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唯跟着青牙来到目的地。
“她在这里?”雍唯抬眼看着未被损坏的高山,山上还有葱茏的树木。
“那天胡纯从天霜雪域一路飞驰,我悄悄跟着她,追到这里。”青牙也在往山顶看,这座山看上去平凡无奇,却在六界崩毁中安然无恙,似乎很不简单。
雍唯长长叹了一口气,有了一种宿命感,胡纯在失去意识后,竟然会选择逃向祭殿山,冥冥中也是定数。当初他只是知道祭殿是属于上一位拥有异力之人的,带着一知半解的同病相怜把胡纯领到了这里。从辰王那里知道了祭殿的来历,他,胡纯和祭殿之间,如何算不得宿命?
“我先上去,如果情况还好,我再发信号喊你上来。”雍唯说,无论如何不能冒然带着咪咪涉险。
“好。”青牙点头,“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确切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和胡纯一直叫这里祭殿山。”雍唯的心里有些凄楚,祭殿山当初一定有个非常美的名字,随着胥堇和被他所爱的女子死亡,再也没人知道了。
雍唯轻手轻脚地走进祭殿,处处是他修整过的痕迹,他和胡纯相依为命的岁月,骤然回到心头,觉得十分甜蜜。甜蜜瞬间就散去了,泛起无尽苦涩。
胡纯满头白发,闭目盘膝坐在涤仙泉边,她很安静,也仍旧美貌,却不知怎的,周身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魔魅之感。
雍唯站在那里静静看她,似乎没有什么话,适合此刻与胡纯说。
胡纯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是清亮明晰的,显然有神智,她看着雍唯,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你来了。”她说。
她也找不到任何话,能适合此时此刻。
“你好了?!”雍唯惊喜,笑容从心底迸了出来。
胡纯苦笑着摇摇头,“我一时明白,一时糊涂,大多数时候无法控制自己。”
雍唯的笑容沉下去,脸色灰暗起来。
“我发现,当这副身体渴了,饿了,累了,困了,控制我的力量就会削弱,我就能短暂的清醒,给自己找吃的,找睡的地方。”胡纯苦笑,眼泪流过嘴角,苦涩的滋味在嘴里弥漫开来。“所以我就尽量少吃,少睡,这样能自控的时间就会稍微多一些。”
雍唯说不出话,这种煎熬,是他带给她的。
“这口泉,也非常奇怪……”胡纯看了看涤仙泉,“似乎能延长我清醒的时间。”
雍唯给胡纯讲了祭殿的来历,看来这口泉水是那个女子苦心寻找的,为了延缓魔化的时间。更可能因为这口泉,她才把祭殿修在这里。
“原来是这样。”胡纯点了点头,“我总是怕自己在不清醒的状态下,又做了什么可怕的事,看来这泉水能稍微帮帮我。”
“你别担心。”雍唯看着她,心如刀绞,“我一会儿就去找天帝,他应该知道怎么救你。”
胡纯没有吭声,雍唯说得云淡风轻,可她到底有没有办法救,又要他付出什么代价救,她都不敢细想。
“如果你还可以……”这句话竟然让雍唯鼻子一酸,“我让青牙把咪咪抱来见你。”
“咪咪!”胡纯的眼睛一亮,极度渴望,甚至有些想要起身。几乎是一瞬间,她又跌坐回去,十分颓丧,“还是……还是……不要见了。”万一她又疯了,伤害了咪咪怎么办?上次她宁可自毁,多么勉强才阻止了自己,她不敢回想。
“没关系,有我。”雍唯低下头,他太没用了!说这话他都羞愧。
“那——”胡纯动摇了,毕竟她太想见咪咪了,“你用什么把我绑住,或者用结界把我罩住。”
“不必。”雍唯心里堵得喘不上气。
“我记得你有一副紫金捆仙索,还在不在?”胡纯问。
雍唯又痛又笑,“难为你还记得它。”
捆仙索明明在乾坤袋中,雍唯却没有拿出来,他怎么能用这个锁住胡纯呢?紫金捆仙索非常沉重,就是用重量来限制被困人的行动。
“拿给我。”胡纯擦了擦眼泪,向雍唯伸手,又有了些往日向他撒娇的样子。
雍唯不能拒绝,取出捆仙索交到她手中,超乎意料的沉重让胡纯的手往下一坠。
胡纯非常满意,立刻扣住了自己的双手双脚,雍唯不忍心看。
青牙看见信号,抱着咪咪来到祭殿的时候,有瞬间怔忡,胡纯明明还是清醒的,还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
咪咪也激动起来,向胡纯伸着手,挣着要过去,要让胡纯抱。
胡纯泪如雨下,高声说:“别过来!”
雍唯被这句话刺痛,从青牙怀里抱过咪咪,决然走到胡纯面前,甚至他有种放弃般的绝望,要死就死,全家人一起死了算了。
胡纯像疯了一样跳起来,捧着涤仙泉的水猛喝,弄得脸和头发,身上的衣服,全湿了,十分狼狈。她这才敢抱咪咪,抱住咪咪的瞬间,她止不住哭出声,心酸的哭泣让雍唯和青牙都垂下眼,无法面对。
胡纯不敢抱咪咪太久,虽然咪咪不肯,还是硬着心肠把咪咪交还给雍唯。
“我这就去找天帝。”雍唯沉着脸说。
胡纯并没抱太大希望,哽咽着把青霄镯小心翼翼地戴在咪咪手腕上,“我不能再戴着任何法宝了。”胡纯想起那天的滔天水祸,不寒而栗。
雍唯也没再说话,把咪咪交给青牙抱着,出了祭殿。他一刻也不能耽误了,他必须救胡纯出这种苦海。
天宫没有受到任何毁损,却显得非常黯淡,甚至现出了些许陈旧。
很多仙侍都下界去了,毕竟现在六界大乱,处处需要修整解救。
雍唯不确定在哪里能找到天帝,只是记得天帝一有不顺心的事情,就会去临风亭自己待着。
临风亭建在一个小小崖壁之上,可以透过云海看到人世百态。
天帝果然在这里,桌上横七竖八的放着空酒瓶,平时穿戴一丝不苟的天帝,头发散乱,神色萎靡。他看见雍唯走进亭子,并不意外,还了然笑了笑。
“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你要告诉我怎么救胡纯。”雍唯冷漠地说,对这个人,他已经毫无情感可言。
天帝又喝了一口酒,所答非所问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非常无情的人?”
雍唯看向亭子外面不吭声,这还用问么?
“我对任何人都无情,妻子,孩子,属下,万民。”天帝放下酒杯,醉醺醺地笑起来,“尤其是我自己。可我就是还没把事情做绝,防备得还不够彻底,不够狠毒,才导致六界大乱,生灵涂炭!”
他看着雍唯笑:“你埋怨为什么异力选中了你,让你受苦,让你愤怒,可为什么我父亲要选中我,选我成为天帝!你们觉得,这就是个好活儿吗!”
天帝向亭子外的云海大吼,十分失态。
雍唯愣愣地看着他,好像第一次觉得离父亲不那么遥远。
“我!为什么是我!”天帝不解地拍着胸膛,“我提防炬峰,我提防辰王,我提防儿子,我提防儿子的女人,我哪一件做错了?无情的名声,我背就背了吧,可为什么,数万载的基业要毁在我手里!我牺牲了妻子,牺牲了儿子,牺牲了一切,还维持不了六界平安吗?!”
雍唯皱眉……他竟然觉得,似乎理解了父亲。
他觉得承担异力是痛苦的,可父亲承担天帝的职责,同样也很煎熬。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回头想想,似乎还有一种可能,如果父亲的残酷手段都没有被抵抗和破坏,炬峰无力造反,辰王顺利被铲除,甚至……胡纯也默默地被处理掉,六界是否安稳如昔?人间是否繁华依旧呢?
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东西就不同。
如果冷静地想,站在六界生灵的立场上,炬峰和他,难道不是罪人么?
“你,你们!”天帝变了脸,气急败坏,“随便你们吧!我已经失败至此,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对了!我为什么一定要管?”
雍唯抿紧嘴巴,这个人闹脾气的时候,终于有了点人味。
“我要看天族秘录。”雍唯没忘此行目的。
天帝似乎早有准备,从袖子里甩出一本卷册,啪的摔在桌上。
雍唯拿起来看,的确如辰王所说,记录了历代天族的秘密,其中包括异力的传承,以及胥堇这里出现的意外。可如何治愈魔化之人,却丝毫都没有提及。
雍唯一阵着急和绝望。
“你把我,也当成一种负担么?”很久没有与天帝见面的天妃缓缓走进亭子,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但看神情,一定已经把天帝和雍唯的对话都听去了。
“对!”天帝今天打算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是负担!最大的负担!因为你,我才知道,不仅我要背负一堆莫名其妙的责任,就连婚姻都要拿出来牺牲,我一无所有!我只剩责任!我只剩冷血!”
“原来……”天妃超脱地笑了笑,因为对他已经彻底的失望了,所以他的这番剖白并不令她更加伤心。“你觉得与我成亲是牺牲。”天妃拉住儿子的手,向外走了两步,停下,回头看了看颓丧的天帝,“我是真的曾经爱过你。”
雍唯被母亲拉着走了一段,很茫然,很无助,母亲的引领有了无比的力量。
“雍唯,不要紧,我有办法救胡纯。”天妃笑了笑说,很轻松。
“真的?”雍唯大吃一惊,怀疑地看着母亲。
“关于异力和梨魄,不仅天族秘录有记载,雪域的藏书里也有。两方各自记录了对方不知道的,合在一起才是全部吧。”天妃扬了扬眉头,不太在意地说。秘密如何,异力如何,她都不怎么往心上放了,她的一生很失败,也没什么太大的留恋。
“走吧,带我去找胡纯。”天妃又拉着儿子走,儿子没有甩开她的手,让她觉得仿佛又回到他小时候,他可爱地依赖着她。可是他终究还是长大了,在他心里,最重要的已不是她这个母亲,而是他孩儿的母亲了,天妃感慨地一笑。
“娘,到底要怎么救胡纯?”雍唯和天妃走出天宫门口,雍唯没有问天妃为什么不用法术,要一路走出来,他和母亲都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想,这一路并不觉得长。
“见了她,我自有办法。”天妃没有直接回答,让雍唯起了些疑心。
炬峰迎面而来,他踏着云,也是一种缓慢的方式。
雍唯注意到他的头发很凌乱,平时总是整整齐齐的发髻全散开了,束发的小冠也不知去了哪里。
今天似乎是个所有人都沮丧的日子。
炬峰拦住天妃和雍唯,却没有说话,他连胡子都没有刮,下巴上泛起一层青色,看上去简直老了几十年。他抖了抖袖子,星砂长剑出现在他手中,他盯着雍唯,阴森森地说:“给你。”
雍唯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放下了,看来白光没事,而且也找到了星砂。他抬手去接长剑,却被炬峰一反手,用长剑逼住喉咙。
“炬峰!”天妃有点责备,她深深知道炬峰不可能杀雍唯,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你为什么杀白光?”炬峰盯着雍唯。
雍唯颓然放下了手,突然有了和天帝一样的感觉,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压垮了,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问。
“她……”雍唯摇晃了一下身体,像瞬间脱力,他要怎么和胡纯说呢?胡纯又如何面对?“她还是没躲过?”
“躲过什么?你的星砂剑?”炬峰很平静,森冷的平静。
“我没杀她,是她放我走的。”雍唯疲惫不堪,“杀她的是……”
“不要说!”炬峰突然疯了一样尖叫,这是雍唯从没看过的失态。“不要说!”炬峰拿着剑乱挥,周围的云都被劈碎了,化为小小的数块,不疾不徐地飘走,没有带走任何人的情绪。
“是我,是我想改变帝轨而招揽了辰王,是我,不忍心杀你,激发了他的反心,是我,不肯吃了你的心,他就逼玲乔吃,玲乔——”炬峰爆发的情绪,说到这里,像突然用完了,他停下来,一声都没有了。
玲乔用星砂剑杀了胡纯,嫁祸给雍唯。
一切都仿佛是个圈,他开了个头,然后就要面对结尾。
“弟弟……”天妃很多年没有这样喊炬峰,她把他搂紧怀里,“弟弟……”
她知道炬峰有多痛苦,但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哪有什么话能解痛失所爱的苦呢?
炬峰把头垂到天妃的肩膀上,轻轻道:“是我的野心,害死了白光……是我,害死了她……”
天妃轻拍他的头:“你并不是因为野心,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早已知道因果的厉害,可我没想到,因果于我,竟是这等无情。”炬峰一笑,站直身体,瞬间风遁而去。
“希望杀了辰王和玲乔,能稍解他的悲痛。”天妃的语气还是很淡然。
雍唯皱眉看了母亲一眼,今天似乎所有人都不对劲,母亲过分的平静了。
雍唯带着天妃走进祭殿的时候,胡纯仍旧在打坐,只是身上拖着重重的枷锁。
胡纯睁眼看见天妃,有些闪缩,她不怕雍唯看见自己这个样子,却怕婆婆看见。
“你先出去吧,雍唯。”天妃看着胡纯,怜悯地皱了皱眉头。
“娘,你要告诉我,你到底打算怎么做!”雍唯有了不好的预感。
天妃瞪了他一眼,“我有话要和胡纯说,你先出去。”
雍唯半信半疑,走出了祭殿。
刚出门,他就闻到一股血腥味,炬峰风遁而来,衣袍上全是血迹。
炬峰也不说话,把染满血污的星砂剑扔在雍唯脚边,匆匆走进祭殿里去。
雍唯知道这些血是辰王和玲乔的,顿时连一直喜爱的星砂剑都有点不想要了,于是他没有捡,急急追着炬峰而去。
天妃正面对面和胡纯盘膝而坐,像在进行什么仪式。
炬峰径直走过去,推开天妃,用力一拍胸膛,吐出了自己的内丹。炬峰修为精纯,内丹金光闪闪,一旦脱离炬峰的身体,像被胡纯吸去一样,直奔胡纯,被胡纯吞了进去。
胡纯觉得像是吞下了一团火,痛苦得打起滚来,雍唯赶紧上前按住她,禁锢般把她抱在怀里。
胡纯脸色惨白,浑身汗如雨下,骨头都咔咔作响。
炬峰失去内丹,颓然跌落在地,天妃哭着抱起他,骂他:“你怎么这么傻啊!这是我的事,要你出什么头!”
炬峰平静地躺在姐姐的怀里,微微笑了:“姐姐,你知道吗,一旦失去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弟弟……”天妃的眼泪掉在炬峰脸上,她怎么会不明白呢,她刚才打算把自己的内丹给胡纯,也是如此平静。
雍唯看着炬峰紧握的手松懈下来,心中剧痛:“舅舅!”
“好久,好久没听你这样叫我了。”炬峰闭起眼,“帮我修好量天尺吧,终究我是犯下的血债。”
“好!”雍唯一诺无辞。
“人说……无欲则无求……”炬峰气若游丝,已到了死亡的边缘,“无求,也就无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