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承泽虽只在友成待一天,不过这一天的效率相当高,上午开员工见面会,宣讲了并购政策安稳人心,下午走访各个部门,与员工面对面交流并听取意见,到晚上聚餐时,他已和公司上下完全打成一片。
研发部作为核心部门,骨干人员都被安排去了主桌,凌瑶是普通员工,又是新来的,按说没道理坐主桌,不过纪承泽对她印象不错,得知她也是研发部的,便让服务员在主桌加了个位子,让凌瑶过去同坐。
凌瑶自认不够资格,少不得推托,但毛经理兴致很高,亲自过来劝她,“你是咱们研发唯一一朵花,享有特殊待遇,赶紧过来坐吧!”
纪承泽也笑着调侃她,“现在是吃饭,不是开会,不要有心理负担。我最不喜欢论资排辈那一套……”
盛情难却,凌瑶只得挪了过去,忍不住又在心里琢磨纪承泽那句“我喜欢自由”的话来。照这么看,此人的前后还算一致,他当年大概也是担心被何萧萧吃住了再无自由才脚底抹油的?
纪承泽不是那种一本正经的严肃领导,不仅态度温和友善,讲起话来也是幽默风趣,这顿饭因此吃得格外愉快,也称得上畅所欲言——好多员工就公司前景规划向他提问,纪承泽一一作了答复,结论是积极振奋的,总而言之就是让大家不用紧张,安心工作。
“我的邮箱你们都知道吧,以后不管谁遇到问题或是困扰都可以给我写邮件,每一封我都会认真回复。”
众人纷纷鼓掌,为他这一得人心的举措。
总经理刘强应该是对前途最感到忐忑的一位,他是前任东家聘来的,不知现任会不会踹了自己另找新人,因此情绪不稳,言谈也不似平日那么持重,这时居然还开起玩笑来,“私人问题也可以问吗?”
众人刚鼓完掌,又都笑起来,饶有兴致盯着纪承泽,看他怎么应对。
纪承泽眉头一挑,“当然!”
大家正要起哄,只听他又说:“不过你们可以问,我也可以决定要不要给答案,彼此都是自由的,哈哈哈!”
又是自由。凌瑶想,这人对自由的热爱真是非同寻常啊!不过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随口唱唱而已。
“纪总,我现在就有个问题。”凌瑶脑子一热就张了口。
大伙儿都朝凌瑶望过来,她有点紧张,但不是针对这些目光,而是想到何萧萧的嘱托,不确定自己能否不辱使命。
纪承泽笑问:“哦?想问我什么?”
“既然您这么爱自由,想必还没成家吧?”
包间里的空气骤然一窒,傅杰和唐朝的目光都起了变化,连周彦都忍不住朝凌瑶看过来。
凌瑶问完才察觉房间里异常安静,很多道目光都追杀到自己脸上,也包括周彦,她回过神来,心里一慌,赶紧解释,“我,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有点好奇……”
毛经理赶紧给她解围,“哈哈!小凌好样的!现学现卖啊这是!瞧瞧!这个开头炮就把纪总给难住啦!”
大家重又恢复活跃,嘻嘻哈哈笑闹起来。
纪承泽耸了下肩,微笑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身上从来没有秘密。”
他的视线转向凌瑶,有板有眼地回答:“我既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女朋友,倒是想过要追人家,可惜没人看得中我,不知不觉就蹉跎了小半辈子,很惨是不是?”
众人爆笑,纷纷起哄。
“蒙谁呢!我不信!”
“哎呀纪总太谦虚了!”
“就是,怎么可能呢!肯定是您看不上人家!”
凌瑶对这个答案也很意外,她跟何萧萧原来推测纪承泽早就结婚了,婚后可能在子嗣问题上遇到麻烦,家里没法交差,所以动起了何锐的脑筋。然而此刻他居然说自己还没结婚!如果他真没结婚,就该离何萧萧远远的才是啊!为什么还要主动靠近呢……
刘总忽然伸长脖子问凌瑶:“小凌这么关心纪总的个人问题,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
凌瑶一愣,赶紧摇头,“没有啊!不是说随便什么问题都能问吗?我就,就做个小测试开个玩笑呗……”
“那你脸红什么?哈哈哈!”
凌瑶在诡异的气氛中逃去了洗手间。
她想自己今天为了何萧萧真是两肋插双刀了,两星期的打扫根本不够补偿自己,一个月!起码一个月!
晚宴结束,大家闹哄哄散去,有车的开车回家,没车的很多都在路边打车,凌瑶住得远,打车太贵,准备去坐公交。
傅杰有车,在包厢里就问过她要不要送她回家,凌瑶谢绝了,基于凌瑶刚才和纪承泽公然闹暧昧,傅杰对她也没那么热心了,听见她说不用就没再强求。
凌瑶好不容易在饭店附近找到个公交车站,还没来得及查看站牌就发现周彦也在,项目组里就他俩没车。
“你也坐公交回去啊?”她主动搭讪。
周彦微微点了下头,没作声。
凌瑶见他态度冷淡,也懒得多话,找到站牌仔细研究,还好,有一路车直达杏林花园,比她平时坐到古柏街再步行回去更方便。
周彦忽然朝她走近,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停下,用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凌瑶回眸,不解,“想什么?”
周彦避开她的视线,望着远处低语,“问那种蠢问题。”
凌瑶的脸轰的一下涨红,“我是替别人问的!”
“替谁?”
“是我……”凌瑶才起个头就刹住了车。
凌瑶是特别护家的人,关于何锐的生父,她一直没跟周彦说过真话,怕他因此看轻何萧萧。既然从前没说,现在就更不能说了,周彦都认识纪承泽了。
周彦盯着她,等她说明白,见她半天憋不出个完整的句子,眼里流露出不屑,“你是那么傻的人?别人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凌瑶咬唇不语。
周彦眼神愈发冷漠,恨铁不成钢似的,“你以前不这样的,我是说这么……爱出风头。知不知道别人都在心里笑你……”
宴席上的窘迫感又回来了,这些话从周彦嘴里说出来,简直像一巴掌拍在凌瑶脸上,她恼羞成怒,“我出不出风头关你什么事?不是说以后都装不认识了吗?”
周彦脸色倏然一沉,“行!当我没说。”
他很快走开,在站台另一边站着,背对凌瑶,仿佛在平息愠怒。
凌瑶刚发完火就后悔了,她想冲上去告诉周彦,他误会她了,可直到周彦跳上公交车,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周彦眼里的怀疑伤害了她,他们之间早已失去信任感,说什么都是徒劳。
凌瑶呆呆地目送周彦乘坐的公交车驶远,心里充满落寞和酸楚。
上车后不久,凌瑶接到何萧萧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凌瑶正气不打一处,冲她嚷道:“以后别再找我干这种二百五的事!”
何萧萧诧异,“怎么啦,火气这么大?”
凌瑶把饭桌上的事跟何萧萧说了说,虽然言简意赅,何萧萧还是领略到其中之精髓,笑得前仰后合。
“我让你这么直眉瞪目问大实话了吗?看来你虽然比我多读了几年书,也没高明到哪儿去嘛!”
凌瑶说:“总之没有以后了,现在全公司都知道我是个脑残花痴了!”
她不等何萧萧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闷闷地继续坐车。快到站时,怒气没了,心境却再度陷入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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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萧萧是七点半到家的,何锐给她开的门,还主动帮她拿拖鞋,倒茶水,一副乖巧模样,这诡异而熟悉的气氛让何萧萧格外警觉,她一凝神,想起来期末考试刚结束。
“考完了?”
“嗯。”
“成绩怎么样?”
“有好有坏吧!”
何萧萧朝儿子瞥了眼,“说话很谨慎嘛!把成绩报给我听听!”
何锐语气体贴,“我去拿试卷给你看吧,每张都要签字的。”
何萧萧窝在沙发里喝了两口水,就见何锐捧着一叠考卷从房间里出来,她边接过来边问:“先给我个剧情预告,我看完会不会心脏病发作?”
何锐露出心虚的笑容,“你心脏不一直挺好的吗?”
何萧萧瞪他一眼,低头看试卷,头一门数学,93分,还算不错,第二门语文,76分,何锐见母亲皱眉,赶紧说明:“班里最高分才90,平均72,我过均分了。”
何萧萧松了松眉头,再往下翻,英语69,她勃然大怒,把卷子使劲在何锐面前抖,“你这英语补习课是怎么上的,啊?我求爷爷告奶奶给你联系了一所好初中,一年择校费至少五万,可你这破成绩,我就是拿得出这笔钱也得有人肯收你啊!”
何锐自知理亏,母亲骂他,他就低头听训。何萧萧骂了会儿,看见他一副小熊样,忽然觉得没劲,挥手让他走了。
洗过澡,何萧萧坐在阳台里发呆,是字面意思的发呆,脑子里空茫茫的,什么都存不住。连抽烟的兴趣都没了。
何萧萧烟瘾不大,她抽烟,其实是在摆一种姿态,过尽千帆,依然在努力溯流而上的姿态,因为沧桑,所以迷人。迷人并不只对别人起作用,独处时自己能感受到自己的魅力,那种惬意颓废的迷人,说自恋也行,才是真正的瘾。何萧萧借着这口瘾,走过了艰辛的十一年。
而纪承泽是一面蒙尘的镜子,突然被人从箱底翻出来,擦干净了摆在何萧萧面前,让她重新看到自己年轻时犯下的种种错误,沧桑依旧是沧桑的,只是多了几分她避之不及的羞耻。
好在过了三十岁以后,情绪变得可控(也可能与年龄无关,是冷遇见多了,明白撒泼哀求都没用),发作了一阵也就偃旗息鼓了。
她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了,缓缓抽着。
凌瑶在电话里告诉她纪承泽还没有结婚,何萧萧并未因此就觉得安全,没结婚也可以为了解决后代问题来骚扰自己,想到这里她一声冷哼,像给自己披了件盔甲,随时进入应战状态。
何萧萧拾起手机看,十点了,凌瑶居然还不回来,终究不放心,就拨了她的号码。
手机响了四五声,凌瑶接了,背景很安静,但不像在室内,似乎是某个空旷的地方。
何萧萧笑问:“还在生气呐?”
“没……玩嗨了,跟朋友聊会儿天,再过半小时回去。”凌瑶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一点不像玩嗨了。
何萧萧好奇,“哪个朋友啊?”
“说了你也不认识。”
何萧萧差点就要问,不会是周彦吧?想想还是别讨人嫌了。
“你哭了?”她又问。
凌瑶似乎愣了一下,声音里添些笑意,“哪有!唱歌把嗓子喊哑了!”
“好吧,尽量早点回来,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
挂断后,何萧萧握着手机发愣,不知怎么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四岁的凌瑶跑去向奶奶告状,说何萧萧欺负她。
何萧萧坐在小藤椅里不屑地哼哼,“谁欺负你了?欺负了你你怎么连眼泪水都没有的?”
凌瑶嚷嚷,“我有眼泪水的!”
“你过来让我摸!”
凌瑶便跑到何萧萧跟前,何萧萧趁机把她一脸泪水都抹干净了。
“什么都没有!脸上干巴巴的!”
凌瑶非常气愤,可她还太小,不会辩解,也不如姐姐那么伶牙俐齿,她站在奶奶身边,小脸憋得通红,酝酿片刻后,忽然兴高采烈喊,“我有眼泪水啦!奶奶你快摸呀!要不然又给姐姐摸掉啦!”
何萧萧直觉自己没猜错,凌瑶电话里的声音很明显,她肯定哭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