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霁将屋舍的门关上后,和关幼萱联手将阿尔野晕倒的身体拖到一旁。他蹲下身扒掉阿尔野的外袍时,想起什么,一回头。果然,关幼萱正眼巴巴地看着他,眸心乌黑,圆眸大睁。
原霁龇牙:“看什么?小淑女捂住眼睛背过身,不许看男人身体!”
关幼萱:“啊?”
原霁:“夫君除外!”
他强调:“真夫君除外!”
关幼萱“哦”一声,这才乖乖地伸手捂住眼睛,挡住视线不看了。她安安静静地站着,等到原霁说了一声“好了”,关幼萱才放下手睁开眼。她轻轻地目光闪一下,因看到原霁穿上了阿尔野的婚服。
关幼萱的眼睛水洗一般清澈,又被秋阳的光点亮,细碎如一道璀璨星河。
原霁低头非常随意地扒拉袖子,懒得把衣服穿得太正规,因为反正一会儿还要脱。
原霁一擡头看到关幼萱的眼神,略奇怪:“什么眼神?我穿的不行?”
关幼萱登时跳过去,扒住他手臂,嚷道:“夫君,夫君,让我给你穿,让我给你穿!我喜欢给你穿衣服!”
原霁愕然,然后脸刷地一红。他凶如悍匪的气势一手,手指勾着领口,一时间如小媳妇般气势羞涩。
原霁瞪她那副样子一眼,嘀咕:“奇怪,你就喜欢搞这种乱七八糟的。”
然而他心中又快乐——
小淑女看到他穿衣服就这般雀跃!但她见到阿尔野就不会这样。
她的心还是倾向他的。
两人装扮妥当后,为了怕一直关着门被外面的人察觉,原霁转身就将屋子的门打开了。他背对着门,门外的仆从和巡逻卫士本生怀疑,但见大公子的身影重新出现,便放下了心。
漠狄的礼仪规矩学得来自大魏,不成体统。成婚宴上,新娘屋中的长榻竟然摆在大堂中,正对着堂外所有人,好让人人都能欣赏到新嫁娘的美貌。
此时,新嫁娘握着小却扇,娇滴滴地坐在榻上,她旁边背对着屋外人,坐着“阿尔野”原霁。真正的阿尔野,被原霁一脚踢到榻木边沿,此时四肢被撕下的床帐带子绑住,嘴里塞了棉布。
阿尔野目眦欲裂,呜呜咽咽,拼力挣扎,眼睁睁看着那个假扮他的人,坐在原本是他的小老婆的大魏女郎身旁。阿尔野此时已然觉得不对,因关幼萱盯着原霁的眼神,分明表示那二人认识——
贱人!
利用他进了将军府!到底是何目的!
阿尔野的挣扎动静不算大,也不算小,但整个将军府的厅堂被喜乐包围渲染。喜乐声丝丝缕缕,夹带着一丝诡异的刻意伪装的轻松。女英军所扮的侍女就立在新房门外,赵江河等大魏军人混在胡人中,漫不经心地目光四处梭巡,时不时在各处的死角、逃跑的方向上停顿一二。
关幼萱明显感觉到气氛变得不一样,她略有怔忡时,腰间被勒得一紧。关幼萱猝不及防被勒得仰头,撞上原霁低下的高挺鼻梁。他目中带着微微笑意,手掌托着一黑色绣着金丝莲花纹的长绦,按照大魏人的传统,给她腰上系。
两人的气息极近地交错。
气息滚动,灼灼,睫羽与脸颊碰触,唇瓣与鼻梁时而挨上,华胜轻轻撞上耳珰。
关幼萱面颊滚烫起来,在他极近距离的凝视下,她的腰肢被他手掌托熨,她变成一朵轻飘飘的云,要醉倒在他怀中。郎君修长的手指缓慢地勾在长绦上,他慢条斯理地系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关幼萱目光闪烁,心跳砰砰。
她躲开目光,盯着他耳朵,漂亮的眼睛忽然睁大一瞬,小声:“你带了耳坠哎。”
是枚长长的、银色狼牙状的耳坠。他虽扮作漠狄人,但眉眼轮廓深处仍是自己的。这般高挑英俊的少年将军,戴着耳坠,添了风情,多有异族魅惑美感。
原霁声音带笑,因压低声音而微哑:“多稀奇。”
他道:“阿尔野就有耳坠。”
关幼萱嗫嚅:“我又不知道。”
原霁垂着眸,他的睫毛落在她雪白的面颊上,他语气怪怪的:“你们天天在一起说悄悄话,你都不知道他戴耳坠?你当我是傻子么,我不信。”
关幼萱:“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水性杨花的坏女郎。”
原霁:“哼……阿尔野不容易呢。为了你,专门去学大魏话。你看你们交流得多顺畅。”
真正的“阿尔野”,靠在床榻边盯着这对当着他的面卿卿我我的狗男女,眼眸喷火——这就是原霁吧!就是漠狄王一直想活捉的凉州狼吧!
等大王捉了这狼崽子,狼崽子的女人,就是他的。
原霁挤兑关幼萱几句,关幼萱都作出一副迷茫的傻乎乎的样子,保持微笑,装作自己没听懂。原霁无奈,他又没时间在这种场合跟关幼萱不停算账,他抱着自己夫人给她系那条漫长的系不完的长绦的时候,红唇贴着她的耳,报复地轻轻咬一下她的玉白耳尖。
他说:“哼,招蜂引蝶,回头再跟你算账。”
关幼萱脖颈刷一下红透,想往后退。
原霁抱住她。
原霁:“萱萱,你找到你要的人后,一会儿打起来,束翼和女英军带着你从地道离开。你不要回头……”
关幼萱忧声:“你挖了地道么?可是这里里三层外三层,你不好出去。我想帮你减轻一下负担……让我帮你引一波人吧,少青哥哥。”
原霁微笑:“你有这份心我就领情啦,但是我抗打……”
关幼萱:“那也不代表不会受伤。”
她仰头,清澈乌黑的眼珠专注地看着他。原霁被她望得心头一哽,他迷离于她美丽的眼波中,关幼萱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腰,她身子埋入他怀中,声音微微带着慌乱:“你受伤也会疼的,我想帮你。让我帮帮你吧,夫君。”
她道:“大家提防的人都是郎君,不是我们女郎。我们女郎骤然动手的话,会引起整个场面的混乱。夫君,你将你的想法告诉我,我们合作一下好不好?让女英军帮你们逃出包围圈,好不好?”
原霁沉默。
关幼萱微哽咽:“少青哥哥,你听话嘛。”
原霁头一下子大了。
他噗嗤笑了一声,揉了揉她的发顶,他恶狠狠:“说不过我就哭,你还是老一套,坏透了。”
关幼萱仰起面,原霁俯首,贴着她的耳与她轻声说话。阿尔野伸长耳朵想听清楚,但嘈杂的喜乐声完全盖住了狗男女的商讨声,阿尔野什么也听不清。而原霁的目光越过关幼萱,似笑非笑地看向被五花大绑的阿尔野,挑衅地挑动了两下长眉。
原霁说:“……如此如此,你一路出漠狄,不管身后什么样子,都不要回头,一路往凉州走。”
关幼萱嗔:“你又来了。”
她道:“我不回凉州,我要与夫君一同回凉州。夫君,出去后,我去哪里与你汇合啊?我要等多久与你汇合啊?”
原霁皱眉,不悦道:“我怎么知道,我不确定……让你回家去!不听话!”
关幼萱固执:“你不回家,我便不回。”
她为了说服原霁,灵机一动:“我这么漂亮,万一路上被强抢了呢?你就不担心么?”
原霁:“有女英军和束翼在……”
关幼萱轻声:“可你不在啊。”
原霁怔一下,他唇紧紧抿起,握住她腰的手,因情绪难控而力道加重。关幼萱痛却未说话,她坚持道:“三日后,我去虎头崖找夫君。夫君若是不在,便说明遇险了。我一定要回头救夫君的。”
原霁不以为然。
关幼萱跟他强调:“美人计!我会用美人计!”
原霁瞪她半天,许久,他轻轻笑一声,他弯下身,重新抱住她身子。他吊儿郎当:“你了不起,连虎头崖都知道。行,你等着我。老子只要活着,爬都爬去见你。
“但……要是我没去,就说明出了我控制不了的意外。萱萱,如果真到那一步,你不要任性,乖乖回凉州去找二哥,二哥会保护你。”
关幼萱:“不用你操心,我自己会判断的,我不是傻子,不用你嘱咐。”
原霁哼道:“坏淑女!”
关幼萱反口相讥:“坏狼崽子!”
原霁挑眉,当即上手掐她脸。
小夫妻这般旁若无人地互相作弄,外面站着的女英军中女郎面不改色,心中想都是七郎将乖乖的七夫人带坏了。赵江河几个禁军巡逻间,发现出现了小骚动。
将军府中的卫士开始查身份了。
赵江河面色微变,和周围混在卫士们中的同伴不动声色地退,欲躲开搜查。他在人群中走动,见到庭院门被封住,隐隐约约的,铁蹄兵马在外,越来越多地想里间投入。
赵江河掉头便要走,被一个漠狄军人拦住:“腰牌呢?”
赵江河拿出腰牌。
对方看了后也并不放过,反而打量他:“怎么不记得你……”
赵江河打哈哈,说着流利的漠狄话:“长官是刚过来的吧?我上个月请了假,最近才回来。”
赵江河手扶在了刀柄上,轻轻梭了两下。对方仍要追问,一个矮胖的人挤进他们中,陪着笑脸:“认识的认识的!大家都是认识的,长官,这位相公前两日去我酒楼订宴,我记得他。”
赵江河凝目,盯着那个矮胖而滑稽的中年男人,一时心中受到震撼:丁野!
丁野从凉州逃跑走,很久没见,原来是回到漠狄继续做生意了。
查赵江河的卫士在丁野的保证下,放过了赵江河,开始查下一个人。显然丁野不可能给眼生的人一一作保,丁野赔笑着跟随卫士,借着喝酒要引开卫士,被漠狄军人一把推开。
丁野被推倒在地,得人呵斥:“别挡路!”
丁野连忙爬起来鞠躬:“对不起军爷,对不起对不起……”
丁野戴好他的毡帽,回头看一眼赵江河,扭身挤入了人群中,继续去忙办宴的事了。
赵江河一肚子问号,他跟上去想问丁野这是怎么回事。丁野怎么会回到漠狄,丁野为何会混入将军府,丁野为何要帮他们……赵江河只跟上去两步,脚步重新停住。
他眼神一顿,看到了从外大步进来的李泗。
李泗!
赵江河呼吸变重,几乎克制不住目光中的仇恨——来到漠狄这么长时间,终于近距离看到了李泗!看到了李泗在一步步走近!
赵江河艰难地移开目光,跟周围同样按捺不住的同伴使眼色:退后,不要打草惊蛇。按照计划来。今日他们必将带走李泗!
大魏军人混入漠狄军人中,漠狄军人还在查身份,李泗腰间提刀,从庭院外大步进来。自他身份暴露后,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他便不轻易露面人前。而今他回到将军府,才第一次见到了自己那位大哥即将要娶的小老婆。
因喜房大门敞开,一长榻上,直面院子的新嫁娘和背对庭院的新郎并坐其上。
李泗一眼看到!
看到了关幼萱!
李泗沉默站着,静静地站在庭院门口。他因习武而目力好,因熟悉关幼萱而一眼看到她。他猜到了自己大哥的小老婆可能是关幼萱假扮,他此时看着那个端坐榻上的凤冠霞帔的新嫁娘,桃李灼灼,桃李之华。
背对着的新郎……是原霁么?
李泗微微出神。
他陡得想到了自己随原霁,在他新婚夜去青萍马场救赵江河的那一晚……那一晚,星河照大漠,银光烂烂下,他们追随着原霁,铁蹄踏冰水,浩荡而下。
关幼萱在星河湖泊的尽头,穿着新嫁娘的衣服,等着他们。
而今……时间轮转,如此相似——
李泗站在庭院门口,良久未走上前一步。他如同被钉在原地,无法迈动步伐。他忽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听到大将军向漠狄王的参拜声,漠狄王没有回应,脚步急促……
大家都来了。
李泗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
他手按在自己腰间的刀柄上,一步步顺着康庄大道走向敞开的新房门。他越走越近,关幼萱看到了他,目光瞠起。李泗盯着新郎的后背,口上带笑:“大哥,您新婚还好吧?你看上去不妥,需不需要弟弟帮你呢?”
原霁手中劲风一催,绑在床榻下的阿尔野口中的棉布掉落,他张口要大叫,在外人看不到的位置,女英军的一个女郎退回了屋中,退到黑暗中,手按在了阿尔野的喉结上。
阿尔野僵硬着,在原霁的凝视下回答屋外人:“好弟弟,你进来看看哥哥,不就清楚了么?”
李泗道:“正要看看哥哥。”
李泗拾阶而上,按在腰间刀上的手越来越用力。庭院中,赵江河等人已经被查出不妥,被人大声质问。但赵江河等人显然已经不管不顾,一声不吭,他们笔挺站着,目光盯着喜房的方向,等着原霁动手。
木措在大将军不勒的陪同下,踏入庭院月洞门,大批弓.弩手从外进来。
李泗立在原霁三步外,李泗笑:“大哥……”
他目光猛地梭住,手中刀抽出向人砍去。面前人反手握刀,将刀并住,李泗毫不恋战,一激不成,他快速向后疾退。原霁转过了身,手握李泗手中的刀锋。原霁大喝一声,一个半月弧大弯环,一同将他和李泗卷入刀刃锋芒下。
原霁笑:“好兄弟,见你一面真不容易。跟我走吧。”
李泗冷声:“你留下吧。”——
关幼萱站起来,在女英军的相护下向角落里走,远处,木措手中弓拉满,一支长箭直射向关幼萱。关幼萱拧身躲开,回头望去,耳畔长发擦过她面颊,她对上木措冰冷的目光。
木措手中弓不退,直指前方,大步杀来:“所有人,一个都不能走!”——
下方战斗一触即发,双方即刻开战。赵江河等人,女英军等人,全都动起了武器。混乱中,半空中传来一声嘹亮鹰鸣,束翼身子如电在屋檐上跳跃,他最终蹲在一处墙头,一声口哨令下:“十步,不留行!”
大片白雾从鹰爪下松开,向整个将军府四处部位撒去。白色粉末下,众人咳嗽中,各个出现中毒之罩。大魏军人提前服了解药,这些粉末给漠狄人带来了影响,各个哀嚎起来。
原霁步步紧杀,追着李泗不放。
关幼萱和女郎们趁此机会,提着裙裾离开。
木措眼睛看到关幼萱躲,即刻迎上,亲自下手。关幼萱回身迎面他,目光微闪。她对身旁女郎们说话,女郎们一同向外跑,躲开木措的追杀。
木措阴沉一笑:一个娇滴滴的小女郎,能躲开么?
地面上的武器铿锵撞击声不绝,高处墙头,粉末洒下后,束翼将“不留行”往自己怀中一兜,他对落在旁边的“十步”吩咐:“该你出手了!咱们回头见!”
“十步”振翅飞上天幕,束翼从墙头跳走,重新在屋檐间穿梭。他在将军府的檐头跳跃,高声呼唤:“不好了,将军府失火了,要被攻陷了,大家快逃命吧!”
束翼眯着眼,判断着这些屋子,哪里关押着殷三娘。他目光忽然在一处慌张跑出几个卫士的屋子停住——找到了。
束翼从高墙上一跃而下,翻入了院中——
凉州军等候在边关处,整装待发,“十步”的嘹亮鹰鸣从高空传下,为首的将领擡头,看到黑色鹰隼在云涧徘徊。
将领抽出长刀,刀指漠狄:“儿郎们,与我同战——”
主动出击漠狄的机会,给漠狄重创的机会,原霁从一开始就在李泗身上埋的这条线……此时,终于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