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刹那的华丽血族之红樱传说艾可乐超级战士黄易世界两侧苏童悲惨世界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玄幻 > 西出玉门 > 第123章 关内.江斩

    黑石城里,稍微有点家底和地位的人家,孩子到了周岁时,除抓周之外,还要想方设法,找个签家人来测签——请不到签老太太那种人物,也用不到无字天签那么高级,只测个黄符纸签,就心满意足了。

    江斩周岁时,江家上下严阵以待,都迫不及待地想看抓周和测签结果——这娃长得好,见过的人都说,将来会有大出息。

    哪知抓周抓了把剑,江父老大不高兴:自己是管账的,算是“从文”,希望儿子能接自己的班,安安稳稳雨不淋日不晒地过日子,不喜欢动不动就舞刀弄剑的,太粗鄙。

    不过还是压伏住脾气,等着看测签结果,那才是重头戏。

    测签的人叫老签,其实不算老,三四十岁,在签家混得高不成低不就,就如同江家也只是羽林卫中的泛泛一支。

    测签结果出来,是朱砂符字,鬼画符一样,普通人看不懂,得靠签手来解,但看老签吭哧吭哧,一脸为难,江父心先冷了大半,剩下的小半热望支撑着他追问:“怎么说啊?”

    老签吞吞吐吐:“这是个龙居凤下的像,而且是个下下签。令郎吧……可能这辈子,都得听女人的使唤……”

    明白了,用词已经相当委婉了,其实说不好听点,就是为女人所累。

    江父脸色垮下来,借口去看账要加班,连当晚的周岁酒都没喝。

    那之后,大概是因为心理作用,一直不怎么喜欢江斩,且越来越不喜欢——江父觉得男人就该高大威猛,有男子气概,哪知江斩长得偏中性,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尤其是小时候,雌雄莫辩的,很多头一次见到的人都问,这是小公子还是小千金啊?

    性子也有点阴柔,跟同龄的孩子打架被欺负了,很少倔强地怼回去,惯会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法,比如撒图钉啊,灌胶水啊——在江父眼里,都是不光明磊落的龌龊法子,每次发现了,必下重手惩罚,三天不放饭或者罚跪一夜那都是轻的,谁劝也不听。

    江父的名言是:三岁看老,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现在就敢伤人,以后不得杀人啊?不狠心把他的坏毛病给拗了,将来迟早糟糕,没准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江父没能看到这样的“将来”:他负责的黄金矿山账务出了问题,连带得全家遭受灭顶之灾,老迈不能工作的,都被送上了死路,剩下还有些利用价值的,则被送去了黄金矿山,男的进矿,女的做营妓。

    新人进矿山要排队登记,江斩穿得破破烂烂,排在一堆五大三粗的人中间,只到人家的腰背高,那些腰背都粗壮厚实,挡得他连呼吸都不顺畅,金羽卫凶神恶煞,翻看他们的行李,搜刮走任何一点还值钱的什物,安排他们摁手印画押,最后奉送一枚黄金矿山的火烙印。

    连打火烙印都要看运气:运气好的,烙在小腿上,运气不好的,烧红的烙铁直接就摁你脸上了。

    末了,江斩被分进一个大帐,地方不大,却晒场晒萝卜干一样挤了五六十号人,都是男人,分了三类:老的、小的、壮的。

    老的发落齿摇,最小的只八九岁,这两类人都营养不良,脱衣服睡觉时,胸前两排森森肋骨似乎都要破皮而出,壮实的反而气色好,一身皮油光水亮的。

    后来江斩才发现,矿上的伙食其实不差,那些老的小的饿成那样,都是伙食被人抢了——关内素来弱肉强食,黄金矿山只不过是窥豹一斑罢了。

    当晚,火烙疤又痒又痛,江斩睡不着,听到帐里几个男人在说荤话,说到兴头处,嘎嘎大笑,像野鸭子亮嗓一样难听。

    他们在谈论一个前几天被送进来的小姑娘,说是长得很漂亮,分进女帐了,好多贼眼都瞄上了她,琢磨着哪天在矿道里下手——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那小姑娘进矿道第一天,人就没了。

    那几个男人一通惋惜,猜说一定是哪批猴急的先下手了,手上没个轻重,把人玩死了之后,偷偷埋了。

    江斩在黑暗中圆睁着眼睛。

    他从小就被灌输:黑石城是关内最安全也最具法纪的地方,黑石城之外,处处污秽凶险,什么灭绝人伦的事都有,他也曾偷偷翻阅过一些禁书,为书中人物的遭遇恶心气闷的同时,庆幸着自己的出身还算不赖。

    只是没想到,人生的起伏那么快,甚至不如书:书里还会有因果、铺垫、转折,生活却是刚硬的直来直去,而且从不把你当主角来捧。

    现在,换他到了一个比书里还龌龊的地方了。

    平时烦的那些事儿,练字、背书,还有所谓的各项排名,忽然就完全不重要了,怎么活下去、怎么保护自己,才是最切实的。

    他永远睡在帐篷最靠近大门的地方,方便有异动时夺路而逃;从不一个人走偏僻的小道,害怕会遭遇突然袭击;偷偷从矿上的垃圾堆里捡来废弃的小铁片,磨得尖利,以便应付一切可能遇到的危险……

    但有一天放工之后,还是被两个男人逼到了绝路。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青芝从矿道的暗影里冲了出来,手持一根磨尖的钢筋,狠狠插进其中一个人的胸膛。

    在江斩心目中,青芝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

    她住在只有地老鼠和蝙蝠栖息的矿道里,居然没把自己饿得面黄肌肉——她住的地方有干馍、咸肉,甚至卤酱。

    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血流得哗哗的,居然没掉眼泪,反而皱着眉头指挥他,怎么把那两个杂碎的尸体给处理了。

    她其实不是仗义救人,因为事情了了之后,她拿手指点着他说:“做人要知恩图报懂不懂?以后,外头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你记得带进来给我,不然,我迟早找你算账。”

    完全是痞子流氓的口吻,但江斩心甘情愿听她驱使,有什么好东西,也恨不得第一时间拿给她。

    他知道自己不受父亲喜欢,是因为周岁时测的那张黄符字签,也知道老签说他“这辈子都得听女人的使唤”——他也曾一度反感这样的命运,现在却忽然觉得,如果那个女人就是青芝的话,听她的使唤也不错。

    但让他沮丧的是,他在青芝面前,简直一无是处。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青芝总嘲他是“风吹就倒”,连他教她写字认字,她都要老气横秋地说他:“这学了有用吗,难怪你要受欺负,我告诉你啊,以我的经验,干什么都要靠刀和拳头讲话。”

    江斩无从争辩:她在外头流浪、打群架、装死吓唬人的时候,他还在家里读书写字或者被罚跪饿肚子,她是天空飞的搏鹰,他是窝里斗食吃的鸡仔,当然只能听她耳提面命。

    没关系,他继续对她好就是了,有她在,黄金矿山都不那么面目可憎了,他甚至对她讲过自己的设想:很多年之后,他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头,还揣着馅饼,颤巍巍地给她送进来。

    青芝说:“呸,你有没有点出息?七老八十了还想着挖矿,我告诉你,我虽然住在矿道里,但我绝不会困在这儿——我一直画地图,这山腹里,哪条道通往哪儿,我每晚都要带着小金蝎去试,连金羽卫都没我对这山熟悉,我迟早找到道儿出去的,你以为我天天在里头干坐着等饭吃呢?人得有大志向你懂吗?”

    江斩愣愣的:“你的大志向就是逃出黄金矿山吗?”

    青芝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是,我要做关内最有权势的人,那些得罪过我的、打过我的、卖过我的,我要他们以后都跪在我面前求我——你放心,你教过我的,苟富贵,无相忘,等我逃出去了,混得有模有样之后,我会来把你接出去过好日子的。”

    江斩敏锐地嗅出了一丝危险的信号:“你不带我一起逃吗?”

    青芝上下打量了他一回,然后撸起袖子,在他面前攥胳膊展示肌肉:其实她瘦巴巴的,胳膊细得没什么肉。

    一边展示一边说:“你就算了吧,逃出去肯定很难的,金羽卫说不定还会放狗追,那时候我顾自己都来不及了,哪有空管你啊——你就老实待在这儿,我这人说话算数,一定来接你的。”

    江斩沉默了一下,头一次违逆她的意思:“青芝,我可以练的,我能教会你写字,你也可以教会我打架啊,到时候大家一起跑,真遇到什么情况,我还能帮你挡一阵子。”

    他了解青芝,她是个功利主义者:你有用、有本事,她自然会趋近、拉拢,你一团废物的话,凑上去投靠她也不要,顶多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发达了之后拉你一把。

    青芝将信将疑看他:“是吗?就你这小身板行吗?这样吧,你能连做五十个单手俯卧撑、五十个倒挂的仰卧起坐再说吧。”

    江斩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体力,早起、晚睡,身体这玩意儿,像铁,要靠一点一点的打击锤炼,从没肉到长肉,再到肌肉越来越紧实,从一拳出去轻飘飘的,到拳头上带了几十斤的力道。

    青芝开始教他功夫,她很聪明,虽然没拜过师,但打架打得多,单打独斗、以一对多,甚至群殴,经验一套套的信手拈来,还教他蝙蝠功,是夜里无聊,看倒挂的蝙蝠争斗时摸索出来的——江斩始终没能学会她这套所谓的“独门武功”,因为他不习惯倒吊,那种脑子充血缺氧的感觉太难受了,所以只能羡慕地看她没事人样倒挂在高处,手上还能施展个一招半式……

    有一天,青芝探路探进了金爷洞,回来之后,整个人都怪怪的,托着腮傻傻地笑,又颠三倒四说了好多话,譬如“我就知道我这个人很特别的”、“江斩,你跟我混,这条路是选对了”。

    江斩再三追问,她才语焉不详地透露说,自己已经找到出黄金矿山的法子了。

    然后,江斩第一次听到有关巨蛇、金池、涎珠。

    他觉得这法子不保险:“青芝,虽然那人的信上这么写了,但万一是假的呢?你就一点都不怀疑?如果涎珠中途失效,金池水会烧人,人被烧死在里头怎么办啊?”

    青芝说:“我又不傻,那个盐水化涎珠的法子,我会先试试的。”

    第二天半夜,江斩偷溜出大帐,背了一桶盐水,跟着青芝一起进了金爷脸。

    推开喉板,经过白骨森森的祭祀坑,结绳下了崖口,第一次看到了成堆的狗头金,也看到巨大但行动迟滞的金爷。

    江斩趴在金池边,用特意加长的铁笊篱在池水里捞了好一阵子,捞出好几颗金色的涎珠,顾忌着不能多用,掐破其中一颗,倒了些涎液进到背进来的桶水里。

    青芝从腰间系的布袋里抓出两只蝙蝠。

    一只直接扔进了金池,那蝙蝠在池水里扑腾了一会,周身冒哧拉的白烟,很快就沉了下去。

    另一只,沉进桶水里浸了会,同样被扔进了金池,那蝙蝠也同样在池水里扑腾,皮毛和翅膀都被池水浸湿,扑腾得分外费力,一路挣扎着上了岸,在池边因为身体的湿冷而瑟瑟发抖。

    青芝对江斩说:“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吧,不收拾也没关系,反正有了这些狗头金,什么都能买到。明晚,同样的时间,咱们还在这里碰头。”

    和青芝分开之后,江斩回大帐,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神思恍惚却又极度兴奋。

    他忽然折向,小心避开高处值哨的金羽卫,爬上高高的山头,远眺魂魄山门。

    黑暗中,借着地火的光,能隐约看到魂人与魄人相拥相抱的轮廓。

    当年,江家在地牢里等来了最后的宣判,江父当场昏厥了过去,牢头在边上幸灾乐祸,说:“你们江家这是遭大难了啊,这跟灭满门也没什么区别了吧。”

    是啊,小孩子都知道,魂魄山门,收魂葬魄,进去了就出不来,判入黄金矿山,等于是被判了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割下最后一刀的凌迟。

    大帐里的那些矿工,同他初进时相比,已经换血过半了:有病死的、夭折的、老死的、塌矿时被砸死的——从前他最奢侈的愿望,也不过是能活得久一些,老来都可以给青芝送吃的。

    从来没想到过,黄金矿山,会给他开生门。

    不是,是青芝给他开了生门。

    黄金矿山都没能收了他们的尸骨,这世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江斩喃喃说了句:“青芝,咱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