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艾小图梦想飞行里程之蓝色换日线曾炜恶女西村寿行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网络 > 枭起青壤 > 第18章

    炎拓迟迟不开车。

    聂九罗猜到他的心思:“是不是很想回去,把她给救出来?”

    炎拓说:“或者你说几句话,打消我这想法。”

    聂九罗笑了笑,很不想说,但还得硬起心肠。

    “首先,她不会相信你,吴兴邦对她来说,不止是爱人,还是恩人,你想短期内说服她,不可能;其次,你把她救出来,安置在哪儿?一个陈福就已经让你焦头烂额了;第三,现在带走她,容易打草惊蛇,你别忘了,林伶还指望你呢。”

    除了林伶,还有EXCEL表格上的人。

    炎拓沉默半晌,长叹一口气,缓缓开动了车子。

    车子动的那一刻,聂九罗真切地觉得,车身沉重,车轮动得好艰难啊。

    ***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都在赶路,两人很少交谈,只在停车休息时说几句“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去洗手间”之类的必要话。

    打包来的那份饭,聂九罗让炎拓带出去扔了——许安妮那直来直去的脾气,保不齐会在饭里唾两口。

    晚饭是在街边一家馄饨店吃的,荠菜虾仁的薄皮小馄饨,汤里拌了蛋皮、紫菜和小葱花,色彩满满,热气腾腾。

    饭到中途,聂九罗给卢姐打了电话,说是晚上十点来钟能到,让她先准备起来,又特意叮嘱今天要留客,把客房打扫一下。

    留客这事,她事先没问过炎拓,不过反正电话是当着他的面打的,他也没表示异议。

    电话打完,炎拓问她:“邢深那边……有消息吗?”

    聂九罗打开微博看了看,摇了摇头。

    其实她今早才跟炎拓说过这事,他现在又问,是真的着急了。

    炎拓也觉得自己太急了,自嘲地笑笑:“我现在挺后悔,这么多年,没给自己发展出帮手来,可是转念一想,发展谁呢,把人拉进这种事来,得被骂死吧。”

    如今,邢深这干人,居然成了他拼命想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也不知道这些人脾性如何,好不好相处。

    ……

    晚上十点半,车子驶进聂九罗家所在的巷子。

    这一天再怎么低气压,归家在即,聂九罗还是止不住兴奋,隔着大老远,她就看见了站在大门口、伸着脖子张望的卢姐。

    卢姐不认识炎拓的车,却又怀疑这辆就是,于是一直盯着看,聂九罗咯咯笑着揿下车窗:“卢姐。”

    卢姐笑着迎上来:“我还说呢,算算也该到了。”

    车子停稳,卢姐帮着拉开车门,原本堆了笑的脸,在看到她的拐杖和吊起的胳膊后,真个悚然变色:“你,你这是怎么了?”

    聂九罗轻描淡写:“不是看石窟吗,从上头摔下来,胳膊摔断了,多亏这位炎先生……”

    她示意了一下刚下车的炎拓:“喏,把我送去医院,还开车把我送回来。”

    卢姐赶紧上来扶住聂九罗,又向着炎拓感激地笑:“炎先生,谢谢你啊。”

    炎拓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得很快:“不客气。”

    他打开车后厢,把行李箱等都取下来,帮着拎进院里,刚走到中庭,就闻见一股淡淡的幽香,忍不住说了句:“好香啊。”

    经他一提醒,聂九罗也注意到了:“是不是什么开花了?”

    卢姐指向院子一角:“前两天就开了,开可好了,老汤说,今年暖冬,提早开了。”

    炎拓这才看到,角落里有棵两米来高的梅花树。

    是棵白梅,树形疏朗,枝条细而有劲,仿佛有骨支撑,枝条上星星点点,绽着一枚一枚,白瓣黄蕊,朵朵灵动,当然,更多的是花苞,有的细瘦,有的饱绽,笼在屋里透出的微光下,一树花,一树无声的热闹。

    他有点惊讶:“你还会种花?”

    聂九罗还没来得及开口,卢姐先笑了:“聂小姐哪会种啊,她请了个花匠,老汤,两周来一次,人家退休前是市植物园的,专会摆弄花花草草,可厉害了。”

    这样啊,炎拓也想起来了,聂九罗是有个花匠。

    他忍不住又看向那树白梅,长得真好,恣意又张扬,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认真看花,是在什么时候了。

    正晃神间,听到聂九罗问他:“炎拓,饿不饿?让卢姐给你下碗面吃。”

    炎拓摇头:“大晚上的,吃多了睡不着。”

    聂九罗吩咐卢姐:“给他来一碗,我也吃点,都少少的就行。”

    炎拓又好气又好笑,压根就不听他的意见,还问他干什么?

    不过,既然“少少的”,那就吃点吧。

    ***

    客房在一楼,收拾得很干净,炎拓把装陈福的行李箱放进衣柜,合衣躺下眯了会。

    只一小会,就梦见了农场、地下二层。

    梦里一片漆黑,身周包裹着浓重微湿的泥土气息,有个喑哑而哀伤的声音,一直时断时续地喃喃:“安安,我家安安……”

    炎拓循声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人。

    正在黑暗里摸索,前方远处,隐隐亮起了光,有个小小的女童身影,瘦骨伶仃,在光里踽踽独行。

    炎拓大叫:“心心!”

    然后一惊而醒。

    醒来的时候,灯光柔和,窗子上映着白梅的姿影,原来那株梅花,就开在他的窗外。

    门外传来卢姐的声音:“炎先生啊,面煮好了,我送上去了,聂小姐走路不方便,你上去吃吧。”

    ***

    老实说,上二楼,炎拓还真有点心头忐忑:他上次来,在这儿狠狠造过一次,临走还推倒一尊泥塑。

    如今又来,很像亲临犯罪现场。

    跨完最后一级台阶,大工作室尽收眼底,炎拓松一口气,还好还好。

    他偷溜了一眼那尊自己掀翻过的水月观音,修复过了吗?隔着塑料罩膜,看不大出来。

    聂九罗突然冒出一句:“别看了,再看让你赔。”

    炎拓吓了一跳,心思被戳破,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在工作台前坐下,看自己那一小碗面。

    怕汤汤水水弄脏工作台,碗筷和筷搁都放在黑漆绘金的小托盘里,真是好小一碗,细瓷透光的米花玲珑碗,鸡汤煨的小份龙须面,里头撒鸡丝、木耳丝,点着几粒枸杞小葱花,还切了两片荸荠。

    炎拓说:“那你还咬人了呢。”

    这是要跟她battle吗?

    聂九罗:“那谁把我淹水的?”

    炎拓:“淹水……没破皮没流血的,咬人留一辈子疤啊。”

    聂九罗:“淹水,心理阴影也是一辈子啊。”

    一扯心理阴影,炎拓就没辙了,心理上的事,他不敢发表意见:“那我,后来也救了你啊。”

    聂九罗:“我没救你?我还请你吃了碗面。”

    这要掰扯下去,可就没完了,炎拓主动求和:“碰个碗,算了,行不行?”

    聂九罗乜了他一眼,摆了两秒姿态,碗推过来,和他的咣啷一碰,噗嗤一笑,算是清账了。

    面的味道真是不错,炎拓连汤水都喝了个精光,这点量,吃下去不致压胃,又滋味无穷,十分满足。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卢姐一直称呼你‘聂小姐’?”

    这种住家阿姨,又是做久了的,居然还叫得这么客气。

    聂九罗说:“这是人家卢姐的坚持,她说毕竟是雇佣关系,不能没了界限,所以也就随她了。”

    “那熟人怎么叫你?”

    聂九罗随口说了句:“叫阿罗咯。”

    阿罗。

    炎拓低声念叨了一次,说:“怪怪的。”

    聂九罗奇道:“哪里怪?”

    老蔡这么叫她,邢深也这么叫她,蒋百川是“聂二”这个名字叫顺口了,不然也会这么叫她。

    炎拓屈起手指蹭了蹭鼻侧:“反正就是有点奇怪。”

    聂九罗没好气:“那是你没叫习惯,多叫几次就好了。”

    炎拓哦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那他以后就这么叫好了。

    ……

    吃完饭,聂九罗把餐盘都推到边上,拣了支笔在手,又从台子上的一堆文具里抽出一张淡金色的长纸条。

    看那架势,是想在纸上写字,但一只手不方便操作,她吩咐炎拓:“帮我按着纸头。”

    炎拓起身过去,站到她身边,略弯下腰,帮她按住纸端。

    聂九罗笔在手里拈了会,沉吟片刻,低头写字。

    她已经换过衣服了,深空蓝色的薄款丝光缎面家居睡袍,低头时,长发从两旁拂下,露出颈后白皙的一片,还有后领口上一颗小小的、金线绣出的星星。

    有些衣服是花哨在外,给别人看的,有些衣服美得小心翼翼,只自己知道。炎拓很喜欢这颗小星星,撩开长发的时候,这颗星星才半遮半掩地露面,想想都很美。

    他看聂九罗写的字。

    ——1,见到许安妮。2,炎拓送我回家。

    “3”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写“面真好吃”。

    写完了,落上日期,搁笔。

    炎拓隐隐有些概念:“这是日记吗?也太偷懒了吧。”

    聂九罗把纸条递给他:“你有手,帮我打个结。”

    炎拓莫名其妙:“打结,绳结?那纸条不是扯坏了吗?”

    聂九罗差点被他气乐了:“你就不能小心点?轻轻打个结,把折痕压平的那种,还有啊,别从中间打结,从这里,对,靠边这里开始。”

    炎拓依言开折,折了两下过后,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他见过,上学的时候,班上很多女孩爱折这个,幸运星,兴致浓时一瓶一瓶地折,送这个送那个的,风头过去,又一瓶一瓶地扔。

    很快折好了,五个边角往里捏,捏成一颗胖嘟嘟的小星星。

    聂九罗从他手里接过来,往上一抛,然后伸手接住,又递回给他,指了指靠墙的一个旧式双开门大立柜:“喏,帮我从右边门上那个门神嘴里投进去,右边的,别投错了。”

    炎拓依言过去投了,到底没忍住,回头看她:“抛起来落下,这是什么意思?”

    “代表一天过去了啊,这一天的事落幕了。”

    还能这样,真是好有仪式感的一个人,炎拓指门神郁垒的嘴巴:“投进去呢,代表你的一天被吞噬了?”

    聂九罗真是没见过这么差的举一反三:“代表门神帮我守着!”

    炎拓似懂非懂:“能打开柜门看看吗?”

    聂九罗挥了挥手,那意思是“你随意”。

    炎拓打开柜门。

    居然有两大玻璃缸的星星,玻璃缸应该是根据柜子尺寸定制的,敞口,方便上头落星,左边的全满,右边的半满,再仔细看,边沿处还有标签,写了时间跨度。

    聂九罗说:“我的祖上是巴山猎,巴山猎的习俗叫‘见者有份’,你既然看到了,同意你捞一个看看。”

    炎拓犹豫了一下:“这不好吧,都是你的**。”

    聂九罗想了想:“当然我先拆,你可以看的话,再给你看。”

    那就行,炎拓左右看看,在左边“2002-2012”那只玻璃缸的深处捞起一个,缩回手时,两边的星星哗啦啦向内填满,感觉很奇妙。

    他把星星递给聂九罗,那是颗白色的星星,纸质已经有些泛黄。

    聂九罗用一只手仔细拆开,扫了一眼之后,把拆开的纸条推向他。

    炎拓拿起来看,这张纸条上记了两件事。

    ——捏的泥人拿奖了,奖金五百。划了色鬼老头的车,他活该。2011.10.18

    聂九罗说:“那个时候,市里组织迎国庆的活动,艺术组有画画的、书法的,还有工艺品,我捏了泥人,拿了奖,评委老师还说我有天分,让我认真考虑这一行,说必成大器。”

    说到这儿,她有些感慨,忍不住看满屋高高低低的作品:“大器”不敢说,还是成了点“小器”的,能用一技之长养活自己,是很有成就感的事。

    炎拓:“这个老头……”

    “是兴趣班的老头,教初级雕塑的,真恶心,纠正你手型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蹭你一下,摸你一下,不止是我,我打听了一下,被他占过便宜的女生不少。我就去地下车库等他,看到他过来,拿起钥匙就划车,划得他脸都白了。”

    炎拓愣了一下:“当时地下车库有人吗?”

    “没有,刚好没人。”

    炎拓真替她后怕:“那你怎么敢的?你当时才多大?”

    聂九罗无所谓:“我当时身上已经有点功夫了,不过就算没有,我也不怕他。我跟他说,要么你自己去修车,要么抓我去派出所,我会跟民警叔叔说,是你想对我不轨,我反抗的时候划到的,我这么小,又这么可怜,你看民警会相信谁……你是没看到他脸色,跟猪肝似的。”

    炎拓苦笑:“你真是,哪来这么多想法。”

    他依着折痕,把那颗白色的星星又折起来。

    聂九罗看着他折星:“因为普通的小孩儿,受了欺负,第一时间会找父母撑腰嘛,那你又没有,当然要早做准备。”

    她从十多岁开始,每次看到听到一些受害的事,都要设想一下,这要是我,该怎么办,该怎么保护自己,又怎么漂亮且不屑地报复回去。不管是骚扰还是其他,她都有招,见招拆招。

    划车?呵呵,小手段而已,她还没出大招呢,那老头太怂,一招趴了。

    她抽了张长纸条给炎拓:“有没有兴趣学我,也记点什么?等你老了,闲着没事的时候,翻一翻,挺有意思的,还能锻炼记忆力、对抗老年痴呆呢。”

    炎拓啼笑皆非,他接过纸条,随意绕在手指上:“我明早就回去了。”

    聂九罗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么快啊。”

    再一想,也正常,炎拓又不是来旅游的:今晚,如果不是她说留客,他可能会连面都不吃,就连夜赶回去吧。

    炎拓说:“就麻烦你,尽快想办法帮我联系邢深。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再来向你借刀。”

    如果有机会的话。

    如果一切顺利,他能来借刀的话。

    聂九罗笑笑,说:“好啊。”

    炎拓也笑,其实私心里,真希望是她,能和他一起继续接下来的种种,可又不希望是她:人家又没有家仇,没有血恨,凭什么把她拉进这么危险龌龊的事里来呢。

    他说:“累了一天了,你早点睡吧。”

    ***

    回到客房,炎拓没开灯——因为卢姐已经睡下了,小院的灯也只留了檐下的一盏,把白梅的枝影映在了他的窗户上。

    他一开灯,这影画就没了。

    炎拓展开手里的纸条,纸条是淡金色的,在暗里泛微微的亮。

    他拈过桌上的笔。

    写些什么呢?

    炎拓坐了很久,才就着微光写下一句:梅花开得真好。

    写完了,轻轻打开窗,从最近的梢头撷下一朵小而单薄的,打进纸条的结里,慢慢折成了星。

    梅花开得真好。

    希望这小院,永远平静吧。

    再见阿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