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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外国 > 笑面人 > 第六卷 于苏斯的各种表现

第六卷 于苏斯的各种表现

  第一章厌世者的话

  于苏斯眼看着格温普兰在萨斯瓦克监狱门洞里消失以后,他待在他那个观察者的角落里,不知如何是好。门锁的响声在他耳朵里响了好久,在他听来,仿佛是监狱吞下一个可怜虫的快乐的叫声。他等在那儿。等什么?他在观察。观察什么?冷酷无情的监狱门一旦关上,是一时不会再开的;监狱门因为在黑暗里停滞不动,所以关节僵硬,行动不便,特别是在释放犯人的当口;进来,可以;出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点于苏斯是知道的。但是,等待不是一件可以由我们随意指挥的事情;等待往往是不由自主的;我们的行动有一种惯力,甚至在行动的目标已经消失的时候,它还继续存在一些时候,它缠住我们,抓住我们,强迫我们继续做已经没有意义的动作。徒劳无益的等待,是我们所有的人遇到这种情况都要表现出来的呆钝的行为,无论谁在留心观察一个不见了的东西,都会这样机械地浪费时间。谁也逃不过这条永恒不变的规律。我们往往任性而又心不在焉地坚持下去。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待在现在这个地方,可是我们继续待在这儿。我们主动开始的事情,使我们被动地继续下去。固执最易消耗精力,事后我们会觉得困顿不堪。尽管于苏斯与常人不同,他还是跟所有的人一样,一遇到这种跟我们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事件,就被它钉在那里不动,只有一面梦想,一面等待的份儿了。他轮流地望着那两道黑墙,一会儿望望矮墙,一会儿望望高墙,一会儿望望有绞刑架的门,一会儿望望有骷髅的门;他好像被监狱和墓地组成的一个虎头钳给夹住了。在这条没有人住的偏僻的街上,行人很少,所以没有人注意于苏斯。

  他躲藏的地方是命运安排做侦察岗哨的一个普通墙角。临了,他终于从墙角里出来,拖着缓慢的步子走了。太阳已经偏西了,他等了多么久呵。他不时回过头去,瞧瞧格温普兰走进去的那个可怕的小门。他的眼光呆顿顿的,无精打采。到了尽头,他走上另外一条街,接着又走上另外一条,迷迷糊糊地沿着几个钟头以前走过的路线走下去。虽然已经离开了监狱所在的那条街,他还不时回过头去,仿佛还能看见监狱门似的。他慢慢走近泰林曹草地。市集附近的胡同都是夹在花园垣墙中间的荒凉小径。他弯着腰,沿着篱笆和路沟走着。他一下子停下来,挺直身子,叫道:“太好了!”

  同时他在自己头上打了两拳,又在大腿上打了两拳,这说明他是一个用正确的态度判断事物的人。

  他开始嘴里半截肚里半截地嘟噜着,有时也发出声音:

  “干得好!哼!这个臭要饭的!这个强盗!这个浪荡鬼!这个无赖!这个造反的家伙!这是因为说政府的坏话,才被人弄到那儿去的。他是个叛徒。我家里出了叛徒。我把他甩掉了。运气真不坏。他连累我们。现在坐牢了!哈!太好了!这就是法律的好处。呵!忘恩负义的家伙!是我把他抚养大的!费了多少心血啊!他为什么要说话,要思想呢?他竟然干涉国家大事!我倒要请教请教!他为啥在玩弄一个铜板的时候,议论捐税、穷人、人民和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他胆大妄为地指摘便士!恶毒的说王国铜元的坏话!侮辱女王陛下的铜板!一个小钱也跟女王本人一样呀!铜板上有神圣的铸像嘛,他妈的,神圣的铸像。你眼里还有女王吗,有没有?要尊敬她的铜绿。每一样东西都是属于政府的。应该认识这一点。我呀,我是过来人。我知道这些事情。有人会对我说:‘那么您是放弃政治喽?’政治,朋友们,我对政治像对毛驴一样关心。有一天,我被一个准男爵打了一棍。我对自己说:这就够了,我明白什么叫做政治。老百姓把他们仅有的一个铜板交给女王,女王拿去以后,老百姓还得感谢她。没有比这再简单的了。剩下来的事情归爵士们负责。贵族包括尘世贵族和神权贵族。哈!格温普兰入狱了!哈!他当了苦役犯!这是天公地道。这是公平,美妙,理所当然,合情合法的。这是他的错儿。不许说废话,傻瓜!难道你是爵士?铁棒官抓住他,承法吏把他带走,州长把他留下。现在大概有一个白帽法学家正在挑他的毛病。这些聪明的人物,就是这样从你身上抽出一条条罪状来的!蹲班房了,我的乖乖!活该他倒霉,活该我走运!说实在的,我很满意。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我的运气真不坏。我收留这个孩子和这个小姑娘,真做得太荒唐了!以前光有奥莫同我在一起,多么太平!这两个下流货到我的篷车里来干什么?他们小的时候,我哺育他们,套上车套拉他们,难道没有拉够!多漂亮的弃儿收养所!他呢,丑得可怕,而她又两眼全瞎!你尽管省吃俭用好了!我为了他们吃‘饥荒’这个老婆子的奶,难道还没有吃够!他们长大了,谈情说爱了!这是残废人浅薄的爱情,我们现在正在这个阶段。癞蛤蟆配瞎鼹鼠,简直是一首田园诗。这就是我家里的两个宝贝。所有这一切结果闹到上法院才告结束。癞蛤蟆谈政治,很好。喏,现在我可清静啦。在铁棒官来的时候,我起头还傻头傻脑的,人总是怀疑自己的幸福,我当时以为我看见的并不是实在的,以为这是不可能的,是一个恶梦,是梦在同我开玩笑。可是不,没有比这个更实在的了。一切都很明显。格温普兰确实坐牢了。这是上天的意旨。谢谢老天爷。就是因为这个怪物闹乱子,才使人注意我的生意,并且告发我可怜的狼!这个格温普兰走了!喏,我一下子把他们俩都甩掉啦。一颗石子,两个疙瘩。因为蒂一定会因此丧命。等到她再也看不见格温普兰的时候,她就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了,她会对自己说:‘我还留在世界上做什么呢?’于是她也要走了。一路顺风。两个人都见鬼去吧。这两个家伙,我一直憎恨他们!死吧,蒂。啊!我多么高兴啊!”

  第二章他的行动

  他回到泰德克斯特客店。

  已经六点半了,照英国人的说法是,“六点过半小时”。已经接近黄昏了。

  尼克莱斯老板待在门槛上。他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从早上起一直没有平静下来,恐惧的表情已经僵在脸上了。

  他老远就看见了于苏斯:

  “怎么样?”他大声问。

  “什么怎么样?”

  “格温普兰就要回来了吗?现在正是时候。观众马上就要来了。我们今天晚上演《笑面人》吗?”

  “《笑面人》,现在轮到我笑了,”于苏斯说。

  他望着客店主人,发出一声响亮的冷笑。

  随后,他爬上二楼,打开客店招牌旁边的窗户,弯下身子,伸手把《笑面人》的牌子往上一举,从钉子上摘下来,然后又把《被征服的混沌》的木板举了一下,除了下来,把两块木板夹在胳膊底下,接着他就下楼了。

  尼克莱斯老板的眼睛一直跟随着他。

  “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拿下来?”

  于苏斯又冷笑了一声。

  “您笑什么?”客店主人又问。

  “我不干了。”

  尼克莱斯老板明白了,他命令他的“副官”古维根对所有来看戏的人说,今天没有演出。他把门口收钱用的木桶推到酒店的屋角里。

  过了一会儿,于苏斯走上“绿箱子”。

  他把两块牌子放在角落里,走进他叫作“女子宿舍”的那一部分。

  蒂还在睡觉。

  她躺在床上,浑身的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只有裙腰松开了,这是她午睡时的习惯。

  维纳斯和费毕坐在她旁边想心事,一个坐在小凳子上,一个坐在地上。

  虽然天已经不早了,可是她们还没有穿她们的仙女纱衣,这是灰心丧气的记号。她们仍旧裹着她们的粗呢头巾和粗布长袍。

  于苏斯望了望蒂。

  “她在试着长睡不醒呢,”他嘟囔着说。

  他恶声恶气地对费毕和维纳斯说:

  “要知道,音乐已经完了。你们可以把你们的喇叭放在抽屉里了。你们没有穿仙女的衣服,很好。虽然你们这样显得丑一点,但是你们做得对。穿你们的粗布裙子好了。今天晚上不演戏了。明天,后天,大后天也是一样。没有格温普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接着又端详蒂。

  “她要受到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呀!简直跟吹灭蜡烛一样。”

  他鼓起腮颊。

  “噗!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干笑了一声。

  “格温普兰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跟我失掉奥莫一样。可能更糟。她比别人更孤独。瞎子遇到了伤心事,比我们更苦。”

  他走到尽里头的牛眼窗那儿。

  “天多么长呀!七点钟了,还能看见东西。不过,我们还是点上油灯吧。”

  他打了一下火石,点着“绿箱子”天花板上的风灯。

  他弯着身子,望着蒂。

  “她要着凉了。你们这两个娘儿们,把她的上衣松得太厉害了。法国有句俗话:四月天气,不能脱衣。”

  他看见地上有一只发亮的别针,把它拾起来,别在自己的袖子上。接着他在“绿箱子”里踱来踱去,指手画脚地说:

  “我全部的官能完全正常。我神志清醒。我认为这件事很对,我赞成现在发生的事情。等她醒了,我要把这件意外源源本本告诉她。灾难是不等人的。格温普兰没有了。再见吧,蒂。一切都安排得多么好呀!格温普兰在监狱里。蒂在墓地里。他们做门对门的邻居。死神的舞蹈。两个人的命运退出了舞台。让我们来收拾衣服,捆行李吧。行李就是棺材。这两个受造者都是残废人。蒂缺少两只眼睛,格温普兰没有脸。到了天上,上帝会把光明还给蒂,把美丽还给格温普兰。死亡能够矫正一切。一切都很好。费毕,维纳斯,把你们的鼓挂在钉子上吧。我的美人,你们爱吵爱闹的本领只好搁起来了。我们再也不演戏,再也不吹喇叭了。《被征服的混沌》被征服了。‘笑面人’也完蛋了。‘打拉当打拉’也完了。这个蒂也永眠了。她也应该这样做。换了我,我也不会再醒过来的。算了!她很快就会再睡着的。一下子就死了,这个云雀般的女孩子。看吧,这就是过问政治的好处。多好的教训!政府是多么讲理啊!格温普兰到了州长手里,蒂到了掘墓人手里。完全一样,非常相称。我希望客店老板把大门培起来。让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安安静静死去吧。不是指我,也不是指奥莫,指的是蒂。我呢,我继续赶篷车。我的命运是辗转流浪。我要辞掉这两个姑娘。一个也不留。我可不想做一个骚老头子。浪荡鬼家里的女仆简直就是木板上的面包。我不愿意受这种诱惑。我已经超过干这种事的年龄。Turpesenilisamor①。我一个人带着奥莫赶我的路。倒是奥莫要大惊小怪了!格温普兰在哪儿?蒂在哪儿?我的老朋友,喏,咱们俩又单独待在一起了。他妈的!我太高兴啦。他们牧歌式的爱情真是我的一个累赘。啊!格温普兰这个无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把我们撂在这儿。很好。现在轮到蒂了。这是拖不了多久的。我希望事情快点结束。哪怕是在魔鬼鼻尖上打个榧子就能救活她,我也不于。死吧,你听见了吗!哎呀!她醒了!”

  ①拉丁文:老年人的爱情是可耻的。

  蒂睁开眼睛;因为很多瞎子都是闭上眼睛睡觉的。她那张无知的温柔的脸,跟平常一样,放射着光芒。

  “她在微笑,”于苏斯喃喃地说,“我在大笑。很好。”

  蒂喊道:

  “费毕!维纳斯!大概该上演了吧。我觉得睡了好半天。替我穿衣服吧。”

  费毕和维纳斯没有动。

  这当儿,蒂难以形容的瞎子的目光遇到了于苏斯的视线。他心里一惊。

  “喂!”他大声说,“你们干什么?维纳斯,费毕,你们没有听见你们的小东家在叫你们吗?难道你们是聋子?赶快!马上就要上演了。”

  两个女的纳闷地望着于苏斯。

  于苏斯吆喝起来了:

  “你们看不见观众已经进来了吗?费毕,替蒂穿衣裳。维纳斯,擂鼓。”

  费毕总是听从主人的吩咐,维纳斯总是听人使唤。她们两个人就是服从的化身。对她们来说,她们的主人于苏斯一直是一个谜。永远让人猜不透底细,一直是一个使人服从的理由。她们虽然认为他在发疯,可是照样执行他的命令。费毕把衣服拿下来,维纳斯也把鼓拿出来了。

  费毕开始替蒂穿衣服。于苏斯放下妇女休息室的门帘,从幕布的后面继续说:

  “你瞧,格温普兰!院子里的观众已经不止五成了。戏院门口挤得很厉害。多少人啊!费毕和维纳斯简直跟没有看见似的,你说说看,她们这是怎么回事?这两个石女多么傻!埃及人有多蠢呀!不要掀门帘。应该知道羞耻,蒂正在穿衣裳。”

  他停了一会儿,接着突然传来一个叫声:

  “蒂长得多么美!”

  这是格温普兰的声音。费毕和维纳斯吃了一惊,连忙转过头来。确实是格温普兰的声音,不过是从于苏斯嘴里发出来的。

  于苏斯从门缝里做了一个手势,不许她们大惊小怪。

  他又用格温普兰的声音说:

  “我的天仙!”

  接着他又用自己的声音说:

  “蒂是天仙!你发疯了,格温普兰。能飞的哺乳动物只有蝙蝠。”

  他又说:

  “喂!格温普兰,去放开奥莫吧。别说糊涂话了。”

  于是他迈着格温普兰的轻快的步子,很快地走下“绿箱子”后面的梯子。让蒂听见这个模仿的声音。

  他在院子里遇见了古维根。古维根因为出了这件意外,于是无事可做,而又好奇心盛了。

  “伸出你的两只手,”于苏斯压低嗓子对他说。

  他把一把铜板倒在他手上。

  古维根被对方的慷慨感动了。

  于苏斯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

  “伙计,你尽管蹲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敲敲打打,吵吵闹闹,吹口哨,咕咕叫,哈哈笑,喝彩,手舞足蹈,放声狂笑,砸碎什么东西好了。”

  尼克莱斯老板因为看见许多来看笑面人的人往回走,涌到市集上别的木板屋那儿去,又委屈,又气愤,于是关好酒店门;他甚至连酒也不卖了,省得听到顾客们讨厌的询问;因为晚上不演戏而无事可做,他拿着一只蜡烛台从阳台上望望院子。于苏斯用两只手掌圈在嘴上,小心翼翼地对他大声说:

  “先生,请您跟您的伙计一样,拼命地叫、闹、嚷嚷吧。”

  他走上“绿箱子”,对狼说:

  “你尽力多说几句吧。’,

  他提高了嗓子:

  “人太多了。我怕演出时把戏台挤坏。”

  这当儿,维纳斯正在打鼓。

  于苏斯接着说:

  “蒂已经穿好衣服。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始了。我后悔放进这么多的人进来。他们挤得真够呛!你看,格温普兰,简直是一群无法无天的暴民!我打赌,我们今天的收入一定不坏。来呀,你们这两个厚脸皮,都来奏乐!到这儿来,费毕拿起你的铜号。好。维纳斯,擂鼓。连续侧击,费毕,摆出雷诺梅女神的姿势。小姐们,我觉得你们的衣服穿得太多。把你们的上衣给我脱下来。用罗纱来代替粗布。观众喜欢看女人的曲线。让道学家去大嚷大叫好了。真有点不成体统,去它的吧。要带点向感的样子。奏疯狂的曲子。吹起喇叭,发颤音,要雄壮,击鼓!这么多的人呀,我可怜的格温普兰!”

  他打断了自己的话:

  “格温普兰,帮我一下忙。我们放下板壁。”

  这时他打开自己的手帕。

  “不过,先让我在我的手帕里叫唤一声。”

  他有力地擤了一下鼻子,每一个口技家都应该这样做。

  他把手帕放在衣袋里,抽出滑车的铁栓,跟平常一样,滑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板壁放下来了。

  “格温普兰,在开演以前用不着把幕布拉开。不然的话,我们就不是待在自己家里了。来,你们两个人到前台去,奏乐,小姐们。嘭!嘭!嘭!我们的观众什么人都有。他们是老百姓的残渣。有多少人哟,我的老天爷!”

  两个吉卜赛姑娘傻头傻脑地服从了,她们带着自己的乐器,安顿在放平的板壁的两个角落里,这儿是她们的老位子。

  这时候,于苏斯的奇技真令人叫绝了。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必须无中生有地制造人山人海的印象,所以只好向他那不可思议的口技求救。所有藏在他肚里的人类和畜类的声音都一起发动了。简直跟一军人似的。你如果闭上眼睛,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待在一个有庙会或者发生骚动的广场上。叫声,说话的声音,像旋风一样从于苏斯嘴里飞出来:唱歌,吵闹,聊天,咳嗽,吐痰,打喷嚏,吸鼻烟,对话,一问一答,所有这些声音都是同时发出来的,音节都是互相嵌在一起的。在这个什么也没有的院子里,能够听见男人、女人和孩子的声音。嘈杂的声音听来非常清楚。在喧嚣声中,像一缕轻烟似的,升起了许多不调和的怪音:小鸟的咕咕声、猫打架的声音和吃奶的婴儿的哭声。能够听见醉鬼嘶哑的声音。被人踩了一脚的狗愤怒的吠声。声音好像是从远处,近处,上下左右传来的。合在一起是一片闹声,分开就是一个个声音。于苏斯用拳头敲,用脚跺,一会儿又对着院子尽头发出声音,一会儿又使人听见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有如狂风暴雨,可是听起来却很熟悉。低语变成闹声,闹声变成骚动,骚动变成飓风。他一个人就是一大群人。这是一个能同时说万国方占的独语者、有方法哄骗人的眼睛,就有方法哄骗人的耳朵。普罗特①能蒙蔽视觉,于苏斯能蒙蔽听觉。没有比这种模仿群众声音的本领更惊人的了。他不时掀起妇女休息室的门帘,瞧瞧蒂。蒂在听。

  ①罗马神话中变幻无常的海神。

  在院子里,古维根也闹腾得不可开交。

  维纳斯和费毕老老实实地吹喇叭,疯狂地擂鼓。唯一的看客尼克莱斯老板也跟她们两人一样,认为于苏斯疯了,这样一来,他的忧郁更凄惨了。正直的客店老板抱怨着说:“这简直是捣乱!”他的态度忽然严肃起来,正像一个时常想到法律的存在的人一样。

  古维根因为能够帮助捣乱,非常高兴,他差不多跟于苏斯一样疯狂。他觉得挺有趣。再说,他还挣了一把铜板呢。

  奥莫在想心事。

  于苏斯一面闹腾,一面讲话:

  一格温普兰,今天跟平时一样,那些党徒又来了。我们的竞争者想破坏我们的成功。喝倒彩等于给我们的成功加点儿作料。再说,人太多了。大家挤在一起很别扭。邻座的胳膊肘也使人没有好气。只要他们不把座位砸碎就算万幸了。我们被一群蛮不讲理的践民抓在手里了。啊!要是我们的朋友汤姆-芹-杰克在这儿就好了!可惜他不来了。你看看这些人山人海似的人头。看样子这些站着的人都不高兴,虽然用伟人伽连的话说,站着是一个“益气补神的动作”。我们要缩短今天的演出。既然戏单上只有《被征服的混沌》,那我们就不演《落后的熊》。这样总是占点便宜的。闹腾得多么厉害!啊!群众盲目的骚动!他们要给我们带来损害的!不管怎么说,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们不能演戏了。他们一句台词也不会听见的。我去跟他们谈谈。格温普兰,把幕拉开一点。各位先生……”

  这当儿,于苏斯用激动的尖锐嗓子对自己叫道:

  “打倒这个老头子!”

  他用自己的声音说;

  “我觉得我受到了平民的侮辱。西塞罗说得好:plebs,fexurbis①。没有关系,我们要劝告他们,虽然我要费好多力气,人家才能把我的话听进去,但是我还是要说。老兄,尽你的本分吧。格温普兰,你看,那个泼妇正在那儿咬牙切齿呢。”

  ①拉丁文:平民是都市的糟粕。

  于苏斯停了一会儿,这当儿他咬了咬牙齿。奥莫一时兴起,也跟着学样,接着,古维根也咬起牙来了。

  于苏斯继续说:

  “女人比男人还糟糕。现在不是个好机会。不过也无所谓,让我们来试试演说的效力。对于有口才的演说家来说,什么时候都合适——格温普兰,你听听我这篇婉转的开场白——各位男女公民,我是熊。我砍下自己的头来跟诸位讲话。我谦逊地请诸位静一下。”

  于苏斯模仿观众的叫声:

  “-嗦鬼!”

  他接着说:

  “我尊敬的听众-嗦鬼是一句结束语,跟其它的结束语一样。敬礼,爱嚷爱闹的居民们。你们都是人渣子,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可是这也一点不影响我对你们的尊敬。经过仔细考虑的尊敬。我对刚才用自己的行动给我捧场的那几位暴徒先生特别尊敬。在你们当中有的是残废人,这个我一点也不见怪。自然界里也有瘸子先生和驼背先生。骆驼就是怄楼;野牛是驼背;灌的右腿比左腿长;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动物是怎样走路的》一书里曾经解释过这个事实。在你们当中有的人有两件衬衫,一件穿在身上,另外一件放在当铺里。我知道有这样的事。阿布扣克拿自己的胡子作抵押,圣但尼斯拿自己的圆光作抵押。犹太人甚至指着圆光发誓。都是好榜样。有债务总算有点儿东西。我尊敬你们的赤贫。”

  于苏斯用深沉的低音打断自己的话:

  “双料的笨驴!”

  他用最客气的口气回答:

  “同意。我是一个学者。所以我尽量原谅自己。我用科学的精神蔑视科学。无知是一个养活人的现实;科学是一个饿肚子的现实。一般的说,我们必须选择一下:想做学者就要饿得精瘦;想吃草就要变成驴于。各位先生吃草吧。科学抵不上一口好吃的东西。我宁愿吃一块牛排,也不愿知道它的学名是二偶肌。我呀,我只有一个优点。就是我有两只干眼珠子。我,你们看见的这个人,从来没有淌过眼泪。应该说明,我从来没有满意过。从来没有。甚至对我自己也不满意。我看不起自己,不过,我请求反对派各位在座的先生对下边这个问题表示一点意见:如果于苏斯不过是个学者,格温普兰就是一个艺术家。”

  他又嗤了一下鼻子:

  “-嗦鬼!”

  他又说:

  “又是-嗦鬼!这就是表示反对。不过,我现在不谈这个问题了。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在格温普兰旁边还有另外一位艺术家,就是跟我们在一起的这位长毛的高贵人物奥莫老爷,从前是野蛮的狗,现在是文明的狼,它是陛下的忠心之臣。奥莫是一位才能高强的丑角演员,可以说炉火纯青。各位集中注意力等着吧。你们马上要看到奥莫和格温普兰的表演,我们应该尊敬艺术。这样才是大国风度。你们是猩猩吗?我承认这是事实。这么说,sylvaesintconsuledignae①。两个艺术家足足抵得上一个领事。好。他们拿白菜疙瘩砸我。不过没有砸到我。这也碍不住我说下去。恰恰相反。躲开了的危险使人喋喋不休。‘Garrulapericula②,’玉外纳③说。各位听众,在你们当中有的是醉鬼!而且还有女醉鬼。太好了。男的臭气扑鼻,女的奇丑无比。你们所以来挤在酒店的这些板凳上,是有各式各样的原因的:什么失业啦,懒惰啦,两次偷盗之间的休息啦,黑啤酒啦,黄啤酒啦,烈性啤酒啦,大麦酒啦,烧酒啦,杜松子酒啦,以及异性的吸引啦,等等。再好也没有了。一个幽默的才子在这儿可有用武之地了。不过我节制自己。肉欲之乐,让它去吧。但是狂饮豪食也有一定的限度。你们很快乐,只是吵得太厉害了。在模仿畜类的叫声方面,你们是出人头地的;但是,当你们跟一个太太在一个小屋里谈情说爱的时候,如果我在旁边学狗叫消磨时间,你们怎么说呢?这样会碍你们的事。好啦,现在你们碍我们的事。我准许你们闭上嘴巴。艺术跟放荡一样值得尊敬。我对你们说话的口气非常客气。”

  ①拉丁文:树林是尊贵的领事。

  ②拉丁文:危险使人喋喋不休。

  ③古罗马讽刺诗人。

  他嚷嚷道:

  “让热病掐死你和你的黑麦穗似的眉毛!”

  他回答:

  “可敬的先生们,我们不要找黑麦的麻烦。找出植物跟人类或者畜类相像的地方,这是对植物界的不敬行为。再说热病也不会掐人。似是而非的比喻。请可怜可怜,安静一下吧!请容许我对你们说明,你们缺少一点英国绅士的特征——庄重。在你们中间,我注意到有的人利用这个机会,把他们露着脚趾头的鞋子放在前排观众的肩膀上,这么一来,就会让太太们注意到鞋底总是在(足庶)骨尖端的地方开花。不要让人家看见你们的脚,要让人家看见你们的手。我在台上看见几个扒手把他们灵巧的爪子伸到他们旁边的傻瓜的衣袋里去了。亲爱的扒手先生,不要不顾羞耻!如果你们乐意,可以给你们的邻居几拳头,可是千万别偷他一个铜板。你们偷他一个铜板比把他的眼睛打肿还要使他生气。打坏人家的鼻子,好。市民对他们的钱比对他们的美丽更注意。不过话又说回来,请你们接受我的同情。我并不是责备扒手的学究。罪恶是一个事实。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忍受,并且自己也在犯罪。谁也逃不过自己罪恶的寄生虫的折磨。我只说这一点。我们身上不是都有发痒的地方吗?上帝还在魔鬼盘踞的地方搔痒呢。就拿我来说吧,我也犯过错误。Plaudite,cives①。”

  ①拉丁文:鼓掌吧,先生们。

  于苏斯发出一阵子嘲骂的声音,但是终于被他最后的几句话压下去了:

  “各位老爷,各位先生,我看得出我的演讲引起了你们的反感,真是荣幸。我同你们的咒骂暂时告别一下。现在,我安上我的脑袋,马上就要演戏了。”

  他把演讲的声调改变成平常说话的声音。

  “下幕。让我们喘口气。我刚才太软弱了,不过我的话都说出来了。我管他们叫老爷和先生。我说的话跟天鹅绒一样柔和,可是毫无用处。你对所有这些浪荡鬼有什么看法,格温普兰?近四十年来,因为这些刻薄恶毒的思想所引起的激烈行动的缘故,英国受的这份儿罪,我们看得多么清楚啊!古英国人是好战的,现在的英国人却闷闷不乐,整天想心事,他们瞧不起法律,不承认王权,并且还自鸣得意。我已经尽量发挥了雄辩的作用。我毫不吝惜地对他们说了许多跟青年人鲜嫩的腮颊一样动人的比喻。他们受到感动了吗?我很怀疑。他们的食量惊人,并且还吸烟草,在这个国家里,甚至连文人写作的时候嘴里还要衔着烟斗,对于这样的一个民族还能有什么指望!没有关系,咱们演戏吧。”

  传来了戏幕的铁环滑动的声音。两个吉卜赛女人的鼓声停下来了。于苏斯从挂钩上取下他的“西风尼”,弹了一段序曲,小声说:“喂!格温普兰,多神妙啊!”接着,他就同他的狼摔交。

  刚才他取下“西风尼”的时候,同时也从钉子上取下一个粗毛假发,把它撂在地板上伸手可及的地方。

  《被征服的混沌》差不多是跟平常一样演出的,只是没有蓝色的光线和仙境似的照明。狼尽心尽力地演着。到了必要的时候,蒂上台了,她用她那颤抖的仙女似的声音呼唤格温普兰。她伸开一只胳膊,寻找格温普兰的头……

  于苏斯奔到假发那儿,把假发弄乱之后戴在头上,屏住气息,悄悄地过去,他那乱糟糟的假发碰到了蒂的手。

  接着他使出全身的本领,模仿格温普兰的声音,带着怪物回答仙女呼唤的难以形容的深情唱起来了。

  他的模仿是那么成功,这一回两个吉卜赛女人又拿眼睛找格温普兰了,她们因为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而看不见人,害怕起来。

  古维根又跺脚,又拍手,又喝彩,闹腾得不亦乐乎,实在叫人吃惊,他一个人的笑声赶得上一队神仙的笑声。我们必须说明,这个酒店的侍者把看戏人的才能发展到罕见的程度。

  费毕和维纳斯,受于苏斯指挥的这两个机器人,用她们的拿铜和驴皮做的乐器,奏出一片噪音,它说明演出已经结束,送观众离开戏院。

  于苏斯站起来,浑身是汗。

  他悄悄地对奥莫说:“你知道,这是为了拖长时间。我想我们成功了。我演得不错,虽说我有伤心发狂的权利。格温普兰说不定今天或者明天回来。用不着马上把蒂害死。我这只是对你解释一下。”

  他取下假发,擦了擦前额。

  “我是天才的腹语专家,”他嘟囔着说。“多么了不起的本事!我可以跟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口技专家布拉邦媲美。”

  “于苏斯,”蒂说,“格温普兰在哪儿?”

  于苏斯转过脸来,吓了一跳。

  蒂站在戏台尽里头的挂灯底下。她面色苍白,这是黑暗中的苍白。

  她脸上挂着一个无法形容的绝望的笑容:

  “我知道。他已经离开我们了。他走了。我早知道他有翅膀。”

  接着,她那双苍白的眼睛望着遥远的远方,又说:

  “我什么时候去呢?”

  第三章纠纷

  于苏斯吓呆了。

  他没有引起她的错觉。

  这是口技的缺点吗?一定不是。他能够骗住有眼睛的费毕和维纳斯,却没有骗住没有眼睛的蒂。这是因为费毕和维纳斯只有一对眼睛能看清楚,而蒂却是用心灵看的。

  他一句话也回答不出。他对自己说:“Bosinlingua①。”一个吓呆了的人舌头上好像有一条牛。

  ①拉丁文:舌头上有一条牛。

  在这些复杂的情感中间,屈辱是第一个浮现出来的。于苏斯想道:

  “我白白浪费了我的口技。”

  于苏斯没有计策了,他跟一个做梦的人似的骂自己:

  “这个筋斗栽得好厉害。我尽力使模仿的声音和谐,可是白费力气。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他瞧瞧蒂。她不言语了,面色越来越苍白,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儿。她的失神的眼睛一直盯着遥远的地方。

  幸亏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小事。

  于苏斯看见尼克莱斯老板手里端着蜡烛台,在院子里对他做了一个手势。

  尼克莱斯老板刚才没有看于苏斯演的幻想喜剧末了的一段。因为有人敲客店的大门。尼克莱斯老板去开门。前后一共敲了两次,所以尼克莱斯老板也离开两次。于苏斯当时集中力量模仿百十种声音,根本没有注意。

  于苏斯看见尼克莱斯不声不响地打手势叫他,就走下“绿箱子”。

  他走到客店主人那儿。

  于苏斯把一只手指放在自己嘴上。

  尼克莱斯老板也把一只手指放在自己嘴上。

  两人这样互相瞧了一会儿。

  每一个人都好像在对对方说:“让我们谈谈吧,但是千万别出声。”

  酒店老板悄悄地打开客店低矮的大厅的门。尼克莱斯老板走了进去,于苏斯也走了进去,里面只有他两个人。临街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

  酒店老板把朝院子的门冲着好奇的古维根的鼻子关上了。

  尼克莱斯老板把蜡烛放在桌子上。

  对话开始了。声音很低,简直跟耳语似的。

  “于苏斯掌柜的……”

  “尼克莱斯老板?”

  “我终于明白过来了。”

  “得了!”

  “您是打算让这个可怜的瞎姑娘相信一切都跟平常一样。”

  “任何法律都不禁止口技。”

  “您很有本事。”

  “哪儿话。”

  “您打算做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的。”

  “实对您说吧,这没有什么了不起。”

  “现在我要跟您谈谈。”

  “谈政治吗?”

  “我不懂政治。”

  “我也不要听。”

  “事情是这样。在您又当听众,又当演员演戏的时候,有人敲酒店门。”

  “有人敲门?”

  “是的。”

  “我不喜欢有人敲门。”

  “我也是这样。”

  “后来呢?”

  “后来我去开门。”

  “是谁敲门?”

  “一个来跟我说话的人。”

  “他跟您说什么?”

  “说我听他说的。”

  “您是怎么回答的?”

  “什么也没有回答。接着我又回来看您演戏。”

  “后来呢?……”

  “后来又有人敲门。”

  “谁?还是那个人?”

  “不是。另外一个。”

  “又是一个来跟您说话的人吗?”

  “这人什么也没有对我说。”

  “没有说更好。”

  “我可不这样想。”

  “请解释一下,尼克莱斯老板。”

  “您猜猜看第一次来跟我说话的人是谁。”

  “我没有效法俄狄浦斯①的闲空。”

  ①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曾破斯芬克斯之谜。

  “是马戏团的老板。”

  “附近的一家?”

  “是的。”

  “就是有疯狂的乐队的那一家?”

  “是的。”

  “怎么样?”

  “我说,于苏斯掌柜的,他对您提出一个建议。”

  “一个建议?”

  “一个建议。”

  “为什么?”

  “因为……”

  “您比我强,尼克莱斯老板,因为您刚才猜对了我的谜,现在我却猜不透您的了。”

  “马戏团老板托我告诉您,他今天早上看见警察的队伍走过,他,马戏团老板,愿意向您证明他是您的朋友,所以他提议用五十镑现钱,买您的马车和箱子’,您那两匹马,您的铜号和吹号的女人,您的剧本和在戏里唱歌的瞎姑娘,您的狼和您本人。”

  于苏斯露出一个傲慢的笑容。

  “泰德克斯特客店老板,请告诉马戏团老板:格温普兰不久就会回来。”

  客店主人拿起黑影里的椅子上的东西,转过身来,对着于苏斯举起两只手,一只手拎着一件外衣,另外一只手拎着一件皮披肩、一顶毡帽和一件上衣。

  尼克莱斯老板说:

  “第二次来敲门的是一个警察局的人,他走进来又走出去,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把这些东西留在这儿。”

  于苏斯认出这是格温普兰的披肩、上衣、帽子和外衣。

  第四章MOENIBUSSURDISCAMPANAMUTA①

  ①拉丁文:聋墙与哑钟。

  于苏斯摸摸毡帽、呢外衣、哗叽上衣和皮披肩,对这些遗物不能再怀疑了,他一句话也没说,简捷地做了一个命令式的手势,对尼克莱斯老板指了指客店门。

  尼克莱斯老板开了门。

  于苏斯匆匆走出酒店。

  尼克莱斯老板的眼睛跟着于苏斯,看见他尽着他那双老腿的力量,朝今天早上铁棒官带走格温普兰的方向奔去。一刻钟以后,于苏斯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到监狱门所在的那条小街上,走到他曾经在那儿观察了好半天的地方。

  这条街不到半夜就无人迹了。这是一条白天令人伤心,夜里令人不安的街道。一过了某一个时辰,谁也不敢到这儿来。看样子,大家仿佛怕这两道墙壁挤在一起,怕监狱和墓地心血来潮的拥抱一下,把人挤死似的。这是黑夜产生的效果。巴黎浮威尔胡同没有树梢的柳树也有这样的坏名声。据说,这些树桩夜里变成一只只大手,抓从那儿走过的行人。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萨斯瓦克的居民出于本能的躲开这条夹在监狱和墓地中间的街。早先这条街一到夜里就栏上一条铁链子。但是毫无用处;因为阻止从这条街上通过的最好的链条是它所造成的恐怖。

  于苏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他在想什么?什么也没有想。

  他是到这条街上来打听消息的。他去敲监狱门吗?当然不。他脑子里根本没有想到这可怕而又徒劳无益的办法。想走进监狱去探听消息?简直是发疯!监狱门是不会对愿意进去的人,比愿意出来的人更轻易打开的。监狱门的铰链是根据法律转动的。这点于苏斯是知道的。那么他到这条街上来干什么?看看。看什么?不知道。也许什么也不看。也许看看可能发生什么事。能在格温普兰消失在其中的监狱门对面待一会儿,已经算做了点事情。有的时候连最黑、最粗糙的墙也会开口说话,说不定两块石头中间能漏出一点亮光。一堆关得严丝合缝的建筑有时候能够隐隐约约的透出一点亮光。偷偷观察一个与外界隔离的事实,并不是徒劳无功的。我们都本能的设法缩短我们和对我们有利害关系的事情中间的距离。这就是于苏斯所以回到这条小街——监狱的小门所在地的原因。

  在走上这条小街的当儿,他听到一下钟声,接着又是一下。

  “喏,”他想,“已经半夜了?”

  他不知不觉开始数起钟声来了:

  “三,四,五”

  他想道:

  “这个钟怎么敲得这么慢!中间隔的时间怎么这么长!——六,七。”

  他说:

  “声音多么凄凉!——八,九。唉!没有比这再简单的了。钟在监狱里也悲伤起来了——十——再说这儿还有墓地。这个钟对活人报时间,对死人报永恒——十一——唉!对一个失去自由的人报时,也跟报永恒一样!——十二。”

  他停下来了。

  大钟敲了第十三下。

  于苏斯吓了一跳。

  “十三!”

  接着是第十四下。过了一会儿又是第十五下。

  “这是什么意思?”

  钟继续敲下去,隔好长的时间才响一下。于苏斯支着耳朵听着。

  “这不是报时的钟声。这是muta①钟。怪不得我说:夜半钟声怎么敲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个钟不是在敲,而是嗡鸣。发生了什么悲哀的事情啊?”

  ①拉丁文:哑的。

  从前每一个监狱跟所有的修道院一样,都有一个叫做muta的钟,专门为丧事用的。muta钟,也就是“哑”钟,是一种声音很低的钟,仿佛在想尽办法不让人家听见它似的。

  于苏斯又走到那个便于藏身的角落,今天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待在那儿侦察监狱的动静的。

  钟继续悲哀的敲着,隔了好半天才响一下。

  丧钟在空间散布一种悲哀的气氛。它在大家的思想里写下忧伤的章节。丧钟仿佛是人类临终时喘气的声音。这是垂死挣扎的宣告。如果这儿那儿,在这只当当响着的钟附近的房屋里,有人在期待之中正在做乱梦的话,丧钟就会粉碎这些梦想。吉凶未定时的梦想好比一个临时的避难所;人在痛苦之中可以从这儿产生一线模糊的希望;而令人悲伤的丧钟却肯定了人类的不幸。它消灭了这一线模糊的希望,使挣扎在浊水状态的疑虑不安迅速地沉淀下来。丧钟对每一个人道出了它的悲哀和恐惧的意义。凄凉的钟声对你并不是毫无关系的。这是一个警告。没有同这个缓慢的钟声的独语一样凄凉的东西了。每隔一定的时间,它就这么敲一下,说明它是有目的的。这个铁锤——钟——到底要在这个铁砧——人类的思想——上打造什么东西呢?

  于苏斯模模糊糊,毫无目的地数着丧钟声。他觉得他仿佛在往下滑,他努力不作任何推测。推测好比一个斜坡,往往使我们想到很远的地方,而结果却白费力气。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钟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望着黑暗里的一个地方,他知道监狱的门就在那儿。

  突然间,在这个黑洞似的地方,出现了一团红光。红光越来越强,接着变成了一团亮光。

  红光是清清楚楚的。接着出现了影子和棱角。监狱门刚刚打开。红光映出了它的拱形门洞。

  不能说打开了,只能说它开了一条缝。监狱从来不张开嘴巴,只是轻轻地打个呵欠。说不定是出于厌倦。

  一个人从小门里走出来,拿着一个火把。

  钟声还在继续。于苏斯觉得自已被两种期待迷惑住了:耳朵听着钟声,眼睛望着火把。

  这个人出来以后,半开着的监狱门完全打开了,另外两人走了出来,接着出来第四个。在火光下能看得出第四个人是铁棒官。他手里攥着他的铁棒。

  又有许多一声不响的人跟着铁棒官从小门里走了出来,他们两个一排的排成整齐的队伍,跟几根木头柱子一样,僵硬地移动着。

  像苦行修士的游行队伍似的,黑夜里的这支两人一排的队伍,络绎不断地穿过监狱门,他们庄严地,几乎可以说是悄悄地走着,留心不弄出一点声音,实在阴森吓人。仿佛是一条悄悄出窟的蛇。

  火把映出他们的侧影和动态。可怕而又凄凉。

  于苏斯认出这是上午带走格温普兰的那些警察。

  毫无疑问。还是那几个家伙。他们出来了。

  很明显,格温普兰也要跟着出来了。

  他们把他带到这儿来,现在又要把他带出来了。

  这是很显然的。

  于苏斯的眼睛一动也不动。他们要释放格温普兰了吗?

  两行警察慢慢地,慢慢地从低矮的拱门底下往外走,仿佛是一滴一滴地往外流。断断续续的钟声似乎在替他们的步伐打拍子。这一队人出了监狱,向右拐弯,冲着于苏斯掉过背去,向他的侦察岗对面的街上走去。

  小门里又出现了一个火把的亮光。

  这说明这支队伍快要走完了。

  于苏斯马上就要看到格温普兰了。

  他们押着的东西出现了。

  那是一口棺材。

  四个人扛着一口覆了黑布的棺材。

  后面跟着一个扛着一把铁锨的人。

  第三个火把亮起来了,拿着这个火把的人正在念一本书,大概是一个牧师。他是最后一个人。

  棺材跟着警察的队伍向右转。

  这时候,前面的队伍已经停了下来。

  于苏斯听见开锁的声音。

  监狱对过靠街的矮墙上的另外一道门,被从门洞里经过的火把照亮了。

  这是墓地的大门,能够看见上面有一个骷髅。

  铁棒官走进门洞,警察跟着他,过了一会儿,第二个火把也随着第一个火把进去了。外面的队伍越来越少,仿佛爬虫爬进窝里似的。所有的警察都隐入门内的黑暗里,紧接着,棺材、扛铁锨的人、拿着火把和书的牧师也走了进去,门又关上了。

  除了矮墙上面的微光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起先听见有人在里面悄悄说话的声音,不久就传来了噗通噗通的声音。

  毫无疑问,那是牧师诵经和掘墓人埋棺材的声音。

  诵经的声音停了,噗通噗通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突然间,火把又亮起来了,铁棒官高高地举着铁棒又从墓地门里出来了,牧师带着他的书,掘墓人带着他的铁锨,跟所有的人一起重新出现,棺材没有了,他们朝相反的方向,同样静悄悄地从原路回来,墓地门关上了,监狱门打开了,坟墓似的拱门浮现在火光里,微微能够瞧见朦胧的走廊和监狱里深不见底的黑暗,接着,所有这一切又重新隐入黑暗里看不见了。

  丧钟不敲了。寂静——凄凉的黑暗之锁——笼罩着一切。

  消逝了的幻象。如此而已。

  幽灵打这儿经过了一趟,接着就烟消雾散了。

  几种合乎逻辑的巧合凑在一起,结果产生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猜想。格温普兰的被捕,这种秘密逮捕,警察送回来的衣服,引于苏斯到这儿来的丧钟,再加上这口抬到墓地的棺材,就凑成了,说得更清楚一点,必然会凑成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

  “他死了!”于苏斯大声说。

  他跌坐在一块石头上。

  “死了!他们把他杀害了!格温普兰!我的孩子!我的儿子!”

  他嚎啕大哭。

  第五章国家的利益注意大事,也注意小事

  哎呀!于苏斯自夸从来没有哭过。因此他的泪槽里积满了泪水。在漫长的一生当中,他一桩桩的痛苦为他一滴一滴积起来的泪水实在积得太多了,不是一下子就能哭于的。于苏斯哭了很久。

  第一滴眼泪不过是在泪槽里开了一个洞。他哭格温普兰,哭蒂,哭自己,哭奥莫。跟一个孩子一样哭。跟一个老头一样哭。他哭所有他以前笑的事情。他现在还清了他多年的积欠。人类哭的权利是不会失效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刚才埋在地里的是阿尔卡诺纳;但是,当然,于苏斯并不知道。

  几个钟头过去了。

  天破晓了;清晨在木球草地上铺了一幅苍白的被单,只在这儿那儿还有几条朦胧的褶皱。黎明在泰德克斯特客店的前墙上涂上一层苍白的颜色。尼克莱斯老板没有睡;因为。出了一件事,往往要害得好几个人失眠。

  灾难是晦光四射的。朝水里扔一块石头,溅起的水滴是数不清的。

  尼克莱斯老板觉得自己也不舒服。在你家里出了乱子,总是很讨厌的。尼克莱斯老板心里不大踏实,隐隐约约地看见了这件事引起的纠纷,他正在那儿想心事。他后悔在自己客店里接待“这种人”。要是他早知道的话!他们早晚会给他添麻烦的。现在怎样把他们赶出去呢?他同于苏斯订过租约。如果能把他们甩开就好了!用什么办法撵他们呢?

  突然间有人嘭嘭地敲客店的大门。在英国,这种敲门的声音说明来人是个“人物”。敲门的声音是同社会地位相符的。

  这完全不像一个爵士敲门的声音,但是一定是一个官吏。

  酒店老板浑身哆嗦着,把小门洞开了一条缝。

  果然是一个官吏。在清晨的光亮里,尼克莱斯老板看见门口有一队警察,带队的两个头目之一是承法吏。

  尼克莱斯昨天早上看见过承法吏,所以认出是他。

  另外的一个他不认识。

  这是一个肥胖的绅士,蜡黄的面皮,时髦的假发,穿一件旅行技风。

  尼克莱斯老板对第一个,也就是说,对承法吏非常害怕。要是尼克莱斯老板在宫廷里出入的话,他对第二个还要害怕呢,因为这人就是巴基尔费德罗。

  一个警察第二次敲门,敲得很急。

  酒店老板开了门,吓得满头冷汗。

  承法吏提高嗓子,用流浪汉人人知晓的办案的声音,严厉地说:

  “于苏斯老板在哪儿?”

  客店主人把便帽捏在手里回答:

  “就住在这儿,大人。”

  “这个我知道,”承法吏说。

  “没错儿,大人。”

  “去叫他。”

  “大人,他不在这儿。”

  “到哪儿去了?”

  “小的不知道。”

  “怎么?”

  “他没有回来。”

  “他是很早就出去的吗?”

  “不是。他是昨天很晚出去的。”

  “这些流浪鬼!”承法吏又说。

  “大人,”尼克莱斯老板轻轻地说,“他来了。”

  果然,于苏斯从墙角那边走过来。他来到客店门口。在他中午看见格温普兰走进去的监狱和他午夜听见埋死人的墓地中间,他差不多整整待了一夜。因为悲伤和天色朦胧,他的面色特别苍白。

  黎明的微光好像一个正在蜕化的蛹子,让活动着的物体仍旧留在模糊的夜影里。于苏斯在朦胧苍白的微光里慢慢地走着,仿佛是梦里的人影。

  因为忧心如焚,他对什么都不注意。他是光着头离开客店的。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没有戴帽子。稀疏的花白头发随风飘荡。大睁着的眼睛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人往往在睡着的时候醒着,或者在醒着的时候睡着。于苏斯好像一个疯子。

  “于苏斯掌柜的,”酒店主人大声说,“来吧。这几位大人有话跟您说。”

  尼克莱斯老板一心想应付得圆滑一点,顺口——同时也可以说是故意-一用这个称呼:“这几位大人”,向在场的警察表示尊敬,可是他这样把长官和部下混在一起,说不定却得罪了他们的首领。

  于苏斯吃了一惊,仿佛一个人正在睡觉的当口,突然被推到床底下似的。

  “什么事?”他问。

  他这才看见了警察的队伍和带头的官吏。

  他从头到脚又哆嗦了一下。

  刚才是铁棒官,现在是承法吏。好像前者把他抛到后者这儿来了似的。据古代传说,有的海礁会把航海者抛来抛去。

  承法吏向他打了一个手势,叫他到酒店里去。

  于苏斯进去了。

  古维根刚刚起床,正在打扫酒店,他马上放下扫帚,屏住呼吸,躲在桌子后面。他两手插在头发里轻轻地搔着,这个姿势说明他对这个场面非常注意。

  承法吏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的凳子上;巴基尔费德罗坐在椅子上。于苏斯和尼克莱斯老板站在酒店里。门关上了,留在门外的警察聚集在店门口。

  承法吏的一双吃公事饭的眼睛盯住于苏斯,他说:

  “您有一条狼。”

  于苏斯回答:

  “不完全是。”

  “您有一条狼,”承法吏又说了一遍,把“狼”字说得特别重。

  于苏斯回答:

  “因为……”

  他停住不说了。

  “这是违警,”承法吏说。

  于苏斯大着胆子辩护说;

  “这是我的仆人。”

  承法吏伸开五个指头,把手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个非常优雅的命令的手势。

  “跑江湖的骗子,明天这个时候,您和狼必须离开英国。不然的话,就要逮住这条狼,送到登记处杀死。”

  于苏斯想道:“这是继续屠杀。”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顾浑身打哆喀。

  “您听见了吗?”承法吏又问。

  于苏斯点点头。

  承法吏又说了一遍:

  “杀死。”

  静默了一会儿。

  “勒死,或者淹死。”

  承法吏看看于苏斯。

  “而且您还要蹲班房。”

  于苏斯嘟囔着说:

  “法官……”

  “您必须在明天早晨以前动身。不然的话,命令就要执行。”

  “法官……”

  “什么?”

  “我和它非离开英国不可吗?”

  “是的。”

  “就在今天?”

  “今天。”

  “怎么能够办得到呢?”

  尼克莱斯老板高兴了。他害怕的这个官吏帮了他的忙。警察局变成了他尼克莱斯的助手。它帮助他甩掉“这种人”。它把他求之不得的办法给他带来了。警察局来赶走他正想赶走的于苏斯。这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力量。没有办法反抗。他太高兴了。他插嘴说:

  “大人,这个人……”

  他用手指指了指于苏斯。

  “……这个人问您他今天怎样能够离开英国。其实呢,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不管白天也好,夜里也好,在泰晤士河伦敦桥两边,天天都有开往外国的船只停在那儿。它们开往丹麦、荷兰、西班牙和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当然,法国是例外,因为现在是战争时期。夜里,明天早晨一点钟,也就是说上潮时分,有好几条船就要开出去。去鹿特丹的‘伏格拉号’就是其中之一。”

  承法吏用肩膀指了指于苏斯:

  “好。您乘第一条船动身。状格拉号’。”

  “法官……”于苏斯说。

  “什么?”

  “法官,要是在从前,我只有一只带车轮的小板屋,那还办得到。能够乘船。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现在是‘绿箱子’,这是一个套两匹马的很大的车子,不管船多么大,无论如何也装不下。”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承法吏说。“我们就把狼杀死。”

  于苏斯打了一个寒战,觉得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恶魔!”他想道。“他们只知道杀人!”

  酒店老板笑了笑,对于苏斯说:

  “于苏斯掌柜的,您可以卖掉‘绿箱子’呀。”

  于苏斯望望尼克莱斯。

  “于苏斯掌柜的,不是有人要买吗?”

  “谁?”

  “买车子。买那两匹马。买那两个吉卜赛女人。买……”

  “谁?”

  “附近的马戏团老板。”

  “不错。”

  于苏斯现在才想起来。

  尼克莱斯老板转过脸来对承法吏说:

  “大人,这笔交易今天就可以成功。附近有一个马戏团老板愿意买他的车子和那两匹马。”

  “马戏团老板做得对,”承法吏说,“因为他需要这些东西。他用得着一辆车子和两匹马。他今天也得走。各教区的牧师都控诉泰林曹草地无尽无休的闹声。州长已经采取了措施。今天晚上这个广场上不许有一辆跑江湖的木头小屋。现在要结束这种丢脸的事情。这位屈尊到这儿来的可敬的绅士……”

  承法吏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向巴基尔费德罗鞠了一躬,巴基尔费德罗向他点点头。

  “……这位屈尊到这儿来的可敬的绅士就是从温莎来的。他带来了女王的命令。陛下说:‘应该把这个地方打扫干净。’”

  于苏斯想了一整夜,自然对自己提出了几个问题。不管怎么说,他不过看见一口棺材。躺在棺材里的一定是格温普兰吗?除了格温普兰以外,世界上可能有别的死人。这口从他面前经过的棺材没有写着姓名。格温普兰被捕了,接着又埋了、个死人。这能说明什么呢?posthoc,nonpfopterhoc①,等等。所以于苏斯又怀疑起来了。希望像水上漂着的一滴石脑油一样在那儿发光,燃烧。这种浮动的火头是永远漂浮在人类痛苦的水面上的。于苏斯未了对自己说:他们埋葬的可能是格温普兰,不过还不能确定。谁知道?说不定格温普兰还活着哪。

  ①拉丁文:连续发生的事情不见得彼此有关。

  于苏斯在承法吏面前鞠了一躬。

  “可敬的法官,我走,我们都走。坐‘伏格拉号’走。到鹿特丹去。我要卖掉‘绿箱子’、马、铜号、埃及女人。但是有一个同伴留在这儿,我不能撂下他不管。格温普兰……”

  “格温普兰已经死了,”一个声音说。

  于苏斯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仿佛碰到了一条爬虫。刚才说话的是巴基尔费德罗。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熄灭了。用不着怀疑。格温普兰死了。

  这个大人物当然知道。太悲惨了。

  于苏斯鞠了一躬。

  除了怯懦以外,尼克莱斯老板实在是个好人。不过他一害怕心就硬起来了。恐惧产生残酷。

  他咕噜了一句:

  “这就简单了。”

  他在于苏斯背后搓搓手,这个自私自利的人的手势好像在说:我又清静了!当年彭斯-比拉多①大概就是这么说的。

  ①审判耶稣的罗马官吏。

  于苏斯痛苦地低下头去。格温普兰的判决已经执行了:死刑。他呢,他的判决是流放。他只好服从命令。他陷入了沉思。

  他觉得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肘弯。这是另外的一个大人物,承法吏的同伴。于苏斯吓了一跳。

  那个对他说“格温普兰已经死了”的声音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这是一个爱护你的人给你的十镑。”

  巴基尔费德罗在于苏斯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个小钱包。

  读者大概还记得巴基尔费德罗带来的银箱吧。

  从二千几内亚里面取出十个几内亚,这是巴基尔费德罗能够拿出来的最大的数目。从良心上说,这也足够了。如果他再多付一些,他就吃亏了。他好不容易挖掘了一位爵士,他开始经营这个金矿,这不过是他的第一笔收入。如果有人骂他卑鄙无耻,这是他们的权利,但是不应该大惊小怪。巴基尔费德罗爱钱,特别是偷来的钱。嫉妒鬼里面往往藏着个吝啬鬼。巴基尔费德罗不是个十全十美的人。犯罪的人也免不了有恶习。老虎身上也生虱子。

  再说,这也是培根派的作风。

  巴基尔费德罗转过身来对承法吏说:

  “先生,请快点结束吧。我很忙。女王陛下的驿站马车还在等我。我必须马不停蹄的在两点钟以前赶到那儿。我得向女王陛下禀报情况,并且听候新的命令。”

  承法吏站起身来。

  他走到关而未锁的店门那儿,打开门,一声不响地朝警察的队伍望了一眼,用食指做了一个命令的手势。所有的警察都静悄悄地进来了,这么一来,看得出事态严重了。

  尼克莱斯老板正因为这个纠纷得到这么一个急转直下的结局而暗自高兴,庆幸自己能摆脱这堆乱麻似的纠葛。他看见警察的阵势,担心他们在他店里逮捕于苏斯。在他店里接连拘捕两个人,格温普兰之后又是于苏斯,这对酒店的生意是有妨害的,因为喝酒的人不喜欢警察来扰乱他们。现在他应该用一个热诚的恳求来适当地干涉一下。于是尼克莱斯老板向承法吏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信任之中带着尊敬的笑脸:

  “大人,我请大人注意,这几位警察先生用不着再劳驾了,因为这条犯罪的狼就要离开英国,而且这个于苏斯又不打算违抗,一定按照大人的命令办事。大人也会注意到,可敬的警察先生的行动虽然对国家的利益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它会给一家客店带来损失,何况我的客店是完全清白的。正如女王陛下说的把走江湖的‘打扫干净’以后,我看这儿就没有犯法的人了,因为我认为那个瞎眼的姑娘和那两个吉卜赛女人是不会触犯法律的,所以我请求大人不必再去调查,让这几位先生不要进来,因为他们到我店里来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如果大人允许我谦卑地提出一个问题,我马上就能证明我说的话都是实在的,并且能够证明这几位先生的在场是完全不必要的:既然这个于苏斯答应执行您的命令,准时离开英国,他们还进来逮捕谁呢?”

  “你,”承法吏说。

  一剑穿了两个透明的窟窿,你这时候就不能讨价还价了。尼克莱斯老板一下子垮下来了,他也不管身后是什么东西,不管是桌子也好,凳子也好,别的什么东西也好,一屁股坐下来。

  承法吏提高了嗓门,如果广场上有人的话,也能听见他的声音。

  “尼克莱斯-普伦特老板,酒店主人,这是最后的一点,你必须弄清楚。这个跑江湖的骗子和狼都是无业游民。他们要被驱逐出境。不过你是祸首。法律是在你的客店里,在你的同意之下受到侵犯的,你领有营业执照,理应替公家负责,可是你却让人家在你店里做出这种丢脸的事。尼克莱斯老板,现在取消你的执照。你必须付一笔罚金,并且还得坐牢。”

  警察把酒店主人围在中心。

  承法吏指着古维根说:

  “这个伙计,你的帮凶,也被捕了。”

  一个警察抓住古维根的领子,古维根好奇地望着这个警察。这个孩子并不怎么害怕,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已经看到许多怪事的缘故,他弄不清这是不是继续在演戏。

  承法吏按了按头上的帽子,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自己肚子上,这个姿势特别庄严。他补充说:

  “现在已经决定了,尼克莱斯老板,你们,你和你的伙计,要被送到监狱,关在大牢里。这个泰德克斯特客店从此停止营业,宣告关闭。这是给别的人作个榜样。现在,你们跟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