内科副主任,现在急诊主任,杜希。”
时间有限,虬城的人不能一一站起来介绍自己,只是互相颔首,就算打过了招呼。
杜希深吸一口气,拉开椅子坐下,瞥见对面桌牌,忽然顿住,接着心脏又是一阵痛苦绞痛。
他强忍着坐定,面色苍白,与那人点了点头。
岳小鹏同样回以微笑示意。
如果说胡唯要走的事情对杜希是个打击,那这长达两个多小时的研讨会对杜希来说就是折磨啊!
下午他回急诊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谁知来了个病人,老太太误吃枣儿被核卡住了气道,自己用力咳出来后忽然昏迷不醒。在送医院的路上还发生了呼吸衰竭,子女哭天抢地拦住杜希,要他救救母亲。
杜希粗粗检查,发现咽后脓肿。
于是连忙找护士安顿病人,进行穿刺引流,等老太太脱离危险之后,杜希满头是汗,身上抖的已经不像话了。
可周围没人发现他的不对劲。
大家都在忙着自己事情。
护士给家属嘱咐注意事项,让他们去缴费,其他急诊医生在照顾另外的病人,有一个还刚跑去了手术室。
身边有人从杜希身边匆匆走过,点头喊主任。
杜希带着口罩,刚开始还诶诶的答应,然后眼前一片黑,手揪着胸口白大褂轰然仰躺在地。
这下可乱了套了。
一窝蜂急诊的医护人员簇拥了上来,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医生护士们叠声地呼喊:“主任!!!”
“杜主任!!!”
这可怎么是好啊,守着这一大屋子的大夫,竟然没一个人发现杜希的不对劲,竟然还让他就这么倒下了!
还是心脏病!
他自己就是专家啊,哪里有人会栽在自己学了半辈子的东西手里。都说医者不自医,看这情景,他必然经历过了相当一段时间的痛苦发作,可刚才他还忙着救人!
杜希平常待人宽厚,年轻医生和护士都很喜欢他,一时心疼地急出了眼泪。
“哭什么哭!赶紧让楼上来人啊!”跟杜希同班的大夫为他戴上氧气罩,做着心肺复苏,声音带着颤腔。
忘了,忘了。平常学的急救知识全都忘了,一个个只顾着哭,顾着懊悔。
苏燃正在病房和家属嘱咐术后事项,听见走廊嘈杂,一大帮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往外跑,她探头问:“出什么事了?”
一个年轻男医生连拖鞋都来不及换:“急诊电话,杜主任突发心梗,人快不行了。”
苏燃大惊失色,跟家属说了句稍等,也跟着往楼下跑。
医院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惊动了院长,也惊动了正在参观医疗设备的虬城专家们。
偏偏杜希命不该绝。
他倒在了医院里,倒在了他的工作岗位上。又偏偏,今天这雁城医科大附属医院里,聚集了业内的心血管的权威。
兄弟单位倒是兄弟单位,听说这件事,谁都没犹豫,个个平时排三天号也难见一面的人纷纷换上临时白大褂,在急诊室沉着应对。
“冠动脉堵塞,看到吗,这里,这儿,很严重,病症应该有一段时间了。”
“建议手术,药物控制希望不大。”
“岳主任,你怎么看?”
岳小鹏仔细盯着造影图片,眉头紧锁:“病人是不是有风湿病。”
一旁小护士忽然说:“有,但是不严重,只是一到阴天下雨就手脚浮肿。”
“不排除昏迷是因为瓣膜缺血性坏死导致心衰。”
这话一出,众人领悟,瓣膜坏死意味着杜希可能同时要接受两台手术,一台搭桥,一台换瓣。
心肌梗塞可以通过紧急手段得以抢救缓解,可瓣膜病才是真正要人命的。一旦瓣膜坏死程度比想象的高,心衰死亡就是几分钟的事情。
岳小鹏摘下眼镜,问张院长:“他家属呢?情况很严重,需要马上决定做不做手术。”
这一问,仿佛这里成了他的主场似的。
他,他家属……
这样紧急的事情,哪里还能等家属来决定做不做手术,守着医院还能让人就这么躺在这里不成?
院长和杜希大学同窗,认识这么多年的情分当机立断替他做了决定。
通知家属,但现在就手术。
只是这手术由谁来做又成了难题。
让虬城的人来,雁城的人也都不是站着看热闹的,何况杜希是他们的主任。谁都想拼着命的上台。
让雁城的人来,这是一台风险极高的手术,谁也不敢说有这个把握。毕竟,国内真正的名医圣手,就在这里。
最后,还是岳小鹏做了最后的决定。
他目光望着杜希昔日的同事们,声音轻缓而有力。
“我来主刀吧。”
我来主刀吧。
就这一句话,有着让杜希活着出来的坚定信心,有着不惜任何代价不怕承担一切责任的凛然。
这大概是建院以来三号手术室人最多的一刻。
门内,十几个专家,心内的,心外的,雁城的,虬城的,杜希仰躺在手术床上,术前一切措施准备完毕。
主刀的岳小鹏举着双手,被人系好手术服,戴口罩。陪他的,是雁城附属医院的副院长。
门外,是数不清为杜希担心的医护人员。
多传奇的一刻。
手术床上,躺的是胡唯的继父。
手术床下,站的是胡唯的生父。
一个要死,一个要救。
生父救继父,两个娶过胡小枫的男人,两个爱了她半辈子的男人,两个把胡唯视作生命的人。
而从单位匆匆赶来的胡唯,还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哪!
电梯等的人太多,太慢,他从一楼跑到十五楼,气都还没喘匀,迎面就被杜家老二杜甘照着脸咣的一拳!
杜嵇山用力砸着拐杖:“杜甘!!!”
杜跃从后头猛地抱住父亲:“爸!!!”
胡唯被打的踉跄,嘴里出了血,愣是咬牙没喊一声疼,他不问二伯为什么打他,他心里惦念的只有杜希。
“二伯——”
“别叫我二伯!”杜甘通红着眼,恨恨用手点着他。“你小子……你小子……他这么多年把你当亲生的对待,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联合着你那管生不管养的亲老子现在来害他,把人害进手术室不够,还要让他亲自上场杀老三!”
胡唯脑子轰地一声。
难为杜甘快六十岁的人,揪着心口痛哭:“我家老四已经没了,我这苦命的弟弟啊……”
话罢,就要再冲过来打胡唯。
我家老四已经没了。
这一句话,恰好被闻讯赶来的二丫听了进去。
如今这场景,刺激了她的神经,她想她的父亲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躺在手术室里,浑身冰冷。
杜甘嘶吼着,举着巴掌朝胡唯过去,胡唯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他打。
眼看巴掌要落到胡唯身上。
二丫从后头急急冲过来,忽然死死搂住胡唯的头。
她不让别人打他。
如果三伯真的要出了什么事,胡唯就真的成了孤儿了。就和她自己一样是孤儿了。
杜甘气的浑身发抖,指着二丫:“你还护着他?你怕他成孤儿?他现在联合他亲生父亲恨不得杀了你三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