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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戏明 > 弘治二十一年(七)

    严嵩一行人小半个月后全都回来了,带来了许多珍贵的一手资料。他们既然能自愿跟过来,做起事起来自然也卖力,给王守文省了不少事。

    他们这些青年进士的到来,也令整个广东的读书人陷入一种莫名的兴奋之中:朝廷派这么多新科进士过来,是不是要拉拔他们一把了?

    要知道整个广东每三年也就出八十五个解额,哪怕广东这边学风不如江浙一带鼎盛,想要从这么多考生之中杀出重围还是很不容易的,更别提再去考进士了。

    那简直是每轮科举也不会出几个啊!

    也就江南那边的科举大省才会不觉得稀罕,不然以王守文这走到哪都能带着一群青年进士的能耐,绝对能让当地读书人欢欣鼓舞。

    大伙出去走一遭,不少人都有些灰头土脸,显见是路是真的不太好走。只不过他们精神状态都很不错,围坐在茶楼里跟王守文汇报自己的收获。

    这段时间王守文已经择用了几个帮手,都是本地人,且各有才能。

    比如有个叫老刘的,才三十多岁,是个少白头,所以年纪轻轻就荣获老刘这么称呼。他也不恼,谁喊他都乐呵呵地应,仿佛听到自己名字前缀了个“老”字还挺得意。

    老刘算个广东万事通,能从口音听出别人来自哪个县并且掌握好几十种广东话,他说这人是某县东边的,那就绝对不是某县西边的,稀罕得很。

    王守文很是钦佩,因为甭管哪种广东话说快了他都听不明白,更别提仔细去分辨它们!

    老刘却谦虚地说他们这边许多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大抵就像是浙江人能分辨你说的是绍兴话还是杭州话似的。

    还有个书手叫张必书,听说他爹是个赌鬼,他娘生他的时候他爹还在赌钱,气得他娘给他起名叫“必输”,取的是“逢赌必输”,后来觉得输字给孩子当名字不太好,就改成“书”字了。

    自他出生以后,他爹还真是逢赌必输,欠下一屁股赌债,气得回来拿媳妇孩儿撒气,后来有次因为换不上钱被人打狠了,腿都断了,没钱治,回家躺了半年就一命呜呼。

    祸根没了,族中叔伯可怜张必书孤儿寡母日子艰难,不时凑钱接济一二,日子可比他爹在世时好过多了。

    张必书还读了几年书,他别的没学多少,却练就了一个难得的长处:字写得又快又清晰。

    别小看这一长处,以前连城里的老爷们都爱找他去江西那边抄邸报哩!别的抄书活计他也接,且接过很多,凡是有紧急的活儿许多人都会想到他。

    旁人抄三天三夜才能抄完的内容,他一天就能交货,不找他找谁?

    在书手这一亩三分地,张必书算是已经闯出点名堂来了。

    至于老刘和张必书他们这些能人为什么愿意来给王守文干活,当然不是因为王守文给的工钱格外多,而是他们也是爱吃的老饕,他们有天结伴出门觅食时路过王守文家,王守文正在蒸名扬紫禁城的阁老饼。

    老刘两人闻着那味就走不动了,厚着脸皮进去毛遂自荐,自卖自夸了半天说可以帮王守文干活,能不能给他们匀两个饼子。

    王守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自是开开心心地邀他们一起尝尝自己从老丘那儿学会做的阁老饼,并且狠狠吹嘘了老丘一通。

    怎么说丘濬都是他们广东的解元,张必书他们还是听说过这位阁老的,只是没想过这位著作等身的阁老居然还会蒸饼!

    看来真正有能耐的人做什么事都很优秀!

    远在琼山看人修路的丘濬绝对没想到,王守文把他的阁老饼带到了广州,并且经由万事通老刘的嘴迅速传遍整个广州城老饕界!

    始作俑者王小文表示这事和他没关系,他是无辜的,他只能写信给老丘意思意思地道个歉!

    王守文给亲朋好友们挨个写完信,自己回头重读了其中几封,赫然发现有不少都是先诉衷肠再提需求,从头到尾都非常不要脸。

    这下他明白为什么看到朱厚照的信时为什么始终心怀警惕了,敢情是他王小文以己度人了。

    唉,谁会想到,真的会有人光诉衷肠不提需求,感觉这样的信根本不完整!

    王守文把信挨份封装完毕,毫无心理负担地把自己疑心朱厚照变成黑心老板的事抛诸脑后。

    他记得自己以前曾到过广东,跟着当地老饕享受过广东的特色早茶。品茶吃点心的时候那位老饕还和他回想当年,说是现在的早茶大多不行了,大都是工业化生产的半成品,要找一档人工现做的早茶可不容易,要没有他带着他们绝对吃不着!

    现在好了,完全没有工业化,到处都是纯手工现做!

    王守文起初只是和老刘他们搞老饕聚会的时候建议茶楼老板看能不能推出早茶模式,结果老刘他们这群老饕纷纷拍手叫好,其中有个家中产业众多的人还当场决定要新开一家能喝早茶的茶楼,方便他们平时以茶会友。

    ……得知此人江湖人称“黄半街”,周围半条街的店铺都是他的,王守文不免又羡慕嫉妒恨起来。

    看来广东自古都不缺包租公包租婆啊!

    黄半街让王守文来给他们开早市的茶楼起个名字并题个字,润笔费管够的那种!

    都是食友聚会,王守文便也没有拒绝黄半街的请托,思量片刻便给黄半街题了“养吾堂”三个字。

    黄半街坦然承认自己文化程度不高、穷得只有半条街,笑呵呵地追问道:“不知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以后我也好跟旁人说道说道!”

    王守文笑道:“这用的是苏东坡的赋文,‘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黄东家若能汇聚天下名点供我等择用,不正合东坡之意吗?”

    苏东坡和广东还是很有缘的,在老饕们心里的地位更是不低,黄半街听后马上拍着自己大腿叫好:“妙!妙!妙!起得妙啊!就叫养吾堂!等开业了我一定请大家敞开肚皮吃。”

    既然聊到了苏东坡,众人不免又提起苏轼写的“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其实他们当地人的说法是“一啖荔支三把火”,意思是咱吃多了荔枝容易上火,千万别贪嘴多吃!

    有东坡铁粉开始辩证思维:“怎么就是东坡先生听错了呢?会不会是我们自己错念诗念成了‘一啖荔枝三把火’流传下来的?”

    王守文听了这个讨论觉得很有意思,开始给食友们提出一个亘古难题:请问世上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这场聚会散场时大家都有点恍惚,主要是先鸡派和先蛋派吵得有点懵,吵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该站哪派好了。

    王守文优哉游哉地踱步回到家,突然非常想吃西红柿炒蛋。

    可惜著名观赏植物西红柿还没来到大明,他只能先来个豆角炒蛋解解馋。

    豆角这东西在田地边种一茬能吃足两个月,所以不算什么稀罕东西。豆角炒蛋也是极简单的菜,无非是把豆角切成小粒炒至青熟,再把搅拌好的鸡蛋液倒进去煎至两面金黄,一份老少咸宜的豆角炒蛋就做好了,简单又下饭!

    昔娘口味本就挺清淡,晚上尝了这个口感清爽的豆角炒蛋也觉很不错。

    王守文吃饱喝足才跟昔娘说起自己准备赶在冬天之前多出去走走的事。

    过了中秋,天气就该转冷了,哪怕广东这边气温不会太低,冬天应当还是不太适合出远门的,他自己受得了旁人也受不了。

    所以他得先趁着年前这段时间出去踩踩点,明年开春正式开始全省巡考。

    以前他总说别人当了提学不肯出去巡考着实不像样,现在可不能成为自己当初指指点点的那种人!

    昔娘知道王守文有公务在身,不可能上哪都带着她。

    何况她也有许多事要忙,不仅是家里家外这些事,还要完成五品诰命夫人的各种社交。

    像她这样二十出头就成了诰命夫人的情况在京师那种大官遍地走的地界都不多,在广东这边更是基本没有,不知多少人羡慕她的好运气。

    有阁老女儿、状元妻子、五品宜人这些身份在,她也是能做许多事的,比如王守文在江南发起过的那些绣娘、织娘比赛,由她来做完全没有问题。

    昔娘笑着说道:“你只管去就是了,记得带上生哥,家里有我和菱姐姐就好。”

    王守文道:“我要是发现好玩的地方就趁着休沐日带你去玩!”

    夫妻俩其乐融融地商量好了接下来各自要做的事,第二天王守文便带着人浩浩荡荡出门去,同行的人还真不少,除了老刘和张必书他们这些新聘来的当地人才,还有严嵩他们这些老朋友,队伍看上去十分浩大。

    暗中跟随的锦衣卫都忍不住犯嘀咕:路上真要碰上山贼,谁打劫谁还不一定!

    有老刘这个万事通当向导,王守文一路上走得十分顺畅,就是老刘时不时领着他直奔当地美食,然后就是吃吃喝喝又一天。

    这天王守文在某处县学歇脚时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省,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本写下这样一句话——

    王慎辞啊王慎辞,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与此同时,人在琼山的丘濬听着儿子给他念的信,终于得知阁老饼名扬广州城的事。

    在京师把阁老饼弄得人人皆知就算了,来到广东又把这玩意拿出来广而告之!

    这小子到底要祸害他的名声到什么时候!

    无独有偶,远在京师的朱厚照也收到了王守文的来信,不过日期已经是挺久之前的了,哪怕走的是最快的送信渠道,也花光了大半个月才抵达京师。

    朱厚照收到信便高兴不已,拉着太子妃陪他一起读信不说,又跑出去跟人进行新一轮的换信活动。到晚上他们去张皇后那边用饭时,朱厚照嘴里已经开始说上了奇奇怪怪的广东话:“食咩吖?今晚食咩啊?”

    朱祐樘:???

    朱厚照就给他们展现自己高超的言语天赋,现场给他们来了个广东话教学,这可是王守文在信里注好音的,而且有广东本地人认证过,绝对错不了!

    唯一的问题可能是王守文的广东话不标准,当地人的官话又不标准,即使经过本地人验证确认,上头标注的读音也不一定准确!

    不过朱厚照一点都不在意这点小事,咩吖咩吖学得特别欢。

    从某些方面来说(比如脸皮厚永远不害臊),他们师徒俩还是很相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