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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醒来 > 第3章 上海(一)

    1

    这显然是1941年十分寻常的上海冬天。赵前喜欢开着单位里的别克车去仙浴来澡堂的特别间洗澡,他顶喜欢被热气腾腾的感觉包围着,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天,他觉得全身的筋络骨肉是需要用热水泡一泡的。每次泡完澡他都要在躺椅上躺半天,有时候叫一壶茶水,有时候修个面剃个头。他是一个慵懒和讲究的人,大家都叫他赵公子。赵公子就一个人生活着,作为一名优雅的光棍,谁也不得罪,和谁都不远不近,管着直属行动队总务处后勤科,这让他的油水显得十分充裕。他特别喜欢听澡堂那块厚重的棉布帘子下瞎眼的评弹师傅拉三弦。有时候听着那苏州腔他会睡着。那天他在特别间的法国进口澡盆里把自己泡得很轻了,走出仙浴来澡堂的时候,他把一棵555牌香烟塞进三弦师傅的嘴里,然后用打火机给三弦师傅点着。每次离开澡堂时,给三弦师傅点烟都是他的惯例。一般情况下他们对上火后,会美美地抽上三口,然后赵前说,走了。

    这一次走了之前,赵前看到三弦师傅怀中那把陈旧的三弦有一根弦快断了。

    你的弦快断了,赵前这样说,他看了柜台里收竹筹的杨小仙一眼,她正在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翻着张恨水的《啼笑姻缘》。她面前的那只白铁皮筐里,躺满了横七竖八的竹筹。三弦师傅的嘴皮子上搭着烟,他喷出一口烟干笑了一声说,人都会死,断根弦不要太正常啊。

    那天足足提前了一个钟头,赵前和直属行动队一队队长苍广连一起去了上海火车站。赵前在这次接站任务中负责后勤,苍广连负责保卫。那天他们两个站在月台上一块被特务们辟出的空地上,远远地看着一列车头冒着白气的火车像奄奄一息的老牛一样,吭哧着进入了站台。车子停稳了,先是像燕子一样跳下的戴着墨镜的崔恩熙,她四顾地看了看周围。赵前看不到崔恩熙藏在墨镜背后的眼神,他只是觉得这个女人的眼神一定是杀气深重。接着他看到了几名保镖,从车上依次下来。然后才是赵前和苍广连这次要接的督查大员苏门。就在苏门摘下墨镜的一瞬间,赵前电光石火的闪过了几年前苏窗含剪着短发的影子。那是他在燕京大学读书时的同学,也是他刻骨铭心的初恋。那时候的苏窗含是一个无比浪漫的文学爱好者,读了大量文学名著并且尝试写作。当然她和大部分人一样,特别钟爱着大胡子诗人太戈尔的《飞鸟集》。她家是书香门弟,她出生的时候刚好他的父亲推窗,看到了漫山遍野白得让人豁然开朗的雪,于是她的名字就有了窗含西岭千秋雪的意思。后来苏窗含断然离开了赵前,独自瞒着赵前去法国留学,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并且最后在赵前好不容易联络上她时,拒绝从法国回来。她只寄回了一张在艾菲尔铁塔前的留影,并且在照片上写下两个字:纪念。

    而现在,她成了苏门。苏门的眼光四处扫视了一遍,她在瞬间看到了穿着米黄色风衣的苍广连。月台上的行人看到了这边的排场,都慢慢地看西洋镜一样聚拢过来。在熙攘嘈杂如浮萍一般的人群中,夹杂着来自杭州的旅客金宝和陈开来。陈开来突然觉得他必须拍下这个微微抬着下巴的冷峻女人。于是他打开了挂在胸前的相机,闪光灯亮起的时候,陈开来不知道人群中有两名紧盯着苏门的枪手同时出枪。崔恩熙拔枪的速度更快,她击毙了一名枪手,而另一名枪手却被陈开来猛地撞了一下手臂,子弹射向了空中。等他再度开枪时,被崔恩熙一枪击中了肩部,巨大的推力让他跌倒在地。随即枪手把枪交到了另一只手上,枪口顶着脑门就要开枪自杀的时候,又被崔恩熙击中了手腕,枪落在地上。而作为嫌疑人,陈开来也被两名保镖扑倒在地,他的双手被反剪过来,这让陈开来痛得哇哇大叫,他心疼地看着胸前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的照相机。金宝大喊无法无天,冤枉好人,一脚踢在保镖的后腰上。这时候苍广连冲上前一把揪起陈开来要带回去76号,远远的苏门缓慢地回转头看了陈开来一眼,说,让他走!

    那天苍广连松开了陈开来的衣襟,说,你命好!然后他威风凛凛地踹倒了一个背着行李的中年人,转过身大摇大摆地跟上了前面被簇拥着离去的苏门。那是陈开来头一次见到苏门的样子,对着苏门的背影,他快走了几步又按下了快门。站在人群以外的赵前笑了,他看到苍广连等人已经拥着苏门离去,于是走上前用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拍了拍陈开来的脸说,兄弟,这里是上海。

    上海怎么了?

    上海不好混。你要当心。

    陈开来记得,赵前的牙齿很白,他一路都咬着口香糖。他戴着墨镜的样子,让陈开来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是却能想象到他眼睛眯起来的笑意。陈开来还听见有个特工在远远地叫他赵公子,他头也不回地应着。陈开来觉得,他很像报纸上照片里经常见得到的那种美国飞行员。主要是他的腿跟美国飞行员的腿差不多长,走一步顶得上别人两步。

    金宝揪着陈开来的耳朵大呼小叫,说姓陈的,你不要命了,你差点害死我了。我的命你赔不起,很值钱的。陈开来没有理她,一直都望着苏门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转头。在他的身边不远处,崔恩熙卸下了那名受伤刺客的枪,立即有两名保镖上前把刺客绑了起来。崔恩熙蹲下身拍了拍枪手的脸说,哪儿的?

    刺客看了看密密麻麻的人群,说,重庆的。

    崔恩熙笑了,说我知道就是飓风队干的,你们陶队长怎么没亲自来?

    上海特别市政府大楼前,赵前的身子靠在那辆别克车前。他特别喜欢那辆后勤科的别克公车,简直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小老婆。他喝了一口手中拎着的洋酒,看到自己曾经的女人,大踏步走向特别市政府的台阶。几年不见,她当了汉奸,爬了那么高的位置。他突然有了无穷的担心。在火车站月台,那名杀手的尸体被苍广连的手下拖走了,但是杀手是杀不完的。苍广连那天晃到了他的身边,他在赵前的

    耳边说,这个女人不是善茬,听说这次来是代表财政部下来的稽查大员。这哪有不贪的官员,她查得过来?

    你怕什么?赵前笑了。

    苍广连愣了一下,说你才要当心,你一天到晚公车私用。那不算什么?千万别碰钱就行。

    苏门踏着那双黛染霸花高跟鞋,走在向上的高高的台阶上。一路都有人引领着,她想起了在火车站月台见到的惊鸿一瞥的赵前,他竟然是在76号特工总部做事,他的身份又究竟是什么?于是也想起了《飞鸟集》中的一个句子。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很久了。她很快收起了这个念头,快步走进了特别市政府高大的房子。作为汪伪政府的巡视大员,一直到坐进政府财政局专门为她临时设置的办公室,那些在大楼门口欢迎的官员还捧着鲜花伸着脖子久久没有散去。苏门站到了窗前,她掀起窗帘的一角观望着大楼门口站在车边的赵前。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又要开始与他有所交集了。这时候崔恩熙匆匆进来告诉她,今天的事务中最后一项是接风晚宴。苏门的目光依然盯着窗外楼下的那群人,说,三分钟内审出刺客来!

    在一间空旷的大房子里,崔恩熙当着苏门的面,把一枝点着的烟头,扎在了那名受伤刺客的眼珠中,惨叫声在大房子里匆匆回荡着,刺客的一只眼睛随即瞎了。崔恩熙深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光再次疯狂地红了起来。然后崔恩熙把烟头又对准了刺客的另一只眼,这时候刺客喘着粗气大声而语无伦次的交待,刺杀的人并不是军统飓风队的,而是被人买通了灭苏门的口。这个人叫孙邵为。

    孙邵为一定在大楼门口欢迎的人群中,去找来。苏门笑了,说,顺便叫上76号的李默群。

    那天孙邵为从人群中被崔恩熙叫了出来。崔恩熙环视着众人,语气平静地说,谁是孙邵为,跟我走。崔恩熙是个快手,没人知道她的手到底有多快。她的身上,没有人能知道藏着多少把枪多少把刀。那天孙邵为像一只灰溜溜的松鼠一样,耷拉着尾巴从人群中走向崔恩熙。望着孙邵为被叫离人群,所有来迎接苏门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突然觉得,既然这次叫走的是孙邵为,那么苏门对于“华美药房杀兄案”引发的一系列政府官员受贿渎职丑闻,估计是要下狠手了。

    那天孙邵为没有回家,直接被羁留了下来。他耷拉着头发像一条将要离开枝头的叶片一样,颤颤悠悠地出现在苏门面前。苏门冷冷地看着孙邵为,直看得他后背发凉。苏门说,你留下。

    那天六名调查员已经集合在她临时办公室的门口。他们每人交出了一只信封,全部是他们早前接到苏门的任务,提前开始查到的一些特别市政官员贪腐的证据。而崔恩熙后来告诉苏门,76号主任李默群公务在身。

    苏门说,查他今天的行踪,并且邀请他明天来我这儿。

    那天的黄昏,天气并不是很好,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整块掉下来似的。苏门站在窗前,突然觉得一个千疮百孔的伪政府,在风雨中摇摇欲坠,靠这样的惩治根本就已经无济于事。苏门的目光越过几幢低矮的楼房,望着宽阔无边的上海,她开始再次不可遏制地想起个一叫赵前的人。在燕京大学读书的时候,他比一块沉默的砖头还要安静。她不知道,现在赵前有了一个绰号,叫赵公子。在夜色来临以前,苏门为自己倒了一点儿酒。她喜欢喝尊尼沃克公司的黑方。在她抿上一口酒的时候,看到了黄昏越来越沉重地压了下来。

    2

    走在大马路上,金宝又开始神气活现起来。她说这次要去投奔的小姨娘叫杨小仙,她在仙浴来澡堂收竹筹。陈开来却心急如焚,他急于知道油纸包里还有什么秘密?正如他急于知道,李木胜为什么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断桥不断”四个字,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另外,李木胜还写下了几句看上去像是关于照相机的对话文字——

    小姨娘出乎意料的年轻,简直可以给金宝当妹妹。当站在杨小仙面前的时候,陈开来被这个小姨娘嘴角边的两个酒窝温暖了。陈开来说等有了新相机就给她拍一组“冬日暖阳”。那天的晚餐,他特别喜欢吃小姨娘端上来的扬州炒饭。一边吃着炒饭,一边陈开来跟小姨娘说,我想租块店面,你能不能借点儿钱,让我开个照相馆。

    金宝诧异地望着陈开来说,借钱哪有那么容易。借的时候你是孙子,还的时候你就成大爷了。陈开来瞪大了眼睛说,那有钱不借,那就不是钱了。

    小姨娘淡淡地笑了一下,说,隔壁的笑一笑照相馆正在转让。又轻声说,我是有一点点的钱的。

    第二天清晨的光线里,陈开来在笑一笑照相馆门前对着橱窗里女人的照片们打量了很久。那天小姨娘杨小仙把所有的私房钱都拿了出来,金宝再垫上了一笔来历可疑的钱,直接将隔壁的照相馆盘了下来。金宝说,你打个欠条好了。陈开来迅速地写下了一张欠条,随即把欠条塞到了金宝的手里。他主要是没有心思去理会金宝,他要把有限的时间全部用来站在照相馆门口,想一想他同照相之间的事。他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从8岁开始,想了18年的事情,一下子就实现了。陈开来想起8岁那年,也是大雪纷飞,他去住在千柱屋的远房亲戚斯家吃喜酒,头一次看到他们家拍了一张全家福。他完全被那个叫照相机的大家伙迷住了。那个漫长的下午,他和一个叫沈克希的小姐姐一直趴在照相机的后盖黑布里,想要解开关于照相机里所有的秘密。

    看到笑一笑照相馆的店老板开始收拾简单的行李离开。金宝把手搭在了陈开来的肩上,她的半边身子也倚在了陈开来的身上说,我出钱你出力,二八开,我八你二。我才是这儿真正的老板。

    陈开来冷笑了一声说,不要说二八开,就算是一九开,我也是老板之一。

    那天陈开来眼神直勾勾地看到了照相馆老板要带走的一只莱卡135照相机,他的目光从此舍不得离开这只照相机半分。金宝一直在望着他,她觉得陈开来仿佛想整个人都钻进照相机的镜头里去了。那天金宝让店老板把照相机留下,又付了一笔钱给店老板。她把莱卡塞进陈开来的手里说,这次真的变成我九你一了。

    接着金宝又说,这是我的照相机,话得先说清楚。但你可以用。陈开来笑了,说没有我,你的照相馆能开起来?

    金宝冷笑了一声,说,得了便宜还卖乖。吃了你一碗馄饨,后悔我三辈子。

    那天陈开来倒是对杨小仙十分真诚地说,这次让你破费了。陈开来照相馆的第一张照片,我一定要给你拍。

    生日那天给我拍好了。杨小仙说,拍太多照片不好的,精气会被照相机吸走。陈开来笑了,说,你几岁了。

    杨小仙说,我23。

    陈开来说:从今年开始,每年我都给小姨娘拍一张生日照,我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福星高照,早生贵子。

    杨小仙眯起眼睛笑了,说你胡说。我还没嫁人,怎么会有贵子。

    这天晚上,陈开来把自己关在暗房里,在灯下用李木胜的那把放大镜查看照片。他的脑海里浮现起红酸枝木手柄的放大镜在雪地中插着的情景,那些曾经干脆利落的枪声,仿佛受潮了一般在灯光下变得十分飘缈。陈开来想起血肉模糊的李木胜被日军在雪地中拖行,像一只倒处都是洞的皮袋。而雪地中那把孤独的放大镜,现在就在陈开来的手中。他相信从李木胜口袋中跌落雪地的这把放大镜,上天注定一定是会有用的。

    于是在放大那张最新洗出的断桥照片时,他看到了细小但却清晰的文字。文字中的内容主要是:断桥同志,西湖三景行动小组今起被正式唤醒,请前往上海,以开办照相馆为掩护,以断桥放大照片为橱窗照片,等待接头和任务,协同小组成员协力拿到日军沉睡计划。

    那天陈开来怅然若失地放下了放大镜,他久久地在这张照片前坐着。老光棍李木胜原来是中共地工人员,他看上去那么木讷他竟然当上了特工。这天的后来,他开始放大那张断桥的照片,这张照片按计划要求须被挂放到橱窗上去的。而也就是在调制显影液的时候,陈开来发现工作台上的显影粉有动过的痕迹。

    那天半夜,金宝喷着酒气跌跌撞撞地从米高梅舞厅回来,嚷着要和陈开来吃夜宵,那时候陈开来刚洗出一张新的断桥照片,他想尽快按计划把这张照片放到橱窗里。望着靠在墙壁上不停打饱嗝的金宝,陈开来说,这是春光照相馆老板李木胜获过奖的照片。

    你师父是个共匪吧,要不就是国民党军统的情报人员。金宝喷着酒气说,她的身子缓慢地顺着墙壁滑了下来,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不是我师父。陈开来专注地端详着照片,坚决地说,他是什么身份,都同我没有关系。

    金宝笑了,闭着眼睛笑。她的酒多了,身子一歪就躺倒在了地上。我怎么觉得他像是你的师父,金宝含糊的话音刚落,就在地上蜷着腿打起了呼噜。陈开来望着金宝像一只猫一样睡了过去,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最后去金宝的房间抱了一床被子,抛在了金宝的身上。看上去金宝只有一丛黑色的头发露在被头后,陈开来望着那一丛黑发,想起了那天雪地里的黑色包心菜。

    那天晚上陈开来抱着那只莱卡照相机睡觉,睡在无限的怅懵里,他特别喜欢莱卡相机的重量和质感。以前在南京当随军记者的时候,他是有过一架德国佬的莱卡相机的,但是在南京保卫战中丢失了。在陈开来终于沉沉的睡过去以前,他听到了金宝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而陈开来却一直睁着空洞的眼睛,他心里想,照片中传达的信息是西湖三景正式唤醒?那么那个接头人,他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自己?

    3

    第二天的清晨,苍广连和李默群匆匆赶到特别市政府的财政局。苏门在她的临时办公室里背对着苍广连和李默群,首先告诉他们,你们来接站,但是火车站站台的安保做得没有到位,让她差点成了枪下之鬼。另外,李默群昨天并没有公干,而是在和人打麻将,一起打麻将的另外三个人是烟土商张三林、梅机关特工浅见泽、还有被军统暗杀的季云卿的干女儿佘爱珍。苏门接着说,化工大王方液仙死在76号这事情,还没有了断。这背后有什么隐情,你们是最清楚不过。紧接着苏门下达了一个让苍广连左右为难的命令:立即逮捕76号特工总部总务处处长俞应祥。

    李默群先是铁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苍广连在苏门面前垂着头,不时地斜眼看一看李默群的表情。后来李默群终于憋出一句话来,逮捕俞应祥,这事恐怕需要报请市政府同意吧。苏门没有说话,她开始翻看那本《飞鸟集》,看得很认真的样子。屋子里陷入一种无边的寂静,终于苏门从那本书上抬起了头说,五分钟过去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马上逮捕俞应祥!

    苍广连额头上全是汗珠,他再一次看了看李默群,但是李默群仍然不动声色。

    苏门笑了,她站起身来,用手指头敲了敲桌面。随即门被推开了,崔恩熙走了进来。苏门轻声说,逮捕苍广连!

    崔恩熙突然出手,苍广连的手臂在瞬间被扭在了身后,身子前倾,哇哇乱叫。苏门微笑地看着李默群,李默群从牙缝间蹦出了四个字,逮俞应祥!这时候崔恩熙松开了手,苍广连跌倒在地上直喘着气。李默群看到苍广连的小手指红肿得像一截胡萝卜,可能是被崔恩熙扭断了。果然,苍广连带着哭腔对李默君说,我的小手指断了。

    崔恩熙说,头没断,已经算是手下留情。苍广连说:我下午就抓俞应祥!

    崔恩熙:不,现在就抓!现在俞应祥在仙浴来澡堂泡澡!

    那天李默群灰溜溜地带着苍广连走下特别市政府高高的台阶,走得十分漫长,仿佛有着遥远的路程。苍广连紧紧跟在他身边,说主任,我们是不是要给她备份大礼?李默群举起右手打断了苍广连的话,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在他心里,早已判定送最多的钱都不可能摆平苏门这块尖角石头。在台阶上每往下走一步,他的脑海里都在闪回着这个中央政府下派到上海滩的督察大员,那种看似春风拂柳,实际上杀气四伏的样子。把临时办公室放在财政局,而且她要查的也是金融与贪腐,李默群觉得除了安全接送她以外,根本没有自己特工总部啥事。但是现在看上去她仿佛是要对鱼龙混杂的76号特工总部下手。总部汇集了中共叛徒,军统叛徒,以及流氓地痞,打手恶霸,当然还有读过书的比地痞可怕十倍的文化人。这些人要想不争取一些利益,那是万无可能。李默群意识到自己小瞧了苏门这个女人,和上海滩大名鼎鼎的佘爱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漫长的台阶,终于被他走完了,现在他已经想得十分明白,总务处长俞应祥是保不住了。俞应祥搜刮地皮、贪腐贩烟,什么来钱做什么。这些钱有很大一部分,最后转送到了李默群的银行账户上。

    李默群带着苍广连回到了76号。那天李默群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仿佛是想要把鞋底磨平。他先是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用手掌托着半边脸发了一会儿呆。苍广连已经在大院操场上整队完毕,一辆蓬布卡车就停在不远处。苍广连看上去有些烦躁,他来回踱着步,不时地看着手中的怀表。一不小心,他的怀表摔落在地上,捡起来的时候那表针已经不走了。苍广连用力地甩动着怀表,怀表的表针仍然不动。他皱了一下眉头说,今天是什么日脚,喝口凉水都塞牙。

    就在这时候,苍广连一抬眼看到了李默群已经走到了办公室门口的阳台上。一堆刚刚吹来的风掀起了他西装的一角,他就在那堆肆无忌惮的风中无声地挥了一下手,苍广连收回他苍白的目光,咬着牙对特工们喊了一声:出发!特工蜂拥登上了大卡车,瞬间院子操场上就没有人了。苍广连站在蓬布卡车边,再一次抬起头,和阳台上的李默群对视了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突然觉得,那个被扭断了的小手指头,一阵一阵的疼痛让他觉得他醉生梦死的人生,开始变得不那么吉利了。

    4

    陈开来掀起仙浴来澡堂那块标着“清水盆汤”四个字的白布棉帘,走进热气腾腾的仙浴来澡堂的时候,被那一股夹杂着难闻的人肉气息的热浪熏了一下。那天小姨娘杨小仙同他讲,你好好泡一泡,把骨头都泡软。陈开来说,小姨娘,能把骨头泡软?又不是用醋泡的。话是这么说,但陈开来还是走进了杨小仙给他安排的一间特别间,光溜溜爬进进口搪瓷洋浴盆里,果真把骨头全部泡软了。在热水的包裹里,他感觉到这几天有些乏了,墙角边的水汀仍然散发着一波一浪的热浪,考究的高级牛皮沙发上放着换洗的衬里衣裤。陈开来其实在浴缸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手指上的罗纹都被泡皱了。在遥远的丝丝缕缕的评弹声音里,他换上干净衣裳,出了特别间,又在杨小仙的安排下,找到了一个叫丁阿旺的扬州修脚师傅给他修脚。那天他边修脚,边摇晃着脑袋听戴着墨镜的瞎子拉着三弦唱评弹《玉蜻蜓》。离开澡堂的时候,陈开来往三弦师傅面前丢了一张法币,三弦师傅随即暗哑地笑了一下。也就在这时候,一根弦突然断了。

    那时候刚好走到澡堂门边的陈开来愣了一下,看到屋檐融化的雪水正在慢条斯理的滴落。这突然断掉的一根弦,让他迈不出这一步,像是在等待着一句话。果然三弦师傅说,人生无常。

    陈开来笑了一下。三弦师傅又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于是陈开来转过身来,看到三弦师傅一脸坏笑的样子,他的嘴里叼着一根烟,雪白的烟灰颤悠悠的挂在香烟上,最后一阵轻微的风中,烟灰不由自主地降落在他的青灰色长衫上。陈开来还看到,三弦师傅的脖子上居然围着一块陈旧的灰白色毛线围巾,看上去像被一只巨大的手环住了脖子。

    这时候,陈开来听到了一辆汽车的刺车声,以及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杨小仙也看到一辆蓬布车停在了澡堂门口。一群人从车上跳下来,然后是副驾驶室车门打开,走下了苍广连。苍广连先是在车门边点起了一支烟,在稀薄而飘缈的阳光下,他像一张折皱的照片。杨小仙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打开,这群人就向澡堂冲了过来。杨小仙被气势汹涌的苍广连一把推开,他带着人像一串带鱼一样冲进了澡堂。瞎眼的三弦师傅一把扶住杨小仙的同时,无意间把苍广连的那只本来就奄一息的怀表撞落在一只脚盆里。这让苍广连停止了前行,他回转身盯着三弦师傅看了一会儿,突然一巴掌打掉了对方的墨镜,说把你的狗眼睁开。

    三弦师傅的墨镜掉在地上,一只脚断了,像一只受伤的壁虎。他把脸转向了澡堂门口一片白晃晃的光

    线,强烈的光线让他的眼眶里不停的流出了泪水。这时候苍广连轻易认出了眼前的这个瞎子,就是当

    年南京保卫战74军106师的突击营营长杜黄桥,也就是自己当年的顶头上司。苍广连望着眼前落魄得像一个讨饭佬的杜黄桥,不由开心得浑身颤抖起来。他突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幸福,这让他的眼中饱含了泪花,他想,报仇雪恨的日子终于到了。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耳畔的枪炮声就密集地响了起来,四年前,眼看自己所在的独立营要全营覆没,一连连长苍广连红着一双血眼建议杜黄桥立即带残部撤退,甚至在日军越来越逼近的关头,怒吼着拿枪逼杜黄桥下令,让杜黄桥给独立营留点儿种。没想到却被杜黄桥一脚踹翻在地,并且下令绑了起来,说等打完仗要按逃兵交军法处处置他。好在自己大难不死,逃出南京后到了上海,跟了远房表舅李默群才混出了半个模样。现在那个要对自己军法从事的顶头上司成了瞎子,苍广连觉得老天有眼,在这个冬天的上午需要算一算旧账。他捡起了脚盆里那只怀表,塞在杜黄桥的怀里说,这表给你搞坏了。10分钟修好,修不好表,那我就一定把你给修残了。苍广连说完,带着特工们继续奔向澡堂最里面的那一排特别间。所有正在修脚的浴客,望着刚才的变故目瞪口呆,他们嘈杂中夹杂着慌乱和兴奋的声音响了起来。在澡堂内纷乱的时刻,陈开来举起手不停地轻擦着自己蓬松而潮湿的头发,到现在为止,他终于看清了那个说人生无常的三弦师傅,竟然就是当年独立营营长杜黄桥。他的眼前浮起南京保卫战的画面,硝烟无拘无束地在他眼前飘荡,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陈开来不停地四处跳跃躲藏隐蔽,也不停地用那只莱卡照相机拍照。他像一条气急败坏的狗,不停地喘息着,不时有尘土冲进他的鼻腔,让灰头土脸的他觉得整个人干糙得快要裂开了。在一发炮弹呼啸着落在他的身边时,红着一双血眼的杜黄桥一把按下了他的身体,从炮火中救下了他。

    所以,云淡风轻拉着三弦的杜黄桥,原来是早就认出了陈开来。所以他才会说,人生何处不相逢。现在他穿着软旧的长衫,像一锅没有动静的温吞水一样,全然不像当年有着浑身外溢的阳刚气和火爆脾气的军人。

    杜黄桥手里捧着那只怀表,慢吞吞地说,机械表落水不走只要把进水处烘干即可,修是不难修的,但是零件太多,重新组装才是难点,但也不是不可能。他说得就像是一只蚂蚁爬过午后的一堆阳光,说得就像是在说一场梦话。陈开来心头就哀鸣了一声,他突然觉得杜黄桥和那个猛踹他一脚,差点把他踹成两截的年轻军官完全不一样了。他一把夺过了杜黄桥手中的怀表,又疯狂地冲向了不远处的照相馆,从抽屉里找出一套他自制的照相工具。他像一阵龙卷风一样卷过来卷过去,让柜台里对着镜子描眉毛的金宝吓了一跳。她扭头看到了陈开来赤着脚奔跑,像一只惊谍失措的野猫。于是金宝大吼一声,天塌了?

    那天金宝顶着脸上两条上下不对称的眉毛,跟在陈开来的屁股后头匆匆走到了仙浴来澡堂的门口。一边走一边兴奋地说,我同你讲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我已经在米高梅舞厅站稳了脚跟。不仅站稳脚跟,我还从冰冰手里抢来了一位财神爷冯少。晓得冯少伐?屋里厢开火柴厂的。他每天都要送我一束花的,喂,你这个聋子是不是在听?

    陈开来没有理她,冲进了澡堂收竹筹的那张台子后,把怀表放在台子上。他抬眼盯住杜黄桥说,你能教我?杜黄桥用长衫的袖子擦了一下他烂桃似的眼睛,俯下身去,我略懂一二。开始!

    随即那些修脚工和浴客都围了过来,他们围在边上观望着,看到一个愣头愣脑的人开始拆开怀表。一名浴客说,我在帮你计时,你不用慌的。

    杜黄桥笑了,他努力地睁了睁一直都睁不开的眼,光线刺得他的眼眶里都噙满了泪水。他感觉到春天就快到了。他最后说,是的,不用慌!

    那天赵前正在特别间里睡得热烈而绵长,在这之前,一个膀大腰圆的高邮男人在给他松骨,然后他就在暖和的特别间里进行了一场昏过去一样的沉睡。门是被苍广连踢开的,苍广连看到惊醒后一脸懵逼的赵前说,赵公子你怎么在这儿。赵公子其实不是特别有钱,但是特别公子。每个礼拜他会到仙浴来两趟,雷打不动。他给自己的理由是,享受蛮要紧的,因为人终归是要死掉的。松骨师傅离开后,他一直在牛皮沙发上躺着。他想起初恋女友苏窗含仿佛要搅动整个上海了。他想起了自己已经沉睡两年零三个月。他还听说一个叫麻雀的共党分子就战斗在上海,但是却从来没有人联络过自己。所以在雨水丰沛的上海城,他有着实足的沮丧。现在他接到了延安的密令,他的代号为雷峰塔,将作为“西湖三景小组”之一被唤醒,并且他需要尽快联络上另外两名同志断桥和苏堤,而苏堤同志也会设法联系他。除此之外,他们这个三人小组将会有一个叫戴安娜的组长单线联系他们,他们只需接受指令。

    赵前在沙发上坐直了,晃荡着脑袋刚想说话,苍广连就已经离开了赵前的特别间门口。他的手下正连连踢门,这让赵前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赵前想了想,猛然开始穿起了衣裳,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惊叫以及凳子倒地的声音。赵前随即点起了一支烟,他连续猛抽了几口,两眼射出两道精光来。他晓得的,变故已经发生了。

    陈开来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风轻轻拂起他的头发尖。他的双眼紧盯着那块怀表,手中的小螺丝刀在转动着。在他眼里,世界仿佛如同平静而碧蓝的大海一样,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看不到。就在他收起小螺丝刀的同时,有一位浴客大叫了一声,刚好十分钟。而也就在此事,陈开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所有的声音才依次灌进了他的耳朵。随即他看到苍广连拿着手枪走在前头,正在用脚猛踢挡住他路的浴客。紧随其后的两名特工则拖着一个赤身祼体死去的人,匆匆地走向了澡堂门口停着的那辆蓬布卡车。陈开来看到尸体的脖子上有深深的勒痕,死者的舌头都吐出了嘴外,显然他在泡澡时被勒死了。陈开来还看到两名特工努力地想要把尸体扔进车厢,他们笨拙得如同两只六神无主的熊。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尸体没能扔进车厢,而是掉在了地上,沾上了一身的泥灰。于是澡堂门口的众人都哄笑了起来,苍广连突然用手枪顶住了一个修脚工的脖子,说你再笑出一声来,我立即把你的气管打穿,让你笑得十分漏风。

    众人的笑声于是戛然停止。一切都重又安静得能听到人的呼吸声,在这样的安静里,金宝摇动着腰肢挤开人群走到了苍广连面前。她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勾着下巴看着苍广连说,长官,大庭广众之下想杀人?我小姨娘的澡堂又不是屠宰场。苍广连说,你胆子比奶子还大。那小姨夫我告诉你,我不会随便杀人,我不过是爱走火而已。苍广连说完,突然就朝天一枪,说,看到没,小姨夫走火。要不要再走一次火试试?

    没有人敢再说什么,他们与苍广连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苍广连此时的手枪已经顶在了陈开来的额头,但是却头也不回,反手一巴掌打在了杜黄桥的脸上。

    你们谁是凶手,苍广连这话其实是对陈开来说的。

    苍广连刚说完,就注意到了陈开来手中那只已经修好的怀表。他伸出手去,拿过怀表仔细看了一看,随即挂在了脖子上。你是怎么修的?苍广连问。

    陈开来说,就是你用枪顶着的这个脑袋瓜修的。

    苍广连把手枪从陈开来的额头移开,他围着陈开来转了一圈,一会儿笑出声来,说看上去你很有凶手的潜质啊。陈开来说,如果刚才那位兄弟说修好表刚好十分钟的话,那么倒算回去,你去特别间查房,一共用了八分五十七秒。你一共踢了四扇门,最后一扇门是四分十一秒时踢的,而你从最后一扇门里出来需要那么久。我就知道,这时候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苍广连愣了一会儿说,你心思那么密,有杀人嫌疑!

    苍广连又望着杜黄桥说,人是你和他一起杀的!就这么定了。

    我一个瞎子怎么杀人在?而且——杜黄桥站起身,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右脚说,我是个瘸子?瘸子能方便杀人吗?

    苍广连住着杜黄桥的那条果然倾斜着的右腿笑了,他绕着杜黄桥了身子转了一圈,突然拿起一张凳子重重地砸在杜黄桥的右腿上。凳子散了架,杜黄桥却还站着。

    苍广连说,瘸了?瘸了好啊,南京打仗那会儿谁让你不跑的?既然不跑不如瘸了的话。

    苍广连又说,瞎了?瞎了好啊。瞎子能算人的命,那也就能要人的命。你是用绳子勒死了人。苍广连边说边把自己的手枪顶在杜黄桥的肚皮上说,我可以不打死你,我只打穿你的肚皮。

    杜黄桥整个人都抖动起来,他的脸瞬间白得像一张纸,说我真没杀人,就是我有心我也没那胆。

    苍广连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仿佛觉得索然无味,于是收住了笑说,我就知道你这怂人没那胆,你被南京那一仗给打怕了,你怂了?你拿什么跟日本人斗?我刚才就只是想吓尿你!

    这个让人饥肠辘辘的中午,许多浴客都看到苍广连在离开澡堂之前,猛地拿手枪捅进了杜黄桥的嘴里,来回搅动着。杜黄桥的嘴里马上就多了一嘴的血,泡沫丰富的溢出来。苍广连边捅边说,姓杜的,今天算你运气好。才留你一条狗命。要是哪天我心情不好,这枪一定走火。

    杜黄桥于是露出了绝望的神色,最后说,你怎么还记着翻陈年老账。你最好还是放我一条生路吧。

    苍广连大笑起来说,生路?你当初给独立营的兄弟们生路了吗?唐生智自己都划着小船从下关码头逃出了南京城,你还让独立营兄弟们去送死?苍广连边说边猛踹了杜黄桥一脚,我告诉你,陈年老账也是账。如果你能滚出上海滩,永远别让我见到你那张饥寒交迫的苦脸,那我可以既往不咎。

    杜黄桥嘴里叼着的那一小截细弱的烟灰终于无力地飘落在上海的冬天。他捂着腰慢慢地倒在了地上,当他胡子拉碴的脸贴在冰凉的地面上时,在他虚弱的视线中,苍广连带着陈开来走了。那天被推搡着押走的时候,陈开来一转头看到了那把椅子上杜黄桥放着的三弦,突然一个激灵。他看到三弦的琴身上刚替换上了一根新弦。这时候,他觉得他刚才修表时眼前出现过的平静的海面,突然之间涌起了呼啸的潮声。

    陈开来在临上汽车前,突然被叫住了。金宝的声音响了起来,说这位长官,你凭什么随便就带走人。

    苍广连回转身,用一双三角眼翻了金宝一眼,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轻声说了一句,我想带走全上海的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然后他拉开了副驾室的车门,在金宝细长的视线中,蓬布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

    这时候赵前穿好了衣服,叼着一根烟走到了澡堂门口,他看到了车轮印子边上的一小缕血迹。杨小仙就走到了他的身边说,俞应祥被杀了。赵前就用皮鞋轻轻踢着泥与沙混合的那一小片土说,那是气数到了。杨小仙又轻声说,他们逮走了我朋友,你有没有办法可以帮我?

    当然要想办法。杨小仙一回头才看见金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们的身后,她吹出一口烟说,他还欠着你好多钱。欠你钱就等于是欠我钱是不是?

    于是杨小仙就皱了一下眉头说,救人要紧,别老惦着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金宝掐灭了一支香烟说。没钱我看你过三天试试,小姨娘,我看你寸步难行。傍晚的风有些阴冷,大地正在天黑之前迅速冰冻起来。那天杜黄桥在热气腾腾的澡堂里躲在那块棉帘的背后,不停地拉着三弦。终于拉完一曲,琴声戛然而止时,杜黄桥望着澡堂外面深远的黄昏说,雪融化之前,他要是回不来,那就是命。

    这时候,黑夜完全来临了。

    5

    这天的晚上。瘦长的冯少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穿着一件看上去有些肥大的西装,两条腿并拢着,十分规矩地坐在米高梅舞厅的角落里。他的怀里捧着一束瘦弱的鲜花,目光追随着四处走动跟人打招呼的金宝。金宝很忙的样子,在冯少忧伤的目光里,金宝会时常显现疲惫的模样。找她跳舞的舞客很多,他们总是把身体和她贴得紧紧的,在冯少眼里,这简直是想把整个人嵌进金宝的身体里。冯少一直觉得跳舞是最没有意思的一件事情,跳舞就是在一块不大的地方来回的走动。所以他选择了送花,他一束一束的送花。他看着金宝一扭一扭地走了回来,在他边上坐下了。冯少就殷勤地把怀里的花递了上去,金宝皱了皱眉说,你帮我拿着。金宝接着猛抽几口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对冯少努力地笑了一下说,你有没有五千块钱。冯少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我有。金宝说,那好,晚上我早点收工,你要同我一起去仙乐舞厅。

    冯少不晓得金宝下午就去找了六大埭一带混的白银荣,据说他是杜月笙的门徒之一。他和他的师傅不一样,他师傅爱穿长衫,拿一把折扇,时常用毛笔写字。他爱穿一身短的,身上挂至少三把刀子。听完金宝说的话,他一边把短胖的手伸向金宝的屁股,一边喷着酒气说,从76号捞人可跟地狱里捞人差不多,一万块。金宝说行。金宝又说,把手拿开。金宝的话让白银荣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就在金宝的一只脚踏出白银荣的门槛时,白银荣叫住了金宝。白银荣说,涨价钿了,再给二千块。

    听到这话金宝索性转过身来,她就隔着门槛,一脚里一脚外的,把身子倚在了门框上。看上去像一匹万种风情的猫。金宝的大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仿佛是在笑的样子。阳光穿透云层,并且越过门口的竹竿,准确地投在金宝一半的屁股上。金宝觉得自己好像是暖了一下,在这样的暖意中,她说,对不起,一分洋钿都不会给你了。

    金宝的话让白银荣愣了片刻,你不想捞人了?你晓得76号捉去的人哪个不是九死一生?金宝头也不回的走远了,走开的时候她抛下了一句话,那就让他死!

    金宝在一盏路灯惨淡的光影下等到了舞女莎莎。站在她身后一片阴影里的是仍然举着一束花的冯少。冯少在金宝背后喋喋不休,他刚刚拿到金宝出给他的五千块钞票的借条。冯少接过了借条,举起来在路灯下看了看说,其实不出借条也没有关系的呀,五千块又不是花不完的。金宝说,你送是你送,但我问你借那就是我借的。亲兄弟要明算账的。冯少就十分失望,怅然若失的样子。金宝没有理他,顾自己抽着烟,一双眼睛盯着仙乐舞厅的门口。冯少多少觉得有些无趣,他把自己瘦长的身体深陷在黑暗中,他在那浓重的黑暗中吐出一句话来,能不能一起去重庆过日脚?我们可以去重庆去开一家小型的火柴厂的,过小型的日脚。金宝吹出一口烟,说,谁跟你过小日脚?接着金宝又吹出了另一口烟说,重庆有上海大吗?

    莎莎就是在这时候走到了那盏路灯下的。金宝朝她妩媚地笑了笑,说,莎莎。莎莎叫朱大黑,江苏常州人,莎莎是她在仙乐舞厅用的名字。金宝打听到,莎莎是苍广连的姘头。莎莎站定了,在路灯下疑惑地张望着金宝。金宝朝冯少挥了挥手,说,把花送给莎莎小姐。冯少就听话地把那束花捧到了莎莎面前。莎莎并没有接,而是点着了一支烟,通过那微弱的打火机火光,金宝看到了莎莎脸上厚重的脂粉。莎莎美美地吹出一口烟,对冯少说,你是哪路货。

    冯少就回头可怜地张望着金宝。金宝笑了,说,他不是货,他叫冯少,花可以收下,钞票也可以。

    金宝于是把一包钱塞在了花丛中,并且接过那束花递到了莎莎面前说,我是米高梅的,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会是好姐妹的。

    她们果然成了好姐妹。冯少后来看到两个女人勾肩搭背的走在前面,她们竟然一起去华懋饭店的酒廊一起吃酒。冯少就踩着她们的倾斜而瘦长的身影走在上海料峭的街头,他突然觉得在金宝面前,自己本身就活得像一片影子。这个欢快的晚上,酒廊里不时地有外国男人来搭讪,他们和两位穿着旗袍的女人喝得兴致实足,酒和烟的气息就一直在冯少的身边弥漫着。就在他差不多快要窒息的时候,突然听到莎莎对金宝动静地说了一声,她说我朱大黑要同你金宝结为姐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

    年同月同日死。

    冯少还听到了金宝的话。金宝站起身来大声地对莎莎说,不,我们两个都是长生不老,我们当仙女。

    6

    陈开来被释放的那天,是下午两点钟光景。他怀中紧紧抱着他的照相机,在地板上睡着了。铁门打开的声音让他醒来,他只是转过头去,看到门口站着的一条年轻的小特务。看上去他只有十六七岁,嘴唇上面种满了细密的绒毛。陈开来就那样侧着头看着他,他晓得这个小特务叫阿庆。陈开来说,阿庆,看来我今天要被放出去了。

    阿庆的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故作老成的点了点头说,恕不远送。

    那天陈开来眯着眼,慢吞吞地走出了76号直属行动大队的看押室。在特工总部的大院操场上,他看到驻扎在76号的日本宪兵小队的宪兵们正在打篮球。他们穿着日军的军裤,上半身光着身子,身上全是汗水。在他们怪异的笑声中,陈开来看到了游手好闲的苍广连。苍广连穿着呢子大衣,嘴里叼着一支烟,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望着陈开来像一棵病了的禾苗一样一寸寸移向大门口,苍广连不由得想起莎莎在他身上特别卖力的那一次。莎莎在最紧要的关头时说,你能不能把陈开来放了,他是良民。苍广连说你这事能不能一会儿再谈。莎莎说这么重要的事,当然要现在谈。

    苍广连于是就说,放,放,放——

    陈开来走到76号大门口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写着“天下为公”的巨大牌匾。他觉得无论如何必须为自己留下一个纪念,于是他取下胸前的照相机让刚好在门口晃荡的赵前帮他拍一张照片。看上去他们十分友好,从街对面望过去,几乎就可以看到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事实上是赵前重复了在上海火车站时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句话,这里是上海。于是陈开来就照样问,上海怎么了?于是赵前接话:上海不好混,你要当心。然后赵前就替陈开来拍下了他萧瑟的1941年冬天的纪念。

    苏门的车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进院子的。和她一起来的是影佐将军,他们从梅机关出来,需要一起去找李默群主任。此时李默群带着毕忠良等几个处长已经笔挺地站在办公楼的门口了。透过车窗,苏门仿佛是看到了陈开来,陈开来迅速地上前拍了一张照片。没想到后面一辆车的车门打开,崔恩熙突然从车上跳下,一脚就把他踹翻在地。陈开来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他觉得胸口火辣辣的痛,好像所有的内脏被一根火柴划亮。阳光刺眼,照耀着不远处的一堵围墙上残留的积雪。一只麻雀就在积雪上旁若无人地停停走走。太阳一圈又一圈的光圈从天空下像一串气球一样抛下来,他十分模糊地看到崔恩熙伸出了一只手。崔恩熙的表情冷若冰霜,她的手指头勾了勾,意思是把照相机给她!

    陈开来却躺在地上扶起相机,直接就拍下了一张崔恩熙向他勾动手指的照片。愤怒的崔恩熙提起脚,又将要踢出一脚的时候。车窗玻璃缓缓地没了下来,苏门还是那句老话,让他走!

    苏门说完,车窗又合上了。

    那天陈开来站在76号门口那块“天下为公”的牌子下,萧瑟得像一棵破旧的水杉。他呆呆地望着车队像一条长蛇一样,从“天下为公”的巨大匾额下面穿过。有很长一段时间,陈开来不愿离去,事实上他特别想再听一次的是苏门的那一句,让他走!

    后来是赵前的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才让他从怅然若失中回过神来。赵前用手搭着他的肩膀,说走吧。那天赵前用他心爱的别克送陈开来回照相馆,一路上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车子里有温暖的气氛。赵前打开了车窗,叼起一支烟说要不要来一支。陈开来想了想说,给你个面子。于是陈开来头一次用赵前的自动打火机点着了烟。他学赵前的样子,把烟喷向了车窗外。赵前就笑了,再次重复了一句,上海不好混,你要当心。陈开来想了想说,册那。

    当车子停在照相馆门口的时候,屋顶上果然最后一蓬残雪飘然而下。正抱着三弦昏昏欲睡的杜黄桥笑了,说小姨娘,今天晚上你要多炒几个菜。油豆腐炖肉、冬笋炒大蒜和肉丝,菩荠炒咸白菜,给我新收的徒弟接风。杨小仙听到接风,风快地出现在了澡堂门口,她果然看到了别克车上下来的陈开来。于是她的眼圈就瞬间红了,说杜黄桥你还少报一样,你少报了扬州炒饭。那是我顶拿手的手艺。

    这天的下午,苏门作为梅机关少将机关长影佐祯照先生的朋友,汪伪政府中央机关财政部秘书长兼派往上海的督察大员,在76号特工总部李默群主任的办公室里听到了影佐和李默群的谈话。这中间当然涉及到了几天前畏罪自杀的俞应祥,这不由得让李默群一声叹息,痛心疾首地说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人生在世,一张嘴,一间房。要那么多钱花得完吗?带得走吗?

    苏门突然说,我查到俞应祥一家十二口全部到了香港,这中间还包括他新娶的二太太,俞家人都叫她二妈。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这样的安排,难道是俞应祥知道自己随时可能去死?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李默群说,兵荒马乱的,我们谁都随时可能会死。

    那么为什么未经我的同意,你们擅自把他的尸体在宝兴殡仪馆火化了。苏门盯着李默群说。那是家属的意思,他们不愿看到亲人陈尸太多的日脚,贪腐自杀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事。

    苏门把目光移向了楼下的院子,院子里照样有一缕风从几个打球的日本兵身上跑过。更远处,两名特工牵着一条狼狗,正在登上一辆三轮摩托车。隐隐约约的,传来刑讯室审问嫌疑人的皮鞭声和哀号声。苏门没有回头,她的目光抬了起来,仿佛看到上海天空下的整座城市,宏阔而破败,繁华而千疮百孔——然后李默群正在向影佐诉说的话丝丝缕缕地传进了自己的耳膜。李默群提到了令人头痛的李寻烟的电讯处,又说到了军统飓风队的破坏力,汪伪特务谭文质和妻子被飓风队用斧头给劈了,像劈柴一样。警察局侦缉总队要员陆雨亭在公共租界广东路中央饭店搓麻将时被射杀。咱们自己特工总部机要处副处长钱人龙,和交际科长丁时俊,在静安寺路上的仙乐舞厅被射杀。公共租界巡捕头谭绍良从威海路75号小妾那儿离开时,被子弹打成了马蜂窝。中孚银行总行副经理谢芝庭当上了上海特别市的顾问,在公共租界嘎登路25号大都汇舞场玩,在舞场门口中枪,结果死在宝隆医院......

    后来苏门听到了李默群最后的话,他对影佐先生十分动情地说,特工总部的活不好干,哪一个不是提着脑袋在上班,我也是。我们特别行动处的毕忠良,遇到了好几次刺杀,他老婆刘兰芝嚷着让他别干了。

    影佐先生仿佛是有些不高兴了,他大着嗓门对李默群说,李主任,你这是想要辞职吗?还是对汪主席不满意?还是对大东亚共荣不满意?还是对我梅机关不满意?

    这时候苏门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她转过身,说我对你们的谈话一点也没有兴趣,但是却很迷恋影佐先生昨天让人专门送来的清酒。

    李默群舒缓地端起杯子喝了一会儿茶,这个久经沙场从共产党叛过来的老特务,特别清楚越是被人逼急的时候,越是需要从容和缓慢。所以当他十分稳妥地用杯盖将自己的茶杯妥妥地盖住,并且平稳地放在了桌面上后,才抬起慢条斯理的目光,向影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这个茶香弥漫的午后,苏门一直在玩她的手指甲。崔恩熙就站在李默群办公室的门口,像一根冬春的木头。她的耳廓在轻轻地颤动着,依稀地听到了李默群正在说,幸好现在他已经向代号清道夫的特工下达了实施清道行动的命令,需要首先摧毁军统上海区的电讯网络。这也是日本派遣军向汪精卫政府提出的要求,具体任务落实到了76号特工总部。时间,十天。所以既叫清道行动,也叫十天行动。而影佐则用生硬的中文告诉李默群,梅机关得到的情报显示,中共一个叫戴安娜的交通线负责人已经浮出水面,军统一个叫财神的特工也被重庆唤醒。

    在这个冬天还没有远去的一九四一年年底,春天还没有来临,许多的敌人却都醒来了。苏门说,这上海城的特工怎么跟牛毛一样多。

    李默群笑了,说,谁都不容易。不就是为了一口饭吃吗。

    那天黄昏,李默群向直属行动大队和特别行动处下达了指令,密查中共特工戴安娜和军统特工财神。同时秘密向清道夫下达指令,清道行动的任务完成不得超过规定时限。

    为陈开来从76号归来的接风晚餐是在照相馆里吃的,杨小仙掌的勺。专门请了假没去舞厅的金宝把仙乐舞厅的莎莎也叫来了,说这是我爱如深海情比金坚的结义姐妹。那天在照相馆的二楼,举杯的时候,多少有些兴奋的杜黄桥说,年少不灭凌云志,一将临天克万敌。陈开来说这什么意思?好象听上去有些豪迈。杜黄桥愣了一下,最后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那天杨小仙就紧靠着陈开来坐着,不停地往陈开来碗里夹油豆腐,她看出来陈开来喜欢吃扬州炒饭,陈开来自己也说,这才是硬饭。他喜欢吃硬饭。除了扬州炒饭以外,杨小仙知道,陈开来喜欢吃的就是油豆腐。

    莎莎是个比梁山好汉还豪爽的女人。她不停的喝酒,划拳,酒喝多了就在桌上了趴着,不停地哭。她是浙江嵊县人,这个县里出了一批会唱越剧的人,都到上海谋生活了。她说苍广连这个天杀的答应过她的,以后会养她的爹娘,她这才跟了苍广连。苍广连给她租了个房子,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一脚踏进了另一种生活,她告诉自己这种事体是不能后悔的,但是眼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她用袖口擦了一把眼泪说,广连我既然跟了你,那你要有良心的。

    杜黄桥听到莎莎说的这些不由得笑笑,他扶了扶戴着的那副墨镜,原来那只断掉的镜脚用绞带绑了起来,看上去很是突兀。杜黄桥说,我会算命的,如果苍广连今年没有意外,那就可以活到八十九。以后行走江湖,一定要防备名字中有“树”的人。金宝则说,她必须在三个月内成为米高梅的跳舞皇后,要不然怎么对得起杭州美女这个称号。然后,大家仍然需要反复地举杯,说陈开来从76号能够出来,那简直可以说成是回到人间。

    于是陈开来很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不由自主地笑了,说其实也没什么,估计是证据不足,他们只好把我放了。

    杜黄桥望着陈开来的脸突然反问,这群王八蛋,就算他们杀人了,难道需要证据?

    于是又有人在倒酒了,有人在暗中观察着他,有人在装醉,杂乱的声音让陈开来觉得内心十分的不安定。就在这样的嘈杂声中,陈开来的脑海浮起杜黄桥使用的那把三弦的一根新弦。陈开来想,如果杜黄桥要是真的杀了汉奸俞应祥,那么杜黄桥的身份只能是军统。连条狗都知道,军统飓风队一直在上海执行着戴老板下达的锄奸任务。

    那天杨小仙看到杜黄桥嘴边挂着的一片绿色的大蒜,皱起了眉头说,真脏。杜黄桥大约是没有听到,他不时地把头埋进酒碗里吃酒,装作不经意的看看陈开来。而陈开来则陷入深长的沉思中,他觉得在今天的这顿酒足饭饱之后,或许又有新的搏杀随时都要起来了。于是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陈开来已经喝了很多的酒,他觉得自己肚皮里装了一个澡堂子的水。

    杜黄桥已经喝得趴在了桌上,金宝还有摇头晃脑地喝着,莎莎已经哭累了,现在安静地蜷缩在金宝的怀里,仿佛是一对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小姨娘杨小仙早已离席,她是看上去最正常的人。陈开来站起身来,揉揉发麻酸胀的腿,摇摇晃晃的离开了众人。推开了暗房的门时,酒劲涌了上来,在他疲倦的

    眼里,房子都摇晃了起来。他站在暗房的屋中央,看了一眼台子上放着的洗出了却还没有放到橱窗里

    的断桥照片,眼前就有李木胜的影子闪了一下,随即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7

    日本陆军部借远东株式会社的名义,要在上海举办一场看似民间组织的马赛,庆祝大东亚共荣,并且得到了上海特别市政府的批准。马赛的主办方派人骑着脚踏车来大大小小各个照相馆发通知,那是陈开来酒醒的第二天中午,他懵里懵懂的打开照相馆的门,先是看到了一缕让人眼睛痛的太阳光,然后他看到了一男女来发传单和遮阳帽,说是要共荣了。所有大大小小照相馆都需要派一个人参加马赛,作为义务的拍照人员,都需要把照片放到橱窗里展示。那天陈开来把自己被76号苍广连带走之前就洗出的那张断桥照片,十分郑重地摆放在了橱窗里。他觉得他等待有人将他唤醒的这一刻,正式开始了。这让他有了一个奇怪的感觉,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变得那么的不可触摸,变幻不定,像一只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风筝。他就坐在柜台里,抚摸着那顶马赛组委会发下来的遮阳帽。在后来的漫长时光里,他一直自作主张地在这顶帽子上专心地画着断桥的图案。上海大照相馆不多,王开照相馆,沪江照相馆,耀华照相馆,宝记照相馆——而这样的时局下,大都会照相馆等有些照相馆已经内迁到重庆去了,倒是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一些小照相馆,万一接头人找不到他怎么办?

    后来陈开来戴着那顶帽子,坐在照相馆门口的一些残破的阴影下,安静得像一个老人。他在等待一个谜团一样的人,这种等待的日子让他充满了新鲜感。然后他看到澡堂的门口,杨小仙像一根春天的胡葱,穿着绿色的衣衫,朝他浅笑了一下,说昨天酒吃多了吧。

    陈开来把帽沿往下压了压,挡住了眼睛。他说,干杯!

    上海赛马场终于在第三天迎来了一场谄媚的“中日友谊赛”,除了几匹无精打采的陪跑马,主角就是中方的蒙古马棕毛“神骏”对阵日本的东洋大马白毛“效忠”。这场比赛的结局其实没有任何悬念,连赌马押注处的赔率都低得昏昏欲睡。按照大赛的背后操盘手梅机关影佐将军的意思,今天的噱头其实是中日友好的形象大使苏门小姐将在开赛仪式上亲自骑着“神骏”绕场,展示中日亲善。换句话说,今天马场的人山人海不是来看马的,是看人,甚至各路间谍、势力鱼龙混杂的暗伏其中。

    那天李默群主任接受了影佐的任务,需要76号特工总部全力以赴做好安保工作,绝不允许哪怕有一枚钉子带进场内。

    冯少也有一匹黑色皮毛的“银元”,就在陪跑马中。冯少其实挺爱这幅瘦马的,他觉得金宝是他钟情的,所以就给马取了银元的名字。冯少选了一个甲等的看台,手中捧着一束花,十分认真地对金宝说,今天能陪跑的马,都是开了后门的,就算是输了都有面子。金宝就冷笑了一声,她正在吃一个海宁洋行生产的美女牌冰结涟,这让她的语气也十分的凉冷。金宝说,寻个死也要找日本人开后门是吊?

    现在的陈开来,就混在人堆里。他的头上戴着那顶画着断桥图案的遮阳帽,胸前挂着莱卡照相机,大摇大摆地穿行在人群中。主办方远东株式会社为照相师们准备了视野最好的拍摄地点,可以俯瞰全场,陈开来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然后他就端起了照相机,一直用镜头搜索着各种脸,试图从茫茫人海中窥探出说不定会来接头的人。在陈开来的视线里,仿佛又出现了一片辽阔而湛蓝的大海,海面上波光闪闪,陈开来希望能在这样的海面上寻找到那个神秘的人。

    在镜头缓慢的转动中,陈开来看到贵宾区里,一个手拿望远镜的女人正在向这边张望。陈开来觉得是在看着自己,这是一种油然而生的直觉。镜头里,两人四目而视,陈开来隐隐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眼熟。终于他看到女人起身朝自己款款走来,挟带着这个冬天的风。终于他看清了,她撑着的一把阳伞上,是苏堤春晓的图案。这时候,陈开来手心有点出汗,心开始慌张地加速跳动起来。他在心里这样说,李木胜,你要找的人出现了。

    这个时候,随着热浪般的欢呼声,陈开来又一下子认出,跑道上那个穿着骑士装,英姿飒爽骑在“神骏”身上频频挥手的居然就是苏门。她的脸上难得盛开了笑容,像一朵开放得不紧不慢的大丽花。然后,马背一耸一耸的前行着,这让陈开来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背影,拍下了几张照片。所有的人群,在他的眼睛里消失了。

    再回神的时候,那个撑着“苏堤阳伞”女人不见了,这让陈开来的眼神四下扫描。而也就是一晃眼间,女人已经到了跟前。陈开来十分认直接地望着这个女人,看着她站在阳伞底下,像一朵雨后的蘑菇,安静,干净,而且随风轻微的摇曳。突然间陈开来一下子想起,她就是小时候和自己一起想要解开照相机秘密的沈克希小姐姐。沈克希是她的远方表姐,住在诸暨县一个叫斯宅的大户人家家里。那天陈开来去她家作客,院子里挤满了人,两个小孩钻进罩在照相机面上的巨大的幕布里,就有了黑暗中隐秘的童年对话。陈开来记得,沈克希的嘴一张一合,嘴张开的时候,可以借着淡淡的光看到她有一粒小虎牙。

    这里面能装得下那么多人吗?陈开来这样问。

    这里面能装得下全世界的漂亮。沈克希笃定地说。什么是全世界的漂亮?

    我也不知道,反正很漂亮。

    陈开来还记得那天他偷偷跟着那个照相师,走村串户地看他为大户人家煞有介事的拍照。他热爱着照相师指挥着众人排队拍全家福的场面,热烈而认真,甚至带着些许的虔诚。陈开来跟着照相师一共出走了三天,跟着照相师住在乡村的旅馆里。沈家人突然找不到陈开来这个小客人了,急得去镇上的警察所报了警。也就是在第三天傍晚,陈开来被照相师送回家中。陈开来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有着血红颜色的黄昏,院落,晾衣杆,一棵桂花树,以及马头墙,蛋子路,都沉浸在夕阳的一片血红中。照相师血红色的身影,挺拔地站在那架同样血红色的照相机边上,看上去像是两个静止的人。那一刻陈开来差点掉下眼泪,他觉得这个照相师在他眼里差不多就是神仙派来的。站在斯宅村沈家的大院落前,照相师反背着双手,十分认真地对沈克希的爷爷说,你家这位小客人,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照相师。众人面面相觑时,照相师又补了一句,要么成为神经病。

    陈开来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从眼神看,沈克希仿佛也认出了他,但沈克希还是不动声色的问他:你的照相机是美国货吧

    不,德国货

    听说现在已经有彩色相机了。

    我是黑白的。在我的世界里,白就是白,黑就是黑

    陈开来想起了李木胜笔记本上的接头暗号。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突然觉得,一向瞧不上眼的李木胜,原来背地里有着这样精彩的世界。

    竟然对上了,沈克希对他会心一笑,说,想不到会是你。

    陈开来想起了当初杜黄桥在仙来浴澡堂说过的话:人生何处不相逢。

    嘈杂的人声里,陈开来抬起头望着赛马场上方蓝色的天空,他开始密集地想念一个叫李木胜的人,他是老光棍,也是照相馆老板,还是陈开来怎么都不肯承认的师父。

    马场是突然开始混乱的,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在起跑线候赛的马匹们在“神骏”经过时,竟不听使唤的开始追逐起来。原来奄奄一息的怂样,现在却亢奋异常纷纷向苏门靠近,马背上的骑手眼看离苏门越来越近,这让他们觉得十分奇怪。专为苏门配备的保镖从四面八方向着苏门狂奔,就在苏门打算跳下马背的刹那,已经追赶上来的“银元”竟然连人带马仿佛被绳子牵绊一样,载头倒下,连带着后面的“神骏”等马匹也纷纷倒地。场地上顿时乱成一片,苏门也同时栽倒在地。冯少惊恐的向场赛跑来,他晓得要是因为他的“银元”导致苏门受伤,那自己差不多就是活到头了。

    来自各个照相馆的所有照相机镜头都对准了现场,这恰恰给了沈克希和陈开来接头的时间。沈克希的话中表达了三层意思:1,“断桥”同志,我是“苏堤”,我就是那个奉命唤醒你的人。合作那么多年,想不到我们还是远房亲戚;2,你提供的线索很重要,延安方面也通过特殊渠道证实了日本的这个“沉睡”计划;3,这次让你醒来,除了拿到沉睡计划,其中一个重要任务是是为了争取区洋教授,作为区洋曾经相识,而且有过数次通信记录的朋友,你是最好的人选。

    此时,一边听着沈克希传达的指令,一边陈开来的视线却被“第17个人”吸引了。开赛前,陈开来一直通过照相机镜头观察着场内的情形,整个赛场自从苏门出场后,

    前后左右的进出口就分别被4名便衣保镖控制着,加起来保镖人数一共是16名。现在苏门出事,统一着装的保镖全部向场内狂奔,但奇怪的是,为什么从左后方突然出现了另一名套着一样服装的保镖,

    他脚上的皮鞋却跟其他保镖们的皮鞋不一样。

    苏门的贴身保镖崔恩熙像一支箭一样射向苏门,她踢开几名骑手,麻利地将苏门从马群里拉了起来,所幸并无大碍,也万幸骑手中间没有杀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个时候,借调过来正在外围帮忙的76号总务处后勤科科长赵前,在倒地的“银元”身前发现了一根钢琴线,很显然,正是这根事先埋在赛道上的钢琴线在“银元”跑过时,被突然拉起,绊倒了“银元”。那么只有赛道上维持秩序的工人才有这个时机,只是绊倒苏门的意图是什么?为什么最有机会下手的骑手中间并没有刺杀者?

    那么杀手在保镖中!正是那个埋下钢琴线的工作人员。捧着照相机疾奔过来的陈开来,远远地看着这边乱糟糟的一团。他已经恍然大悟,所以他一直奔向的就是苏门。而赵前也在这时候反应过来,他发现了假保镖。在执勤现场,苍广连已经梳理出一个端倪,所有的乱象都是为了刺杀苏门。如果苏门能在马赛中意外死亡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她对76号特工总部的督查,以及她也许能继续紧咬着俞应祥的幕后交易也就戛然而止。他带着数名特工向这边奔跑,却指挥着手下人向四处散开,说是严防刺客。他的心里和赵前同样清楚,刺客其实就在那乱成一堆的骑手或是保镖中。

    就在陈开来扑倒了刚刚起身的苏门时,那名假保镖发射了他的卡簧管钢珠手枪,钢珠擦破陈开来手臂皮肤。苏门受惊,被陈开来死死压在身下,而接连有几名保镖,已经被卡簧管钢珠枪射中。此时,赵前拦腰抱摔了假保镖,没想到假保镖在倒地的同时将钢珠射向了自己的口中。

    赵前在凌乱的人群里慌乱地搜寻着苏门。苏门不仅仅是现场需要保护的要员,没有人知道,对于赵前来说,更代表一段恍如昨日的青春往事。多年前,同在燕京大学就读的两人成为了恋人,更是燕京校园里,乃至整个高校联盟里的探戈传奇。

    警哨声越来越急促的响起,整个马场被赶来的军警控制,甚至日军宪兵司令部也派出几卡车的宪兵把整个马场像铁桶一样围了起来。沈克希仍然站在看台上的那把苏堤春晓的阳伞下,远远地望着乱成一团的跑道。整个场面被控制起来,这让她觉得极为不利,于是匆匆地闪进了人群并迅速向门口撤离。而赵前没有看到沈克希,他看到的是那名杀手已经死去,而数名保镖也没有被马场医生救治下来。陈开来更是压在了苏门的身上,被崔恩熙一把拉起时,崔恩熙却发现陈开来整张脸都紫了。原来那钢珠弹沾过毒,陈开来勉力地对苏门笑了一下,抬起已经很难抬起的厚重的眼皮说,想拍你几张照片都有那么难。随即,陈开来头一歪昏死过去。赵前忙叫来几名小特务,把他抬出了马场,扔上一辆车直奔仁济医院。同他一起被送往医院的,还有几名伤重的保镖。

    半个钟头以后的仁济医院急救室,苏门带着崔恩熙出现在医生的面前。医生告诉苏门,救治并无胜算,而且需要马上输血。经历战乱,此时的医院血库并没有存血,需要随验随输。崔恩熙伸出手臂的时候,被苏门挡住了,她黯然地伸出瘦白的胳膊第一个让医生验血型,并且在对上了血型后迅速地为陈开来输了血。当她摁着一小团棉花压在输血针孔上时,突然想,是什么样的天意让自己的血流到了陈开来的身上。看着昏迷的陈开来,苏门突然想起陈开来中毒昏过去以前的最后一句话,想拍你几张照片都有那么难。苏门最后带着崔恩熙离去了,在车上久久无语。崔恩熙问,需不需要每天让医生汇报病情,苏门说,不用!

    他脸皮厚,死不了。苏门又补了一句,你在一天之内给我查清,那些马为什么在马场发疯了。

    接着是漫长的无话。昏黄的灯光一一向后掠去,一前一后两辆保镖车紧紧相随,这让苏门觉得,自己的命也许在保镖们的疏忽间就能被人像摘一只黄瓜一样轻易的摘走。

    8

    现在病房门口的走廊上,只剩下一个戴墨镜的人,他是杜黄桥。惨白的灯光下,那条空旷而漫长的走廊上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在不急不缓地响起。他拖着一条差不多像一根木头一样毫无知觉的右腿,径自一摇一晃走到了急救室的门口,像一尊雕塑一样等着医生的出现。一会儿门吱呀开了,他迎向了那名被吓了一跳的医生。杜黄桥用沙哑而沉静的声音问,他还有救吗?

    医生看了看四周说,你是他家属吗?

    杜黄桥加重了语气说,我问你他还有救吗?!医生无奈地说,生死未卜。

    杜黄桥说,那你们家有几口人?

    医生想了想说,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谁?

    杜黄桥再次加重了语气说,我问的是你们家有几口人?!

    医生有些退步了,他觉得面前这个没有表情的人,阴冷而可怕。他的两手都插在口袋里,不知道能掏出什么来。医生最后说,五口人。

    杜黄桥就皱了一下眉头,他开始从口袋里往外掏手枪子弹,一边掏一边数:一,二,三,四,五,你要是救不活他,他们全家都不用活了。

    医生的脸随即就白了。说我已经尽全力,你不能这样威胁救死扶伤的医生。

    杜黄桥说,救活他才能算救死扶伤,不然不能算。我只看结果,不看你尽不尽全力。

    最后杜黄桥摘掉了墨镜,努力地眨巴着那双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说,最后敬告你一次!我没有威胁你,是枪在威胁你。

    陈开来第二天清晨就已经醒来,醒来的第一眼,他一直望着窗口涌进来的光线发呆。他在梳理着昨天发生的一切,那简直就像是一场梦,如果运气不好,在这样的梦里就有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于是他无声地对李木胜说,昨天要不是我代替了你,那个苏门就有可能死了。因为你远没有我机灵,你让我替你到上海,算得真是够精明。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远远听到走廊上传来金宝的声音。金宝的嗓门很大,她说,我看陈开来躲在医院里是懒惰病发了吧。

    陈开来把头转向病房门口的时候,看到了旋风一样的金宝刚好奔到了病房门口,映入陈开来眼帘的是金宝一惊一咋的脸。看到陈开来已经醒来,她的脸上随即露出了油菜花一样的笑容。金宝的身后跟着冯少,冯少手里一如既往地捧着一束花。那束花被金宝一把夺过,塞到了陈开来的怀里说,你要记好,必须万寿无疆。那天金宝打开了一个铝饭盒,里面装了满满一盒的馄饨。就在病房里,她不仅自己欢快地吃起了馄饨,还欢快地喂起了陈开来吃馄饨。冯少就站在门口,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尴尬地看着金宝给陈开来喂馄饨。陈开来笑了,说冯少你饿吗,你也过来吃一点。

    冯少答应着向前迈步的时候,金宝随即打断了陈开来的话说,他怎么会饿?他一天到晚啥也不干,只会捧一束花,怎么会饿?

    冯少果然就讪笑着,收住迈出去的脚说,我确实不饿,我——我——我已经不会饿了。陈开来听到冯少这样说,就斜了金宝一眼说,这是给气饱的。

    那天金宝告诉陈开来,射中你的那是卡簧枪,也叫钢珠枪,是一种简易的枪械,一根小钢管而已,但近距离有杀伤力,而且便于携带,可以伪装成雨伞,或者钢笔,或者别的什么。陈开来说你知道得真多啊,金宝说,都是友立公司的《侦探》杂志上看来的,我顶喜欢的就是程小青写的《霍桑探案》。看到陈开来没有什么反应,金宝想了想,补了一句说,我这样的人,是很爱文学的。

    那天离开病房之前,金宝说,杜黄桥这个人奇怪的,他让我问你饿不饿。我要怎么告诉他?陈开来想了想说,你告诉他,饿。

    金宝说,那他是什么意思?

    陈开来说,他想知道我身体恢复得快不快,越饿就说明恢复得越快。金宝恍然大悟,没想到这个瞎眼佬那么狡猾的。

    果然陈开来的毒性被快速除去,医生的建议是再观察观察,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陈开来从梦中醒来的时候,看到了病床边坐着的杜黄桥。在梦中他再一次看到了蓝色的大海,海面上波光闪闪,有一个人就在海面上大步地向前走着。那个人偶尔的回了一下头,朝他很深的看了一眼,可以看清楚他身上的血,及他明亮的眼睛。他走得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海平面上,然后海潮的声音就汹涌地灌进了他的耳朵。陈开来就此醒来,看到杜黄桥像一截木头一样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杜黄桥看到陈开来已经醒来,无声地笑了,说,出院!

    这是一次没有办理出院手续的出院。杜黄桥带着陈开来离开了,他把他背在身上,从楼梯一路往下走,沿途一个人也没碰到。这是杜黄桥早已选定的一条路,走得熟门熟路。陈开来奇怪杜黄桥一个瞎子,怎么会畅通无阻。于是他问,你能看得清前面的路吗?

    那些眼睛没毛病的,不也有好多都是睁眼瞎。医生说我还需要再过几天才能出院。

    医生的话你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现在你要相信你师父。谁是我师父?是教我拍照片吗?

    我是你师父。教你在上海滩立足的本事。

    这一天杜黄桥把陈开来扔进了他从祥生汽车公司租来的车里,车子直奔仙浴来澡堂。在澡堂的特别间里,杜黄桥请人生起了巨大的炭炉,一阵一阵的热浪把陈开来烤得全身是汗,最后虚脱得沉沉睡了过去。在他睡意深沉的那段时光里,赵前其实也在另一个特别间的皮沙发上躺着抽烟。马场发生的那场刺杀,又在他面对的天花板上电影一样上演了。凌乱的场面里,满头大汗的赵前心中放不下身处险境的苏门,陈开来奋勇的一扑,让他不是十分明白一个照相师不怕死的动力来自于那儿。一连抽了三支烟以后,他听到了隐约的三弦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一定就是杜黄桥坐在他那把半新不旧的椅子上,开始他的营生。赵前后来懒洋洋地从沙发上起来,穿戴整齐以后,他叼上一支烟,打开了特别间的门,从一长溜正在修脚的人身边摇摇摆摆地走过,再从杜黄桥的身边走过。他仿佛还听到了杜黄桥的一声干笑,按照惯例,他把一支555香烟塞进了杜黄桥的嘴里,并且用那只气派的MYON—1937勉牌型号自动打火机给他点着了。

    赵前走出澡堂的时候,在澡堂门口伸了一个懒腰。他的目光后来无所事事地落在隔壁的陈开来照相馆

    的招牌上,然后他晃荡着走到了橱窗前,看见了橱窗里的那张断桥的照片。他的脑袋略微有了一丝的空白,后来他的目光从照片身上扯了回来,对柜台里的金宝说,老板呢。

    金宝白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说,我不像老板吗。

    就在这时候,虚弱的陈开来晃晃悠悠地从澡堂向这边走了过来,看上去他像是踩着一地的棉花。金宝随即从柜台里出来,走到陈开来身边一把扶住了,说,你怎么回来了?

    陈开来说,我不回来,是想让照相馆关门吗?

    赵前这时候看着弱不禁风的陈开来笑了,说姓陈的,你命真大。

    陈开来也笑了,他盯着赵前一字一顿地说,老子命大福大,接下来你看好了,就是我飞黄腾达的日子。

    这时候三弦的声音再次清晰的从澡堂那边传来,杜黄桥正在唱的评弹是《十美图》。讲什么知恩图报真君子,我只要纱帽红袍富贵荣,怎管他人命送终,我只有文华台前去密告,斩草除根我要抢头功——

    9

    陈开来鸡零狗碎的日子又开始了。他喜欢向杨小仙借用澡堂的特别间,或者是在照相馆二楼那一小片空旷的地方支起桌子和杜黄桥吃洒。许多时候杨小仙和金宝也会一起喝两盅,杨小仙总是嫌这个三弦师傅杜黄桥太脏,说你能不能把自己打理得干净一些,你能不能像陈开来一样?当然,陈开来其实是喜欢听杨小仙唱姚水娟的越剧《西施浣纱》的。听戏的时候,他仿佛就能看到一个叫西施的姑娘,在战国时期的阳光下若隐苦现穿过竹林或者一条小溪的样子。冯少已经托杨小仙说了无数回亲,说想娶金宝当家主婆。金宝说他结婚做什么?给他当家主婆?听到这话杜黄桥总是一脸坏笑,说你难道还想当他娘?金宝曾经建议杨小仙在澡堂收竹筹的时候顺带着卖花,她皱着眉头说,冯少送的嘎许多花,多少浪费啊。花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当酒喝当烟抽,不如直接送钞票好了。钞票有什么不能买到?杨小仙撮合她和冯少的次数多了,自己就有些烦了,金宝也觉得烦,说要嫁你嫁给他好了。

    这些许鸡零狗碎的时光,让陈开来过得并不踏实,他在等待沈克希的再次出现。无数次他对自己说,现在你是李木胜,李木胜在等待着沈克希。沈克希一直没有来,这就让陈开来的日子显得无比的漫长。

    在苏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崔恩熙正在向她报告,陈开来被人接走了。而且赛马场事件的原因查明,“神骏”的身上被涂抹了母马发情时的黏液,只要神骏经过,其他马匹就会嗅到气味而追逐它。而这种蓄意造成的哄乱,主要的目的就是在乱中用钢珠射杀苏门。

    我知道是重庆的人想让我死。苏门望着窗外一大片夕阳说,我现在还舍不得死。

    沈克希是在旧历春节的年后,所有零星的爆竹声都消失以后,才踩着这个冬天的尾巴进入了陈开来照相馆。一直到她站到了陈开来的面前,解下深深围了半张脸的围巾时,陈开来才认出这是苏堤。在此之前,沈克希已经在照相馆橱窗上看到了那张断桥的照片。她微笑着站在陈开来的面前,露出一颗小虎牙。原来沈克希在这个冬天走了很多照相馆,在没有发现断桥照片的情况下,她撑着画着苏堤春色的阳伞出现在人员密集的马场,是希望撞个运气说不定能接上头。自从上次在马场奔突,情急之中离开处境危险之地后,她按照陈开来说的地址,找到了这家照相馆。现在在镜头前,陈开来十分正规地为她拍下了一张照片。坐在镜头前的一张红木骨牌凳上,沈克希说,还记得小时候的话吗?

    记得。那时候我们说的是什么最漂亮?

    沈克希又笑了,说我现在明白了,最漂亮的是和平。

    那天沈克希拍照的心情无比美好,她显得从容而淡定,和当小姑娘时候黄豆芽一样的样子完全不同了。她让陈开来待命,并且严肃批评了那天在马场救苏门并且受伤的危险行为,然后她系上了围巾。那天她逗留的时间不长,她和她的灰色大衣一起消失在照相馆的门口之前,告诉陈开来,她需要尽快联络小组其他成员,然后统一部署行动的计划。

    沈克希后来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字条:渔阳里31号。她把纸条在陈开来面前晃了晃,随即她将纸条烧了,说,你明天来找我。

    那天杜黄桥竟然摸索着进入了陈开来锁着门的暗房时,陈开来刚好洗出偷拍的苏门的照片。杜黄桥开亮了暗房里那盏昏黄的灯,然后当着陈开来的面,三下五除二就拆了一支手枪。他又让陈开来看好时间,十秒钟内必须把手枪装好。他说你能行的,你连怀表都能装起来,装一把枪算什么?

    那是一把勃朗宁M1910,号称花口撸子,一共能装六发9毫米的子弹,一斤二两重。杜黄桥告诉陈开来,你跟我学怎样?

    陈开来十分严肃地说,你先告诉我,你是姓蒋的,还是姓共的?你不用管,你只管跟我学。

    我猜你是姓蒋的,你是不是杀了俞应祥。我听说俞应祥死前一个礼拜,他一家老少全都到了香港。我说了你不用管。你只管跟我学!

    陈开来说,我为什么要学这个?我是照相师!

    照相能当饭吃?兵荒马乱的时候,枪才是饭。你要学的还有很多,你以后要经常来澡堂洗个澡。我有事要交待。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听我的有命活,你在医院那条命就是我给的!

    那天杜黄桥粗浅地教会了陈开来开枪,跟踪和密码识别。陈开来学得很快,他突然意识到,杜黄桥应该还会开锁,不然他是怎么像一缕空气一样进入暗房的。杜黄桥那天把枪插回自己的腰间时说,这个国家,需要我们去拯救。

    我拍拍照片就行了,我拯救不了这个国家。

    杜黄桥望着陈开来,好久以后才说,你真没志气。拍照片能当饭吃?我同你讲,一辈子不拍照都没有关系。

    那天半夜,杜黄桥把陈开来拖到照相馆二楼的那片空旷的角落,在那盏白炽灯下喝酒。杜黄桥仍然在为陈开来讲述着关于拯救国家的道理。杜黄桥吃下一盅洒,突然说冯少送金宝回来了。

    陈开来说,你怎么晓得的。

    杜黄桥说,我听见一男一女的脚步声,男的穿皮鞋,女的穿高跟鞋。男的走路鞋有些拖地,女的高跟鞋走路不稳。一定是对狗男女。陈开来望着杜黄桥说,你这算是在教我吗?

    杜黄桥说,当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果然,杜黄桥和陈开来都听到了楼下金宝拍门时的声音,她嘟哝着说自己今天生日了,她十分迫切地想吃馄饨。当她再次举起手掌拍下的时候,门打开了,陈开来站在门口,盯了扶着她的冯少一眼,一把就把她扛在了肩上。陈开来扛着她上楼,说你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生日,金宝大吃一惊说,你连这个也晓得的,我一看就晓得你是个聪明的人。陈开来扛着她走楼梯的时候,金宝的高跟鞋掉了。在后来的记忆里,金宝仍能清晰地记得她十分清楚嚷着鞋掉了。金宝还说,杭州城竹竿巷那个算命的海半仙说过我五行缺东,你的陈里面有一个东字,所以你就是我的人。

    五行有东吗。

    五行难道就不能有东吗?

    陈开来终于上了二楼,他把金宝扔在了她房间里的床上,又盖上了被子。然后他将金宝的高跟鞋从楼梯上拎进她的房间,扔在床前。杜黄桥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开来做这些。金宝仿佛已经睡了过去,她打呼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陈开来推开杜黄桥说,让这个女人睡吧。

    杜黄桥说,她看上你了。陈开来说,你怎么晓得的?杜黄桥说,她说了五行缺东。

    这时候冯少的声音从照相馆门口传了上来,冯少说,她睡下了吗?

    陈开来和杜黄桥就对视了一眼,皱皱眉头都摇了摇头。冯少的声音再次传了上来,陈开来你赶紧给她的门锁上。你可以回你自己屋里厢休息了。

    陈开来和杜黄桥再次对视了一眼。陈开来突然冲到了二楼的窗边,对着楼下的冯少大吼一声,你要是再跟我罗嗦半句,我马上就钻进金宝的被窝。

    这时候冯少愣了有很长的时间,他回过神来以后,捧着那束没有送出的花,十分萎顿地走远了。10

    崔恩熙是在第二天下午带走陈开来的。杜黄桥难得没有拉三弦的片刻时光里,他把自己安排在澡堂门口一张半新旧的骨牌凳上晒太阳。他白晃晃的眼神里,看到陈开来胸前挂着照相机从照相馆出来,上了一车黑色的轿车。在关上车门之前,陈开来朝杜黄桥深深地看了一眼。杜黄桥笑了,轻声说,记住命不是自己能定的。

    在之前的上午十点钟光景,苏门让崔恩熙陪她去静安寺中上的鸿翔时装公司,订了一件缎面旗袍、一件呢绒旗袍,以及两件男式衬衫。此外,她订了一件百草裙,上面有各种植物的样子。苏门知道之前在民国22年,当选电影皇后的胡蝶在这家店订做的是百蝶裙,一百只蝴蝶在她身上热烈地起舞,惊艳了全上海。苏门订男式衬衣是因为她在家的很多时候,喜欢穿着宽大的男式衬衫当家居服。苏门之所以选了鸿翔公司订衣服,还因为宋庆龄曾经为鸿翔题词:推陈出新,妙手天成。国货精华,经济干城。苏门告诉崔恩熙,宋庆龄说国货精华,这是肯定错不了的。

    崔恩熙说,价钿很贵。

    苏门就说,有便宜的好货吗?

    苏门和崔恩熙从鸿翔时装公司里出来以后,直接去了梅机关,机关长影佐将军十分高兴地接待了她。然后影佐将军陪同苏门一起前往76号特工总部,主任李默群带着苏门进入了专门为她蹲点76号而准备

    的办公室。打开门,在办公桌前坐定的那一刻起,也意味着汪精卫的中央政府财政部秘书长苏门对76

    号的督查由此开始。影佐那天站在李默群办公室门口,脸上盛开着日本式的笑容,十分轻松地告诉李默群,从今天开始的每一秒钟,如果苏门的安全有所闪失,那么76号人员差不多将全部受到株连。直到苏门完成对76号的督查。那天苏门发现她椅子的位置,正好是在窗前射进来的一小束光线中。而窗台上的一盆兰花,绿得让人发慌。

    在影佐将军的内心最深处,特别支持汪政府的督察大员苏门带着她的人马对76号的进驻。大日本陆军司令部每月拨款给76号三十万的运营经费,这钱不能花得不明不白。所以影佐其实也想借力苏门的督查和清理,让76号的财务状况变得井然有序。

    影佐将军和李默群离开苏门办公室后没多久,陈开来就被崔恩熙带到了苏门的面前。苏门是陈开来受伤中毒后,头一次见他。苏门说,坐!

    陈开来就在苏门对面坐了下来。苏门站起身,走到陈开来的面前,直视着陈开来的眼睛。苏门说,你可以来76号上班。这儿的薪水比你开照相馆好多了。

    陈开来说,我不想来。苏门告诉他,你必须来!让我来是为你拍照吗?

    不是,是为了保障我的安全。

    苏门说完,回转身坐回到了她的椅子上。她看了崔恩熙一眼,崔恩熙随即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亮在了陈开来面前。崔恩熙说,你看清楚。崔恩熙说完,随即把一支枪拆和七零八落,然后又眼花缭乱地把那支枪重新组装了起来,说,看清了吗?

    陈开来紧紧盯着桌面上的手枪,仿佛是要用目光将那支枪融化。他紧盯着枪,说,看清了。崔恩熙举起右手腕,盯着手表说,开始!陈开来一拍桌子,那把枪弹跳起来,陈开来接住的同时,已经开始拆枪,再重新装上。这一次,陈开来竟然只用了八秒钟组装枪支。

    崔恩熙有些惊讶。谁教你的?

    天生我才必有用。陈开来邪笑着看了一眼苏门,苏门点了点头说,你的脑子越敏捷,我越需要你。可是我并不需要你。

    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这样的话,你只有两个选择,死去和服从!那为什么你身边有那么厉害的保镖了,还要我来当你的跟班?苏门告诉他,因为你是我的福星。

    陈开来笑了,他说,我那家本来会在一年之内就名扬上海滩,并且财源广进的陈开来照相馆怎么办?苏门不响。崔恩熙把手枪插在了陈开来的腰上,拍了拍陈开来的腰说,说,姓陈的,你不用再罗嗦了。走!

    那天陈开来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特工总部。在离开苏门的办公室前,他把一只纸盒放在了一口矮柜上,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然后他走向那条离开的路,一步步穿越了操场。操场上照例有几个日本宪兵在打篮球,他们连正眼都没有瞧他一眼。倒是陈开来站在那儿,像一个称职的观众一样,一直看着他们打篮球。有好几次,他还替他们把滚出场外的球踢了回去。当然更多的时间里,他站在操场上,像一棵萧瑟的水杉。

    那天在办公室,苏门打开了盒子,她笑了一下。顺着窗玻璃往下看,可以看到陈开来在认真地观看日本人练球。

    第二天开始,崔恩熙就对陈开来作了短暂的培训。陈开来的进步非常快,这让崔恩熙觉得,可能陈开来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那天在靶场,陈开来看到崔恩熙双枪齐发,她打的竟然是用线吊着的麻将牌。她不打麻将牌,她打的是线。在散手训练的时候,陈开来一个大背摔摔翻崔恩熙的时候,崔迅速用双腿绞住了陈开来的脖子,将他重重地甩了出去。随即她又扑上前,将陈开来的的喉咙猛地锁住,说,现在你的敌人如果不是我,你已经死了。

    陈开来说,如果不是你把我弄到76号来,我为什么会死?崔恩熙说,你现在要学会的,只是服从!

    陈开来说,你为什么要让我在苏门身边。你的身手足够好了,我根本不可能超过你。

    崔恩熙冷冷地看了陈开来一眼说,我是个随时都需要去为苏长官死的人。如果我死了,你要作为我的替补。

    然后崔恩熙一个勾脚,陈开来随之狠狠地摔在了地面上。鼻青脸肿的陈开来心底里悲鸣了一声,就那么长久地四肢摊开躺在冰凉而坚硬的地上。他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跌碎成了碎片。

    那天夜里,杜黄桥让杨小仙去饭馆叫了几个小菜,让他们送上门来。杜黄桥在澡堂打烊后把陈开来从照相馆拖出来,叫来一起吃酒。这几天,杜黄桥白晃晃的眼神里,看到陈开来三天两头往76号跑。所以在三杯酒下肚以后,他捋了一下嘴巴上的酒水,说很好。你可以多关注那边的动向,要及时向我报告。

    那天的酒喝得有些酣畅,是因为陈开来突然需要去76号,这让他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杜黄桥找了一间特别间,开着了水汀,在涌动的热浪里,杜黄桥不仅给陈开来上了跌打损伤的药,还给陈开来狠狠地松了一回骨。有那么一刻,杜黄桥说话的语气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杜黄桥手下用力,说你这点小伤小痛算什么?咱们不怕。陈开来把头埋在皮沙发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句话也不说。他想起早年死去的父亲,抱着生病发烫的少年陈开来,冲向医馆时的情景。父亲看到郎中的几根银针扎进了儿子的身体时,他整个人终于像一头耕坏了犁的老牛一样累瘫在地上。

    这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金宝从米高梅舞厅收工,瘦弱的冯少叫了一辆车子把她送了回来,并且背她下了车。金宝又喝得烂醉,她的双手就环在冯少胸前,手中拎着的正是那双高跟鞋。那天金宝气壮山河地吐了冯少一身,冯少就在那难闻的气味里跑前跑后,把金宝扶上了二楼,在床上安顿下来。金宝还在说着胡话,她大概是在想念她的奶奶,所以她不停地说,奶奶,我和银宝你完全可以放心的呀。这时候的陈开来刚好从澡堂回到照相馆,他就像一个影子一样一言不发地看着冯少匆忙地从照相馆里出来。冯少最后不忘把那束道具一样的花放在照相馆的门口,他正在叫黄包车离开的时候,陈开来闪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陈开来说,她都醉成这样了,你还不下手。你这是在等什么?等下酒菜吗?

    冯少突然惊讶地盯着陈开来说,你怎么好这样说的,要是那样做,不就是乘人之危么。陈开来说,那我问你,你喜欢她什么?喜欢她会跳舞吗?

    冯少想了很久以后说,她让我觉得舒服。接着他又说,你想,她连我爱吃馄饨都记得很清楚。陈开来冷笑一声,说那是她自己喜欢吃馄饨。她只会骗你。

    冯少显然生气了,他十分愤怒地用尖细的嗓门吼了一嘴,我不管。接着冯少又十分坚决地说,我不准你这样说她。

    陈开来拍拍冯少的肩说,老兄你能受得了她,那你是真有耐心、信心和雄心。

    冯少不满地白了陈开来一眼,听她讲,你是她的表兄弟。你作为表兄弟怎么好这样落井下石的说她的?

    陈开来冷笑一声,咬着牙说,我是他表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