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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小蘑菇 > 第66章

    最后他看见了陆沨的脸,他从未在上校脸上见到这样失措的神情,他想说什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眼前一片黑暗,他的身体是个空洞。

    轻轻地,有一根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面断裂了。

    ——那么疼。

    接着是第二根。

    他努力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终于,他的意识仿佛变成虚空中的一个光点,终于看见了正在发生的情形。

    那纤细的,雪白的一根,逐渐拉长到近乎透明的地步,它脆弱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

    啪嗒。

    伴随着针刺一样的痛苦,它断了。

    他的孢子。

    来自他身体的菌丝连接着孢子的每一根菌丝,现在这菌丝正在一根又一根崩断,不是他自己松开的,是孢子主动离开——不,也不是。

    是成熟的时候到了,来自生命本能的力量在将他们分开。

    安折什么都阻止不了,很难说一个蘑菇与它的孢子之间有什么深刻的感情,它们的关系并不像人类的父母和孩子,但他还是不希望孢子这么快就离开他。外面还那么危险,孢子离开了他,无论遇到什么都会夭折的——尤其是陆沨。

    可他失去了所有感官,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拼命对孢子说话。

    不要出来。

    不要出来。

    当残余的菌丝还剩三根的时候,死亡的恐惧达到了顶峰。

    不要出来——求求你。

    他冷汗涔涔,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天花板,他迟缓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在下一刻猛地一个激灵。

    ——还在。

    他还能感觉到身体里的孢子,三根菌丝摇摇欲坠牵着它,好在它一副偃旗息鼓的乖巧样子,好像终于决定听从他的请求。

    下一刻,他耳边竟然传来了博士的声音,他先是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基地,随即才反应过来这是通讯器的声音。

    修正那串畸变的铜丝后,陆沨果然联系上了基地。虽然这是不对的,但那一刻他感到了失落。

    “……我确定地告诉你,人类要玩完了。”博士的悲观论调从通讯器里传出来,安折动了动,发现自己就躺在陆沨怀里,身上披着他的外套,陆沨看见他醒了。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安折用眼神让他专心继续打电话,然后虚弱地把额头抵在他胸前。

    “这根本不是什么可以预测的灾难,这就是一场大灭绝,我可以告诉你,整个世界的所有生物、所有非生物、所有物理法则的大灭绝。”

    陆沨:“我见到了物质的融合。”

    “不叫融合,我们的最新定义是畸变,是微观层面整体的畸变,你知道吗,一个矽原子就在显微镜下变成了——变成了我们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这根本不是基因污染,是量子级别的变化,我们永远观测不到的东西,根据测不准原理,我们克服不了,永远克服不了,科技再进展一万年都只能接受死亡。”博士道:“我……我……我们目前只知道,磁场能保护地球不受这一变化的影响,两个基地提高磁场强度后,畸变暂时停止了。但是你知道,情况永远在变坏。”

    仿佛是紧张的情绪让他喋喋不休:“以前重伤才会被感染,后来轻伤也会被感染,再后来只要碰到就感染,最后不接触就会感染,我以为这是更坏的情况,结果呢?这个世界的基本结构在混乱,而且这显然是个逐渐加强的过程,世界越来越混乱,现在我们的磁场能暂时阻挡,再然后呢?人造磁场的最高强度也抵挡不住的时候呢?我们的磁场最高强度是9级,现在是7级,快到头了。明天,后天,最迟半年,我们的人造磁极就会因为畸变坏掉。”

    “基地希望你能回来,但其实,假如你想找个什么地方度过余生,我绝不阻拦。”他道:“快结束了。”

    陆沨道:“我知道了。”

    “如果你没找到安折,也不用找了。放过他,放过你自己,好好活着吧,反正快要死了。”博士说:“你把样本带回来,我们也研究不出结果了,这不是科学能做到的事情——虽然基地仍然想争取最后一丝希望。”

    顿了顿,博士又道:“我崩溃了,对不起,我被基地现在的悲观情绪感染了。我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听,样本一定要拿回来,那个样本既然在感染上呈现惰性,或许在畸变上也呈现惰性。这是最后的突破口,最后的希望,要么你死在外面,要么把它带回来。但是根据安折最后突然消失的表现,他可能是非常可怕的一类异种,你要小心。”

    博士自暴自弃的语气和对他实力的错误估计让安折勾了勾唇角,但意识到他话里的含义,他明白基地仍然执着于他的孢子。

    “好好休息。”陆沨道:“我已经向统战中心发送坐标了。”

    通讯挂断。

    陆沨看向安折。

    “你还好吗?”他道。

    “还好。”安折道。

    陆沨道:“刚才怎么了?”

    安折摇头。

    “你也不知道?”

    安折小声道:“不是。”

    他说:“不能告诉你。”

    他突然发现陆沨的眼神冷得让他心惊。

    “嗯。”陆沨的手指轻轻顺了顺他的头发,嗓音淡淡:“所以样本也不能告诉我。”

    安折低下头,关于孢子,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在这个世界上,平静的时光是泡影。像是一场梦的结束,他和陆沨终究回到了几天前。

    审判者和异种,追捕者和叛逃者。他不会交出孢子,陆沨也不会放过他。

    他不愿看陆沨的眼睛,只能转移话题:“基地现在很糟糕吗?”

    “嗯。”

    “那你还要回去吗?”

    “回去。”陆沨道。

    “可是博士说……没有希望了。”他小声道。

    随即他就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愚蠢之处,即使基地马上要灭亡,陆沨也不可能不回去。

    良久的静默后,陆沨道:“至少和基地一起到最后吧。”

    安折抿了抿唇,陆沨属于基地,就像他属于深渊。他们不可能和平共处。陆沨已经向统战中心发送坐标了,他拒绝说出孢子的下落,他难以想象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他看向陆沨。外面的雨幕里,光线是昏暗的,他看不清陆沨,也看不懂陆沨。

    当这个世界的变化越来越疯狂,连博士都说出“人类要玩完了”这句话,在人类灭亡前最后的时刻,陆沨会想什么,他不知道。

    “我有时候会觉得,如果基地在我有生之年必定灭亡,”陆沨的嗓音很低:“我以前做过的所有事情……”

    他停了,没有说下去,这情绪的波动像是水面上一点涟漪,很快就封冻了。

    “可能会有奇迹吧。”安折只能轻轻说出这句话,这是他想到的唯一有可能安慰到陆沨的话。

    陆沨低头看他:“你觉得有可能吗?”

    “有吧。就像……就像这个世界很大,但你的飞机出事的时候,就掉在我旁边。”安折道:“如果不是这样,你就死了。”

    假如陆沨死去,也就没有此时此刻再次身处人类城市里的安折,一切都会改变。

    却见陆沨只是望着他,他躺在他怀里,陆沨是那样——那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双没有温度的绿色眼睛里,只有薄冷的寒意:“你知道世界有多大么?”

    安折回想,在他有限的记忆里,没有走过很多路,也没有见过很多东西,他只是一只惰性的蘑菇。但这个世界一定很大,所以陆沨的飞机从空中坠落,掉在他面前,才能被称为是一场奇迹。

    于是他缓缓点了点头。

    他是想让陆沨开心一点的,可是现在的陆沨那么让人害怕——看着陆沨面无表情的侧脸,安折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你不知道。”陆沨嗓音冷冷:“我不可能碰巧落在你面前。之所以会那样,是因为我本来就是来抓你的。”

    “不是。”安折受不了他的眼神,他想离开,却被陆沨死死扣住在怀里,他声音哑了:“那天有很多飞机,你们是去……是去杀死蜜蜂的。你意外……意外遇见我,才想抓我。”

    “已经杀死了。”陆沨的声音平静落下。

    安折睁大了眼睛。

    他颤抖道:“……谁?”

    陆沨道:“她。”

    安折只能听见一个音节,他不知道那个字是他、她还是它。可是这个音节从陆沨口中说出,就只有一种可能。

    陆夫人。

    他亲手杀死了陆夫人。

    他难以呼吸,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

    陆沨看着他,他手指伸到了安折的颈侧,食指与中指并起来,压住了他脆弱温热的颈动脉。他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的起伏,道:“最后一个任务是来杀你,通讯器里的命令,你没听到吗?”

    安折听到了。

    他脖子被按得微微发痛,伸手想要拨开陆沨的手腕,推不开,喉口酸涩,他道:“但是世界……世界那么大,你根本不知道我在那里。”

    陆沨看着安折。

    安折被他扣在怀里,那么小。博士说他能转瞬间逃出基地,可能是异常强大的异种,但陆沨了解他,那么脆弱,那么小的一个东西,好像谁都能伤害他,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他在说着什么,陆沨没有听清,只看见他眼眶都红了,好像拼命想要论证这是一场意外,一场巧合,他好像在努力地欺骗着自己相信什么事情,借此为他开脱。

    他伸手从制服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个拇指那么长的细玻璃瓶,里面装了淡绿色的液体,中间贴了一张标签,标签上印着条形码和一串数字。

    安折看着那东西,他问:“这是什么?”

    陆沨淡淡道:“追踪剂。”

    安折听过这个名字。他记得莉莉曾经说,她被打了追踪剂,人类的命名总是言简意赅,一听名字,就知道这药剂的用途。

    “灯塔说,用特殊频率的脉波照射追踪剂原液,它就能获得一个特征频率。照射后的追踪剂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注射入体内,另一部分保存。将保存的追踪液注入解析仪,就能指示同频率追踪液的方向。”陆沨道:“无论有多远。”

    安折手指贴近那个冰凉的小管,将它握在手中。

    “你给我打了追踪剂吗?”他声音微微颤:“什么时候打的?我……我不知道。”

    说着,一个念头忽然划过他的脑海。

    他声音更低了,喉咙酸涩,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你早就怀疑我是异种了吗?”

    “你能通过一切判断准则,我没有杀死你。”陆沨的声音更加冰冷,他掰开了安折的手指,将追踪剂拿出,放回自己的口袋,道:“但我必须对基地安全负责。”

    安折愣愣看着他,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了下来,他想陆沨会去擦掉它,但陆沨并没有。那行水迹就静静在他脸颊上变冷。陆沨方才说的话很少,但足以彰显他的为人。他已经毫不留情地杀死了身为蜂后的陆夫人。

    上校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从第一天起,就知道的。或许这几天的陆沨,会对他好的陆沨,或许才是那个稍纵即逝的假象。

    在他与基地恢复通讯后,自己又从哪里得来自信,以为陆沨一直在对他特殊对待,以为他会放过他呢?

    陆沨就那样看着怀里的安折眼睫渐渐垂了下去,最后靠在他胸前闭上了眼睛。于是这只小异种眼里那柔软的水光也被掩盖了,他好像被伤了心,在他坦诚交代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后,陆沨想。

    就像被他杀死的所有人一样。

    安折的眼睛却又睁开了,他仰头看着他,声音很小,陆沨要更靠近他才能听到。

    “陆夫人变成蜂后的时候,已经完全丧失人的神智了。”他说:“她对我说……她不是恨基地,她只是想去体验新的生命的形式,她不恨你的。”

    死一般的寂静里,陆沨没有说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安折伸出手想碰一碰陆沨的脸颊确认他还活着时,他看见陆沨勾了勾薄冷的唇角。

    他声音很轻,但很笃定。

    “她恨我。”

    安折望着他的眼睛。

    陆夫人说陆沨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他不得好死,他终会疯掉。

    他道:“为什么?”

    “我出生后她和我父亲的感情被基地发现,再也不能和他随意见面。我杀死了我的父亲,杀死了她的很多个孩子,她的小女儿在她的帮助下从伊甸园逃出来的时候,又碰到了我。其实就在我和你那天碰见莉莉的马路对面,就站着她来接应的朋友。”

    陆沨很少说这么长的一句话,而安折早已经习惯了全身贯注听他说的每一个字——陆沨终于说完的时候,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沉默持续了三秒。

    “她这辈子开心的事情很少,但是都会被我毁掉。”陆沨道:“她像基地里的所有人一样恨我。”

    望着他,安折张了张嘴。

    最终,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说什么。

    “我不恨你。”他道。

    长久的静默。

    “为什么?”陆沨微哑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什么……为什么?”他道。

    “你为什么……”陆沨看着他:“总能原谅我?”

    安折擡头看他,这一眼他看见的却不是那个冷若冰霜的陆沨。

    上校的声音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再次问:“为什么?”

    安折想说,可他说不出来,他没有人类那么高的智商,也不会他们那么多的语言,他想了很久。

    “我懂得你。”他道。

    “你连人都不是,”陆沨的手指死死按住他肩头,他眼神还是那么冷,可是声音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崩溃,他几乎是颤声问:“懂得我什么?”

    ——这个人还要问。

    可安折什么都说不出了,他拼命摇头。

    他只是被陆沨一步步逼到死角,又想哭了。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坏,这个人今天不惜剖开自己的一切。他自己就像个想把犯人无罪释放的法官,审判台下的犯人却不断陈述加重自己的恶行,这个人非要被审判,非要被判处死刑——他就那么想让自己讨厌他。

    安折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到这种地步,明明他们最开始只是在说,基地到底能不能生存下来,这个世界那么多大,陆沨落到他面前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一件奇迹。

    陆沨说不是,这一切都是蓄谋,都是必然。

    但不是的,真的不是。

    “可是……”他对着陆沨擡起了自己的手臂,那属于人类的根根分明的手指缓缓变了。

    雪白的菌丝攀上陆沨黑色的制服,爬过审判者的肩章与银穗。

    眼泪不断从他眼里滚出来,他看不清陆沨的神情,只知道陆沨扣住他的那只手在颤抖,他把他抱得更紧。

    他知道陆沨一定能认出来他就是那只在深渊里打滚的蘑菇,他声音哽咽:“可是我就是碰见你了……”

    那么宽广的世界,陆沨非要去深渊。那么大的深渊,他非要去那个空旷的平原打滚。

    他们本来就不该碰见的。

    他从来没有害过人,也没有害过任何动物,他只想安静养出自己的孢子,他原本可以不这么生气也不这么难过。

    可是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陆沨这种人类?

    这个人类抱住他的力气那么大,像是要把他杀死,他后背抵在床柱上,拼命挣扎,挣扎根本没有效果,可他不愿意变成菌丝逃走,他不甘示弱。

    他不顾一切用所有的力气咬住了陆沨的脖颈。

    鲜血的味道涌入口中的那一个瞬间,安折才愣住了。

    我在做什么?他想。

    但他没有机会了,这一个愣怔的瞬间足够陆沨重新占据上风。

    肩膀被死死按住,后背撞在了床柱上,下颌被一只手强制擡起来。

    ——陆沨死死吻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