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突然下起了雪,胡纯原本还以为是梨花花瓣,可打在脸上冰冷潮湿,她才知道是雪。
她慢慢地往大门外走,心里非常厌倦,是天帝打败了炬峰,还是炬峰打败了天帝,都那么令人感到乏味。她只想带着雍唯安全地返回祭殿,六界如何,仙魔如何,自有人会收拾残局。
越靠近大门,风雪越大,胡纯已有仙力护体,本不应再感觉到寒冷,可这样的风雪让她本能地打了个寒颤,心里也感觉更加压抑颓丧。
大门外的情况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两伙人继续对峙,雪太大,已经在地上积了一层,人们的身上头上也变得白白的,比刚才悲壮了很多。
她看见雍唯拄着长剑,做着蓄势待发的姿势,她习惯他的一切,仅从他的背影,她就知道他发怒了。风雪从她脸上刮过,她一恍,难道这场风雪来自雍唯的滔天怒意?
胡纯赶紧跑到他身边,还没等问,她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咪咪的声音。
她愣愣往对面看,风引抱着咪咪,站在天帝身边。
风引在风雪中看不清神情,可是平常冷静平和的他此刻显得非常高大,因为咪咪太弱小了,风引抱着她的手只要微微一紧,咪咪就可能骨断筋折,一命呜呼。
胡纯发出了一声尖叫,她自己都没想到会那么大声,把心脏都震裂了一般。
“咪咪——”她向前走了半步,脚竟然软了,趔趄了一下,幸而身后的雍唯拉了她一把,她才不至于摔下去。她的眼睛里除了风引和咪咪谁都看不见,风引的手臂是她见过的,最具威胁的东西。
她根本无心去思考风引的背叛,天帝的用心,她直直地看着咪咪,伸出了手。
“把咪咪还给我……”她很不争气地就这么哭了,一下子泪如泉涌,她也不知道该看天帝,还是该看风引,她就只能看着咪咪。
风引始终一动不动。
天帝的阵营里,不少人露出不忍的神色。
天帝察觉了,知道这种怜悯的情绪对自己很不利,他已经不得不展现太多无情的面目,胡纯和咪咪的母子天性不能成为一根刺,埋在跟随他的神仙心中。
“雍唯,你不要再让为父为难了。”天帝开口说,“只要你答应去修复量天尺,我就会让你们父女团圆。”
此话一出,辰王率先发出响亮的冷笑,他身后的众人也都露出鄙夷厌弃的神情。
“我这会儿倒不怎么怪他这么对我了。”辰王生怕天帝不够难堪,大声说,“他对自己的儿子孙女都这么残忍无情。”
炬峰只是默默地看着,没有笑容,没有任何表情。其实雍唯此刻心里的愤怒,他也曾经历过。正因为他懂,所以他才不急,产生了这样强烈的怨恨,无论是父子还是君臣,任何关系,都已经彻底决裂了。
正如他和天帝。
雍唯也没有说话,只有风雪更加肆虐。
胡纯的睫毛都沾了浓密的雪花,眼泪冻成了冰,她的话断断续续,不知道是因为天寒,还是心寒,“风引,你把咪咪还给我。”
就在刚才,在摇摇欲坠的祭殿,她真的把风引当成家人,她毫不怀疑他,甚至把咪咪留给了他照顾。
“我错了!雍唯,我错了!”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崩溃般哭泣,“你让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放下咪咪,我错了,我错了!”
雍唯从背后拥抱了她,他手上还拿着剑,他抱着她的时候,剑柄硌在她肋骨边缘,有些疼,却让她格外软弱,雍唯为她圈起小小的天地,他支撑在她身后。
“没事的。”他淡淡地说,仿佛他的愤怒并没引起狂风暴雪,“没事的……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我早知道的。”
因为有了依靠,胡纯一下子瘫软下来,跪坐在地上,雍唯也单膝跪下,让她靠在自己胸膛。胡纯哭得浑身发抖,头靠在雍唯肩头,她不断责备自己,“我真该听你的话,我太笨了……”
风引微微向前走了一步,胡纯像看见了希望,一挺身坐起来,泪眼汪汪看着他。
风引突然双膝跪地,他这一跪把咪咪吓得哭起来,胡纯听了像被摘了心肝。
“风引辜负神主和夫人的信任,也决意不苟活于世。神主,请您速速答应天帝要求,在此期间,风引用项上人头保证,咪咪绝对毫发无伤。”
雍唯缓缓站了起来,“风引,我怀疑了身边所有的人,但是,我不愿意怀疑你。”
不是没怀疑,是不愿意怀疑。
风引的头低下去,他轻轻地拍了拍咪咪,咪咪和他很熟悉,很快被他安抚,含着手指看着他笑。
天帝明白,再这样耗下去,风引的承受能力就要到达极限。他也顾不上最后一丝亲情遮掩,抬手一挥,一道凌厉的掌风直逼咪咪而去。
胡纯发出一声惨叫,人向前扑倒在积雪上,仿佛被击中的人是她。
雍唯已经准备瞬移过去,却在最后一刹那停住。
咪咪还在微笑,这笑容落在风引眼中,极端可爱,他的血落在咪咪的衣服上,他歉疚地去擦了擦。天帝的掌风被风引用血肉之躯挡住,实实在在劈在他的肩头,血溅了一地。
天帝没有责怪风引,或许这一挡,正是他所盼望的,不然伤了咪咪,也等于丧了天伦和良知。
“好,我答应了。”雍唯站直了身体,长剑也被收回到灵脉中。苍茫风雪中,他,他的这句话,都显得无奈刻骨。
“嗯。”天帝满意地点点头,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胡纯趴在地上,脸无力地埋进雪中,她的愚蠢,她的大意,让雍唯输得一败涂地。
炬峰怜悯地看着她,缓缓说:“你终于不笑了,因为你终于看清了世间的恶,懂得了真正的哀愁。”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楔子一样,狠狠锤进胡纯的心里。
是的,她已经见识了很多的恶,这些恶伤害了她,更伤害了雍唯,现在又伤害了咪咪。哀愁,是因为她没有办法去解决,甚至很多时候,没有办法去对抗。正如眼下,她感觉到的痛苦,雍唯是她的数倍,她帮不了他,她只能责怪自己。
胡纯慢慢地站了起来,眼神飘忽,神情迷茫:“我付出的代价,全是因为……信任。”
她的眼神恍惚地飘到炬峰身上,又看向天帝,再看向风引。
“胡纯!”雍唯低低叫了一声,声音里竟有惊讶和恐惧。
胡纯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升高,没有驾云,也没有御风。她的心情似乎很平静,却有一股隔绝在她五感之外的愤怒在她的血脉里奔涌,她能感知到,却没办法体会,那股愤怒像有了独立的意识,要充斥她,控制她,把她的神智压缩得越来越小。
“胡纯!”雍唯仰头看她,震惊甚至无措。
胡纯发现自己的头发被这股愤怒的力量冲得披散下来,如在狂风中飞舞,可周围并没有如此狂猎的风。
“魔变!”天帝骇然。
胡纯觉得头很热,像发烧了,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周围的雪不知道被什么挡开,在她身周形成一个球状的空间,无风无雪,可她的头发和衣服却像处于风暴之中。有几缕头发飞到胡纯眼前,胡纯发现,发色已经变为银白。
她咦了一声,惊讶地想抓一把头发来看,这才发现已经无法控制身体了,她像一具木偶,被莫名的力量牵引着,改变着,自己却毫无知觉。
“她到底怎么了?”
她听见雍唯向天帝嘶声喝问。
“她得到仙力的方式本身就有违天道,若积累到一定程度,大有可能沦为魔物。”天帝沉声道。
胡纯明明听懂了,却又好像更糊涂了,天帝和雍唯的声音似乎离她很远,远得有都回声,可咪咪的声音却离她很近,近到好像就在她怀里,看着她笑时发出可爱的奶声奶气。
心念明明已不随她的意志走了,可她想到了咪咪,人突然急速地飞掠向风引,快得像一道光。
她太快了,快到风引来不及躲,也来不及退后,他下意识地蜷起身子,把咪咪彻底护在怀里。
就连胡纯自己都没看清过程,她是怎么抢回咪咪的,好像做梦,一下子就已经到风引身边,一下子就把咪咪抱回怀里,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见地面上如同血泼出来的一幅画,刺目殷红,骨肉离析。
所有人都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两方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更大了。
咪咪重回娘亲的怀抱,却突然大哭起来。
胡纯害怕了,怕得浑身血液都冰冷起来,只是眨眼之间,她就杀了风引,把他化为雪地里残忍恐怖的一幅血肉图画,那咪咪呢?她无法控制自己,会不会仅仅是一个闪念,咪咪也便死得支离破碎?
胡纯艰难地扭头,身体不受控制,脖子也只是微微侧了侧,眼睛只够看见站在两方中间,没有动的雍唯。他似乎无法面对这个情况,麻木僵硬地站在雪地里,面无表情。
胡纯想示意他过来抱走咪咪,她习惯性地想抬起手臂,把咪咪向他的方向送,可是手臂毫无反应,胡纯流下眼泪,她真的怕这双似乎已经不属于她的手臂伤害咪咪。
雍唯一直在看她,立刻看懂了她的眼神,他向她走了一步,就听天帝断喝:“别过去!”
所有人都被这一喊吓得微微一抖,包括炬峰和辰王。
胡纯的诡异变化,杀死风引的血腥手段,让这些见惯屠戮残忍的神仙也不寒而栗。
雍唯也顿住脚步,他并不怕胡纯,就算变成魔物,那也是胡纯。可他真的怕,怕她在无意识间伤害了咪咪,这是他和胡纯都无法面对的后果。
雍唯看胡纯,他看见了眼泪,他看见他熟悉的人,眼神还是胡纯的眼神——他慢慢走向她。
周围很静,静得似乎风都没了声音,除了地面上覆盖的厚厚积雪,风雪的确是停了。
雍唯已经走到胡纯面前。
胡纯很怕,她怕自己伤害雍唯,她用尽全部力量,终于稍微伸了伸臂,做了个近乎看不见的送出动作。
雍唯看到了,他轻柔地接过了咪咪。
胡纯长长地在心里松了口气,做不出这个动作,但是肩膀却松了劲,不再那么僵硬。
辰王突然大喊:杀了这个妖孽!不能留她在世上!
胡纯的眼睛里透出绝望,因为她感觉到了那种支配着她的力量沸腾了起来,头发都立刻狂摆了起来,仿佛一条条剧毒的蛇。她几乎哀求地看着雍唯,满眼只说着两个字: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