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智斗缪娟(纪缓缓)一百个人的十年冯骥才平面狗乙一第四个K马里奥·普佐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推理 > 新参者 > 第五章 西饼店的店员

    1

    “无花果蜜饯和樱桃蛋挞各三个,一共一千七百二十五元。”美雪将装有糕点的盒子递给柜台外的顾客。

    一位三十出头的女顾客将准备好的两千元放到收银台上。美雪接过,从收银机中取出零钱,与小票一起递给对方。

    “谢谢。”

    顾客离开后,美雪看向收银机旁的手机确认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就到七点了。七点是卡特罗西饼店的打烊时间。

    美雪弯下腰,开始整理玻璃柜中所剩不多的蛋糕。这时店门开了,一位顾客走了进来。美雪边直起腰边说了声“欢迎光临”,脸上随即自然地浮现出微笑。那是一位常来的女顾客。

    来人也露出微笑,表情和以前一样和蔼可亲。她眯着眼睛,微笑着看向美雪。美雪上次听她说自己已年过四十,但她的皮肤和体形都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

    “晚上好,还能买吗?”那人问道。

    “当然可以。”

    “一个邻居今天送了我一盒人形烧,我本来不打算买的,但走到附近,还是想吃……”她俯身看向玻璃柜。也许是因为留着短发,她每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轻盈,“和式点心不是不好吃,但我工作告一段落后还是想吃块蛋糕。这是我努力工作的动力。”

    “您做什么工作?”

    “你觉得呢?”

    “这……”

    见美雪歪着脑袋,那人调皮地闭上一只眼。

    “是在家能做的工作。副业。”

    “是这样啊。”美雪只能随声附和,她不明白副业指什么。

    “真为难啊。我想买点果冻类的蛋糕。不是有种百香果和杏仁豆腐一起做的吗?”那人看着玻璃柜说道。

    “啊……今天已经卖完了,对不起。”

    “最近太热了,大家都想吃点凉东西啊。那我该怎么办呢……”

    这时,那人的手提包中传出手机铃声。她皱起眉,取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一脸疑惑地接了电话。

    “喂……啊,什么啊,为什么用公用电话呢……哎呀,那可不得了。啊,稍等。”她拿着手机,不好意思地抬起手,对美雪说:“对不起,今天还是不买了。明天见。”

    “嗯,请便。”

    那人边说“对不起”边走出西饼店。从店里能看见她打着电话离开的样子。

    美雪呼出一口气,这时中西礼子从里面的咖啡厅走了过来。

    “美雪,辛苦了。剩下的我来收拾。”

    “没关系,我做吧。”

    “不要硬撑着,累坏了吧?”

    “一点都不累。最近好像有了体力。”

    “那就好。”中西礼子苦笑过后又严肃起来,“刚才的顾客什么都没买啊。”

    “她要买的蛋糕卖光了。”

    “是吗?她今天来得真晚,平常都六点左右来。那你收拾一下玻璃柜就回去吧。”

    “好。”

    美雪在玻璃柜后弯下腰。看见剩下的泡芙,她忍不住偷笑起来。健一不喜欢甜食,唯独非常喜欢泡芙。卡特罗西饼店允许店员将剩下的蛋糕带回家,只是严禁分给家人以外的人。因为如果店员们都这么做,收到蛋糕的人便不会花钱买了。

    对了,那人也喜欢泡芙。美雪又想起刚才的女顾客。就像中西礼子所说,她平常都是六点左右来,在玻璃柜中选好喜欢的蛋糕后,便会在店里的小咖啡厅喝着红茶慢慢品尝。美雪在工作的空当看向她时,总会不可思议地与她目光相对。每当这时,那人总是微微一笑。那是一张充满包容的温柔笑脸。

    美雪几乎对她一无所知。两个月前,她第一次出现在店里,此后每两三天便来一次。中西礼子猜测,她或许非常喜欢卡特罗西饼店的蛋糕。

    副业是指什么呢?美雪心想,等她再来喝茶时,应该多打听一下她的情况。

    2

    清濑弘毅低着头,不停拧紧固定钢筋的螺栓。汗水流进了眼睛,T恤也已湿透。他用搭在头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继续干活。如果不尽快完成舞台布置,就无法正式开始排练。剧团其他成员也在汗流浃背地做道具、改衣服。因为是小剧团,演员们要负责所有杂务。

    当他将手伸向箱子里的螺栓时,放在后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有些生气地拿出手机,看到屏幕后就更生气了。他不想接,因为他不想跟对方说话。

    但对方应该也不想跟他说话。既然打来电话,应该是有要紧事。他并不情愿,但还是按下了通话按钮。

    “是我。”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知道。什么事?我现在忙着呢。”

    “我觉得警察会联系你。我就想说这个。”

    “警察?我又没做什么。”

    “不,是峰子。”

    弘毅一时间没什么感觉。最近他都没听过这个名字,自己也没提起过。“妈妈怎么了?”

    直弘沉默了。弘毅叫了一声“爸”。

    “听说死了。”

    “啊?”

    “今早刑警来找我了,说昨晚发现了她的遗体。”

    弘毅倒吸了一口气,不出声了。母亲的样子浮现在他脑海中,爽朗地笑着。在记忆中,母亲依然年轻而充满活力。

    “你在听吗?”直弘问道。

    “怎么回事?”弘毅说道,“为什么妈妈会……事故吗?”

    “不是。刑警说很可能是他杀。”

    弘毅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他感到血液沸腾,体温上升。“是谁?”他问道。

    “还不清楚,调查才刚开始,所以我这里也来了警察。”

    “在哪里被杀的?妈妈当时在哪里?”

    “好像在她自己的住处。”

    “住处?在哪里?”

    “日本桥。”

    “日本桥?”

    “刑警说在小传马町。她好像在那里租了单间公寓。”

    那不就在我家附近吗?弘毅心想。他住在浅草桥,从那里到小传马町,直线距离也就一公里多。弘毅心中涌出疑问:她为什么会住在那里?母亲被杀的消息让他过于震惊,他没有丝毫真实感。

    “你知道什么吗?”

    “什么?”

    “就是有没有线索。”

    “我怎么会有?我们都没联系过。”

    他听见直弘叹了口气。“也是。”

    “我该怎么做?”

    “不是这个问题。我只是觉得警察会找你,所以先跟你说一声。刑警问我你的地址了。”

    “我知道了。”

    “就这事。”

    “爸……”

    “什么?”

    “葬礼怎么办?”

    直弘再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答道:“这不是我们该考虑的。”

    “果然如此。”

    “关于葬礼,我不打算插嘴。要是他们有什么要求,我倒是可以做。”

    他好像是说,要是峰子的娘家人跟他商量葬礼的事,他会承担费用。弘毅想说“这本就是你应该做的”,但没说出口。

    挂断电话,弘毅依然呆立着。他脑中一片混乱,完全无法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弘毅,怎么了?”

    听到有人喊他,弘毅回神望去,是剧团的团长筱塚。

    “我妈……据说被杀了。”

    筱塚吓得往后一仰。“什么?”

    “听说被杀了……在单间公寓里。”说完,弘毅蹲下了身子。

    大约一个小时后,警察联系到了弘毅。当时他正在默默干活。伙伴们都让他回去,但他坚持留了下来。他认为不能因个人原因误工,而且早回去也没用,倒不如在这里活动身体,让自己停止思考。

    给他打电话的是警视厅的一个姓上杉的刑警。上杉希望能尽快见面,双方约在弘毅排练场附近的一个家庭餐厅。

    在餐厅里等他的是两个穿西装的男人,都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刑警,年长的是上杉。说完宽慰的话,上杉开始问弘毅最后一次见峰子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前年年底。”弘毅回答。

    “前年?那么久没见了?”上杉瞪大眼睛。

    “您没听我父亲说起我的事情吗?”

    “只听说你大学没毕业就离家出走了。”

    “那就是在前年年底。此后我就再没见过我母亲。”

    “也没打过电话?”上杉投来怀疑的目光。

    为什么这些中年男人一看到年轻人,就连敬语也不用呢?弘毅这样想着,也盯着对方。

    “我是由于任性离家出走的。”

    “你母亲也没打电话给你?”

    “离家出走后,我买了新手机,号码也换了,没告诉父母。”

    “但你父亲知道你的号码。”

    “他派人调查了我的住处,还挨个儿调查小剧团。大概半年前,忽然有个陌生男人来找我,说有件很重要的事,让我跟父亲联系,我便给他打了电话。”

    “重要的事?”

    弘毅看着刑警,叹了口气。“就是我父母离婚。我有点吃惊,但现在中年人离婚也屡见不鲜,而且我也不想管他们。我又没资格发牢骚,但他们好像觉得离婚这件事要是不告诉儿子不好。”

    “他们怎么解释离婚的原因?”

    弘毅摇摇头。“也没怎么解释。我父亲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母亲也不喜欢待在家里。我倒觉得这对两人都好。”

    “哦?原来她不喜欢待在家里。”刑警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弘毅看着他说道:“为什么这么问?他们离婚和案件有关吗?”

    刑警慌忙摆摆手。“一切都还不清楚。你以前知道你母亲住在哪里吗?”

    “我刚听说。没想到那么近。”

    “就是这一点可疑。这仅仅是偶然吗?据我们调查,你母亲在两个月前搬到了现在的房子。她有没有可能是在知道你的住处后才搬到这里?”

    “不可能。父亲也不会把我的住处告诉她。”

    “嗯,你父亲说没告诉她。”

    “那就仅仅是偶然吧。”

    “是吗?”上杉依然一脸疑惑。

    两个刑警又问起峰子的朋友圈和兴趣爱好。弘毅将知道的和盘托出,但并不觉得这些信息对破案有用。刑警们也是表情暧昧。

    弘毅问及母亲被害的情况,两个刑警几乎没有回答,只是坚称现在什么都不清楚。但从他们的语气中可以听出,这不是一起单纯的入室抢劫杀人案。

    “最后一个问题,”上杉竖起食指,“昨天晚上六点到八点之间你在哪里?”

    弘毅感觉眼角竖了起来。“你们是在问我的不在场证明?”

    “我们对所有相关的人都要问这个问题,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弘毅咬了咬嘴唇,说道:“我在排练场。你们可以问剧团的任何人。”

    “哦,那就好。”刑警若无其事地回答。

    晚上八点刚过,弘毅回到家中。他原本是应该在练习场继续布置舞台,但筱塚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让他回家,他只好照做。

    透过窗户,他看见房间里亮着灯,亚美好像已经回来了。他打开门,亚美一脸高兴地回过头,说道:“咦,回来得真早啊!”她在看电视。

    弘毅道出母亲的事情,亚美的表情很快凝重起来。

    “对了,今天老板还说起这事。”她皱起眉头。

    “什么?”

    “说昨晚有很多警车开过。小传马町离我们店不远,但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会……”她悲伤地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刑警只告诉我她被杀了。”

    “那怎么办?阿弘,你得去参加葬礼吧?”

    “要是有人联系我就去。但会有人联系我吗?”

    弘毅完全不知道母亲在离婚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也不想知道。自己选择离家出走,过喜欢的生活,母亲也有同样的权利,他这样认为。而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连自己的事情都快顾不过来了。

    他躺在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亚美也一样,在他旁边翻来覆去。他一直睁着眼睛,当眼睛适应黑暗后,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天花板上的花纹。

    他是在看歌剧时认识青山亚美的,当时他们座位挨着。亚美比他大一岁,老家在福岛,怀揣当设计师的梦想来到东京,边打工边上职业学校。

    这套房子原本是亚美租的,后来弘毅住了进来。

    弘毅开始喜欢戏剧是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他偶然在一个小剧场看了他现在所属剧团的戏,从此坚信这就是自己终生的事业。此后他就不怎么去大学了,总到剧团里来。筱塚也对他说:“你身上有种特殊的东西。”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他决定退学。这自然遭到了父亲直弘的强烈反对,母亲峰子也不赞成。

    “你要是坚持退学就退吧。但我不会给你任何资助,以后你就靠自己吧。”

    “我知道。”他说完便站起来,回房间收拾行李。

    “找到落脚的地方告诉我啊。”峰子追上要离家出走的弘毅,小声说道。

    他摇了摇头。“我不会跟你们联系的,手机号也会换新的。”

    “可是……”

    “峰子!”屋里传来直弘的声音,“别理那种家伙!”

    峰子露出悲伤又为难的表情。弘毅扭头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母亲被杀了,已经不在世上了。无论怎么想,弘毅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觉得像是电视剧里的情节。

    3

    第二天早晨,弘毅和去打工的亚美一起走出家门。亚美在一家位于堀留町的咖啡馆打工,与小传马町近在咫尺。

    弘毅骑上以前亚美一个人骑的自行车,让她坐在后座上。以前他在东京站地下的便当店打工时,也经常这样骑车载亚美,现在因为话剧即将公演,他便没有打工。

    他们来到江户大道,朝西南行进,小传马町就在前方。不到十分钟,两人就到了小传马町路口。弘毅停下来,换亚美骑车。

    “我今天晚上有课。”她说着踩住脚蹬。这意味着她今天会晚些回来。

    弘毅点点头。“我知道了。”

    亚美沿人形町大道离开了。这里银行很多,因为日本银行总行就在附近。一个区域内,每家银行至少会有一家分行。

    目送亚美离开后,弘毅环顾周围,发现了一家便利店,便走了过去。店里没有顾客。一个年轻店员正往货架上放三明治和饭团等商品。

    “对不起,请问……”弘毅招呼道,“前天晚上附近发生了凶杀案,您知道在哪里吗?”

    染着黄褐色头发的店员爱答不理地摇摇头。“不知道。那时我不在。”

    “啊……是吗?对不起。”

    弘毅鞠了一躬,走出便利店。他忘了这种店是轮班的,早晨和晚上的店员不同。

    弘毅又去附近的很多店打听,却连知道凶杀案的人都找不到。而且得知他不是顾客时,那些店员都一脸不耐烦,好像被他打扰了工作。但他还是在一家文具店打听到了有意义的线索。

    “你是说一个女人被杀的案件吧?就在那边的公寓。”秃头店主指着远处说道,“刑警也来我家了,问我看没看到可疑的人。好像是晚上九点左右吧。我说那时我们早就打烊了,不可能看到什么人。”

    “您知道是几号房间吗?”

    “那就不知道了。你跟案子有关?”

    “我和被害人有点关系……”

    “那真是可怜。”店主严肃起来。

    离开文具店,他走到店主所说的公寓前。那是一幢乳白色长方形建筑,看起来很新,应该刚建成没几年。

    母亲为什么会搬到这里?弘毅想道。她的娘家在横滨,弘毅一直以为她离婚后回了横滨,完全没想到她会一个人在这里生活。

    但他又觉得母亲做得出这种事。她一直想从家务中解脱出来,与外界接触。

    峰子大学时专攻英语,曾梦想当翻译家,甚至打算毕业后去英国留学。但意外的怀孕打乱了一切。当然,她知道孩子的父亲是清濑直弘。直弘三十出头就开办公司,事业很成功。

    得知峰子怀孕,直弘决定跟她结婚。峰子接受了他的求婚,周围也没人反对。现在说的奉子成婚在当时大概已很常见。

    但峰子好像并不十分愿意结婚,至少弘毅这么认为。

    上初中时,他听到母亲在电话中对一个老同学说:“我也想踏进社会,你知道吗?我才三十七岁,一想到还要继续这样生活,我就心烦。你多好啊,能一直工作。我当时要是没怀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可能都不会跟那个人结婚。当时怀孕真是太失算了,可我也不能把孩子打掉。抚养和教育孩子也很有价值,但只有这个也不行啊。我又不是为了做母亲而活的。要是整天相夫教子,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啊。”

    那次怀孕是失算——这句话像刺一样扎进了弘毅的心。

    弘毅原本认为只有父亲不重视家庭,从未怀疑过母亲对自己的爱。母亲不仅按时做饭,在各方面对弘毅都照顾得很细致。虽然有时也发牢骚,但弘毅一直觉得那是母亲为自己好。

    但在扮演母亲这个角色的同时,她心中暗藏不满。这已经不是一两天的问题了。从她怀孕,也就是给予弘毅生命时,问题就开始了。

    从那以后,弘毅尽量不让母亲照顾自己。他不想让母亲觉得自己毁了她的人生。

    当然,现在弘毅的想法已稍有转变。他并不认为母亲不爱他。母亲在电话里说的话只不过是一时的牢骚,谁都会有想抱怨的时候。但她肯定想重新来过。为此,她也许有必要在离婚后到市中心独自生活,而不是回娘家。

    可为什么在这里?弘毅抬头看看公寓,百思不得其解。他并不清楚母亲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她为何选择日本桥。

    他在公寓前站了片刻,看到从里面走出三个男人。其中一人令他非常吃惊,是父亲直弘。

    直弘也看到了弘毅,停下脚步。“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直弘厉声问道。

    “爸爸,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配合警察调查,刚看了峰子的住处。”

    “是您儿子?”穿西装的男人问直弘,好像是刑警。“谁告诉你是在这里的?”

    “我在附近打听到的。昨天也有刑警来找我,但没告诉我地点。”

    “哦。”刑警点点头,转向直弘,“没必要让您儿子看住处吧?”

    “没有必要。这家伙应该有两年没有和峰子说过话了。”

    “那就好。清濑先生,能麻烦您一起来吗?”

    “知道了。”

    刑警们完全忽视弘毅,仿佛在说他们懒得理会无法提供信息的人。直弘与他们一同离开,途中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说道:“你在这里晃来晃去会妨碍调查的,赶快去排戏吧。”

    弘毅瞪了一眼父亲。“不用你管!”

    直弘没有回答,跟着刑警走了。弘毅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后面响起一个声音:“对不起……”

    弘毅回过头,只见一个穿黑色T恤、外罩蓝色衬衫的人正从公寓里走出。此人肤色较深,棱角分明。

    “我正巧听到你们说话,你是三井女士的儿子吧?”

    “是的,您是哪位?”

    “这是我的证件。”他从后裤兜里拿出警察手册,上面写着“加贺”,隶属日本桥警察局刑事科。

    “你是想看现场才来的?”

    “是的,这里离我家也不远。”

    “不远?恕我冒昧,请问你住在哪里?”

    “浅草桥。”

    “啊,那可真不远。步行来的?”

    “不是,同居的女朋友在这边打工,我们一起骑车来的。”

    “这样啊。”加贺略加思索后看着弘毅,“你要看现场吗?”

    弘毅眨了眨眼睛。“可以吗?”

    “今天是我负责保护现场。”加贺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钥匙。

    峰子的住处在四楼,面积大概二十平方米,里面有单人床、电脑桌、书架、沙发和桌子。房间很整洁,但难以否认这里非常狭窄。住惯宽敞房子的母亲竟能忍受这样的地方,弘毅不由得心生感慨。

    “我母亲是怎么被杀的?”弘毅站在玄关脱鞋处问道。

    “发现遗体的是三井峰子女士的一个女性朋友。她们约好一起吃饭。她来找三井女士,按门铃后没有动静,打开门之后发现三井女士趴在地上。一开始还以为是脑中风,却发现脖子上有勒痕,便马上报了警。”加贺不看记事本,流畅地说出事情经过。让弘毅感到意外的是,他和昨天的两个刑警不同,并不掩饰案情。

    “那个女性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弘毅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是大学时代的朋友,做翻译工作。三井女士离婚后给她帮忙。”

    “原来是这样……”

    母亲差点就要实现夙愿了。看来母亲离婚后并未失去对生活的希望。想到这里,弘毅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她想在这个房间里踏出作为翻译家的第一步。弘毅又环视四周,注意到角落里放着报刊架,上面摆着明显和峰子无关的东西——育儿杂志。弘毅在电视广告中见过。

    “怎么了?”加贺问道。

    “我在想为什么房间里会有那种杂志。”弘毅指着报刊架。

    加贺戴着手套拿起杂志。“的确是啊。”

    “我母亲不会又怀孕了吧?”

    “目前没听说。”加贺一脸认真地回答,接着将杂志放进报刊架,“对了,据说三井峰子女士是在大约两个月前搬来的,此前她住在朋友租住的房子里,在蒲田一带。”

    “这样啊。”

    “还有,据发现遗体的目击者说,三井女士是突然搬到小传马町的。她问过原因,三井女士回答说是inspiration。”

    “inspiration……”

    “你能想到什么吗?关于三井女士选择这里的原因。”

    “这个……我也很吃惊,没想到我们住得这么近。”

    “你住在浅草桥和这有关吗?”

    “昨天一个刑警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我觉得无关。”弘毅当即否定,“母亲不可能知道我住在浅草桥。我认为这仅仅是偶然。”

    “是吗?”

    “母亲搬到这里和案件有关吗?”

    “现在还不好说。但所有与本案有关的人都不知道三井女士为什么选择这里,这一点让我觉得蹊跷。”

    “你们也去我外公外婆家打听了吧?”

    “应该有人去了,没得到有用的信息。”

    弘毅不太理解加贺的意思。

    “可以了吗?”加贺问道,像在问弘毅看过现场是否了却了心愿。

    “可以了。”

    弘毅走出房间,加贺也走了出来,锁上门。

    “呃……刑警先生。”

    加贺转过棱角分明的脸,看着弘毅:“什么事?”

    “母亲不是会与人结仇的人。死者的家属往往都会这么说,但我母亲真的不是那样的人。”

    加贺脸上浮现出微笑,眼神却十分犀利,甚至让弘毅心头一颤。

    “但你这两年对自己的母亲一无所知,不是吗?”

    “嗯……”

    见弘毅语塞,加贺收回了严肃的目光。“你刚才的话,我会作为参考。但那些不与人结仇的人也会被杀害,这也是事实。不管怎样,我们一定会抓住凶手。我保证。”

    弘毅不知加贺有什么根据能如此断言,但这番话让他觉得安心。他向加贺鞠了一躬,说道:“那就拜托您了。”

    4

    案件发生已经五天了。弘毅完全不知道调查进展如何。警察自不必说,父亲也没跟他联系。

    唯一联系他的是舅舅。昨晚他打电话告诉弘毅,终于可以运回遗体举行葬礼了,但他也不清楚案件进展。

    “她到底是怎样生活的,我们也不知道。如果她选择的生活方式能够开启新的人生,我们也不能太干涉。”舅舅似乎在为自己辩解。他对离婚后独自生活的妹妹并未给予太多照顾。

    就在这时,加贺来到了排练场。排练正好告一段落,弘毅和加贺并排坐在走廊里的旧长凳上。

    “你们演员真厉害。母亲都那样了,你还能坚持排练。”加贺感叹。

    “我也想不出还能做什么。我打算明天回横滨,帮着准备守灵和葬礼。”弘毅盯着加贺,“案件进展怎样?查出什么了?”

    “查出不少了。比如案发当天三井峰子女士的行动已经明了。”加贺不紧不慢地说,“但三井女士有个异常举动。”

    “什么?”

    “三井峰子女士被害前,在电脑里留下了一封没写完的邮件。”加贺打开记事本,“是这样写的:在那个广场上抚摩了小狗的头,这时又遇见了小舟町的钟表店老板。我们互相笑着说:‘真巧啊。’”

    “然后呢?”

    “调查结果很有意思。三井女士抚摩的不是真正的狗,而是铜像。”

    “铜像?”

    “你知道水天宫吧?保佑生育和顺产的神社。”

    “听说过。”

    “那里有母子犬铜像,据说摸摸小狗的头就能得到神的保佑。从邮件内容看,三井峰子女士经常去那里。”

    “母亲去那里……”

    “三井女士的房间里还放着育儿杂志。我猜她身边可能有孕妇,而且与她关系相当亲密,否则她也不会每天参拜。但不管我怎么调查,都找不到这样的人。我问过您父亲,他也没有线索。”

    “我也没有。”弘毅回答,“我说过很多次,我和母亲已有两年没见了,也没交流过。”

    “果然如此。”加贺遗憾地点点头。

    “问问邮件的收件人,应该能打听到什么吧?”

    “我自然问了。对方是三井女士离婚时请的律师。律师知道三井女士每天都出去散步,但不知道她是去水天宫。不知道为什么,三井女士在邮件中用了‘广场’这个词,故意隐瞒了实情。所以律师也不清楚三井女士身边是否有孕妇。”

    “这……真奇怪。”弘毅这才开始后悔,身为人子,却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做什么。

    “我再查查,百忙之中打扰了。”加贺站起身来。

    第二天,弘毅来到母亲在横滨的娘家,帮忙做守灵的准备。

    进行过司法解剖的峰子的遗体放在棺材中,已经恢复原状,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围巾,应该是为了掩饰绞杀的痕迹。

    弘毅总感觉无法面对母亲的亲戚。他觉得自己对独居的母亲不管不问,多少也有责任。亲戚们没有指责他,反而还安慰他。只是他们好像都不喜欢直弘。

    没人能提供有用的线索。对于峰子的近况,大家都一无所知。弘毅告诉大家,峰子周围好像有孕妇,但同样没人知道。

    晚上要有人留在灵堂,于是弘毅决定留下,主要负责不让香火灭掉。实际上,有种和蚊香一样的旋涡状线香能够持续一晚不灭。

    大家离开后,弘毅一个人进入灵堂。他坐在折叠椅上,看着灵台上的遗像。母亲正对着自己微笑。这好像是她和朋友旅行时拍的照片。

    一种莫名的感情忽然涌上心头。他感到眼眶湿润了。奇怪的是,看到母亲的遗体,他仍不能相信母亲的死,现在看着遗像,他却第一次真切地感到这是事实。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调整了呼吸,拿出手机。是亚美打来的。

    “正好,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他告诉亚美,自己今晚住在这里。

    “这样啊,别累坏了身体。”

    “没关系。你那里有什么不对劲吗?”

    “有。今天有个刑警来店里,说是姓加贺。”

    弘毅不由自主握紧了手机。“去了黑茶屋?”那是亚美打工的咖啡馆。

    “嗯。问了一些奇怪的问题。”

    “问了什么?”

    “他问妈妈……你妈妈有没有来过店里。”

    “妈妈?”弘毅惊讶地说道,“那个刑警怎么想的?那怎么可能?妈妈又不知道我的住处,也不可能知道我跟你住在一起。”

    “可他一个劲地问,让我看照片,还向老板确认。”

    “然后呢?”

    “老板也说没印象,他这才死心离开。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下次见到他我问问。还有什么奇怪的吗?”

    “别的就没有了。”

    “明天葬礼结束我就回去。”挂断电话后,弘毅感到纳闷,将视线转向灵台上的遗像。

    母亲的微笑里多了几分神秘。

    5

    多亏舅舅的主持,葬礼按计划顺利进行,参加的人数也基本和预想一致,所以在预定时间内就结束了。

    出殡之后,弘毅与大家一起前往火葬场。然而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是加贺。或许是怕别人议论,他系了一条黑色领带。

    “抱歉,追到这里来。有件事我想尽早告诉你。”他低头致意。

    离火化结束还有一些时间,加贺应该也是看准这一时机才来的。弘毅猜测,他此行肯定是因为有非常重要的事。

    两人走出火葬场。屋外有一个精致的庭院,里面设有长凳。他们在那里坐了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知道三井峰子女士搬到小传马町的原因了。”加贺开口说道,“已经无法向她确认,但我的判断应该没错。”

    “什么原因?”

    “你认识藤原真智子吗?汉字是这么写的。”他打开记事本递给弘毅。

    “好像听说过……”

    “藤原女士是三井峰子女士大学时代的朋友。三井女士没离婚时,她去过你家几次。”

    “啊……”弘毅点点头,“是那个阿姨吧。有位女士偶尔会来我家,母亲叫她真真。”

    “就是她。”加贺点点头,“我查了三井女士的邮箱,发现跟她有电子邮件往来的人并不多,平常她大多用手机发邮件。于是我调查她的电子邮件的收件人,只有一人始终无法取得联系,就是藤原女士。她现在因为丈夫工作的关系住在西雅图。今早我终于打通了她的电话。藤原女士不知道发生此案,也没有关于凶手的线索,但她知道三井女士搬到小传马町的原因。”

    “什么原因?”

    “这个嘛,果然是因为你。”

    “我?”

    “藤原女士今年三月去了西雅图。之前她在日本桥散步时,偶然看见了一个熟人,就是你。”加贺盯着弘毅,“你骑车带着一个女孩。途中,你让女孩下了车,然后又骑车离开了。藤原女士没办法,就跟在女孩后面,看到女孩走进一家还没开始营业的咖啡馆。她将这件事告诉了三井女士,因为她知道三井女士一直在找你。三井女士随即搬到了小传马町。我想她是为了找你才搬来的。”

    弘毅心里很乱。他完全不知道母亲一直在找自己,但仔细想想,这也理所当然。对于已经离婚的她,弘毅是唯一的家人。“但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她应该知道亚美打工的地方,问一下亚美就知道了。”

    “我想三井女士最初是这样打算的。但见到你女朋友后,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什么意思?”

    “藤原女士去了美国后,跟三井女士有过几次邮件往来。她说自己也是通过邮件得知三井女士搬到小传马町的。她以为你们母子马上就能重逢,但三井女士在之后发来的邮件中却说要暂时躲在远处守护你们。藤原女士觉得可能有内情,便没有追问。”

    弘毅拨开额发,问道:“为什么呢?”

    “据藤原女士说,三井女士虽然没向亚美小姐介绍自己,却频繁地去亚美小姐打工的地方。她在邮件中还说,每周都去好几次,怕人家会烦呢。”

    “也就是说她去过黑茶屋。昨晚我听亚美说了,真是奇怪。您应该已经听亚美说过了,我母亲绝没去过黑茶屋。”

    “好像是这样。那她发给藤原女士的邮件该如何解释?如果事实如此,就意味着她撒了谎。”

    “为什么撒这样的谎……”弘毅皱起眉头。他越发糊涂了。

    加贺看着他微笑起来。“实际上她没有说谎。她的确经常去你女朋友打工的地方,这是事实。”

    “但亚美说那绝不可能……”

    “准确地说,”加贺继续说道,“是她眼中你女朋友工作的店。”

    面对一脸纳闷的弘毅,加贺从上衣内兜里取出一张复印纸,上面画着一幅简单的地图。弘毅看出是小传马町路口一带。

    “这是什么?”

    “藤原女士看见你之后,就将青山亚美小姐打工的咖啡馆地点告诉了三井女士。但当时她是这么说的:从小传马町路口往人形町方向走,会看到一个路口的左侧有一家三协银行,从那里往左转,银行旁边有一家咖啡馆,弘毅的女朋友就在那家店打工。听到这个说明,你会怎么想?”

    “不会怎么想啊。不是挺准确吗?”弘毅脑中浮现出那一带的情形,描述没错。

    “在当时的确没错。”

    “什么意思?”

    “藤原女士看到你是在三月初。大概两周后,三井女士第一次到小传马町。她按藤原女士的描述朝人形町走,却犯了一个重大错误。藤原女士说的三协银行是在堀留町路口,然而在隔着一条街的大传马町路口,有一家三协大都银行。你也知道,这是由三协银行和大都银行合并而成的。两家银行合并就在藤原女士见到你之后。明白了吧?那时在大传马町路口的还是大都银行,但因为两家银行合并,当三井女士去时,那里已经变成了三协大都银行。这样,弄错也是很正常的事。三井女士就在那里拐弯了。”

    “但应该可以发现啊,要是那个银行旁没有咖啡馆……”弘毅看着加贺一脸无奈的样子,不禁大吃一惊,“莫非……”

    “正是。”加贺说道,“大传马町的那家银行旁边也有一家店。严格来说,那不是咖啡馆,而是西饼店,但里面有个喝咖啡的地方。这样一来,如果三井女士误认为你女朋友在这家店工作,也就不奇怪了。”

    “我母亲一直去那家店吗?”

    “我去那家店确认了。那家店叫卡特罗。我把三井女士的照片给女店员看,店员说她的确来过很多次。可见,三井女士一直认为那个店员是你的女朋友。”

    弘毅咬着嘴唇,摇摇头。

    “她这是干什么?两个多月。跟店员说说话不就知道了……”

    “她不是说了吗?她想在远处守护。我想她是在看到那个店员之后,觉得不能让对方产生剧烈的情绪波动。她肯定是想过一段时间平静下来再去自我介绍。”

    “她为什么那么想?”

    “你去那家店看看就会明白。去那家店,看看那个店员。三井女士搬到小传马町后,每天应该都过得很快乐。她完全沉浸在默默守望的愉悦中了。”

    弘毅完全不理解加贺的意思。见他不解,加贺重复道:“你去了就知道。”

    6

    还有十五分钟就打烊时,健一出现了。他西装革履。

    “客户就在附近,我跟公司联系过了,说我可以直接回家,就想和你一起回去。”

    “那你喝点咖啡等我吧。”美雪说道。

    健一“嗯”了一声,走到咖啡厅。中西礼子上前招呼,她也认识健一。

    健一一直非常疼爱美雪,尤其是最近,他变得更加温柔了,应该是担心美雪的身体。

    美雪将手放到肚子上。她怀孕已六个月,肚子的隆起变得明显起来。她看了一眼放在收银机旁的手机,上面系着一个小小的小狗手机链,据说可以保佑生育平安。这是那个几乎每天都来、眼神温柔的女人送的。

    “这是我在水天宫买的,祝你生一个健康的宝宝。”某天,那人这样说道,将手机链送给了她。

    她现在也不知道那人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昨天来的刑警告诉她,那人已去世了。

    刑警给她看了张照片,问她见没见过照片上的人。她吃了一惊,照片上就是那人的笑脸。不知为什么,刑警的表情非常悲伤。他又问了一些细节,比如美雪和那人说过什么,那人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美雪内心无法平静,便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了?”

    刑警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但还是回答了她,答案和美雪的不祥预感一致。那个温柔善良的女人死了,而且是被杀的。

    美雪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依然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不禁流下泪来。美雪一一回答了刑警的问题。她无法提供什么重要线索,但还是拼命回忆。

    刑警最后说了一句“我想我还会再来”,便回去了。直到最后,他都表现出一副怜悯的样子。美雪不清楚原因。

    有人来了。玻璃门打开后,一对年轻男女走了进来,看起来都是二十出头。美雪条件反射似的说了一句“欢迎光临”。

    那两人表情僵硬,女人微低着头,男人直直盯着美雪。

    美雪感到奇怪,因为他们都不看放蛋糕的玻璃柜。但她还是笑脸相迎。

    在这一瞬间,她大吃一惊。

    她对这个男人的眼睛有印象。她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但又感觉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她将视线转向收银机,盯着手机链看了一会儿,又看向那个男人。

    和那个人的眼睛一样,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