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唯神力衰弱的时候,珈冥山顶的阴雾便散去了,已近黎明,星星们像被水洗过,寡淡清冷黯淡无光,胡纯坐在一块低矮的假山石上,抱着膝心不在焉地看东边天地交界透出的青光。她吸了雍唯那么多血,很有效果,都看见天帝一大家子返回天上的神光轨迹。
风引亲自来寻她,请她回享月殿去,并淡然加了一句:“神主已经久等了。”
胡纯没有从山石上下来,仍旧抱着膝,风吹动着她的长发,她含笑看风引,却莫名让风引觉得她有些忧伤。“你知道锦莱吧。”她说,明知故问,风引怎么会不知道。
风引没有说话,他瞧着胡纯,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
“她是一个已经成为过去的人。”风引斩截地打断了她的话,一句说完,再没有第二句。
胡纯愣了愣,随即笑了,“看来成为了过去,就没什么说头了。”她有些感慨,迟早……她也会成为雍唯的过去。雍唯威胁天妃的话,她听得那么清楚,如果天妃杀害他的媵侍,他就不肯娶天妃为他选的妻子。她是雍唯要保护的媵侍,并不是他要娶的妻子。
其实她介意这句话很可笑,至始至终她就知道,她和雍唯永远并不了肩。狐狸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妖媚无格之物,可是狐狸的本性却是终生一夫一妻。她以为自己混世百年,见过些世面了,可成了人才知道,她的见识差得远,至少像玲乔琇乔一样,什么娥皇女英,她就接受不了。所以,她终将成为下一个锦莱,或许雍唯的妻子也会问起她,风引也会乏味地评论她:只是一个成为过去的人。
“我只是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在神主面前少犯些忌讳罢了。”她也学会了说违心的话,原来谎言是有分别的,一种是骗别人,一种是骗自己。等学会说谎骗自己的时候,往往已经品尝到世间的苦涩滋味。
“只要你不提起她,就不会犯忌讳。”风引永远是这样的,一针见血,不卑不亢。
胡纯笑着点头,从石头上滑下来,跟着他一路回了享月殿。
雍唯看上去是等了一些时间了,他没在**躺着,坐到了书案后面,霜引为他磨好了墨,他却一个字也没有写。胡纯进来,殿里伺候的人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你干什么去了?”雍唯瞪着她问,揉皱了面前空白的信笺,重重扔到地上。
胡纯站在他对面,高度正好与他直视,她淡淡一笑,“看星星月亮,我喜欢看星星月亮。”她没有说后半句,她讨厌遮天蔽日的阴雾,讨厌珈冥山。
雍唯听了垂了垂眼,再也没抬起来看她,轻声说:“那些话,不用在意。”
胡纯一笑,“嗯,没在意。”在不在意,有区别么?“累了,我去睡了。”她转身退下。
“站住。”雍唯立刻阻拦了她,有些急,就没威严了。“以后你就睡这里。”他抿了一下嘴,示恩道,“和我一起。”
“我能拒绝么?”她问得很郑重。
雍唯脸上原本那点似有似无的笑意顿时消失了,不悦地瞪着她,“不能。”
胡纯又一笑,不能拒绝是她“人生”开始后的第一大悲剧。
“睡哪儿?”她摆出无所谓的样子,四下瞧瞧,很放肆地走到雍唯的大床边,懒散地往上一躺。
雍唯走过来,站在床前看了她一会儿,应该在压抑怒气,然后他说:“进去,你睡里面。”
胡纯的心里一痛,是不是以前锦莱就睡在里面?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个哈哈,笑嘻嘻地翻滚了一圈,挪到了里面,雍唯的床榻实在是太大,太华丽了,像个小房间。胡纯坐起来,细细打量这个被帷幔包裹的空间,枕头——有两个,被子有两床,雍唯的枕头高些,她要用的那个小巧,胡纯倒上去,很合适,很舒服,看来锦莱和她身形差不多。
她转过头去看雍唯,他还站在床边,看她的眼神复杂深邃。胡纯想,他是不是看见另一个人躺在锦莱的位置上,心里有些怪。
“那我可睡啦。”胡纯拉过被子,夸张地闭起眼。
“嗯——”雍唯竟然轻轻笑了,倾身倒下,背对着她,没有耍派头,自己乖乖盖上了被。
胡纯睁开了眼,看着他的背影,他很放松,也很安适,就这么的轻易——让另一个人取代了锦莱。胡纯皱了皱鼻子,因为眼睛太酸痛了,以后他也会如此轻易的让别人取代她吧?胡纯把帷幕里的空间又看了一遍,这里来来去去不知道要睡多少人,她对床一向很亲,仿佛床才是真正安身立命的地方,有窝必有床,蜷在上面才安全,才能一觉沉沉过到第二天。
可雍唯的床没有这样的感觉,睡在上面一点儿也不放松,像一条渡河的客船,来来往往,他的热情流逝了,她就该下船了。
她睡得很不好,断断续续的,最后因为头发涨,无法再睡,就坐起身。因为凌晨才躺下,稍微睡一睡就大天亮了,她从雍唯脚边爬下床,窗外是艳阳高照。她走过去,走进阳光里,眼睛被晃得睁不开,她感受到了温暖,身心终于有了放松的感觉。
如同星光月色,这阳光在珈冥山都是难得的。
她听见**有动静,回头看,雍唯已经醒了,他把枕头竖起来,半靠在床头,正在看她。他的头发披散着,有一大绺从耳后落到胸前,雪白的内衫系带松了,露出一半细腻白润的胸膛,他倒更像只狐狸精,冷漠而魅惑,眉眼动人。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不是嚷嚷累么。”他这句话比起平常,算得上柔情蜜意了。
“我……”胡纯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心里的话没一句适合对他说,“我想去找青牙。”
雍唯脸色一沉,歪了下头,撞倒了枕头,人也仰躺下去,有那么点儿赌气的意味。
胡纯觉得他这样有点儿幼稚,转过身来,靠在窗边笑着看他,“他是怕你把我杀了,才冒险救我,怎么说,也算对我有救命之恩。”
雍唯闭着眼,没反应。
“我送他去钟山,你有信物给我一件,让钟山老祖知道,你是答应过的,不然青牙不能理直气壮的过日子。”胡纯软了语气,毕竟有求于他。
“没有!”雍唯冷然拒绝。
胡纯皱眉,每次雍唯发倔,她都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对付他。她一扭头生闷气,他不给,她就偷一件呗!她往前殿走,随便拿什么给钟山老祖都行吧?
“站住!”雍唯误以为她要离开,喝了一声,人也坐起来了,一脸怒色。
胡纯对他的惧怕是深植在心底的,亲密地睡在一张**,他一吼,她还是怕,脚步就停了,窝窝囊囊地回头看他,察言观色。
“我与你同去。”他咬了一会儿牙,终于妥协了。
“你不是要闭门思过吗?”胡纯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很多话就没办法和青牙说了。
雍唯冷冷打量了她两眼,“大不了再加几年。”他满不在乎地说,反正也被困在这珈冥山上了,闭不闭门又有多大区别?“同去,或者不去。”他给了她选择。
胡纯磨了磨后槽牙,挤出笑脸,软语道:“你伤还没好……”
“好了。”他断然回答。
胡纯不信,走过去掀他的衣服,伤口果然只剩一个淡淡的红印,她耸鼻子,也没血味了。
雍唯伸臂一搂,把她抱到腿上,胡纯立刻感受到他周身已经恢复的神明之气,她贪婪地搂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臂弯里,沉浸在这令人着迷的气息中,脑子一空,人就轻飘飘的,心情也好起来。
“你果然好多了……”她语意缠绵地说。
雍唯的心情也变好了,“收拾一下就出发。”
胡纯反倒不乐意了,使劲贴在他身上,“我要再吸一会儿!”吸过他的血,神明之气的舒坦劲到底差了很多,她边遗憾边满足,这也算额外的好处了。
雍唯轻轻笑了,在她耳边说:“没见过世面。”
她闭着眼享受,不理他的嘲笑,听他唤人来梳洗。
仙侍们捧来衣服鞋袜,胡纯没有睁眼,也没放开雍唯,她才不在乎这些人怎么看她呢,过几年谁还认识谁?
“要么你就这么去?”雍唯揶揄,胡纯也只穿了件单纱睡裙。
胡纯睁眼看了看仙侍捧的衣裙,淡淡道:“我要穿自己的衣服。”
雍唯没听明白,眼睛里冒出不解之色。
“我不要穿锦莱的衣服!”谁知道他是装傻还是真傻,胡纯不吐不快。
雍唯眼睛瞪了瞪,似乎没想到胡纯会介意这个,他的神情让胡纯更加委屈,难道他认为她接替锦莱,穿戴锦莱剩下的衣物是理所应当的么?她从他臂弯里坐起来,扭身去够他身边的枕头,重重扔在地上,“她的枕头也不要,”被子也拖到地上,“被子也不要!”
雍唯皱眉,凶她道:“不许胡闹!”
胡纯瘪着嘴,眼中隐约有泪光,小小巧巧地坐在他腿上,雍唯的心又一软,“这些都不是她的,她不睡这里。”他尽量耐心地解释。
撒谎!胡纯也瞪他,问他,“那她住哪儿?”
雍唯垂下眼,没有回答。
胡纯更生气了,还想骗她!她从他腿上跳下地,把仙侍的托盘掀翻,“不要!不穿!”她终于把心里的闷气发了出来。给她的托盘就两个,掀完也没解气,她又把装着雍唯穿戴的四个托盘都掀翻了,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仙侍们都偷眼看雍唯,他没发话,他们不敢抵抗狐狸精的胡闹。
雍唯皱着眉看她,觉得她太放肆,可是好像生不起来气,于是他就很纳闷地继续看。
风引听见动静走进来,看见这个场面,脸色倒也没变,还是平平静静古井无波。
“胡纯姑娘,”他淡然说,“这些都是新的,并没人穿过。”
胡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怕他,他这么一板一眼说话,她的脾气就发不出来。
雍唯觉得有点儿头疼,于是捏鼻梁,烦躁道:“给她重新做!”他放下手,瞪胡纯,“重新做!专门给你做!行了吧!”
胡纯不敢和风引叫板,却敢和雍唯发横,“可我现在就要出门!”他答应的,穿戴好就走!
雍唯简直要被气得断气了,“那你就穿着这个走!”
“好啊。”胡纯一副无赖的嘴脸,笑着一展眉,她不怕丢脸,她也不怕被人看着点儿便宜,“走吧!”
“你!”雍唯气得从**跳下来,青筋都爆出来了,仙侍们看惯他的脸色,顿时跪了一片,心惊胆战。
风引低头咳了一下,狐狸精果真是勾魂的,这才几天,就把恃宠而骄这一套用得炉火纯青了,偏偏神主大人还就吃这一套!天妃娘娘要是看见这一幕,估计要流下血泪。
“神主,当初胡纯姑娘来世棠宫,有专门给她做了两套衣服,虽然是下人的衣服,也还可看。要不我这就取来?”
胡纯不说话了,雍唯便筋疲力尽地点了下头。
风引踢了离他最近的仙侍一脚,示意他去拿衣服,仙侍一脸生无可恋,求救般看他,哪有什么专门做的衣服啊,狐狸精当初就一看大门的。风引简直要被他蠢死,咬牙一瞪眼,仙侍愣了愣,终于开了窍,跌跌撞撞地跑走了,随便找套差不多的下人衣服,让神主过了这一关不就好了吗!
风引松了口气,低眉敛容地说:“我这就吩咐他们,专门给胡纯姑娘做衣服……”
“还有一百双鞋!”胡纯找碴,她突然发现胡搅蛮缠让她很舒坦,心里的大石头都扔到雍唯身上,好爽,“少一双都不行!”
“你!你给我过来!”雍唯气得脸色发青,大步上前把她抓在手里。
胡纯一吓,发火了?她又委屈了,“是你在湖底答应我的!是你自己说的!”
雍唯都被气笑了,一脚踹在脚边的仙侍身上,吼道:“还不下去做衣服做鞋!”
仙侍们瑟瑟发抖,神主真是被狐狸精气糊涂了,他们是他的近身仙侍,哪用做这些低贱活计?神主都气成这样了,赶紧闪了逃命吧!于是一殿人瞬间逃了个干净。
“你就记得我答应做鞋给你了?”雍唯瞪着胡纯狞笑,“不还有别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