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涂金粉,日头变得灼人。
束翼和“不留行”从丘下的拐角处走出,他看到“十步”和“十杀”仍在高空中纠缠着不死不休,关幼萱和原让的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
原让眼睛一时望着原霁,一时看向许久未见的束远。他开口想说话,喉咙被什么堵住,眼睛被什么迷了眼。青年面容僵而绷,怔怔地盯着向他们走来的人。
原霁看到了站在自己二哥身边、出神一般看着这边的关幼萱。美丽的淑女立在他目光尽头,她趑趄不前,判断不出这是另一个幻想的美梦,还是他真的回来了。
沙漠中的风将兜帽吹落,青丝凌乱散发,拂在少年被鞭伤弄得几分狰狞可怖的面孔上。原霁身上混着血、沙、突,黑色的劲衣被风吹得猎猎飞扬。他向前加快脚步,脚步陷入沙土中,人趔趄地跌摔下去。
等原霁从沙砾间爬起来,一双纤白的手伸到面前。跪在沙土上的原霁擡起脸,与关幼萱对视。
二人久久凝望。
她的手向前伸出,湖水荡漾在漆黑的眼中。清湖波动,春水生皱。她手颤颤地想抚摸他的面容,但是他脸上的伤痕,让她心如刀绞,手不敢落下,唯恐加重他的伤。
关幼萱美丽的眼睛低了下去,她的手落寞地垂下时,被原霁伸手握住。
他手握住她,她不敢碰他一下,而他轻轻凑上前,与她额头相抵。原霁声音嘶哑如风中裂开的刀影一般,沉闷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我好像做了很多梦……是你一遍遍地在叫我么?”
关幼萱眼中湖水流动,她不说话。
原霁:“我记得你之前总是问我,问我为什么不再做梦了,问我为什么你的梦一直在往下走,而我的梦却中断了,再也没有继续。萱萱,我现在懂我为什么在梦到要与你解除婚约后,就再也没有继续梦境了。”
他幽黑而含着水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任风霜将二人包裹:“我知道我后来为什么再不做梦了。我的美梦,我的所有期许,截止于我离开你,取消婚约。”
他颤声:“当你离开我,我已然没有任何指望。”
关幼萱呢喃:“而我的美梦,在你要离开我时,才刚刚开始。”
断断续续,片段重叠,前世今生的梦,在她脑海中飞旋。
关幼萱恍惚的,伤心的,又欣慰的,喃声:“夫君……少青哥。你是我的梦,当我开始看到你,我的梦也就开始了。”
她泪水凝在睫毛上:“那不是噩梦,那是美梦。”
原霁睫毛上沾着的水,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清澈的水从他睫毛上落下,关幼萱终于伸手,轻轻为他揩去那滴眼泪。她温柔地红着眼对他笑,原霁猛地伸手,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萱萱!”
他发着抖:“……我爱极了你。”——
狼王回归,带回来了木措的人头。漠狄陷入混乱中,凉州趁机派兵深入漠狄作战。关押幽州军的事,打扫战场的事,都不需要原霁出面了。
四月凉风习习,春雨霖霖,长安彻底被益州军接管,封嘉雪千里迢迢来凉州,声称接原让回益州。
原霁躺在屋中睡觉,关幼萱坐于他身旁,拿着一瓶药膏,哄着他从枕间擡起脸,让她为他上药。原霁背对着她,脸埋在枕间,声音低闷:“你把药膏放下,我自己上。”
关幼萱坚持:“不行的!你对自己的脸一点都不在意,那么大的伤……整张脸都被弄得不好看了。而且还有你身上的烧痕,都要上药的呀。”
原霁说:“你怎么就不懂!”
关幼萱温凉的袖子落在他散在枕间的青丝上,他不肯回头,关幼萱也好脾气:“我是不懂,那你告诉我嘛。”
原霁憋了半天,道:“我也会难为情啊。我也很注意形象啊……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关幼萱恍然,然后弯眸:“可是夫君威风凛凛,又不丑,为什么要藏啊?”
原霁:“真的不丑?”
关幼萱:“嗯!”
原霁沉默片刻,猛地一下从床上坐起,他的脸正对着关幼萱,狰狞的鞭痕与她直视。关幼萱鼓足勇气,让自己眼睛眨也不眨地与他对视了三个呼吸,违心地夸道:“你看,我敢看你的脸了,真的不丑的。”
口上这般说着,关幼萱眼睛控制不住地眨了下,眼神微微飘忽。
她心里暗道不好,果然下一刻,就见原霁的脸色变了。他虚弱地躺回床上,捂着脸道:“你骗我,你就是见我害怕,你变心了。我太可怜了。”
关幼萱:“……”
夫君玩闹起来的时候,开朗活泼,她很喜欢;但是他欠揍的时候,就有点讨厌了。
关幼萱扑过去,从后抱他。
原霁还在演戏:“放开我!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关幼萱:“哎呀,你不要乱动,你弄伤我啦。”
侍女们在外听到小夫妻二人的玩闹,姆妈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招手让她们远离寝舍。屋中,关幼萱费了很大力气,忙了一身香汗,才给原霁上完药。
去烧痕的药也罢,那治疤痕的药是蒋墨送来的。据说这药效果极好,唯一不好的,便是敷完药后会让人神智昏昏沉沉,昏睡过去。如原霁这般时刻警惕的狼王,原霁是分外排斥那种让他神志不清的药。
他日日找借口不敷药,关幼萱日日哄着他用。
此药见效快,原霁很快不甘不愿地睡了过去,关幼萱轻唤了他两声后,他含糊地应了两句:“等我睡醒了……”
关幼萱心里想,小狼崽子真可爱。
她弯腰,趴在他后背上,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两下。舍中光线暗,关幼萱为原霁盖好被褥后,就捧着一本书坐在了外面的小墩上看起来。竹帘垂落,帘外雨声沙沙,一院静谧。
原霁睡得昏沉时,听到关幼萱清糯的声音在读诗给他听。他听不懂她絮絮叨叨念的是什么,但是她声音好听,他再是不甘心,唇角也噙了丝笑,伴着她的读书声,渐渐睡沉过去。
“七郎睡了么?”
坐在竹帘后的关幼萱擡头,见是封嘉雪和原让撑着一把伞,张望若和蒋墨撑着一把伞。两双人竟挑了同一时间,凑到一起,来到七郎院中看病人来了。
关幼萱明亮而清莹的目光,吃惊地看着师姐,不明白师姐为什么和五哥共撑一伞。她若有所思,隐约明白了什么。
张望若神色淡定,迎着小师妹的目光,丝毫不在意;蒋墨面色有些别扭,他侧了下脸,回过头时说:“我是来跟你们告别,我明日便要带小太子回长安去。小太子……要登基了。”
封嘉雪对关幼萱笑一下,温声:“你原二哥先随我去益州,办点私事。等你们凉州安排好了,再办婚事便好。我不急。凉州这边的事,交给你们夫妻了。”
原让面容温和中,微微绷了一下。他不自在地对关幼萱颔首,转移话题:“七郎还在睡着?”
封嘉雪:“客人来了都不起床,让他起来吧。”
关幼萱笑盈盈:“让夫君睡吧,他很累了,太久没睡好觉了。你们坐吧,陪我说说话好不好?大家好像从来没有坐在一起玩过呢。”
来做客的四人本是来看原霁的伤,原霁既然睡着,他们便承关幼萱的情,撩袍掀开竹帘坐下,一同看雨聊天——
原霁睡得不是很熟,依稀能听到外面的说话声。但他心中觉得安全,并没有惊醒,而是翻个身,继续睡下去。
雨点儿沙沙,顺着屋檐蜿蜒流淌,在地上凝聚成小小水洼。
几对男女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他们一同坐在竹帘后,安静地看着雨水飘落,天地凝雾。
岁月如此静好——
雨声连绵。
原淮野睡在屋舍中的榻上,闭眼陷入睡梦。
他依然会选择留在凉州。他一生要做的事已然完成,终是选择回到自己的故土养老。
这里葬着他的故人,朋友,爱人。
活着他的亲人,儿子。
他不会去打扰原霁夫妻,但凉州需要他的时候,他依然会挺身而出——
六月,漠狄在失去了新崛起的大王后,只能选择和大魏议和。幽州退兵,将帅被押往长安,听从发落。
新帝登基,次年,改为长平元年。
新帝登基后,朝廷向凉州派遣将军,重整凉州。在原二郎与益州女将军封嘉雪成婚后,原二郎辞去兵马大元帅一职。
蒋墨回到长安后,新朝堂在长安和凉州的不断接触中,试图对凉州的遗留问题进行解决。无论如何解决,两个前提,朝廷坚持下来:
一,绝不割让凉州;
二,支持原家对凉州的统帅与管理——
长平元年,束翼雄赳赳地带着“十步”和“不留行”,在军营中训练女英军。原霁将女英军的训练交给了束翼,束翼整日混在这里,俨然成为了女英军的长官。
天气炎热,束翼擦汗时,看到李泗和赵江河骑着马过来。那两人在马上向着他挥手,大喊:
“玩蹴鞠去啊!”
束翼扯着嗓子吼:“不去!你们找别人吧!”
赵江河大笑:“少青呢?”
李泗也问:“少青呢?”
许多被赵江河和李泗拢着过来一起玩蹴鞠的青年郎君们骑马而行,衣袍扬起,他们一起问束翼:
“七郎呢?”
“十步”从束翼的身后飞上天空,但是众人遍寻不到他们的元帅。有一快马加鞭的书信从长安城中送出,送信使在军营外求通报,急得不行:“七郎呢?陛下的诏书到了,快让七郎接旨啊。”
束翼在一叠声问话中,终于撑不住笑了。他往后退一步,高声:
“小事你们找我,大事你们找原淮野原大人去啊!我家七郎不在凉州,他陪七夫人去姑苏省亲去啦!”
众人一呆,倒也能接受。只有送信使者一听更急:
“什么?这如何使得?七郎怎能随便离开凉州?这、这不合规矩啊。”
束翼斜觑他,信使想到战争刚刚结束,一派混乱中,谁会在这时候遵守什么规矩……信使只好道:“并非有意冒犯七郎。而是陛下的诏书不能耽误,陛下封七郎为凉州兵马大元帅,接替原先的二郎……可是七郎怎么不在啊!”
束翼狡黠道:“你说我们七郎为什么不在?”
——正是知道一旦接了兵马大元帅一职,便不能随意离开凉州,原霁才会趁着新朝百废待兴的时候,带着他夫人一同离开凉州去省亲啊。
关幼萱嫁给原霁已经四年之久,原霁才终于抽出空,陪他夫人一同南下回姑苏——
梦中的原霁,在最思念的时候,曾疯狂地想过下江南去找关幼萱。
梦外的现实中,原霁终于踏上了姑苏的土地。
绿水欸乃,小船轻摇。
原霁如临大敌般地立在小船船头,关幼萱屈膝坐在他腿边,粉色裙裾铺陈在地。老叟慢悠悠地划着船只,采莲女撑着竹竿,在两边水乡旁咬着唇,冲这边指指点点。
清婉的、软糯的江南小调,从两岸的酒楼间飘荡出来,散于天地间,都是原霁只从自己夫人这里听过的吴侬软语。
他们乘坐的船,细细长长,中间是用竹编的篷。昏昏暗暗的日光落下,篷下便是所谓的船舱。关幼萱舒适万分地坐在船舱外,细雨轻轻拂面,她弯起眼睛,欣喜地伸手去接雨。
关幼萱侧过脸,瞥原霁的样子:“夫君,船不会翻的,你不用这般紧张。”
原霁自然不承认自己是紧张,他撑着面子:“我会怕船翻么?我会游水的,你忘了?”
关幼萱:“哦。”
她眼珠一转,逗弄的心浮起。她忽然伸手,向旁边猝不及防的原霁身上大力推去。原霁惊愕万分,若是旁人自然推不动他,但是推他的人是关幼萱……
“噗通!”
水花溅起,原霁被关幼萱推下了水。
关幼萱坐在船头,调皮万分地趴下看人,口中佯装关切:“夫君,你游水本事还好不好?要不要和船比一比啊?”
撑着竹篙的老叟失笑摇头:年轻夫妻,这般没轻没重。
原霁身子落在水中,整个人如秤砣一般沉下。他在水下扑腾半天,才想起自己游水的本事。他涨红脸,又拿出他那丢脸的狗刨式的水平,向水面上游去。
隔着波光粼粼的水,日光曲曲折折地照来,原霁在水下,看到关幼萱趴在船上向他伸出手,眉目如春,噙着笑意。
清润香气与女郎的笑容一起,在水波上流淌。他在水下看着她,心渐渐地定下。原霁缓缓地张臂划开清水,向上游去——
他心里住着一个小淑女,为她筑高阁,为她披荆棘,为她千万流连,往返不息。
待她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