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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寞难耐的俄罗斯女人就留下了他。他和她上床时,想起了家中的媳妇,觉着这样做有点对不起媳妇。他勉勉强强做完了那件事(钱虎有阳痿的毛病),可俄罗斯女人还没有尽兴。她给钱虎吃了一粒药,结果钱虎一个晚上没睡觉,都在和俄罗斯女人做爱。钱虎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药,回家时就偷偷带来了几粒。

  一

  那一年,三十出头的衣环球是汤县吕九庄的大队支部书记,也是全县最年轻的支部书记。“四人帮”垮台后,包产到户的热潮在农村大地刚刚兴起。

  县里公社的态度很明确,必须把归集体所有的东西分下去,分到农户手里,连机耕队都得解散,把拖拉机、大型收割机等机械全大卸八块,你一只轮胎,他一个发动机。农业学大寨的成果,全部大条田划成小块,按人头分下去。面对这一切,衣环球确实疑惑了。老毛爷说过,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通过几年的战天斗地学大寨,吕九庄十之八九的田地都平整成了大条田,远远望去,像学生娃画在图画本上的画一样,一方方、一块块,要多平顺有多平顺,要多整齐有多整齐。大拖拉机在大田里一开,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轰轰隆隆一阵阵,一大块条田就翻好了。春种秋收更是不一样,播种机、收割机开进田里,可顶几十头牛、几百人。

  过去黄天背上老日头种半个多月,如今一天半天就种好了,你说干散不干散?过去头顶烈日脚踩黄泥,弯着腰割田的苦日子要多辛苦有多辛苦。割一块条田大的地,十几个人少说也得十天半月的时间,可如今大型收割机轰轰隆隆往大田里一开,三下五除二,只用一两个小时,全报销了。可见,机械化确实是农业的出路、农民的希望呀。

  可是,现如今要把三年大干小田变大田的心血付之东流,把刚贷款购买的农机你一块他一块地分掉,还要把集体的贷款你一百他三百的划到农户的头上。这是个啥章程啊?这不是后退,这叫啥?

  衣环球又一次背着星星来到了他带领全体吕九庄社员,刚刚才开出的这一片大条田里。原指望,从今年开始,吕九庄的父老乡亲们该享享机械化给他们带来的福气了。原指望该到了真正兑现三年前他在大队全体社员大会上给全体社员承诺的时候了。还记得当时他说:“你们辛苦三年、眼窝里淌汗、手心里起皮、把两千多亩荒地和三千亩小块田开成了大条田、一个劳动日三毛钱的历史过去了,今年我们的劳动日值最少可以升到三块钱。”

  这三毛钱和三块钱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概念呢?父老乡亲们过去辛苦一天挣三毛钱,如今辛苦一天可挣三块钱,你能说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可这天大的好事轮到祖祖辈辈受苦受累、缺钱花、缺吃少穿的吕九庄农民身上时,这政策咋就变了?按理说,这变也应该越变越好才对,怎么能把刚变好的东西又破坏掉呢?

  衣环球百思不得其解。他像个鬼魂一样,在黑暗的大条田里转悠。他双眼里闪着怨恨的、绝望的光。愤怒和羞耻感啮噬着他的心灵,也摧毁着他的思想。他进一步想,这不是党的政策,党的政策历来都是顺民心、合民意的。这肯定是县里、公社里极少数人的意思,这些不为社员群众着想的所谓党的领导并不能代表党。县委副书记马玉炳说得好,分田到户不能一刀切,其他地区搞就合适,你吕九庄搞就未必合适。怎么办?你衣环球是大队支部书记,是吕九庄三千口子社员群众的主心骨,你要拿出你自己的主意来。绝不能让县里、乡里个别人说的话,把吕九庄多年来辛辛苦苦学大寨的成果化为云烟。

  对呀,马玉炳副书记的话说得多好呀,包产到户应该因地制宜,不能搞一刀切。马玉炳的年龄比自己大个五六岁吧,可他的政策水平比我衣环球可是强多了,我为什么不在因地制宜上做文章呢?

  马玉炳副书记的话,还没有彻底使衣环球开窍,但有一点,马副书记的话使他的心情平顺了许多。

  衣环球把身上半新的军用皮大衣在身上裹了裹,顺势躺在了湿漉漉、潮乎乎的土地里。他吮吸到了香甜的属于生命的那种从土地散发出来的气息。

  突然间,他伸胳膊蹬腿,伸直了身子,双眼透过黑沉沉的夜幕,仿佛看到这五千亩平展展的大条田里堆满了金银财宝和黄澄澄像山一样的粮食,还有高楼大厦、工厂、学校、医院、幼儿园……

  苍天在上,五千亩土地做证,衣环球确实是一条汉子。他当吕九庄支书前,大队的情况用几句顺口溜最能说明问题:“七高八低不成地,亩产量才有一百几;一年的庄稼两年苦,到头来还哄不住肚儿皮。”也就是说,这里的亩产量才有一百几十斤,最高也就是两百斤过一点。为了彻底改变这贫穷落后的面貌,衣环球上任后就订出了“勒紧裤腰带苦干三年坡地变条田,赶学大寨战天斗地农户粮满仓”的吕九庄发展规划。

  在他的带领下,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一块块肥沃的闲滩荒地和良田连成了大田,第一年用租来的推土机、拖拉机推翻出了近八百亩田,第二年又贷款平整好了一千八百多亩,虽说粮食亩产量还徘徊在两百斤左右,可多开出来的近五百亩土地给吕九庄大队带来了近十万斤粮食的收益。大家知道,虽然有些荒地很肥,可平整条田时不可能把肥土都保留在大田的表面,所以这些地十之八九都是生地,在生地里能长出一两百斤粮食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拿支书衣环球的说法就是第二年产量就会上来,一来地种一年就基本上熟了,再给施点坡土、农家肥什么的,这么好的田哪有不长庄稼的道理。

  社员们干苦了眼、累弯了腰、流尽了汗,可也换来了不少实惠。远的不说,那大条田虽好都是集体的,一部分社员还没有看到它的希望。可这一年的劳动日值由前一年的一毛一分钱提高到了三毛一分钱,整整提高了两毛钱。两毛钱是个啥概念?庄稼人算得可清楚了,两毛钱就是四个鸡蛋钱哪!这对抠鸡屁股换盐和衣服的庄稼人来说,那是一笔不少的收入啊!这到第三年更是了不得,大家的劲头是更足了。到目前为止,把剩下的一千五百亩地全给平完了。大家都松了口气,衣环球也长长出了口气,这下可好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种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的神话有望在吕九庄这块土地上变成现实。

  就在这样一种形势下,这上面让你分田到户,别说是衣环球想不通,吕九庄的社员们也想不通。就是想通了,谁还有心思去再把大田变成一块块小田,把贷款买来的拖拉机大卸八块分了,再把机耕队给解散了,然后呢,把集体平地贷的贷款分摊到每一个社员的头上。你想想,这样的事谁愿意干?

  衣环球坚决地说出一句“不行”时,又看到了吕九庄的未来:五千亩大条田的田埂变成了柏油大马路,上面车来车往;五千亩大条田里,播种机、收割机排成队轰轰隆隆播着黄灿灿的种子。随后,大型收割机的屁股里吐出了一车车金黄金黄的粮食,一辆辆运粮的车队把粮食运进了国家的粮仓,换回了哗哗啦啦响的数也数不完的钱。他用这些钱建工厂、建学校,庄稼汉的子弟穿上了时髦的服装像城里人一样进工厂当上了工人,孩子们也像城里的娃娃们一样进入了窗明几净的校舍上学……

  他想把吕九庄变成现代化的农村,这农村里有城市,城市里有农村,农田里有高楼,高楼里有农民……可是这一切都离不了钱。

  “对!作为吕九庄的带头人我不但不能打退堂鼓,还要顶住包田到户这股风。吕九庄有吕九庄的实际,吕九庄把田分了,是倒退,是犯罪。我要成立一个机械化作业组,分出三分之一的社员种地。再成立一个副业队,到城里去挣钱。还要成立一个工业组,搞调查,建工厂,看城里人缺什么,我们就制造什么。对!就这么干!”

  大队部院子的一角是吕九庄新成立的机耕队,各式各样的农业机械设备气派地停放在院子里。履带式的“东方红”牌75型拖拉机,翻地的犁铧高高地架在它的身后。大轮胎的是“东方红”牌28型拖拉机,这是一种多用途农用机械设备,可以播种、压地、打场,还可以搞运输。

  最为壮观的还是那台收割加脱粒的庞然大物——联合收割机,它集收割、脱粒、扬场、翻地于一身,是机耕队最为现代化的设备之一。……

  这些农机都是吕九庄的带头人衣环球托门子、拉关系贷款买来的。

  二

  大队部里挤满了人,有干部、社员,他们在等待着支书衣环球的到来。大队部的院子里也有不少人,他们在停放农机的地方转来转去,一方面在心疼这些个“庞然大物”,一方面也在等待支书衣环球。

  这些人中的相当一部分,都对吕九庄的未来充满了忧虑,如果分田到户解散了机耕队,这就意味着瘸腿上又狠狠地挨了一棍子。吕九庄本身就穷,这穷帽子还没有抹掉,就背上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如果再把这些债分摊在社员身上,那可是了不得呀,别说一辈子还不了,两辈子、三辈子都够呛。

  人们嘟嘟囔囔议论着、谩骂着。

  议论的是那部分拥护衣环球的人。这政策怎么说变就变了呢?早知道要分田到户,干什么要平田整地呢?干什么要贷款买农机呢?如果真正把田分了,吕九庄的社员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无底深渊之中去。他们希望衣环球能站出来,别分田,别散了机耕队,他们会跟着衣环球干到底的。

  谩骂的是一部分反对衣环球的人。他们认为,吕九庄的这场大灾难全是衣环球一个人造成的。你姓衣的不是能得连屎都拉不下来了吗,怎么就没看清政策会变这一条呢?你贷了那么多款,买来了这一堆卖不出去的铁疙瘩,摆在大队的院子里,是看西洋景呢,还是能变出更多的钱来?想到那么多的贷款就要分到他们的头上时,他们恨不得活剥了衣环球,恨不得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把衣环球押上批斗台,然后一鞋底一鞋底地打衣环球的脸,打死这狗日的衣环球才解气呢……

  你拥护也罢、不拥护也罢,你叹气也罢、气愤也罢,摆在大家面前的一个最实际的问题就是:如果衣环球扔下挑子不干这个支书了,该怎么办?

  在吕九庄,有这么一种说法,衣环球弄不成的事情,别的人更是没治。对呀,连衣环球都玩不转的事,再上来个什么人也是白搭!

  就在大家焦急等待的时候,在村上蹲点的县委副书记马玉炳在大队长吕黄永的陪同下进来了。大家伸长脖子往后瞧,衣环球并没有来。

  他们中有人把吃剩的喇叭烟头狠狠地扔到了地上,还用脚踩了又踩,说:“怎么了?躲得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

  “对呀,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寻他去!”有人附和道。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大队长吕黄永是复员军人出身,有那么一点儿沉稳劲儿,“你们以为他衣环球不着急呀,别看他猴势势地在大条田的埂子上蹲着,可嘴上急出了一圈泡。你们知道吗?一夜里他就那么猴势势地蹲到了天亮。我估摸着他的新招数就要出来了。”

  “什么新招?该不是又要贷款让我们背着吧?”

  “不管什么招,他倒是露个面啊!我们都快急死了!”

  ……

  等大家七嘴八舌的质问告一段落后,马玉炳接过一老农递过来的喇叭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说:“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

  马玉炳被浓烈的烟叶呛得咳嗽了几声,他把喇叭烟递给大队长吕黄永,后者熟练地抽了几口,从衣袋里掏出了伍分钱一盒的“金鸡”烟,递给了马副书记。

  马玉炳把烟盒里的烟散给了周围的几个老农,剩了一支叼到了嘴上,一老农给他点上了火。看得出来,这位县委副书记与老百姓的关系是那一种很融洽的鱼水关系。

  马玉炳从嘴里喷出的烟,又进了大大的蒜头鼻子下的一对鼻孔,他吸烟时,大家都安静得出奇。

  “父老们!乡亲们!”马玉炳声音洪亮,“政策要变的依据是什么?我告诉你们,是咱们大家的意志。大家想一想,我们费了那么多的力气,刚把地平整好。我们贷了那么多的款,刚刚成立了大队机耕队。你们说,党能不管咱们吗?所以,大家别担心。别的地方可以分田到户,我们吕九庄不适合分田到户。你们也别担心,衣环球不会撂挑子。他呀,正在琢磨我们大队的发展大计哪!”

  社员们静静地听着这位年轻的县委副书记给他们讲话。说实话,别看这位县委副书记年纪不大,才二十多岁三十岁不到,可他说的话一套一套的,每一句话都很有分量,大家都爱听。

  马玉炳仍在不停地说着,社员们仍在认真地听着……

  三

  见到衣环球时,吕九庄的父老乡亲们吃了一惊。只见他们的当家人眼窝发青,嘴上一层血泡,本来就瘦小的个子更加小了,仿佛一夜之间缩小了一圈似的。人们绝不会忘记,三年来衣环球为了这五千亩土地,为了这五千亩土地上生存的三千多口子吕九庄人,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人们更不会忘记,他们仓里的那点为数不多的粮,腰里那点虽说是少得可怜的钱,可全是衣环球带领他们苦干的结果呀。衣环球未当支书之前,一个劳动日值几分钱,人们把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四半花。

  衣环球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让大队的劳动日值升值。在他的指挥下,全大队人人一把号,都吹衣环球的调。战天斗地学大寨,五千亩土地变条田,人人腰里有了钱,家家户户有了隔夜粮。虽说是这钱实在太少太少了,可总比前些年缺吃少穿强吧。

  这几年,一个劳动日值由几分钱升到了一毛多、三毛钱。如果照这样下去,来年就不是三毛钱的问题了。这些账吕九庄的老少爷们闭上眼睛都会算。除了衣环球,谁还能让三千多口子吹他的一个调?谁有本事从银行里拿出钱来?谁有能耐使全大队的人把日子过在全公社的最前头?是衣环球!

  终于有人说话了:“人家衣环球是个家儿,除了他,我们大队谁也玩不转!”

  “就是他衣环球!我们跟着他干!……”

  “我干!”衣环球收起腿猴势势地蹲在了靠背椅子上,“今天,我们县上的马书记也在场。马书记,你说吧,你代表党,你怎么说我衣环球带领广大社员怎么干!”

  马玉炳虽说比衣环球大几岁,可看上去比衣环球年轻多了。他乘浓烈的烟雾从厚厚的嘴巴里、蒜头鼻上的鼻孔里喷出之际,把烟头在桌上一个空墨水盒里摁灭。“父老们!乡亲们!”他声音洪亮地说,“今天我只代表个人讲话。不代表组织,不代表县委,因为像你们大队这样的情况,还没有开会讨论。我说三句话,第一句还是那句老话,吕九庄不宜搞分田到户,要因地制宜,巩固和保卫这些年来学大寨的成果。第二句话是,我相信衣环球同志,我也相信吕九庄以衣环球同志为首的大队领导班子,他们会带领大家走社会主义的富裕道路。这第三句话吗,是专门说给衣环球同志的。我马玉炳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位置上,都是你的朋友。我会全力以赴支持你的工作。”

  “有你这几句话,我就放心了。”衣环球把卷好的喇叭烟递给了马玉炳,很快有人给马玉炳副书记点上了火。

  衣环球给自己也卷了一支。这是一种种在自家房前屋后地埂上的烟叶,成熟后晒干,用旧报纸卷上揉碎了的烟叶,卷成个喇叭形状,就是自制的喇叭烟了。浓烈的烟味呛得马玉炳直咳嗽。

  衣环球忙说:“马书记,呛就别吃了。”

  这里把抽烟说成吃烟,蹲点干部马玉炳是本地人,本地群众语言自然是熟悉的。

  “吃烟有什么可怕的。”马玉炳努力克制住了咳嗽,说,“连个喇叭烟都不敢吃,还能干成个啥?”

  “马书记,该吃晌午饭了。”衣环球冲马玉炳说。

  马玉炳看看表说:“哟,都快一点了,只好到衣书记家蹭一顿了。”

  见衣环球仍然磨磨蹭蹭的样子,马玉炳知道是咋回事了。衣环球虽然是大队支部书记、吕九庄的最高领导,可他家里也没有现成吃的东西。

  “怎么?害怕了,怕我马玉炳是驴肚子马拌肠,吃穷了你?”

  其实,马玉炳早就知道吃午饭的时辰过了。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乘吃饭的工夫和衣环球好好唠唠。再说了,马玉炳这时候去房东家里,也没有什么饭可吃了。因为,他和房东有个约定,那就是过了吃饭时间,就别等他了。

  “怕倒不怕。”衣环球笑嘻嘻地说,“家里除了山药、小米,再是啥也没有。马书记,你别笑话,别说是荤腥,连做一顿饭的面都没有。”

  这些情况,马玉炳是知道的。吕九庄眼下最好的吃头除了荤腥,就是吃一顿擀面条了。社员家里吃不到的东西,在衣环球那里肯定也是吃不到的。

  “吃面容易发胖,胖的标志就是脱离群众。正好,我就喜欢吃山药米拌汤,如果能吃上一顿山药搅团,足矣。”

  山药米拌汤是当地常吃的一种吃食,等锅里的水烧到五分开时,下进小米。等到七成开时,再加上切成大块的土豆。把土豆煮得没有棱角时,山药米拌汤就做好了。条件好的人家还要拌少量面,条件差的人家,连面都不拌。临端锅前,加盐和一筷子腌好的酸白菜就可以了。拌面有拌面的特点,不拌面也有不拌面的风味,吃起来颇感爽口,百吃不厌。

  普普通通的山药米拌汤,养育了中国西北地区不少优秀儿女。目前生活好了,乡下仍然时不时吃那么几顿。城里人能吃到正宗的山药米拌汤,那恐怕就是一种享受和福气了。

  “好好好!只要马书记不见怪,我们去做山药搅团吃。”衣环球起身就请马玉炳往家里走。

  衣环球对马玉炳特别佩服,他认为马玉炳是他见过的最好的领导,一点架子也没有,与老百姓同甘共苦,老百姓吃什么,他也吃什么,从来不在吃饭上挑毛病。每当他对马玉炳说起这些感觉时,马玉炳总是说,那要看是对谁了。对你衣环球,对老百姓,我任何时候也不会有架子。可对于那些官老爷们,我马玉炳的架子可大了。马玉炳虽然学历不高,可读过不少书,天文地理、医学数学,他都爱读。所以,他讲起话来,引经据典,头头是道,谁都爱听他讲话。

  衣环球和马玉炳回到家里时,媳妇钱风兰已经做好了山药米拌汤在等着。小小的砂锅里满满一锅香喷喷的山药米拌汤,足有四五碗吧。显然他们两口子是够吃了,多加个马玉炳,那肯定是不够的。衣环球交代媳妇做山药搅团。

  钱风兰不好意思地说:“人家马书记又不常来家里,山药搅团可是俺们粗人吃的东西。”

  马玉炳哈哈一笑说:“我也是粗人,不是细人。我们先吃米拌汤,最后吃搅团。”

  衣环球知道马玉炳的脾气,只好依了他。

  吃饭时,马玉炳也不到书房去,说是就在厨房里吃,要向弟媳妇学学做山药搅团的诀窍。

  衣环球没法,只好坐在厨房地上的小凳子上和马玉炳一边说着话一边吃着山药拌汤就腌胡萝卜。

  马玉炳果然认真观察了钱风兰做山药搅团的全过程:在水中加适量小米和土豆块,等煮熟了,用铁勺子把土豆捣碎、搅匀。

  山药搅团实际是土豆和小米做成的干饭,就着腌胡萝卜、酸白菜,吃起来香美可口、回味悠长。

  “你放开胆子干吧,我全力以赴支持你。”马玉炳一边吃着,一边给衣环球打气。

  正在这时,邻居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庄门外头来了好多人,说是要找马书记。”

  衣环球望望马玉炳说:“你别出去,我去打发他们!”

  “不!”马玉炳见钱风兰把山药搅团盛好了,便夹了一筷子腌胡萝卜条,“你可以跟着我出去,但不许说话,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衣环球放下饭碗,跟着马玉炳走出了庄门。

  马玉炳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了不少人,就问大家:“你们吃过了没有?”

  马玉炳不等大家回话,把饭碗举了举说:“钱风兰做的山药搅团很好吃,她腌的胡萝卜菜也特别香。你们要是没有吃饭的话,我们让衣书记的媳妇再做一锅,怎么样?”

  有人说:“我们吃过了,我们来是问一下,这地真的要分吗?这机耕队真要散伙吗?”

  “如果不分地,不散了机耕队,县上、公社能答应吗?”

  “这‘三自一包’,是刘少奇的那一套,我们吕九庄大队不合适搞!”

  ……你一言、我一语,真正是七嘴八舌一锅粥。

  马玉炳香甜地吃着他的山药搅团,边吃边望着大家,他说,你们都说,都问,我过会儿一一解答。

  人群里有个叫钱虎的年轻人,他最看不起衣环球。在吕九庄三千口子人里边,他是第一个敢明目张胆瞧不起衣环球的人。他靠自己曾在县造纸厂当过供销员的那点点资本,老是在衣环球面前趾高气扬。你衣环球算老几?论个头不满五尺,论文化才初中毕业,论身体瘦几麻秆风大点就能吹倒。你凭什么当大队的支部书记,凭什么对吕九庄大队三千口子人吆五喝六……

  其实钱虎的那点资本也不咋的,他是当过两年的供销员,而且业绩也不错。本来厂供销科副科长的位子就要稳稳到手了,可是一个意外把钱虎的美梦彻底打破了,他不但没有升上供销社副科长,而且连工作都丢了。

  那年春天,他到冰城哈尔滨出差,碰了个俄罗斯女人。这个俄罗斯女人很苦,她早就死了丈夫(是被红卫兵斗死的)。她家的一栋三层楼也被公家没收了。她一个人住在楼后的小平房里。小平房过去是她家的佣人住的地方。

  钱虎没有找到旅馆,问到了俄罗斯女人的门上。寂寞难耐的俄罗斯女人就留下了他。他和她上床时,想起了家中的媳妇,觉着这样做有点对不起媳妇。他勉勉强强做完了那件事(钱虎有阳痿的毛病),可俄罗斯女人还没有尽兴,她给钱虎吃了一粒药,结果钱虎一个晚上没睡觉,都在和俄罗斯女人做爱。钱虎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药,回家时就偷偷带来了几粒。他有病,他自认为这就是治阳痿的良药。大白天和媳妇上床时,吃了一粒,结果使媳妇很惊奇也很兴奋。到厂里找厂长汇报工作时,厂里已经下班了。他就找到了厂长家里,厂长妻子说,厂长带着孩子看岳母去了,要有事坐着等吧。厂长妻子比自己媳妇漂亮,再加上那粒药的药效还未过,他就强行抱住厂长妻子求欢,结果被厂长撞个正着。丢了饭碗事小,媳妇也含羞上吊死了。就这样钱虎灰溜溜地像个丧家犬一样回到了家。回到家乡,仍然狗改不了吃屎,据说全大队有点姿色的女人全让他玩了个遍。吕九庄的女人们都说钱虎身上带电,啥样子的女人只要让钱虎碰上那么一下,就瘫软了。

  俗话说得好,物极必反,乐极生悲。突然有一天,钱虎彻底成了阳痿病人,就是吃上那种“神”药也无济于事了。

  后来衣环球做媒又让他成了家,一月两月和媳妇有那么一次两次,是最好的了。要不是想到传宗接代,钱虎可能连一点点女色都不会近了。

  就是有这样一个人,偏偏瞧不起吕九庄的当家人衣环球。他时常拍着胸脯吹牛,要是让我姓钱的当上吕九庄的家,吕九庄早就富得流油了!他的这句牛话全大队的人只有一个人当真了,也信了。这个人就是钱虎最瞧不上眼的衣环球。

  衣环球早就瞄上钱虎了,他要让钱虎做吕九庄的第一个工厂推销员!

  衣环球这个惊天动地的决定,还没有来得及对世人宣布时,钱虎就找上门来了,找上门来向衣环球发难。

  衣环球有衣环球的理由,好飞禽不让人捋翎毛,好汉子不输英雄气。让人轻易捋翎毛的鸟绝不是好鸟,就像那轻易委身的女人一样叫人瞧不起。没有一点儿个性、没有一点儿脾气的男人是成不了气候的男人,更谈不上是英雄人物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钱虎在衣环球眼里确实是一个成大器的好男人。钱虎不但在他创业时把环球企业的产品推向了大江南北,而且还当上了环球企业第十一个厂的厂长,真正成了衣氏集团的一条忠实走狗。

  “马书记,大伙的意见已经提了不少,你回答我们吧!”钱虎大声说道。

  马玉炳认真瞅了几眼钱虎,真不愧曾有个“风流推销员”的雅号。只见他高高大大的身体,相貌堂堂的仪容,从眼里可以看出,这是个不服输且头脑灵活的人。

  马玉炳笑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钱虎了?”

  “不错!我就是钱虎。请问马书记,既然你说过,这吕九庄不会包田到户。我想,这是非常正确的。我们想知道的是,剩下的三分之二的人究竟去干什么?没有那个金刚钻,就别揽这个瓷器活。没有那个本事就让位子,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显然是冲着衣环球来的,他在马玉炳的身后笑笑,啥话也没有说。

  “你有什么高见?”马玉炳问钱虎。

  “可以开个造纸厂呀,大队里有的是麦草,周围四村八邻也有的是麦草,如果开个造纸厂,保证能赚钱。”钱虎的话落地有声,衣环球脸上露出了喜色。

  “开造纸厂是好事,可是钱虎,你想过没有?这买设备、建厂房的钱从哪里来呢?”

  钱虎被马副书记问得哑了口,他的傲气已经被彻底压下去了。但是,他仍然在坚持自己的观点:“……那么,我想问问我们吕九庄的当家人,面对将要剩下来的这么多人,究竟该怎么办?难道让我们当待业农民不成?”

  “钱虎,你问得好。”衣环球显然特别器重这个人,“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人一个都闲不下。至于究竟去干什么?现在我不想告诉你,我只想对你说,你从明天起就要上班了,上的什么班?这让马书记告诉你!”

  钱虎被衣环球的一席话震住了,他求救似的望着马玉炳。

  马玉炳慢悠悠地说:“衣书记瞅准了你是个人才,当然,机会是给你了,是人才是蠢材,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究竟怎么回事?”钱虎有点迫不及待了。

  “你的具体工作是带上我的信,到县社队工业办、省社队企业局和油建公司去,调查了解社队企业情况和油建公司需要什么辅助产品。然后写出详细的建议来,我们吕九庄大队究竟该办什么样的企业,你有建议权!”

  钱虎这下傻眼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最看不起的衣环球居然要委以他这样的重任。

  “我还要顺便告诉大家一声,这些本来要在今晚的会上宣布的。我现在先告诉你们了……大队党支部决定,从明天起,兵分三路。一路叫农业机械化作业组,负责承包大队这五千亩农田;第二路叫饮食服务组,拿出我们家家户户的绝招来,做酿皮子,到县上、油建公司去卖,用赚来的钱购设备、办工厂;第三路叫建筑服务队,全大队的能工巧匠全集中起来到油建公司去盖房子、搞维修,发展到一定时候,成立一个建筑队!以上三个组怎么去干,赚的钱给大队交多少,自己该落多少,这些事今天晚上由衣书记给大家宣布。一切都按衣书记宣布的为准!好了,我还要吃山药搅团呢!”

  钱虎第一个鼓掌,可是没有人附和钱虎。

  钱虎也不管这些,鼓了一阵掌的他掉头就走了。社员们见马书记进了庄门,便三三两两的散去了。

  进屋后,钱风兰又给马玉炳盛了半碗搅团。

  马玉炳边吃边说:“看来真让你给说准了,大家不热烈呀!”

  “不热烈的原因在第二组,要让这些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去卖酿皮子赚钱、做生意,难哪!”

  “说难也不难,关键在引导。你说得对,干部先带头卖,让他们跟着看。他们见干部把钱赚了,进腰包了,他们会动心的。”

  正说着,钱虎手提着包进来了。他说:“马书记,衣书记,我先走一步,先到油建公司,后和大队抽调的人一块儿上省里。”

  衣环球忙下炕说:“这么着急干啥?有气的风匣不是三咔哒!”

  “衣书记,谢谢你!真没有想到你还这样信任我。我这就走,我找我那些朋友们去。是骡子是马拉出去溜一圈你们就知道了。”

  “我们相信你!”衣环球握着钱虎的手说。

  钱虎说:“书记,别计较我的过去,请你一定相信我。我呢,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保证,以实际行动感谢书记的这份信任。我钱虎如果不能做出点成绩来,我就不是人!”……

  四

  油建公司坐落在汤山脚下一处狭长的地带里,现在的金州市,几乎三分之二的地盘都是油建公司的。20世纪70年代末期,这里只是汤县的一个镇子,一个其貌不扬的镇子,但它的地下的确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石油资源。正因为如此,国家才投资在这里建起了油建公司。由于油建公司的存在,这里的繁华程度比起汤县来是有过之无不及。一是油建公司的职工及家属约有十万人,再加上围绕油建公司为其服务的建设、金融、市政等单位又有近十万人。还有这里的工资水平高,所以其消费水平远远在汤县之上。衣环球正是瞅准了这一点,他要让这些有钱人给吕九庄的宏伟大业做点贡献。

  以大队长吕黄永为首的饮食服务队,在油建公司中心的大十字一角扎下了营盘。他们就地取材,依托油建公司一个厂矿的一面高而长的围墙,搭起了一排简易的平房。已经入冬了,为了御寒,他们把蒸酿皮子的炉子修在了住房的地上。这样二十四小时炉火不熄,既取暖又蒸面,两全其美,其乐融融。叫它小平房,是因为远看外表跟小平房差不多。可近看就没看相了。长柴泥巴抹的墙,乡里拆来的牛圈门、牛勒巴窗安在了这看没看相的墙上,像地道的农家牛圈。进到平房里头,更是寒碜得不像样子。房子的东半边是土块搭起铺上麦草的大炕(通铺),西半边是用土块码起的一个硕大的土炉子。炉子的一边是做酿皮用的大缸、大盆,还有洗酿皮用的大案板等东西。

  晚上,是女人们的世界。她们叽叽喳喳,洗的洗,蒸的蒸,到天亮时,她们就把白天卖的酿皮子全准备好了。

  白天,女人们睡觉,男人们挑着酿皮子到各个厂矿、集市去卖。

  上夜班的女人们烟熏火燎,吃苦受累,很自然就挺过来了。可上白班的男人们却经历了一番由农民向商人转变的极其艰难的过程。好在有大队长带头,开始几天他们还有点不好意思,过了几天也就少了几分羞涩多了几分气派。因为油建公司的工人们有的是钱,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呢。他们三三两两来到酿皮担跟前吃了还不算,走时还要给家里带上不少。有时三五个人就把一担子酿皮全包了。

  吕九庄的农民们第一次感到了钱是如此容易赚,第一次有了一种自豪的感觉。钱容易赚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在这之前禁止设自由市场、自由买卖,没有人敢在大工厂里摆摊设点。现在,改革的春风刚刚吹到这里,吕九庄的农民们率先到这里来做小生意,且又是地方特产酿皮子。你想想,他们的生意能不火吗?这种自豪感来自城市人对他们的那份尊敬。过去,他们到城里,人家对你是不屑一顾的样子。可今天,因为你要靠诚实、凭手艺吃饭了,况且他们也爱吃这种具有地方特色的小吃。你说,他们能不高看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兄弟吗?

  有了这种赚钱容易和自豪的感觉后,他们很卖力。按大队的规定,他们每人每天卖掉一担子酿皮子就算完成任务。一担酿皮是三十斤面,就是九十碗面皮子。一碗卖三毛钱,就是二十七块钱。百分之九十归集体,百分之十归个人。完成任务,一个人净赚两块七毛钱。两块七毛钱,这是多么诱人的一个数字啊!过去,别说一天挣这么多,就是一个月有这么多,他们也会很满足的。

  钱的力量是无穷的,挣一个想两个是人的天性,也是每一个农民的强烈欲望。没有等大队长发话,他们自发的把一担的任务增加到了两担、三担,甚至更多担。任务增加了,可卖得也是越发快了,赶到中午工人们上下班,男人们都早回来了。回到窝棚里,炕上一躺,悠然自得地抽上一支喇叭烟,再美美地睡上一觉,感觉比神仙还要快活。

  转眼之间,二十多天过去了。天虽然冷了,可大家的干劲是越来越足了。

  就在这个时候,大队支部书记衣环球来了。大家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围在了一起。

  “黄永,”衣环球问大队长,“情况怎么样,最多的挣多少?最少的是多少?”

  “最多的一天能挣四十块左右,最少的也就是二十块左右。”

  吕黄永给衣书记详细地汇报了饮食服务队的情况。队上每天的收入情况是非常可观的,比原来想象的要好得多。

  服务队共三十二个人,平均每人每天给队上上缴二百一十元,已经干了二十五天,总收入是十六万八千元。扣除面和油、醋等调料的钱,纯收入是十六万元。

  “好!好!黄永,你们干得好呀。”衣环球点燃了纸喇叭烟,狠狠地抽了一口说,“建筑维修队也干得不错,赶到过年干干的挣它二十万块。照你们这种干法,到过年挣得肯定比他们要多。……嗳,黄永呀,挣得最少的是谁呀?真是个白肋巴,一天才卖五担面。”

  吕黄永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个白肋巴就是我呀。”

  “你?”衣环球吃惊地问,“你也亲自去卖?”

  “大队长会招呼人,卖得比谁的都快。可他事儿也不少呢,要采购,要收钱,要记账的。”有人接上了话茬。

  “你的不算,黄永,你给我悠着点。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哪!”

  “铅丝厂的事怎么样?”吕黄永着急的是办工厂的事。

  “产品还是不合格。快了,快了。我今天来一来看看你们,把你们的钱收回去。二来吗,到油建公司去磨那个老师傅。”

  “还是那个老师傅?”

  “是呀。”

  “你不是去八九次了呢?不成就算了,另想别的办法。诸葛亮才被刘玄德请了三次,可他倒好,去了九次了还请不动。”

  “可这方面的技术全县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呀。黄永,这事儿,你就别管了。这是我分内的工作,别说十次,一百次,我也得去!”

  这就是衣环球的性格,这就是他的脾气,只要认准的事,十头牛也难拉回。这一点作为大队长的吕黄永是再清楚也不过的。

  五

  衣环球又来到了老师傅的家门口。这次他没有提清油、扛白面,他吸取了以往九次的教训,免得人家第十次不开门,你还得把白面扛回去、清油提回去。他抱着第十次失败的心理来找他。

  衣环球轻轻地跺跺冻麻了的双脚,用双手搓了搓冻红了的耳朵和方方正正的脸,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举起了右手,“咚咚咚”,小心翼翼地敲了三下,生怕这家的女主人像最初的几次一样,骂他个狗血喷头,轰他快走。

  但是,父老乡亲们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去呢。他如果没有请回师傅,怎么面对这些好人呢?为了办这个厂,大队的老老少少,蹲街台卖酿皮子,十冬腊月的泥墙搞维修,有些人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点积蓄全拿出来了。

  这些日子里,铅丝厂的工人们(实际上是刚放下农具的农民)在衣环球的指挥下,搞规划,搞设计,没黑没白地修建厂房,搬运机器,东拼西凑地筹集资金。如今,几十万元的机器设备就躺在他们亲手建成的厂房里,可是没有人会用它,谁也不敢摁那个红色的电钮,生怕一指头摁下去,那几十万元就会泡汤了似的。你看人家县城的工厂,大老远就能听到轰轰隆隆的机器声。那些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们、姑娘们身穿工作服坐在那里,只要手指轻轻地那么动上一动,想让哪台机器停下来,那台机器就得乖乖地停下来,想让哪台机器干活,那台机器不得不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多神气,多牛气啊!我衣环球也要让大队的小伙们、姑娘们神气一回。城里人是人,我们庄稼人也是人,不缺手,不缺胳膊,不缺心眼,为什么不能和他们比?……

  想到这里,衣环球哆哆嗦嗦的手伸直了,又一次响亮地敲了三下。

  “谁呀?”老师傅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铁门传了出来。

  衣环球像在做贼似的应了一声:“是我。”

  “你是谁?”

  “是我,我姓衣,是从吕九庄来的。”

  老师傅打开了门,见又是这个不屈不挠的衣环球,心里一沉:“你怎么又来了?”

  老师傅心想,看来这个小伙子是盯紧我了,不出马是不行了。其实,上次衣环球走后,老师傅的心就活络了,他想这个人再来,他一定去。说实在话,他早就喜欢上这人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股子劲吗?

  这扇顽固的门,终于朝衣环球打开了。他刚刚迈进门,老师傅的老伴从卫生间出来了,仍阴个脸,也是那句老话:“怎么又是你?”

  衣环球忙赔着笑脸说:“给你添麻烦了。”

  老师傅不耐烦地朝老伴摆摆手:“快去,忙你的去。”

  这位退休老师傅出山后,和衣环球一起,带领大队的小伙子们熬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终于生产出了第一批合格的产品。

  望着自己和大伙儿生产出来的合格产品,衣环球高兴极了。

  他说:“大家赶紧好好睡一觉,等明天我们到外贸公司送货。后天我们加把劲再干。”说完,衣环球就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工人们为他们的厂长盖上了大衣,让他睡吧,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觉了。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和外贸公司商量好出口到伊拉克的铅丝,那边突然提出不要货了。

  “什么?”衣环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把捏湿了的电话机话筒往耳朵上靠了又靠。这回他听清楚了,电话那头的钱虎说,人家确确实实不要吕九庄铅丝厂的货了。

  他不甘心会是这么一个消息,冲着话筒大声说:“钱虎!半月前他们还一个劲儿催货,我们的产品质量也刚刚通过鉴定,完全合格,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衣书记。”钱虎也心情沉重地说,“都怪我,不怪人家外贸公司,因为伊拉克和伊朗打起仗来了……”

  衣环球惊愕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六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恶名传千里。不到半月时间,全大队就沸沸扬扬起来,衣环球把厂子办倒灶了,大家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又打水漂了。

  在几百户社员聚集在一起的村子里,一条弯弯曲曲的塘土路从一个大庄门前穿过。大庄门前,就是大队重要消息发布的地方。

  这天晌午,社员们三五成群地端着饭碗,领着孙子,抽着喇叭烟……

  “你们知道吗?衣环球的厂子倒灶了。”

  “一百九十万哪,让衣环球丢到冰眼里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那钱可是社员们的血汗钱哪!”

  “这也不能怪他,听说外国打仗了。”

  “他打他的仗,跟我们什么相干,我只心疼钱!”

  “败家子!败家子哪!……”

  厂子办砸了,本来怪不上衣环球。可不仅社员们不三不四地说长道短,连衣环球本人也感到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不敢从大庄门路过,而是悄悄地绕到大庄门的后边,穿过一片冬麦田,偷偷摸摸地回家、进厂。他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要想堂堂正正的有个人样的从大庄门前经过,就必须想方设法让厂子活起来,把钱赚回来。

  早上七点钟,他又一次躲过社员们,早早来到了厂子里。他想,自己是一厂之长,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绝不能让工人们从他的言行上看出这个厂子真的黄了。要让他们从厂长的身上看到,这个厂子还有希望。悔不该当初只凭外贸公司一句包销的话,就上马这个厂子,如今还有没有退路?还有什么办法可想?退路是有的,办法也可以想出来。国外不行,在国内找销路!

  他在会上说:“国际市场因为伊拉克和伊朗打仗销出不去,那我们就想办法在国内销……”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哪里知道国内因为大量压缩基建项目,铅丝的需求量也是很小很小的。

  衣环球接着说:“今天开会的目的,就是要走出去,上新疆,下四川,走广州,到长春,哪怕走遍全国,也要把产品卖出去!”

  工人们在厂长的影响下,情绪很高,纷纷要求离家出去为厂子解忧,到外地去卖铅丝。

  为大家送行时,他花自己的钱弄来了一只羊买来了一瓶酒,和业务员们吃了一顿。他深情地端起杯子说:“来,弟兄们,为你们凯旋而归干杯!谁要是为我们的厂子卖掉铅丝,谁就是全大队的功臣。我衣环球代表全大队社员群众谢谢大家!”

  在衣环球为大家鞠躬时,大家都站起来扶住了厂长,他们说:“厂长,你放心,做不成买卖,我们就不回来!

  面对送行时心情极为沉重的厂长,大家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登上了破旧的长途汽车……

  春节过完不久,公社变成了乡,大队变成了村。可派出去跑业务的工人们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衣环球看着厂门口刚刚换上的牌子,看着上面写着的“吕九庄村铅丝厂”几个字发呆,难道这个厂子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衣厂长!钱虎来电报了,四川要我们的货,三百吨呢!”有人说。

  衣环球几乎是抢过电报来的,那上面赫然写着:速发货三百吨,货到付款。这消息像一支兴奋剂,全厂顿时一片欢腾。

  衣环球带人采购原料,组织生产,联系车皮,把三百吨货发到了四川。之后,他又迅速派出了两支人马扩大销售。可是,一个月过去了,销售量仍然保留在钱虎订的这三百吨上。原因是,国内铅丝市场已接近饱和,别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村办企业,就是国有企业的产品想重新赢得市场也是很困难的。即使你大量降价也是白搭,人家就是不相信你这个村办企业。反过来说,你一个小厂,能降得起价吗?

  这些天,衣环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天天到村口去看去等,可是每天都是急急忙忙地出去,忧心忡忡地回来。长途汽车颠簸着在滚滚灰尘中过来,又在尘土飞扬中消失。他的业务员们连一个也没有回来,越是着急,他们越是一个也没有出现,仿佛突然失踪了一样……

  衣环球急坏了,早上一巴眼,晚上十多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月下来,体重由一百三十斤降到了一百斤,整个儿掉下去了三十斤肉哪!

  吕黄永回来了,他几乎跑遍了东三省,一吨合同也未签成。他是悄悄地进的村,偷偷把老婆叫出来,要了几个钱,抹了两把眼泪,掉头就上了内蒙。临走时对老婆说:“别说我回来过,订不出去货,我不好意思见厂长。”

  江南方面的钱虎也回来了,他在外呆了两个多月,差旅费全都花完了,也是一吨货也没有订出去,也是不好意思回家来。没钱吃饭、住店,硬着头皮回到了县城。面对回村的汽车,他没敢上去,自己出去这么多的日子,哪怕再订上一吨货也好给厂长有个交代。他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因为几天没吃没喝,过度劳累便摔倒在了街上,碰得头破血流。多亏交警把他救起送进了医院,根据口袋里工作证上的厂名把电话打到了村上。衣环球听到消息,含着热泪把住了两天院的钱虎接了回来。

  与此同时,发往四川的三百吨铅丝全部退回,原因是四川南部发特大洪水,厂家已停产,无资金付款。

  厂子就这样完了,衣环球也累趴下了。躺了没个把小时,他又爬起来,他不服这个输。他走亲串邻、东凑西拼地借了一笔钱,就立即召集大家来开会。首先他把借来的钱分发给了外聘的十几个技术人员,好言好语地说:“虽然厂子完了,可你们对我们的帮助我们永远也不能忘记,这是给你们的工资,你们先拿着,等以后厂子有希望了,再请你们来。”

  送走外聘人员后,接着开会。他留下了二十多个有技术的人,什么会开拖拉机的、会修理的、会砸桶的,五花八门,干啥的都有。其余人员全部打发出去干活,什么修路、包工盖房等,啥活都干,只要能糊住口……

  饮食服务队的人又在村长吕黄永的带领下奔向了油建公司……

  会刚开完,债主就围了上来,说啥的都有。有的人一扑一展地想打人。

  衣环球说:“请各位先回去,厂子虽然黄了,可我们又有新的门路,请相信我,赶明年,我们保证一定还清你们的钱……”

  衣环球说的新门路是制管项目。铅丝厂倒闭之后,他利用半年的时间考察、调研,最后下决心再上一个新项目。

  说上就上,好在衣环球的人缘极好,号召力极强,再加上有县委副书记马玉炳的大力支持,在动员集资办厂的支委会上,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人们都说愿意跟着他干,只要他看准了的。有人说,咱吕九庄从来没有什么工业,铅丝厂虽然黄了但不能怪你衣环球。你敢哪里跌倒了在哪里爬起来,就这一点我们村就有希望!还有人说,你说吧,需要多少钱?我们大家凑,不够的到银行贷款!

  衣环球感动极了,铅丝厂黄了,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过一句不是,现在要上制管厂,我干不出个样子来,就不是衣环球!

  卖掉了旧机器,收回了三十万元,村民们集资了三万多元,衣环球又借了两万多,在县委马副书记的关照下,到银行贷款五十多万元,还是不够。

  大家眼望着衣环球,怎么办?

  衣环球挥了一下手说有办法!

  什么办法呢?到设备厂家去磨,先交一半钱,另一半产品出来挣钱了再交清。

  厂家很热情,生产副厂长问带了多少钱?

  衣环球说,五十八万。

  “才五十八万?还差整三十万元呢!”副厂长说,“差个一万两万的还好说,这差这么多,弄不成!弄不成!”

  磨了三天没有结果,衣环球没有灰心。他这人做事历来这样,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来了,就不空手回去。国营厂是大锅饭,别说你个三十万二十万的,欠个百十万,也是常有的事,为什么偏偏对我们这么严?

  第四天晚上,衣环球敲开了这家企业副厂长的家门。

  副厂长被衣环球这种执著得近乎玩命的精神感动了,佩服了,相信了,他说:“支援农民兄弟办厂是我们应尽的责任,这事,咱们定了!”

  第二天和这家厂家签了合同,先交五十八万块钱把设备拉走,欠款半年内还上。就这样衣环球把机器拉进了厂门。

  机器是安好了,可这管子咋个造法,谁也不懂。请退休工人来,人家不放心,一个翻过船的村办工厂,谁能保证不再第二次出事呢?请不来技术人员就送工人出去培训,可求爷爷告奶奶,没有一家愿意培训你。卖挂面的见不得挑白灰的,教会了你,抢了我们生意咋办?跑了十几家厂,终于联系好了一家厂,衣环球亲自带队学习,可他们只能隔着窗户看,此外就是让他们打扫院子、搞卫生。这样下去,说啥也学不到技术,衣环球就去找厂长交涉。厂长说:“不让你们进厂是为了你们的安全,到里面让电打了怎么办?”

  结果是给人家打扫了几天卫生,连车间的门都没有进去过。

  通过关系找到了河西一家厂,人家提了三个苛刻的条件:一是你们的原料要无条件的低价供应我们;二是我们的销路不好时,你们要负责;三是你们厂的产品售价不能高过我们。第一第三条还能勉强答应,可第二条能答应吗?不答应,那好,你请便。

  回到厂里衣环球发话了,哪里都不去学了,我们自己在实践中学。有没有把握?他不知道。他想,不管有没有,先开机再说。

  在诸葛亮会上,衣环球说:“铅丝厂办砸了,对不起父老乡亲们,这第二次又这么艰难,到处学技术学不来,我宣布,谁愿意回家里去我负责送回去,愿意跟我干的留下来!我本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有信心,有决心。”

  大家纷纷说:“厂长我们跟上你干到底了!”

  “那好,”衣环球说,“你们能这样,也给了我信心。给大家一小时时间,到家里拿干粮、铺盖来!”

  一小时不到,大家全来了。

  衣环球说:“我们豁出去了,三天内吃住在这。不拿出合格产品来不罢休。渴了就喝凉水,饿了就啃烙锅盔,困了就去睡觉。每个机器边的墙上挂一个水桶,哪台机器出问题就敲水桶,听到水桶响,拉掉电闸。鬼子来了!我们要找毛病。”

  衣环球话音刚落,大家就各就各位开动了机器……

  一天一夜过去了,铁桶响过了多少次也记不清了,铁桶一响大家就停车围住了“鬼子”,共同找毛病。毛病找到了:定尺不齐、焊缝不直、断续焊接。为什么会出现焊接不牢的现象呢?是因为高频离设备太远,感应力达不到,把设备拉近后毛病解决了。为什么会出现断续焊接呢?衣环球和工人们仔细研究、分析可能是齿轮牙有问题,卸开齿轮,果然问题就出在齿轮上,有两三个齿掉了,转到没齿的地方就咯噔响一下,这个地方就焊不上。把牙补上,打磨好,这问题也解决了。

  高频焊管应是圆的,可出来的产品是椭圆形的。怎么办?吕黄永想起十公里外有家车磨铣刨厂,就派人去借来了卡尺、量具等仪器。一量整整差4微米,绝对的不合格产品,合格产品的误差允许在1.5微米以内。

  经过认真分析,才知道是轧辊本身有问题。衣环球和几个身强力壮的工人扛着一百斤重的轧辊去厂家退掉货,又去冶金机械厂买回了合格的轧辊,安装好一试,合格产品终于出来了。这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十点多钟了。

  衣环球和工人们高兴得停下机器拥抱着、跳着,就像一群小孩子一样。

  蹦够了,衣环球说:“回家休息!好好休息一天再干。”

  工人们说:“不休息,接着干。”

  衣环球说:“不行,先休息一晚上,明早接着干。”

  七

  冬天的长春市,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十度,钱虎和两名业务员下车没顾上休息一下,就背着几十公斤的样品走进了一家大企业。

  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吼道:“你们是干啥的?快走开!快走开!”把他们推出来。

  没过几分钟,他们又闯了进去,这回是打定主意了,你推咱也不出来,可是,又让人家轰了出来。

  在寒冷的马路牙子上,钱虎给业务员们鼓气说:“这次一定要记住,他不听我们介绍完产品就是不出来。”

  业务员都说:“要去你去,我们不去了。”

  “去就去!”钱虎第三次闯进了办公室。

  人家还是板着面孔:“你这人咋搞的,赶也赶不走?还让不让我们办公了?”和前两次不同的是没有推推搡搡。

  钱虎诚恳地说:“我就是来请你们看样订货的,合格了算你的,不合格算我的,先用后给钱。”

  钱虎不屈不挠、忍辱负重、锲而不舍的劲头把国营老大哥打动了。他们认真查验了管料,订了五十吨的货。

  从此,钱虎彻底打通了这家大企业,五十吨之后是一百吨、三百吨,直到三千吨。从此吕九庄的制管厂彻底打开了销路。

  当年实现产值一百七十万元,利润三十五万元。

  1986年,衣环球以制管厂为起点发展起来的环球集团产值达到了五十多个亿,利税达到了八亿元。

  在全国乡镇企业排行榜中,环球名列前茅。

  为了表彰钱虎为制管厂做出的贡献,衣环球把他任命为吕九庄第十一家厂的厂长。钱虎也确实是个能人,在他的协助下,衣环球领导的村办企业滚雪球一样迅速发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