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有面巨大的镜子,透过镜子,关城仔细地观察着千木,心中暗自沮丧。村长说得没错,千木这人戏比较多,知道得也多,的确难哄。大病之后,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的性格更加乖张,处处与他作对,几乎是报复性的。
“你是不是后悔了?”对于关城的心事,千木向来都是秒察。
关城微哂:“后悔什么?”
“后悔不听村长的话,后悔把我从远人村里放出来?”
“不后悔。”他坦诚地说,“我需要你帮我找回矰子,村长也同意我的作法。”
“同意?”千木的眸中闪过一道讥讽。
“当然。如果他不同意,你休想走出远人村,永廉绝不会让你走出医院的大门。”
村长当然还说了更严厉的话,关城觉得没必要制造仇恨,于是隐去不提,走到千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眸光暴涨,一字一字地说:“千木,我请求你配合我。为了你,为了我,为了你.妹妹。瑟族的未来就在珞珈的一念之间。”
千木试图回避他的目光,发现无处可去,声音沙哑地答道:“我可以配合,但我想知道一件事:西陵山事件后,村长和你,是怎么对待我妹妹的。”
一阵沉默。
“村长会怎么对待她,我可以想象,也能猜到。但是你——”他的语气渐渐冰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即将成为我的妹夫,如果你也参与了,那现在,就是你我决裂的时刻,也是我与整个瑟族决裂的时刻!我们何家,是不可以随便欺负的。”
“我没有参与。”关城严肃地辩解,“是我费尽口舌才把珞珈弄进了甜品店,给了她几年平静的生活。”
“呵——”千木笑了,“平静的生活?你是指你为我妹妹制造的虚假人生?”
“再怎么虚假,她还能见到这个世界,还能体会悲欢喜乐。难道你愿意她被村长永久地关在地牢里严刑审讯,生不如死?”
“我以为你可以做得更多!”千木低吼,“看来珞珈的选择是对的,关城,你不够爱她!”
“砰!”关城猛地一拍桌子,“我不够爱她?明知她是九死一生还注射了同生素?我不够爱她,替她挡了那一箭?何千木,麻烦你搞清楚最基本的事实,变心的那个人是你.妹!是她辜负了村长多年栽培的心血,是她一手毁灭了瑟族的未来!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弄成这样半死不活的,不是我,是方弘逸!珞珈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作为哥哥,作为现在唯一能影响到她的人,你有责任配合我们,纠正她的错误。”
他们的关系十分奇怪,从小就是如此: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他们也经常吵架。
“我要是不配合呢?”千木冷笑,“你就马上把我送回去,再给我一针,是吗?”
“是的。”关城凝视着他的脸,“我会。到时候珞珈也不能幸免。”
“你这是在威胁我?”
“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你不能要求更多!”关城的目光从千木气到发青的脸上移开,“我正在小心翼翼地把珞珈拉回正确的轨道。在我没有弄清她的立场之前,你不能乱说话,不能泄露关键信息,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就算我能放过你们,村长一定不会。到那时,就没有任何折衷的余地了。”说到这里,关城叹了一声,“我对你如何,对珞珈如何,你心里清楚。如果这一切都不能让你放心,都让你怀疑我有恶意——那我就太冤了。”
千木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保护珞珈,”关城淡淡地说,“除了我。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是你们家族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
“千木,请你深思。”
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珞珈说有事要见我,我给了她这个地址。”
关城一怔:“什么时候?”
“十分钟前。”
关城还没接话,就听到了门铃声。
“是千木让我过来的,”珞珈礼貌地看着前来开门的飞廉,“可以进来吗?”
飞廉双微微垂首:“请。”
玄关很长,珞珈一连走了七八步来到一个挑高六米、宽敞透亮、设计颇具古典风格的巨大客厅。天花板上吊着五层的水晶吊灯,墙上挂着巨幅油画,墙角种满了高大的绿植:巴西木、散尾葵、龟背竹、天堂鸟、孔雀竹芋……最多的还是琴叶榕,几乎占满了每一个窗边。甜品店附近有个花店,珞珈和伊湄经常去逛,这些品种她都认得。地上铺着硬木地板,正当中一张浅灰色地毯上放着一圈白色的天鹅绒沙发和一组黑色的抽象派木雕。
除了油画和木雕有些怪异之外,室内的结构令珞珈眼熟,她在伊湄表姐家见过类似的格局,只是属于不同的户型。她没想到千木和关城就在住楚田公馆,难怪那天桃花出事,关城那么快就赶到了。
中午回到甜品店上班,珞珈赶紧从工作柜里翻出一套备用服装:上身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白沙格衬衣,搭一条黑色半身裙。晚饭时两个女孩分析了一下目前的局势,认为方弘逸和关城都不可信,因为他们都想得到矰子。只有千木的态度比较中立,DNA也证明了血缘关系,珞珈决定会一会他。临走前化了个淡妆、扎了个高马尾,伊湄笑着说这套衣服穿出去一看就是个打工妹,于是拿出自己常戴的碎花真丝小方巾,一边帮她系在领口上,一边啧啧称赞:“这样好看多了嘛,至少像个空姐。”
于是珞珈就穿着这身“空姐装”来到了楚田公馆307号。她一出现在客厅,原本坐在沙发上的关城、千木同时站了起来,双双迎了上去。
珞珈利手里拎着礼品袋,利落地放到咖啡桌上:“这是两瓶‘白云间’——本地特产的白酒,入口不辣喉,喝多不上头,带来给你们尝尝。”
关城以为珞珈是来找他算账的,没想到她这么客气,还带了礼物,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当然知道白云间,这些年他一直住在鹭城很少外出,于是将酒瓶拿在手中欣赏了一番,嘴角一弯:“你太客气了,请坐。”
“您刚送了我一台直升飞机,”珞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将额前的一绺长发往耳后一划,“这点回礼不成敬意。”
关城笑了笑,没有说话。
“千木——”珞珈又说,语气十分随意,“没想到你就住在楚田公馆,我以前还来这里玩过。——住多久了?”
“嚯嚯嚯,没规矩的小丫头,”千木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摇了摇,“你可不能随便叫我千木,你得叫我‘哥哥’。”
“既然你坚持,”珞珈觉得没什么难度,“好吧,哥哥。”
“我想住得离你近一些,这里正好有空房出售,我们就搬过来了。”
珞珈溜了一眼面前并排坐着的两个男生:“你们?”
千木点头:“对,我们。”
“你俩……住在一起?”
“你哥身体欠安,需要有人照料。”关城给她倒了一杯茶,“这里正好有足够的房间,就一起搬过来了。”
“挺好的。”珞珈说。
“嗯。”
“你说——”千木晃了晃二郎腿,将寒暄引向正题,“有要紧的事情要告诉我?”
关城眸光一闪,竖起了耳朵。
“对。”珞珈清了清嗓子,“奶奶突然去世了。”
两人同时“哦”了一声。
“既然你是我亲哥,她也是你的亲奶奶,对吧?”珞珈看着千木,研究着他的反应,“所以我特地过来通知你。”
千木没有任何反应:“行,我知道了。”
“奶奶在遗嘱在说,后事从简,不开追悼会,直接火葬。如果你还想见她最后一面——”
“——不必了。”千木直截了当地说,“你要是太忙或者太伤心,余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没错没错,”关城连声附和,将一杯茶端到她手中,“飞廉会安排好一切,请放心吧。”
“主任,”茶很烫,她居然丝毫不觉,一饮而尽后说,“你认得我奶奶,是吧?”
“不熟。”
“你不是我的未婚夫吗?从小一起长大?”
关城看了一眼千木:“你的家族很大,亲戚也多。”
“那珞薇呢,她比我小几岁,天天跟我在一起,我妹妹——你应该很熟吧?”
“这不重要。”关城淡淡地说。
“嗯?”
“你跟珞薇之间无法正常交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算不上是你的妹妹,也没办法给予你亲情。”关城泰然自若地看着她,“所以珞薇跟我熟还是不熟——这不重要。但千木,是你的亲哥哥,我,是你的未婚夫。我们才是你现在最亲的亲人。”
“那么请问,我最亲的亲人隐瞒我的身世,把我扔到甜品店打工——这是一种什么亲情?”
“这样做当然有我们的理由。”
“这个理由可以告诉我吗?”
关城沉默。
珞珈的目光移向千木:“哥,你也不能说吗?”
“珞珈,不是我们不愿意告诉你真相,而是我们不了解你目前的想法。”
“我目前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想法也没有呀。”珞珈两手一摊。
“我们可以给你一个家、给你想要的亲情——只要你交出矰子。”
“我以为亲情是没有条件、也不讲回报的。”
“没错,所以我们谁都没有向你要回报。”
珞珈怔住。
“几年前,我和你哥为了保护你,都付出了大半条命的代价。珞珈,是你欠我们,不是我们欠你。”
“所以,我是瑟族人?”珞珈忽然说。
关城冷笑:“方弘逸又来找过你了?”
“你怎么知道?”
“我从没有在你面前提到过‘瑟族’二字。”
“也许是我突然回忆起来了呢?”珞珈摸了摸下巴。
关城目光一凛,看了一眼千木,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你能想起过去的事?”
“主任,既然你打算继续兜圈子,那我也奉陪到底。”珞珈伸了一个懒腰,左掌伸到脑后按住右肘,做了一个简单的拉筋姿势,“我仔细想过了,这些年你让我过着这样生活,宁愿我天天受罪也不愿说明真相。看样子你也不是那么着急要拿回矰子,更不着急做我的未婚夫。我呢,也没感受到您一星半点的爱,你我这是何苦呢?”
“……”
珞珈将身子往前凑了凑:“我想问一下,咱们瑟族解除婚约有什么手续吗?”
关城看着她,表情一僵,正要发作,门铃忽然“叮”了一声,一位戴着墨镜的青年跟着飞廉走了进来。
他看上去二十来岁,身材瘦削,姿容挺拔,很正式地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西装,看上去像是大银行的商务代表。
“啊哈!”千木急于结束珞珈与关城之间的尴尬对话,趁机岔开了话题,“千鹿,你可算回来了!珞珈,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助理千鹿。”
“你好,珞珈。”千鹿走到珞珈面前,礼貌地鞠了个一躬,“好久不见。”
“快把墨镜摘掉,”千木笑着说,“天都这么黑了还戴什么墨镜。过来,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千鹿迟疑了一下:“老大,我的左眼出了点问题。”
千木不解:“左眼?”
“请不用担心,就算没有左眼,我也能正常地为您服务。”千鹿说罢,摘下了墨镜。
他的左眼明显地凹陷了下去,露出空空的眼框。
“我的天!”千木惊道,“这只眼睛怎么没了?出车祸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大清楚。”千鹿答道,“应该是有人趁我睡觉的时候把它摘除了。”
千木皱眉,一脸遗憾:“少一只眼睛真是难看极了呢。”
“如果这样引起您的不适,”千鹿认真地说道,“我可以去装一只义眼。”
“义眼就不用了,”千木叹道,“你还是把墨镜戴上吧。”
“不用了。”珞珈忽然插口,“我送你一只吧。”
在场的男人,全都怔住了。
珞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玻璃瓶,轻轻放到咖啡桌上:“不早了,我还要去活动中心接珞薇,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