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次日下午。Y区公安分局,六楼刑警队办公室。
案情分析会。十余名穿便衣的队员,围在条形会议桌的三面,崔队坐在桌首主持。
沿着办公室的两壁,右侧一溜桌子上并列着五台电脑,左侧立着一排装资料和设备的铁柜。墙壁上挂着大幅市区地图,屋角有饮水机和一架黄色体重秤。这里既是刑警队的大办公室,又兼案情分析的会议室。
崔大钧见人来齐了,宣布开会。
“我们现在开会研究一下胡国豪意外死亡的情况,请大家积极参加意见。根据昨天现场勘查掌握的情况看,可以初步认定胡国豪是死于‘游泳意外’,属于事故死亡。但由于存在几个疑点,目前还不能完全排除‘非事故死亡’的可能。鉴于胡国豪是一个有社会影响的重要人物,分局领导指示抓紧进行初查,要求我们尽快查明真相。”
环坐在长条桌周围的刑警们,神情严肃。
“初查工作由我负责,成员暂定姚莉和小川,需要时再增加。”崔队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说道,“下面请小田先介绍一下验尸情况。”
刑侦技术处的法医田青坐在崔队的左侧,穿深蓝色T恤,秀琅眼镜,显得斯文而沉稳。他打开面前一个灰色塑料夹,抬头看了看大家,从容说道:
“死者身高一百六十八厘米,头朝岸匍匐在沙滩上,上身赤裸,下穿红色鳄鱼牌游泳裤。检查死者胸部有尸斑形成,呈暗红色,指头重压退色。死者眼角膜浑浊,双瞳孔散大约零点五厘米,眼结膜充血,可见出血点。此外,死者的呼吸道和肺内吸进大量海水,鼻孔有蕈形泡沫。蕈形泡沫是一种生活反应,它是生前溺死的一种典型症状。”
警官们专注地听着。
田法医是上海医科大学的本科毕业生,从事法医工作五年,很敬业。
他认真分析道:
“根据尸表检验,可以初步确定胡国豪是死于溺水。死亡时间在24日晚上11点至25日凌晨1点之间。至于溺水而死的原因,最大可能是在游泳时心脏病突然发作。死者的面孔青紫,嘴唇发绀,指甲呈淡青色,这些都是心肌梗塞的典型症状。据崔队他们调查,胡国豪生前确实患有冠心病,这也得到证明。所以胡国豪在海里游泳时因为突发心肌梗塞导致溺死,是合理的解释。另外,死者全身无任何暴力性损伤。只是在死者左胸部乳头下方,有一处三厘米长的划伤,像是有尖的锐器所致。死者身穿的游泳裤,臀部左侧有条轻微的挂痕,用放大镜看像是新挂的。此外,没有其他异常发现。”
“那个挂痕会不会是防鲨网挂的?”崔队问。
“不是,”田法医回答,“我问过小梅沙旅游中心,防鲨网的材料是一种特制的绳子,不是铁丝网。”
“唔。”崔队点头。
小川警官第二个发言。他穿一件米色T恤,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从现场勘查情况看,胡国豪的死因,的确如田法医所分析的。但是我和姚莉走访了大梅沙和小梅沙的相关人员,发现存在疑点。”
他简单叙述了走访大梅沙酒店和小梅沙周边环境的过程,提出一个重要质疑:
——胡国豪的外衣究竟到哪里去了?
“据豪景大酒店服务员说,胡国豪在餐厅吃饭时穿的是橄榄色翻领T恤、白色休闲西裤。如果他是在大梅沙海滩下海游泳的,那他的T恤和西裤,要么脱在豪景大酒店套房里,要么会存在海滨泳场的寄存处。可是这两个地方都没有找到。”
小川环视众人,说出自己的判断——
“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他的衣裤被人拿走了;另一种可能,胡国豪并不是在大梅沙下的海。”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他的尸体是在小梅沙海滩发现的。说不定他是在小梅沙下海的……”发表看法的是刑警队的靓仔郑勇。
“这个可能性存在。”有队员附议。
坐在小川对面的姚莉,提出了疑问:
“可是让人奇怪的是,为什么在小梅沙也没有找到他的外衣呢?”
她今天穿浅桔红色短袖衫、牛仔裤,端庄之中显出几分飒爽。
“是呀……”郑勇托着下巴作思考状。
“这是本案最大的一个疑点,”崔队说,“胡国豪的衣裤总不可能自己飞了。”
众笑。崔队又点燃一支烟,接着说:“另外,胡国豪的死因也有值得分析的地方,下面由小田说说验尸的疑点。”
田法医摸摸秀琅眼镜的镜框,先说明一句:“根据进一步的分析,我们发现有两个细节难以解释。”
他看着面前灰色塑料夹中的验尸报告,提出了疑点:
“我先说说阿司匹林的问题。临床大量冠状动脉造影和尸检发现,许多急性心肌梗塞患者,在冠状动脉里都发现有血栓。这表明血栓形成是急性心肌梗塞的促发因素。阿司匹林最早是用来治疗感冒的良药,也有用来治风湿性关节炎的。后来,流行病学调查发现,长期服用阿司匹林的风湿性关节炎患者,极少得冠心病的。经过医学工作者的研究,才发现阿司匹林具有明显抑制血小板的作用。这以后,阿司匹林身价倍增,成为治疗冠心病的常用药品。
我们从市总医院调阅了胡国豪的病历,发现他作过冠状动脉造影,确实有血栓记录。也就是说,他患的心脏病是血栓形成引起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问题是,从胡国豪胃里检测的药品成分,表明他一直在服用阿司匹林,而阿司匹林是一种很有效的血小板抑制药,为什么胡国豪还会突发心肌梗塞呢?”
“……”全场寂然无声。
“这里面肯定有原因!”姚莉突然冒出一句。
看起来,她似乎有所发现。
姚莉停顿了几秒钟,环顾全场,然后抛出了她的惊人判断:
“我认为存在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胡国豪游泳过于劳累,而导致心肌梗塞突发;而另一种可能,就是遭遇了巨大的惊恐。”
“哦?”众人哗然。
“比如,”姚警官捋了捋额前的秀发,接着说,“遭到鲨鱼的突然侵犯或袭击……”
“未必他胸口的伤痕,就是那个鲨鱼的牙齿咬的?”郑勇冷不丁插上一句。
有人嬉笑。
“严肃点!这是案情分析会。”崔队拍手喝道。
“当然,”姚警官不动声色,继续谈道,“也不排除有遭到人为恐吓的可能,这恐吓的人应该就是凶手!我的发言完了。”
她目视着崔队,款款坐下。
“谁接着说?小川,你怎么看?”崔队点名。
“姚莉分析得有点道理。劳累、鲨鱼、凶手,……但我更倾向是凶手。”小川旋转着手中的茶杯答道。
“为什么?”崔队追问徒弟。
“我也说不上,只是怀疑。”
“怀疑不等于想当然,它需要根据。”
“胡国豪胃液里有过量的安眠药残留物,就是疑点。”小川说。
“小田,你解释一下过量的安眠药问题。”
崔队拍拍田法医肩膀。
田法医环视众人,解释起来。
“在胡国豪胃液和血里检测出过量的安眠药残留物,其成份是氯丙嗪,也就是冬眠灵。这是近十余年来广泛使用的非巴比妥类催眠镇静药。”田青谈到安眠药的名称、剂量等,“氯丙嗪属于一种强安定药,其主要作用为抑制中枢神经系统,急性中毒者开始有暂时的兴奋,继而嗜睡,共济失调,震颤,昏迷,呼吸减慢,以至发生重度休克或因惊厥而窒息……氯丙嗪的中毒浓度通常在每毫升五微克以上,严重时可因呼吸、循环衰竭而死亡。在胡国豪的血液里,氯丙嗪浓度为每毫升四点二微克,明显超过正常剂量,虽然尚未达到中毒量,但足以使其嗜睡、昏迷。”
“但是,根据他太太提供的情况,胡国豪有超量服安眠药的习惯,胡的秘书阿英也证实了这点。”崔队说,“所以仅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说明什么。”
“那就应该解剖尸体!”小川警官脱口而出。
在场的警官情绪为之一振。
“胡国豪可是深圳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你小子想解剖就解剖啦!”崔队打压徒弟。
“崔队,我觉得小川这意见应该考虑。”姚警官支持小川。
“这我早想到了,”崔队说,“可是胡国豪太太不同意尸体解剖。”
根据有关刑事规定,非刑事案件的尸体解剖,必须得到家属的签字同意。
“胡太不同意!什么理由喃?”
“她说老胡既然已经死了,希望他全身而去,不忍心再糟蹋他的遗体。这话嘛也符合人之常情。”
“除非她也认为胡国豪是死于游泳意外。”小川插话。
“与其说是‘认为’,不如说她是‘相信’……”崔队似乎话中有话。
“师傅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川不解。
“你自己动脑筋想想看?”
崔队给对面的队员扔过去几支烟,顿时,会场有几根烟囱冒起白烟。这位刑警队长的烟瘾特大,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目光锐利地盯着小川。
“你是说,她宁可相信胡国豪是‘死于游泳意外’……”小川猜测。
“对,我有这个感觉。”这是崔队询问死者遗孀时的一种直觉。他总觉得,朱美凤说“他老说自己是铁打的金刚”那句话时,表情颇耐人寻味。
“这是为什么呀?”
“我们来分析一下哈,”崔队两眼炯炯地环视众人,“胡国豪死亡,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众人面面相觑。
“胡太!”有人喊道。
大家恍然大悟。
“对,胡国豪拥有地豪置业54%的股份,他没有儿女,前妻离异,父母早年去世,所以胡一死,从法律角度讲这些股份就是朱美凤的了!”
“哦!”齐声惊呼。
“所以,不管胡国豪是不是死于‘游泳意外’,对朱美凤来说获利的结果是相同的。”
“如果胡国豪是死于‘非事故死亡’,或者明确说就是‘他杀’,朱美凤应该是最大的嫌疑人,聪明的她肯定不会轻易同意解剖尸体;”崔队分析道,“如果胡国豪确实死于‘游泳意外’,她自然会认为解剖尸体没有必要。”
“胡国豪的死,还有两个最大的受益者。”崔队继续说。
警官们全神贯注瞅着队长。
“一个是地豪的周正兴副总裁,”崔队清了清嗓子说,“他是地豪的第二大股东,据公司的员工反映,他是集团里的本地派头头,一直觊觎着胡国豪的宝座,而且他与胡国豪在经营上存在重大分歧,坚决反对胡国豪投标‘田东坝’。”
小川警官接着介绍从地豪员工了解到的情况——
据说“田东坝”这块地有一百六十亩,位于盐田疗养院东侧,距海滨只有几百米,是一块风水宝地,价格低但风险也很大。因为盐田的交通是个老大难问题,年年有人提,每年都要被媒体曝光。交通问题不解决,直接影响到深圳东海岸的房地产开发。盐田与莲塘只隔一个隧道,每平方米房价却差了近一千元。胡国豪却执意要把这块地开发成大型“海景豪宅别墅住宅区”。
就在事发前几天,周正兴还同胡国豪大吵过一次。胡国豪在公司里大权独揽,富有冒险精神,周正兴为人低调,做事比较谨慎。平时他们只是面和心不合,但这次也许是因为经营策略的严重分歧,导致了两人公开冲突。
有人听见周正兴说:“‘田东坝’看起来是块肥肉,其实是一根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别说鸡肋,就是骨头我也敢啃!没有啃骨头的精神和魄力,那来的成功!”
“我不赞成拿公司的存亡去冒险。”
“没有冒险精神,能有地豪的今天吗!”
“反正我不赞成收购‘田东坝’。”周正兴态度强硬。
“那好,交董事会表决吧。”胡国豪冷冷地说。
谈话破裂。周正兴悻悻地推门出来,正好撞见市场营运部黄宏利总监。黄见他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第二天,胡国豪同周正兴大吵的事,就在公司里传开了。
小川警官解释:“根据地豪置业的情况分析,胡国豪意外死亡,最有可能继任总裁的人就是周正兴。”
崔队接着点出第三个“受益人”。
“胡国豪的死,另一个受益人是大东地产的老总洪亦明,根据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他是24号傍晚最后一个见到胡国豪的人。更重要的原因是,大东地产是‘田东坝’的几个投标商中唯一可以与地豪匹敌的竞争对手。盐田那块地皮的拍卖竞投,业界普遍认为,最有雄心拿到的就是地豪和大东两家。胡国豪一死,‘田东坝’极有可能成为大东地产的囊中之物。”
刑警们的情绪个个兴奋起来。
案情分析会初步结论:如果胡国豪是非“事故死亡”,嫌疑人(最大的获利者)最可能的是三个——
1、胡国豪的太太朱美凤;
2、集团内部的副总周正兴;
3、胡国豪的商务竞争对手、大东房产公司老总洪亦明。
最后崔队作总结,布置下一步侦查工作。
“为了进一步查清胡国豪的死因,我马上向局里请示,对胡国豪的尸体进行司法解剖。”
崔队合上笔记本,声音洪亮地部署任务。“小川和小姚紧急出动,查清朱美凤、周正兴、洪亦明三人24号晚11点到25日凌晨1点的情况,确认有无‘不在现场证明’。”
“是!”小川、姚莉领命。
2
南园名典咖啡茶座。绿色情调。门面不大,但里面的装修陈设很雅致。
聂风在二楼临窗的一张棕色木桌前坐下,穿绿短套裙的女招待送上一杯冰水。
“先生需要什么?”女招待系着马尾辫,口气热情。
“我要杯咖啡。”聂风说。
“我们这里蓝山咖啡很地道。”马尾辫推荐。
“好吧。”
聂风对咖啡没有偏好,但听说过“蓝山”是咖啡的名牌,不仿品尝一下。
不一会儿,马尾辫端来溢着热气的咖啡。咖啡用白骨瓷杯盛装,深棕色泽,气味香醇。聂风剥开绿色小纸袋加糖,又加了一点名典奶精,用小钢勺轻轻搅动。
马尾辫伫立一旁,脉脉地望着他。她长着一张圆脸,小眼睛、蒜头鼻,模样挺像家里的小保姆。聂风瞅了她一眼,笑了一下。
“先生,就你一个人吗?”
“我还有一个朋友。”
“是小姐?”
“一个警官。”
“哦。”
聂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感觉味道香淡,微微的酸味,和在天府喜来登酒店喝过的自助餐咖啡有点像。蓝山咖啡号称“咖啡中的贵族”,也不过如此。
“有的酸哩。”他说。
“先生,蓝山的风味就是微微带酸。”马尾辫说,像是解释,又像是在赞美蓝山。
这时,小川警官穿着便装急匆匆走进来,聂风隔着桌子向他招手。
“不好意思,下午开案情分析会。我来晚了!”小川警官在聂风对面落座。
“没什么,我也刚到一会儿。”
“先生,你朋友要点什么?”马尾辫朝聂风嫣然一笑问。
“也来一杯咖啡吧。”小川警官说。
“是要‘蓝山’,还是‘炭烧’?”马尾辫侧头问他。
小川接过精致的菜谱,扫了一眼,点了最便宜的一种。
“就要‘名典热咖啡’吧!”
待女招待离去,小川警官憨厚地问:“聂记者住在什么宾馆?”
“住出版局招待所,比宾馆便宜。”
“这地方环境不错。”小川环视四周。
清新的绿色招牌,椭圆形名典标志,温馨的音乐,体贴的服务,所有这些似乎构成了一个品牌的特点。亚麻布色窗帘轻轻拉起,透过玻璃窗,可以俯视楼下川流不息的车影。
“我挺喜欢这里。”聂风说。
“约我出来不光是喝名典咖啡吧?”
“咖啡当然是主题,副题嘛,是顺便了解一下胡国豪的案情。”
“昨天在地豪大厦,我就发现聂记者对胡国豪的死很关注哇。”
“你叫我聂风就是了,”聂风沉吟了一下,坦诚地说,“怎么说呢,也许是职业敏感吧,我感觉胡国豪的死因没有那么简单……再有,胡国豪是我们刊物下一期的封面人物,报道文章是我采访的,他突然死亡,我必须给刊物和十几万读者一个交代。”
“对于胡国豪的死因,我也有同感!”小川警官有点兴奋,“不过,目前还没有重要线索。”
“‘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线索也是这样吧。”聂风瞅着小川,随口而出。
“这是罗丹的名言,”小川警官钦佩地说,“有道理。”
“你是哪个警官学校毕业的?”聂风问他。
“西南高级警官大学,前年毕业应聘到深圳来的。”
“西南高警?”聂风眼底流露出一种亲切感。
“你去过我们学校吧?”
“岂只是去过,”聂风回忆道,“那地方我太熟悉了!我的少年时代就是在西南高警大院里度过的。国字楼、打靶场、警体馆,哪个地方没留下过我聂风的脚板印啊……”
“这么说,你们家就住在高警大院里?”
这时,马尾辫端着热气飘逸的咖啡过来。
“先生,你要的咖啡。”
“唔。”小川警官示意她搁下,目不转睛地瞧着聂风。
马尾辫放下咖啡杯,脉脉瞅了一眼聂风,转身离开。
“算你猜对了!后来我考上四川C大新闻系,就离开了高警大院。”聂风说,“毕业后干采编、当记者、作自由撰稿人,没有什么长进,一晃快十个年头啦!”
“我想起来了!”小川警官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两眼闪闪发光:“怪不得第一天见到你,我就觉得有点面熟,你认识……聂东海校长吗?”
“认识。”聂风点头,口气很平常地说:“他是一个老顽固,是我的——家父。”
小川警官嗖地站起来,向聂风行了个军礼。
“向聂校长问好!”
邻座有人投来奇怪的目光。
聂风环顾了一下左右,笑了起来,“坐、坐,我代表不了我老爸。”
“那是,那是。”小川警官赧颜地坐下。
“我再声明一下:我是我,我爸是我爸!你要替我保密。”
“那是,那是。”小川警官连连点头。聂东海是西南高级警官大学校长、全国着名法警专家、一级警监警衔,在刑警界和学员中威信极高。
从这一刻起,聂风和小川之间的心理距离变成了零。不知为什么,两人心里萌生了一种老乡加同门兄弟的特别感觉。
“这就好了,聂哥有什么需要了解的,你尽管问。”
“我知道警方有警方的规矩,涉及保密的内情你可以不讲。我的目的,只是想找出事情的真相,这也是一个记者的天职。不管是什么原因,胡国豪的死显得太突然……”
“我也是这样认为。”小川警官附和。
“你们一定开过案情分析会了,对吧?”聂风端起杯子,示意小川喝咖啡,然后自己呷了一口说,“如果胡国豪死于‘他杀’,最大的嫌疑人有三个,他们是周正兴、朱美凤、洪亦明。对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小川警官很惊讶,端起的咖啡杯在嘴边停住了。
“喝,”聂风冲他点点头,解释说,“这是推理的惯例,不难想象,因为周、朱、夏三人是胡国豪死亡的最大受益者。周正兴是地豪置业的副总,地豪的第二大股东,据有关资料透露,胡国豪的股权占54%,周正兴的股权为36%,剩下的10%股权属于集团的管理层。地豪置业在深圳成立起家时,胡国豪投的是三千六百万元注册资金,周正兴出的是一块地皮。后来事业做得越来越大,靠的是胡国豪的魄力和敢闯敢干,也靠周正兴的本地人脉和各种关系。但周正兴为人低调,看不惯胡国豪的飞扬跋扈,也不赞成胡国豪过于冒险的经营策略。因此酿成两人的矛盾,后来竟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聂哥怎么调查得这么清楚?”小川警官从心底感到佩服。
“这没什么,采访胡国豪之前,我专门收集过地豪置业的背景资料,”聂风冲小川挤了挤眼,“一个好记者必须有猎狗的鼻子。”
小川警官心想:“一个好警官也应该是条猎狗。”
但他没有说出来,而是问道:“那你为什么把朱美凤排成第二嫌疑人呢?”
“是吗?我没有说朱美凤是第二呀。”聂风露出俏皮的微笑,“当然,胡国豪一死,那54%的股权就属于她了,她应该是最大的受益者。不过公司员工反映,她是六年前同胡国豪结婚的,原来是深圳最大一家卡拉OK厅的小姐,歌唱得好,人又特别漂亮。给她捧场的大款至少有一个排,但她洁身自好,一直保持着女性的自尊。后来跟了胡国豪后,胡出资开了一家美容院,让她打理。平日她从不过问胡国豪的事,也很少到公司来。老公究竟有多少资产,她恐怕都弄不清楚。”
“唔,是这样。”小川警官若有所思。
“至于大东房地产的洪亦明,你们也知道,据说他是地豪置业最大的商业竞争对手,又是6月24号傍晚在大梅沙最后一个见到胡国豪的人,”聂风继续往下说,“对他的怀疑完全是符合逻辑的。”
“符合逻辑?”小川警官有些不解。
“对,”聂风颔首,暗示小川道,“我想,大梅沙那顿最后的晚餐上,他同胡国豪究竟谈了些什么,应该是最重要的线索!”
“谢谢聂哥的提醒!”小川警官明白了这话的重要。他同时有点自责,挠挠头。案情的背景聂风几乎了如指掌,自己这个办案警官,反倒很多情况没有考虑到。
“喝,咖啡都快凉啦,”聂风大度地转移话题,笑着问,“你们崔队人怎么样?”
“是个很棒的警官,从基层派出所一步步干起来的,破过不少大案。就是脾气不大好……”
“爱训人,是不是?还有点惟我独尊。”聂风调侃道。
“崔队其实心眼儿挺好的,就是……”
“你别护着你们头儿了,我是说着玩的!回去向崔队长带个话,就说我希望参加侦破此案的跟踪报道,行吧?”
“行,行,这没问题。”
“另外,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小忙?”
“行,聂哥发个话就是了。”
“我想看一下胡国豪的遗体,不过这事最好别让你们崔队知道。”
“这没问题。胡国豪的尸体现在停放在丹竹头殡仪馆里。”
“那地方远不远?”
“挺远的,不过有车好办。我今晚就带你去看,晚了可能就要送到公安医院解剖了。”
“很好!”聂风点头。
小川警官没听出来他的意思是指看尸体,还是指解剖。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聂风指着咖啡杯垫纸上椭圆形的名典标志。
“这个Logo,挺有意思。”
“是吗?”小川移过标志,端详了一下。
绿色椭圆边框,两片微倾的绿色竖条,右边立着一个绿色小椭圆,中间开缝。
小川想了想说:“左边的绿条象征茶叶,右边的开缝小椭圆是咖啡豆。”
“你真聪明。”聂风称赞了一句,两眼露着狡黠的光亮瞅着他,“再瞧瞧!”
小川看着标志,皱起眉,像个做智力测验的小学生。
“看出来了吗?”
“没有。”年轻警官摇头。
“‘110’嘛!”聂风一语道破。
“哎呀,真是太像啦!”小川击掌。
“你们刑警平常那样辛苦,抽空可来这里聚聚,当作警官英雄们的俱乐部哦。”
“你这么一讲,感觉这地方还满亲切的。”小川左右环顾。
“好啦,小妹,埋单!”
聂风向伫立廊柱旁的女招待挥挥手。
马尾辫会意,去到收银台。
“还有一个人,”聂风这时像是想起什么,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说,“也需要了解一下。”
“哪一个?”
马尾辫含笑过来,递上帐单。
聂风瞟了一眼帐单,掏钱。两杯咖啡,蓝山四十、名典热咖啡二十,共计收费六十元,不愧是深圳标准。
两人起身。女招待鞠躬欠身:“欢迎先生下次光临!”
“这人是胡国豪的助理,钟涛,”聂风一边下楼往门外走,一边说,“他给我的印象其实不错,不过胡国豪出事那天,他也在小梅沙。”
“是吗?我们怎么不知道!”
小川警官感到惊奇。
“是钟涛自己亲口告诉我的,6月24号下午他搭的胡国豪的车,车到大梅沙豪景大酒店时胡国豪先下车。接着,司机开车把他送到小梅沙,然后开车回城的。那天是他们的校友会,有七个在深圳工作的老同学在小梅沙海滨烧烤中心聚会,通宵达旦。”
“胡国豪的司机怎么没提起过?”小川警官纳闷。
“我已找小刘司机核实过了,他说钟涛经常搭胡国豪的车,他没当回事,警察也没有问过。”
小川想起当天的现场,崔队只顾叫小刘辩认死者是不是胡国豪了,谁也没有在意或是没有想到胡来时车里是否还坐了其他人。
“他说了那七个同学的名字吗?”
“这可是你们警方的事罗,不难调查嘛。”
“这个情况我回去就向崔队汇报。”
“不要说是我说的。”
“明白。”
小川打开停在门外的捷达警车,两人钻进车里。
点燃引擎,车朝着路东扬长而去。
丹竹头在深圳北面的布吉镇,背衬一脉小山岭。车到达殡仪馆时已是暮色苍茫。
车径直开进大门,绕过一条水泥路,在管理处办公室前停下。小川警官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管理人员出示了警察证件。
“这位是报社的记者,我们想再看一下12号胡国豪的遗体。”
“我们晚上一般不接待。”管理员从镜片后面瞄了一眼聂风。
“明天我就要回四川了,拜托您老人家!”聂风含笑鞠躬。
“啊,我有这么老呀?”管理员哑然失笑,其实他还不到四十岁。
“嘿、嘿,这是尊称您嘛!”小川警官涎着脸。
“随我来吧!”
眼镜被打动了,带着他们穿过松柏林荫,去到一间绿顶白墙大屋。
用钥匙打开铁门,一股寒气迎面扑来。里面是停尸的冷库,显得空荡荡的,面对铁门的整面墙壁,排列着一个个金属格子门,在日光灯的映射下,发着幽幽冷光。在这里,感觉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
眼镜在一个标有“12”号的格子前停下来,戴上帆布手套,用力拖出有两米长的金属匣子,揭开覆在上面的白布单。
随着一股冷气袭来,胡国豪的尸体裸现在面前。
“哦,是他!”
尽管有思想准备,聂风还是感到一种灵魂的震颤。
在这个冰冷的铁匣子里躺着的躯体,就是曾在南国房地产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就在几天前,他还在地豪二十四层的豪华办公室里指点江山,霸气十足,而又不得不让人折服。
然而,如今他却孤独地躺在冷冻的铁柜里,只剩一具驱壳。
在一刹那,聂风脑海里掠过雪莱的诗句:
我遇见一个来自古国的旅客,
他说:有两只断落的巨大石腿站在沙漠中……
附近还半埋着一块破碎的脸;
他那皱眉,那瘪唇,那威严中的轻蔑和冷漠,
在表明雕刻家很懂得
那迄今还留在这岩石上的情欲和愿望……
“聂记者,你在想什么?”小川警官觉察到聂风奇特的眼神。
“哦,没什么。”聂风恢复了镇定,低头观看胡国豪的尸体。
也许由于死亡时间和冷藏的关系,胡国豪的皮肤色泽灰白,显得有些浮肿。他那扁大的虎鼻,那粗犷的宽脸,依然像是咄咄逼人,只有那对透着狡黠和野心的小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聂风的视线沿着死者的头颅、面部缓缓向下移动,在左颊的地方停顿了一下,后来停留在尸体的左胸部位。在靠近乳头处下方,有几条清晰的划痕,仔细观察像个“山”字形,但又不全像。也许是被海水浸泡的缘故,创口没有血迹,在皮下只残留着隐隐的紫色。
聂风注目这奇怪的划痕,若有所思。
“真有点奇怪!”他自言自语道。
“会不会是海蛰扎的?”小川警官犹豫地说。
“像海蛰吗?”聂风没有遭遇过海蛰的青睐。
“不敢肯定。”小川警官。
在大鹏湾海水里游泳,偶而会遇到海蛰,那是一种透明的软体动物,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扎一下像针刺般痛。但胡国豪胸口的伤痕实际上并不大像海蛰所致,海蛰致伤会起一串小疱,而胡国豪胸部的像是硬物划的。
“游泳淹死的人,身上经常会留下瘀伤。”眼镜管理员尸体见得多了,不觉为奇。“也可能是死前挣扎时被礁石划的。”
“唔,谢谢你的指点。”聂风恭维了他一句,趁眼镜还没有回过神来,即掏出随身带来的宾得牌928型相机,拍了两张划痕的特写。
“哗,记者的相机很高级哦!”
“一般般,”聂风故作谦虚,傻笑道,“傻瓜相机拍起来不用对焦。”
小川警官捂嘴窃笑。
“小川警官,你看可以了吗?”聂风转过头问他。
“可以了。”小川正色道。
三人从冷库大屋出来,聂风问眼镜:“12号遗体哪一天火化?”
“原来安排的是7月2号,现在不知改不改期了。”
“是家属提出来的吗?”
“下午刚接到你们公安局通知,说是注意保存尸体,可能要进行医学解剖。”
聂风和小川警官会意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人都死了,还要在肚子上花几刀,真是作孽啊!”眼镜嘴里唠叨着。
暮色中,几只昏鸦在塔柏枝头呱噪。
3
美凤美容院。一辆红色宝马车在门口悄然停下。
车门打开,穿一袭白色风衣的朱美凤走出来,手里拿着紫色小坤包。
小川和姚警官迎上去。
“你好,胡太,”小川警官客气道,“我们有情况需要再向你了解一下。”
“请进来谈吧。”朱美凤没有表情。
“胡太,里面谈不方便吧?”姚警官暗示。
“没有什么。”朱美凤淡淡一笑,然后招呼两人随她进门。
“朱经理好!”两个穿粉红工装正给女宾做美容的小姐抬起头来。
朱美凤随意点点头,把两位警官带进经理室。
经理室大约十平米,桃木桌子、欧派沙发,色调和布置都显得典雅。
“请坐。”朱美凤示意小川和姚警官坐沙发,自己在桌子后面落座。在她身后的玻璃橱里,摆着两排精巧的进口化妆品样品。
“是这样,”小川警官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想了解一下,6月24日晚上11点到25日凌晨1点,你在什么地方?”
“是调查我的‘不在现场证明’吧!”朱美凤反应非常平静。
“这是警方的例行调查,请你理解。”姚警官矜持地说。
这时,一个穿粉红工装的胖脸女孩推门进来,给客人送上两杯袋冲红茶,然后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老胡那天去大梅沙,是单身去的,我没有同行。”
“为什么胡国豪到大梅沙度周末,你不和他一起去呢?”姚警官插话问。
“大梅沙我好久没去过了,我对游泳和冲浪没有兴趣,”朱美凤解释说,“24号那天,我母亲身体不适,风湿病犯了,老人家从香港打来电话,叫我去看她。”
小川与姚警官相对而视。
“这么说你去香港了?”
“是的,我是中午12点20分乘的中汽公司从文锦渡到九龙的大巴。第二天上午8点多,我突然接到小刘电话说老胡出事了,急赶着乘中汽大巴返回文锦渡的。”
“是哪一班大巴?”
“大约是10点20分。”
“能够给我们提供证明吗?”
“可以。”
朱美凤打开紫色小坤包,从里面取出护照本,递给小川警官。
在护照的塑封内层,夹着两张大巴车票。小川拿出来瞄了一眼,是往返深圳文锦渡、香港九龙太子站的汽车票,顺手交给搭档。姚警官掏出笔,把车票上面打印的日期和时间记了下来。
小川警官翻开护照本的内页,仔细审视。上面盖的进出关的蓝三角印鉴,时间清晰。他与姚警官会意地对视了一下。
小川警官把护照本还给朱美凤。
“谢谢你向我们提供的情况。”
“不客气。”
两位警官起身,告辞出来,乘上捷达警车。
“看来朱美凤提供的‘不在现场证明’是真的。”姚警官说。
“的确无懈可击,”小川警官好像在琢磨什么,右手打燃引擎说:“不过,时间太巧了。”
“你注意到没有?这个女人的反应好像特别冷静。”
“我觉得不单纯是冷静,倒更像是……冷漠。”小川警官说。
“冷漠?”
“对,冷漠。下一个目标去哪?”
“找周正兴吧。”
“好!周副总。”
小川警官一踩油门,警车向深南东路疾驶而去。
地豪置业大厦。二十四层大楼的蓝色玻璃墙上映着斑斓的霞影。
小川和姚莉警官快步走进大厅。
两人向门卫出示证件,走进电梯。
二十四层总裁办公室。阿英在外间的秘书室接待两位警官,礼数周到地沏上红茶。
“我们找周副总,想了解一些情况。”小川警官说明来意。
“周总出差了。”
“周总出差了?”小川大感意外。
“去哪里了?”姚警官追问。
阿英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拨通内线:“阿梅,知道周总出差去的哪里?哦,哦,知道了,谢谢,没有什么……”
“周总去上海了,今天早晨的航班。”她回答。
小川与姚莉感到诧异。
阿英补充道:“周总的秘书说,周总去上海是临时决定的,走得很急,大概是商务活动,但不知道是同谁见面。”
“现在能和他联系上吗?”
“我试试。”
阿英拨打周正兴的手机号,拨通了,但没有人接。听筒里传出程式化的女音:“你的呼叫已转入语音信箱……”。
小川与姚莉面面相觑。
姚莉无奈地作了个手势。
“他不会潜逃吧?”小川警官与姚莉低语。
“不至于,那不等于不打自招吗?”姚莉摇头。
“这样吧,”小川警官对阿英说,“请你们继续和周副总联系,有他的回音和消息,请立即通知我们。”
“好,我们一定配合。”阿英抬起一对明眸,里面透着淡淡的哀艳。在她的眼睑四周有一圈依稀的黑影。
姚莉心想,这女人一定为胡国豪的死很伤心。
“地豪置业这段时间还好吗?”她同情地问。
“不大好,人心不稳,外面的传言也很多……”阿英好像有些沮丧。
一位统领航空母舰说一不二的舰长突然倒毙,这艘巨舰甲板上的惊险混乱可想而知,更何况这个统领者死得又有点不明不白。也许谁也说不准,在惊涛骇浪中搁浅的地豪航母会驶向何方?
“两位警官,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阿英问。
“哦,谢谢!”小川警官对她的善意表示感谢。“钟涛在吗?”
“在,正在接待客户。”
钟涛的办公室在走廊对面,门虚掩着。
“哪里的客户?”
“深发展银行的陆总,好像是来追还贷的事。胡总刚死,他们就催上门了!”
阿英话中流露出不满。
小川警官抬腕看了一下手表,5点20分。
“我们等等吧。”
“这里有报纸。”阿英递过来几张特区报,然后推门出去了。
“谢谢。”姚莉说。
两人默默地待在办公室,姚莉随意地翻着报纸。
时间一秒秒地流逝。
蓦然,仿佛有口琴的声音从近处袅袅飘来,琴声的旋律像在哪里听到过,虽然说不上名字,却有一种恬静甚至伤感的韵味。
小川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发现声源。
“听见琴声了吗?”他小声问姚莉。
姚莉摇头。
小川警官一脸的困惑。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对面总裁助理办公室的门打开。钟涛送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出来,走在后面的胖子一脸傲气。
“请陆总放心,”钟涛不卑不亢地说,“等周总回来,我一定把您的意见转告他。”
“不能晚过下个月中旬。”胖子比了个手势。
“这您放心。”
钟涛答道。
把银行老总送到电梯口,钟涛折身回来,看见小川和姚莉正在门口等他。
“钟助理,我们想找你聊聊。”小川警官说。
“请里面坐。”钟涛把两位警官迎进房间。
总裁助理办公室面积不大,但布置紧凑,设备齐全,桌上摆着黑色电脑键盘和最新的液晶显示屏。
“刚才的客人是……”
“来讨债的。”钟涛说得毫不忌讳,一边给两位警官冲麦氏速溶咖啡,一边收拾桌子上的资料,“胡总一死,地豪的形象自然受到打击,银行怕贷款成为呆帐。”
“地豪贷了多少款?”小川警官好奇地问。
“谁也不知道地豪贷款规模究竟达到了多少?也摸不清地豪有多少资产。外面甚至有传言说,地豪置业已经资不抵债……”钟涛的回答出人意料。
“真的吗?”小川警官问。
“或许有点危言耸听,地豪可是省上的模范企业,”钟涛半认真半调侃地说,“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那现在钟助理成了地豪的看门人了。”姚莉戏言。
“噢,我可没资格,”钟涛自嘲道,“胡总一死,地豪置业的老大就是周总了。负责经营的还有李副总。我们管理层这些高级打工崽,多半成了树倒后的猢狲……”
公司的人都知道钟涛是胡国豪的人,他说这话也许有所指。钟涛是胡国豪的助理、属于地豪置业的少壮派,与胡国豪关系密切。在集团内部都知道胡国豪对钟涛有知遇之恩,委以重任。作为胡国豪的亲信,他有一定竞争力。但要夺得集团领导权,显然实力不敌周正兴。除非他能争取到54%股权的继承人朱姐,也即胡国豪的遗孀作后盾。
“是这样,我们想了解一下6月24号的一些情况。”小川警官摊开笔记本,切入正题。
“哪方面的情况?”
“听说24号那天下午,你是和胡国豪同车去大梅沙的?”
“是的,我搭胡总的车一起去的,胡总在大梅沙下的车,我到小梅沙下的车。”
“你去小梅沙有什么活动吗?”小川单刀直入。
“是校友聚会。”钟涛点点头,回答说,“都是在深圳工作的原C大的同学,大家难得凑在一起,玩了个通宵。”
“是沙滩Party吧!一共有多少人?”姚警官问。
“七个人。”钟涛口气平淡。
“你们在小梅沙什么地方聚会的?”。
“不是审讯我吧?”钟涛笑。
“不好意思,这是例行调查,与胡总有关的人都要了解。”
姚警官口气婉转了点。
“聚会地点在烧烤场,大家从晚上8点一直玩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左右。”
姚莉和朋友去过小梅沙烧烤场。那地方有一百来个烧烤炉,每个炉可供八至十人烧烤,号称千人烧烤乐园。肥牛肉、羊肉、猪扒以及各色海鲜大虾、墨鱼仔、银雪鱼等一应具全,啤酒饮料、小食品种类也很丰富。她最喜欢吃烤墨鱼仔和煎小黄鱼。当夜幕降临,衬着暗蓝色的大海,烧烤场上一片喧声笑语,火光闪动,场面颇为壮观。
“半夜里有没有离开过现场?”
“有一阵。”
“是什么时候?”
“大约11点过离开过一会儿,我喝得太多,吐了。”
“钟助理能够提供这七个人的名单给我们吗?”小川问。
“可以。”
钟涛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棕色小笔记本,翻了几页,把几个校友的名字和电话写在一张便笺上。
小川警官接过便笺,上面写着六个人的名字:
傅彤张俊生
齐晓辉戴志强
丁岚罗薇
“只有六人?”小川不解。
“加上‘钟涛’,不是七人吗。”钟涛直愣愣瞅着他。
小川警官恍然大悟,忍不住笑起来。
听钟涛的口音,有明显的“川普”味。小川想起不知哪一本杂志里的话:“无论你走到哪里,在茫茫人海里,都可以凭一口标准的‘川普’,找到老乡和朋友。”
“钟助理也是四川人吧?”他问。
“是的。”钟涛答道。
“我们应该是老乡罗。”
“我老家在成都。”
“我是重庆人。”
“哦,你是重庆崽儿唆!”钟涛话中带着亲切。
小川警官忽然觉得钟涛的身上透着一种男子汉的魅力,那是四川人特有的幽默和豪气。
他试探地问:“我们刚听说周总出差了,是急事吗?”
“我也是刚从周总秘书那里知道的,好像走得很突然。”
钟涛似乎也不知周此行的目的。
“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小川警官问。
“恐怕不会吧。”
小川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
这时,他又听见有口琴的声音从附近飘来,琴声的旋律幽幽的,如歌如诉,像冰凉彻骨的泉水从心田里淌过。
小川的眉心颤动了一下。他闭上双眼,仿佛看见一缕蓝色的火焰总在眼前闪烁……
这支曲子是在哪里听到过,虽然记不起名字来,那种伤感的韵味却让人魂牵梦绕。
他转过头看了姚莉一眼。
“哦,时间不早了,我和姚警官该告辞了。”
“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二位到玖玖隆吃火锅。”钟涛脸上露出敦厚的微笑。
“谢谢。”
钟涛起身,准备送他俩。
在那一瞬间,小川发现钟涛蓦然立在原处,两眼望着窗外发直。
钟涛凝视窗外的表情奇特,他嘴角的肌肉微微颤动,手指发抖,桌子上的咖啡杯子竟被碰倒。那张粗犷的脸被窗外的晚霞涂上一层殷红,有点像一尊非洲图腾木雕。只见他的眼角噙着一点泪花。
小川顺着他凝神的方向望去。
伴随着一阵强烈的引擎轰鸣从头顶掠过,透过浅蓝色玻璃,窗外有一架波音飞机,正迎着夕照向西南方向飞去,机翼的两端闪着一红一绿的小灯。由于飞得太低,看不清机尾上的航空公司标志。但飞机腹部横空而过的一刹那,产生了一种极为强烈的冲击力。
姚莉诧异地瞅着木然发呆的钟涛,感觉有些奇怪。
但钟涛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向两位警官点点头,算是为自己的失态表示歉意,表情有点尴尬,然后笨拙地扶起歪倒的咖啡杯子。幸好杯里的咖啡已经喝完,不然桌面上肯定会一片狼籍。
刚才那一刻顶多只有十秒钟,但给小川和姚莉留下的印象却异常深刻。
“他刚才的表现很反常。”在电梯里,小川对姚莉说。
“我也觉得有些异常,他好像看见了什么……”
“一架波音747客机,飞向黄田机场方向的。”
“波音飞机?”
“是的。”
姚莉摇摇头,一脸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