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大人只是找乐子
沈星河伸出手指,小心地不碰到方小杞的手,把牛筋索的扣解开,然后警惕地迅速后退。
这一次没有激得方小杞犯病,况且,她的手臂已被捆得痛麻,一时半会儿擡不起来,更别说打人了。
沈星河走到牢室门口,忽然回头盯着她,眼中带一点困惑:“我以前可曾见过你?”
方小杞一惊,下意识否认:“没,没有。”
他又看她一眼,没记起什么,令狱卒锁上牢门,径自离开。
方小杞感觉浑身脱力,倚着冰凉的墙慢慢坐到地上,右手手指轻轻转动着左腕的编织手环,记起六年前短暂的相逢。
那时的他与现在很不一样,身上虽带着看得见的疲惫和看不见的伤痕,总还有少年人的晴朗意气。
她来京城后才慢慢知道,沈星河是长公主府的二公子,是当今圣上的外甥。其母是文宜长公主,其父为刑部尚书,他本人不久前刚刚被提拔为官及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郎,如今他身上的寒意让人退避三舍,骨子的冷傲令人高不可攀。
他是名副其实的高官贵胄、皇亲国戚。她则是挣扎在泥泞里的奴籍贱民,是他那样的贵族不屑低头看一眼的蝼蚁。
见过,见过又能怎样?
一胖一瘦两名狱卒沿着走道慢悠悠巡逻过来,望见了沈星河的背影,胖狱卒道:“哟,咱们新上任的少卿大人干劲十足啊。”
瘦狱卒嗤笑一声:“新官上任,热乎三天!刑部都破不了的案子,他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能查出个屁!沈二公子不过是一时兴起来玩的,等着看吧,没几天二公子玩够了,就拍屁股走人了!”
旁边牢室里的方小杞倏然擡起了头。
胖狱卒记起什么:“沈少卿不是刑部尚书的儿子吗?这案子刑部破不了,转到大理寺来,沈少卿若破了,不是下他爹的面子么?”
瘦狱卒道:“可不是么?听说沈少卿在御前毛遂自荐之后,父子俩在宫门口就吵了一架!这种浑不吝的公子哥儿来了兴致,亲爹都不认!”
他抱怨道:“若不是沈少卿大半夜的不消停,咱们哥俩用得着来回溜达?找旮旯喝个小酒岂不乐哉!”
胖狱卒有些感慨:“我听人说,这位沈少卿不但会投胎,还天资聪慧。论起文来,曾是弘文馆元太傅的得意门生,同窗的几个皇子文才都比不过他。”
他咂叭着嘴巴:“论起武来,沈二公子一手好箭术出神入化,十三岁时就在京中骑射大赛压过一干武将夺得头筹,小小年纪出尽风头,听说圣上都是极赞赏的,可谓春风得意!那时人人都说他是未来国之栋梁。也不知后来怎么了……”
瘦狱卒嬉笑着接话,语气刻薄:“少年太得志,容易栽跟头!这位长公主府的沈二公子红了没两年,不就完了吗!圣上看重他的才情,特意让他进弘文馆与皇子们一起读书,结果呢……来来来,哥哥教你,干活别那么实诚,歇会抽会儿烟。”
两人停住脚,倚在方小杞那间牢室的栅栏外歇脚。
胖狱卒追问道:“沈二公进了弘文馆,然后呢?”
“然后?”瘦狱卒别在腰后的烟斗,先在栅栏上磕了磕烟锅,再往里填着烟叶碎末,“然后人家二公子只读到十四岁就犯起浑来,无论如何也不肯去了,只想在家玩耍,谁劝都不听!逼得急了,他竟离家出走整整一年,好不容易才逮回来,也还是扶不起来……”
他朝旁边狠狠啐了一口:“呸!什么国之栋梁,国之废物还差不多!”
胖狱卒端着油灯凑上前帮他点着烟:“兄弟我没听明白,他原本好好的,为何突然废了?”
瘦狱卒咂一口烟斗:“人人都捧着,可不就捧废了吗!听人说呀,他混到十八岁,什么都不肯做,他的驸马爹凭着门荫给他弄了个礼部员外郎,他还不肯去,他爹好说歹说求着他去的!不过呢,人家一年到头应卯都应不了几次!”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一股烟随着喷出口鼻:“这种游手好闲惯子的公子哥来咱们大理寺,能是真心做事吗?不过是觉得钟馗案有趣,来寻个刺激,找乐子罢了。”
瘦狱卒说得来气,拿着烟斗在空气中指点:“而且,二公子脾气还不好,听说眼眶子极高,多大的官都不放在眼里,绝不是个好相与的!”
烟雾随着他的抱怨四散:“当初二公子刚来上任时,寺卿给他分配手下,大家伙都不愿意跟着他干,也就季杨那几个原就混得不好的才愿意过去!
一锅烟草烧得差不多了,瘦狱卒把烟锅在栅栏上狠狠磕了磕:“走着瞧,二公子玩不了几天就得撂挑子!娘的,不必寒窗苦读考功名,就能当官拿俸禄,你说,这世上有公道吗?”
胖狱卒羡慕地感叹:“有个好出身就是好啊!”
瘦狱卒却“呸”了一声:“什么好出身?”
胖狱卒惊讶道:“娘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爹是刑部尚书,这还不叫好出身?!”
瘦狱卒露出猥琐的神情,压低了声音:“二公子的身世关系皇家体面,明面上不敢说,其实许多人都知道。沈二子的爹是刑部尚书不假,但是娘么……”
“咣”地一声,什么东西砸在瘦狱卒背后的木栅上。瘦狱卒吓了一跳,倏然回身,发现方才砸中木栅的是只打着补丁的麻鞋。他瞪着里面的小女囚:“大胆,干什么呢?!”
方小杞一拐一瘸走过来,捡起鞋,冷冷看着他:“方才有蚊子嗡嗡乱叫,我打蚊子呢。”
瘦狱卒感觉她在骂他,火冒三丈:“好你个臭丫头,找死是吧?!”拎起钥匙就要开牢门教训她。
“哎哎哥哥哥算了算了!莫要跟个丫头片子计较,咱们找个没人角落喝酒去!”胖狱卒拉着瘦狱卒走开。
方小杞看着两名狱卒走远,脸上的锐利消失,散成一团茫然。
沈星河沿昏暗走廊往回走,没听到背后的议论。监牢大门外传来闹哄哄的声音,有人被带来了。
他脚步一顿,深吸了一口气,眺向昏暗的前路。一个多月前,发生在马自鸣山庄中的“钟馗案”过于诡异,京中谣言四起。
皇家最忌讳神怪邪说。大昭王朝,天子脚下,从未出过这等邪案。京中人心惶惶,朝野之中甚至有人借机推波助澜,说当今世道浑浊,才会有神明下界!
这些流言冒犯了天子威严,因此,调查此案的压力超出了案件本身。
各查案部门生怕沾到身上,互相推诿,案子从京兆府转到刑部,从刑部踢到大理寺,大理寺卿只得把压力给到前任少卿头上,前任少卿接案当晚摔下马背,摔断了老腿,告假养伤。
那时候,沈星河还只是礼部司一个游手好闲的员外郎,案件与他毫无关系。圣上在朝堂大发雷霆,怒问“谁能替朕分忧”,七皇子宋明汐一脚把无辜的沈星河踹到了御前……
沈星河当场由从六品员外郎晋升为从四品上的大理寺少卿。但沈星河一点也不想谢谢宋明汐,甚至想打死他。因为跟随官职而来的,是当今圣上登基以来最邪门的一起案子。
他走马上任一个月来奔波查案,却依旧无甚进展。今晚,一把用鲜血画着同款钟馗像的折扇送到了眼前,这是打破一潭死水的石子,亦是凶犯凑到脸上的挑衅。
沈星河憋了一个月的火从胸腔蹿到眼里,理了理官袍,煞气腾腾走向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