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7月24日,星期一。钟涛出差归来。
这一天离胡国豪出事恰好一个月。
地豪大厦。高耸的玻璃墙面映着蓝天白云。
钟涛走出二十四层电梯口,感觉大厦内的气氛有些异常。他身着短袖衬衣、枣红领带,黢黑的皮肤记录着旅途的风尘和劳顿。走近办公区,只见秘书办里空无一人。毗连的董事长办公室门上,交叉贴着盖有红印的封条。
在西南出差途中,钟涛同周正兴通过电话,知道冯雪英车祸罹难。钟涛听到这个消息时,半晌没有说话。周正兴问他:“在听吗?”“她死得太不值了!”钟涛当时只说了一句。
走廊上,迎面而来的员工眼神都怪怪的。
“钟副总回来啦!”有同事点头招呼。
“唔。”
外出才一个礼拜,竟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钟涛到总裁办公室,向周总汇报了重庆房地产会的情况。周正兴一身西服坐在大班台后面,显得有些疲惫。对地产会的内容他只简单问了几句。其余的谈话,都集中在地豪最近出的麻烦上面。
“阿英的死因查出来了吧?”钟涛问。
“刑警队认定是人为的。”
周有意未用“谋杀”两字。
“朱董的办公室怎么会贴封条呢?”
“她失去联系七天了,警方出于谨慎保护现场吧……”
“噢。”钟涛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事实上,警方已经对朱美凤发出国际刑警通缉令。
冯雪英车祸案发生后,警方从电讯局调出朱美凤的手机通话记录,发现一个线索:在冯雪英出车祸前半小时里,朱美凤同一个陌生号码的手机有过频繁的通话。冯雪英被撞死后五分钟,朱又接到这个手机打来的一个电话,通话时间只有四秒。这之后,朱的手机就关机了。警方锁定这个神秘手机的机主,是个有前科的刑释人员,外号“大胡子”。三天后在一家高档洗脚房里,把他挡获。经指纹比对,黑色尼桑车把手上的一个指纹,与他的左手拇指指纹正好吻合。在铁的证据面前,“大胡子”交待了朱美凤用二十万元人民币买凶杀人的事实。朱先付了他十万元定金,事成后再另付十万元。
所有这些,周正兴可能并不知道。
这位地豪的新掌舵人调整了一下情绪。他告诉钟涛,地豪最近出的事,对公司的形象和公信力负面影响很大。媒体记者这几天蜂拥而至,搞得全鹏城沸沸扬扬。房地产界同行有的同情关注,也有的在等着看笑话。
“所以,现在对我们地豪最重要的是稳住阵脚,业务绝不能受影响!要尽最大力量把公司的损失减到最小。”
周正兴一副同舟共济的态度。
“另外,警方也打听过你的行踪。”周提醒了他一句。
“是吗?”
钟涛似乎若无其事。
玖玖隆蒙古烤肉店。
当晚,丁岚在这家深圳最大的自助火锅城为钟涛接风。
玖玖隆有上千个座位,每客三十八元,饮料免费供应。由于价廉物美,每到傍晚都客满。长长的大厅中央琳琅满目的食物摆放得井井有条,分为烤肉区、火锅区、熟食区、沙律水果区等,各类海鲜、螃蟹、肥牛肉、羊肉、鱼头、菜蔬非常丰盛,仅雪糕和甜品就有十多款。
两人在一张原木方桌相对而坐。小火锅冒着袅袅热气,香浓扑鼻。
“这羊肉味道不错!”
钟涛涮了一串肥羊肉,蘸蘸碗里的着料夹进嘴里。
丁岚瞅着他笑。
“你的吃相不雅。”
“是吗?”
邻座几个打工仔模样的小青年,吆喝呐喊的,吃得更是肆无忌惮。盘子里堆满了螃蟹壳和脚脚爪爪。
“这次回四川,见到你姨妈了吗?”
“见到了,只是身体大不如前了。”
“还见到谁了?”
“我们中学时的班主任。”
“那个‘欧几里得’呀!”
班主任是从部队转业的一个女老师,姓欧,教平面几何,普通话说得很漂亮,同学们给她取了个很专业的外号:“欧几里得”。
“你还记得‘欧几里得’呀?老太太头发都花白了。”
“岁月如水哦……她当年的样子挺摩登的,穿件洗褪色的黄军服,红毛衣,烫个卷卷发。”
“但是她的记性特别好,几乎记得我们班的每一个学生。”
“噢!”
“许多在外地工作的同学回蓉,都去看望过她。”
“你没有问问她夏雨虹的下落?”
丁岚快人快语。
“问了,”钟涛微笑道,“‘欧几里得’给了我一个雨虹的E-mail地址。”
据班主任说,夏雨虹现在美国宾州大学任教,去年春天回蓉探过亲。她是宾大知名的社会学教授,但感情生活并不如意,至今独身。
“你同她联络上了吗?
“联络上了。”
钟涛告诉丁岚,意外收到雨虹从美国发来的E-mail回信。夏雨虹一点也没有提及当年知青的往事,只说希望有机会能和他见一面。
“你俩终于重逢了!”
丁岚的的表情复杂,有衷心祝福,也有羡慕。
“我们不可能再回到当年了……”
钟涛很冷静。
“你什么时候出去?”丁岚关切地问。
“在等签证,通过旅游团办的北美游,先去加拿大。”
“你应该尽快地走!”
“我知道,你喃?”
“不用牵挂我。我不会有事的……”
“还是小心点,多保重!”
“代我向虹姐问好。”丁岚眼里含泪。
2
昆明机场。聂风提着旅行袋,大步从出港口走出来。
他乘坐的早晨7点55分CA—4415航班,空中飞行七十分钟,降落机场时刚9点零5分。这是当天最早的航班,票价四折,三百二十元。
“久违了,春城!”
聂风眺望。停车坪上的巨幅时间牌显示一串数字:
7月24日星期一9∶25。
他心想:胡国豪疑案已整整一个月了!
宾馆也是网上预订的。阳光假日酒店,会员价180元/天。为了节省时间,聂风打的到宾馆办好入住手续,然后直奔花博会现场,应付采访。三卷胶卷的花卉图片,五千字的综合报道,一天一夜的工夫就完成了。
第二天下午,聂风马不停蹄地走访与云南建设兵团有关的部门。
他的思绪完全被钟涛和当年知青的往事所占据。
当年云南建设兵团的农场,现在属于省农垦总局。咨询农垦总局统计信息部,一位姓庞的女士(也是知青)答复,1995年以前的所有知青档案,都已于前几年按规定移交给了云南档案馆。
云南档案馆座落在西园路59号,档案馆大厦很气派。
门卫查看了聂风出示的介绍信,放行。走进去,立刻感觉到一种青史宝藏的凝重气氛。大厅迎面的壁上,镶着民族风情的浮雕装饰。楼梯旁的围墙,挂着一排清朝末年老外拍的云南少数民族旧照。
内部资料查阅室在三楼。查阅室宽大而宁静,有近四十张浅黄色木桌,倚墙的桌上排列着五台电脑。一位着花条纹T恤衫的老学者、一年轻的长发女士,各在一台电脑前查着资料。玻璃窗内的借阅处,有三位负责接待的女工作人员。
“我是《西部阳光》杂志的记者聂风,来查有关知青的档案资料。”
聂风自报家门。
“哦,不好意思。”一位短发眼镜客气地说。“这几天我们正在整理旧资料,你后天再来吧。”
“后天呀?”聂风迟疑了一下,央求道:“我是专程赶来的,时间很紧。能不能破个例嘛!”
“我问问主任看。”短发眼镜进到里面。
过了片刻,她出来对聂风解释:“旧资料正在调整库房,今天确实不行。”
“谢谢!”
聂风走出档案馆,决定改变日程,提前去云南边陲。
出发之前,聂风专程去云南省农垦总局,询问去蓝江农场四分场二队的具体路线。在三楼政工部。一位穿棕色翻领T恤的男士,热情接待了聂风。
这位政工干部承认,他也没有去过蓝江农场。这也能谅解,云南的大小农场这么多,一个人确实很难走遍。他翻开一个小印刷本,大约是单位的内部通讯录,查到蓝江农场的两个电话号码,。一是农场办公室的,二是农场政工部。后来他又告诉了聂风一个场长办的电话,作为备用。后来还真亏得这个电话号码,帮了大忙。聂风道谢后,走出农垦总局,打的直奔南门火车站。
在成都时,黎女士曾告诉聂风一条最佳路线:从昆明坐火车到广通,再换乘高速公路汽车到蓝江县。蓝江农场就在县城里面,二连的地址离县城不远,在蓝江农场与四分场场部之间,现在叫二队。可是查遍了云南地图的每一个角落,聂风也没有找到“广通”这个地名。
好在汽车客运总站与火车站挨在一起。聂风临时决定,买了一张从昆明直达蓝江县的长途汽车票,票价一百七十八元。从小窗口取票时,聂风低着头问穿灰制服的女售票员,长途汽车到蓝江要开多少小时。售票员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回答说“不晓得”,仿佛她卖的是去月球的宇航票。
聂风无奈地摇摇头,只有听天由命了。
3
傍晚7点,杏黄色车身的长途汽车出发。车内的设备一般,上下两层铺,花格子被褥和垫子。车里非常挤,聂风数了数,总共三十二个铺位,全部满员。每个人只拥有一个狭小的空间。听瘦瘦的中年司机说,明天天一亮就到蓝江。算算十二、三个小时吧。聂风睡在八号上铺,在车的中间位置,靠窗。汽车刚开出城就一颠一摇地甩起来。聂风拦腰系紧有点脏的暗绿色安全带,随时准备遇到翻车之险时,与车子共存亡。
车顶前后装得有两台电视,不过像是摆设,从头到尾都没有开过机。
初出昆明城。斜靠在枕上,看大玻璃窗外掠过黑色的山脉、树影、星空、灯火,有点浪漫味道。尤其是夜空的星星闪烁,银河很亮。车摇摆得很厉害,睡不沉。原以为一觉醒来,就到了蓝江。结果醒了一次,看表的荧光指针才半夜一点。后来又醒来,才凌晨三点半。在摇摇晃晃和混混沌沌之中,感觉这辆车的前方似乎永远没有终点,或者是在一个巨大的圆形轨道上不停地兜着圈子……
清晨6点。在朦胧的暗色里,车子正经过一个集市。下面许多包帕子的老乡,守在一个个布袋前,还有很多人牵着小牲口来卖的。黑朦朦中看不清人脸。
车继续在颠簸中前行。睁开眼,车窗外的天空呈青灰色。抬头,从乌云里露出半个朦胧的月亮。
迷迷糊糊又入睡。再睁开眼,天空已现鱼肚色。
6点半,车子抵达保山。车停,开灯。
司机大声呼叫:“到保山啦,哪个乘客下车!”
但没有人应。车子启动继续西行。
7点,天亮。可看见车在盘山路上小心绕行。穿过崇山峻岭,望见山下坝子,缓缓流过昏浊的黄色河水。原以为这时应该到蓝江了,一问司机方才明白目的地还远着呢。又开了好一阵,车在一处不知名的小店停住。司机终于喊醒一位到保山的乘客,在此处落地。
转过盘山路。拐弯处有鸡毛小店,挂着“腾冲小吃”、“黄焖鸡”一类的招牌。大约进入腾冲的地盘了。昏昏然又睡了。再醒,车窗玻璃上有数行雨痕。窗外飞着小雨。
再走,车在半山腰云雾中穿行。
车窗上,雨行连成一片成了雨帘。老天也在哭泣!
看看表,九点半了。邻床的一位年轻人说:“到蓝江,恐怕要中午了!”方知司机的诺言完全是大话。
沿途所见的植物,有杂木、香蕉林(和芭蕉分不出来)、苞谷、甘蔗,还有坝上的稻子。窗外掠过的房屋,大多是土墙或红砖墙、小青瓦,房前屋后堆着大堆劈柴。屋顶上偶而可看见一个接收卫星电视的小锅天线。
9点50分,到达腾冲市。车莫名其妙地在车站停了四十分钟,也不知是加水还是干什么。司机也不作任何解释。继续上路,车还没有开出城区,就被赶下来。这时才发现车上只剩三、四位乘客,统统被当作肥猪卖给了另一辆卧铺大巴(后来听说是十五元一头)。继续西行之路。这车的设备更简陋,车里拥挤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车顶的高音扬声器一路播着《军港之夜》、《珊瑚颂》、《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这些老歌。但窗玻璃可以左右移动,推开一段空隙,山风吹进来一股凉爽,还带着浓郁清新的稻香。
估计到蓝江农场时,恐怕是中午了。聂风提前在车上用手机给蓝江农场挂电话联系,办公室没有人接,政工部占线。幸好场长办挂通了,接话人是一位姓杨的小姐。
“喂,你好!我是《西部阳光》的记者聂风,中午到蓝江县,赶去四分场二队采访。对,不知道5点以前赶得回县城不?”聂风急切地问。
“可以赶回来,只有十几公里远。”对方答道。
杨小姐还介绍,可以在街上搭微型车去,很方便。
“只要给微型车说去四分场二队,都晓得。到了二队你可以直接找喜队长。”
“哦,谢谢了!”聂风心里踏实了。
此时,天空放晴。蓝天白云。从窗外见到漫山的竹林,郁郁葱葱。云南的竹林比川西坝子的竹林高得多,至少有三、四层楼房那样高。
11点半,车到芒西。
过了芒西,又进山。
车最终抵达蓝江县客运站时,已是午后1点半。
首先落实当日的返程票。一问,傍晚7点的空调大巴,票已卖完。有一班下午4点半的普通大巴,剩最后一张票。由于时间卡得太紧,聂风没敢买。
蓝江县城街道简陋,但满街的出租车,而且司机女的居多。为了争取时间,聂风顾不得吃午饭(早饭也一起免了),乘辆出租车赶到一个路口。出租车里没装计时表,城内一律收费五元。路口停了几辆微型小面包车,问了司机都不知二连的准确位置。情急之中,叫了一辆浅绿色吉利出租车。与司机说好价钱,来回七十元。据说路上石头多,很不好走。
司机也是女的,单眼皮、圆领无袖花衬衫,很年轻,车窗前吊着一个小布绒熊。听说聂风要去四分场二队,她叹息了一声:“当时烧死了十七个知青!”
“烧死的是十人,有七人是烧伤。”聂风更正。
可见当时的惨剧影响之大,二十八年后仍然被人说起。
车出县城西门。驶过一段水泥路,过桥(桥下的河水就是蓝江),不久就开上了“石头公路”。路面坑坑洼洼,到处是小石子。车开过一颠一颠的,尘土四扬。
司机拉起家常,说她家原来就是四分场的,父母亲都是农场职工。不过二队好久没有去过了。她打开手机,问一个熟悉的人在哪个地方转弯。又问了那十个女知青的坟地,对方好像回答:“就在路边上。”
石头公路两旁,是宽阔的蓝江坝子。坝子上长着大片的稻田和竹林、甘蔗林。再远处是青山、白云。年轻女司机说,坝子上种地的是本地农民,比较富。农场的地都在山上,当年知青来垦荒垦出来的,听她父母讲很辛苦。
这时太阳出来,晒得很厉害,感觉车顶发烫。驶了大约七、八公里,出租车转进公路右边一条小岔道。路很窄,小车刚能够通过。路两边长满了灌木,开着一种猩红色小花。花朵小而密集,有种特殊的气味。
司机说:“这叫‘马樱丹’,种在路边可以当篱笆。”
聂风问:“怎么看不见橡胶树哩?”
“橡胶林都种在后面的原始大山里。”她伸手指了指远处。
前面有三个老乡在往前走的,两老一少。小车跟近时,女司机问路。少年答:“错了,这里不是二队。应该走前面的岔路。”
小车顺原路倒行着退回“石头公路”,继续向前开。过了一座小水泥桥,司机想起什么来。愈往前开,愈觉得应该是刚才的岔道,不该过小桥。又问几个在路边劳动的妇女,得到确认。车子再倒回来,重返刚才的岔路,向里开进去。大约十多分钟,路向左折转。再往里开,已是山坡,路蓦然陡起来。路旁有一个赤膊汉子在劈柴,司机用云南话问他:“客(这)里是二队不?”汉子点头。
车颠簸前行,两边是裸露的红土,不时有阔叶灌木丛划过。
聂风缄默了。他想起那条蓝布幔上的留言,心里升起一种朝圣似的庄严感。
就是这块土地哦!
曾经诅咒过,更多是难忘的回忆……
橡胶树不会忘记!
青春无悔,代价太高!
车继续爬坡向上。
“二队就快到了,后山叫‘蓝雀岭’。”女司机说。
“‘蓝雀岭’,好美的一个名字……”
再往前开,看见了人家。路旁经过五、六栋砖瓦房,青瓦土墙。坐在门前的老乡,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司机说:“这都是农民,他们比农场职工生活好。”
小车沿坡路蹒跚而行。在一处岔路处,女司机刹车让聂风落地,然后把车倒进岔口停下。
“前面不能倒车。”她说。
两人步行了十多米,看见一柱参天而立的大榕树,树干足可以四五人合抱。当地人叫大青树。女司机在前带路,聂风跟后沿着大青树旁的一条小路,蜿蜒而上。几座陈旧的砖瓦屋散落在坡上,屋檐很宽,墙上挂着绳子凉着衣服。屋前房后长着杂木林、竹子和零星的芭蕉树。听见有土狗的吠叫。
在一座竹篱笆屋门外,遇到一老者,身穿藏青色衣服,挽着裤脚。他们走上前打招呼,老人矮小精瘦,左眼失明,脸上布满皱纹。但态度友善。
说明来意,老人说喜队长不在家,但答应愿带聂风去凭吊那十个女知青的墓地。
“墓地在蓝雀岭。”老人说。
问老大爷,队里还有谁是当年的老职工?
“老傅就是那时的老职工。”
老大爷姓李,说他本人也是老职工,但是在火灾的第二年才到二连的。最清楚失火情况的是老傅。他从农场组建时就在这里了。
“等一会儿能够见一见他吗?”
“可以。”
李大爷领着他们往村外一条小路寻去。整个二连都建在山坡上,再往里就是大山了。因为头一天刚下过雨,脚下全是泥泞。没走多远,聂风脚下的旅游鞋已粘满泥浆。一路都能看见猩红的马樱丹,像点点滴血。迎面遇见一个老头儿,牵着两头水牛,为他们让路。路两侧是竹林、香蕉树,还有一人多高的甘蔗地。沿着弯曲的山间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有十来分钟。老大爷蓦然停下脚步。小路左边是灌木丛和稀疏的橡胶林,右侧的坡上是一片没过头顶的甘蔗林。
李大爷指着甘蔗林说:“这里就是蓝雀岭!”
聂风和女司机都很诧异。因为眼前除了密密的蔗林,什么也没有。
没待他们问,李大爷已用手拨开甘蔗的茎和叶子钻了进去,径自带路向坡地上攀去。只感觉甘蔗的叶子割手割脸。大约攀登了十多米,钻出甘蔗林,迎面是半人多高的荒草。
“就在这里了!”
李大爷说。
仔细端详,在荒草丛中,露出一点斑驳的石壁。
聂风小心地用手把荒草向两边拨开,才露出一块石墓碑。墓碑上依稀可辩“万小蓉同志之墓”的字迹。聂风再轻轻拨开邻近的草丛,看见了一个浅棕红色的墓碑。碑上现出用白漆新描过的“钟杏同志之墓”六个大字。右侧几行小字是死者简况及罹难时间,墓碑顶部镌刻着一枚红五星。石碑前的小平台上,有烧过纸的痕迹。旁边的草丛中,隐隐现出其它遇难女孩的墓碑。
聂风兀立,感到震惊不已!
在来蓝江的路上,他想像过凭吊墓地的情景。
——或者是在残阳如血的傍晚,默默伫立墓碑前;
——或者是在蒙蒙的雨中,任凭雨滴打在脸上……
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见到的遇难十女知青的墓碑,竟然全部被荒草所淹没!那些荒草有蕨草、荆棘、茅草,还有的叫不出名字。
聂风找到了旁边另外几座墓碑。数数整整十座。他站在群墓前面默默鞠躬吊唁。
四周荒草萋萋。荒草后面是一片杏树林。开花的季节早已过了。
聂风茫然注目,只觉得有口琴声悠悠的传来,穿过时空。
那是《杏花雨》悲怆的旋律……
他抬头望了望毒日头的方位,惊讶地发现,草丛中的十座墓碑都朝向东北——那是家乡成都的方向!也许这是长眠地下的十个花季少女最后的心愿。
聂风肃然站在石阶上照了几张相。
也许由于一天粒米未进,又顶着烈日攀登的缘故,也许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聂风突然觉得体力难支,差一点休克。他狼狈地坐在草丛里,休息了片刻。李大爷的警告“当心蚂蝗咬人啊!”也不顾了。
老人家告诉聂风,往年有知青回来看墓地时,由于是通过农场,事先都有准备,先把墓前的荒草全部砍光,再作清理。这次聂风是不速之客,农场事先没有任何安排。所以聂风看到的是最真实的情景。
这十个年轻的灵魂,就这样默默地安息在荒山野草丛中。聂风有种奇怪的感觉:拨开草丛,如同拨开她们的秀发,露出的是凝固成石雕的青春的脸庞。
那都是十六、七岁花样年华的女孩啊!她们当年好年轻啊。十个花季少女,就像三月间娇艳欲滴的杏花花蕾,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就凋谢了。
在今天这个年龄的城市女孩,完全是时代和家庭的宠儿。她们吃麦当劳,穿“NIKE”鞋,崇拜扮酷的周杰伦,为《环珠格格》里的“小燕子”发狂,在网上与虚无的“白马王子”聊天……。她们知道这些曾经同龄的知青少女凄婉的故事么?
听听她们那稚气未脱的声音:
我看了展览,忘不了那绿绿的橡胶林,红红的咖啡豆。
我是知青的后代,我羡慕爸爸妈妈的青春!
聂风不禁潸然泪下。
聂风从草丛里站起来。在他的背后,就是当年知青种植的一片橡胶林,如今只剩下几株孤零零的橡胶树了。树干上斜着的割口,流出一股细细的乳胶似的白色液体,宛若要流干了一样。下面有个胶碗接着。
李大爷说:“每棵橡胶树,往年每天可出三斤胶液,现在只能出一斤了。”
看上去,就像流淌了二十八年的泪,快干涸了!
4
聂风和李大爷、女司机回到老人家的住处小憩。
住处的外面是间茅屋,里屋是砖瓦房。
他们就在茅屋的方木桌前坐下。
同李大爷谈起二连知青的往事。他的老伴穿件粉红短衫,头发灰白,很慈祥。热情地为聂风和女司机泡茶。这茶是本地自产,用铁锅炒的,味道像铁观音。
李大爷自告奋勇去请老傅。他去了一会儿,但回来说:“人不在,像是出去了。”
他老伴说:“刚才还看见的。”
这是唯一经历过火灾实情的老职工,很可能也是重要的证人。在聂风的恳请下,李大爷老伴又去约了一次。但回来也说:“不在。”
聂风正纳闷,一个胖太太风风火火从外面走过来,一边大声嚷道:
“不都调查过了嘛!又要调查什么哟?”
胖太只穿件白背心,耳廓戴枚碎金耳环。一问,这位原来是老傅的内当家。当时也是二连的职工。聂风向她解释,自己是《西部阳光》的记者,这次是重返旧地来看看的。只是想同老傅聊聊,不是搞调查的。讲起大火的当时情景,她说知道时,火已经烧了四格。草棚房子一共有八格,后来她顾着照料自己的孩子了。聂风说起有传说,有个老职工当时见到火焰中有蓝色火苗,怀疑是脂肪在燃烧。傅婆没有否认,说了句:“那人是老董!已经不在了。”
聂风又问起另一个关键:火熄后,有人发现第三间屋的竹芭门上,捆着粗铅丝。才知道门打不开的原因。这一点傅婆也没有否认,还补充了一句:“就像这个门一样。”
她指了指老大爷茅屋的竹编门。聂风发现,门扣就是用很粗的铅丝绕成的。
女司机问起人烧成啥模样。傅婆脸色难看,用手比了个很短的手势:“已经烧缩了!”
后来在聂风的要求下,李大爷、傅婆带着他去到失火现场的遗址。就在后面的一块坡上。一块长满荒草的长条平地,约有一百余平方米。坡上面的砖瓦房就是老傅的家。将近三十年后这块地上也没有人建房子!
聂风怀着复杂的心情,拍了几张照片。
告别村民,有点依依不舍。李大娘还特地包了一包茶叶送给聂风。
聂风和女司机沿着斜坡下来。
快走到大青树时,意外发现一个老人蹲在树下。穿件灰色短衫,饱经沧桑的面孔,让人想起罗中立的油画《父亲》。
“你就是记者同志?”老人抽着纸裹烟,友善地问。
“是的,你是老傅吧?”
聂风大喜。
“我那婆娘不让采访。”老傅说笑。他是专门在这里等候的。
聂风蹲下来,和这位兵团老职工促膝而谈。
当天半夜里失火时,老傅一直在现场抢救。聂风没有放过那怕是微小的细节。
在最后一刻,从这个知情老人的口中问到,钟杏她们住的第三间茅屋被烧塌后,在变成炭状的门框上,确实发现了绑着八号粗铅丝扣。而且,烧死的十个女孩,并不像有的文章写的是全部抱成一团烧死的。老傅参加了清理遗体,真实情况是紧紧地抱在一起有八个女孩,已烧成一堆枯炭。另有两具烧焦的尸体倒在门口,显然这两个女孩想去开门,但是没能打开。根据两人的身高和体形,断定出矮一点的是钟杏,另一个高个儿叫万小蓉。据幸免于难的女知青说,姓万的女孩生前脸上有痣,在来蓝江的火车上她曾对邻座的夏雨虹说:“我的痣都取了,但是眉心这颗痣没有取,这是我的方向痣、前途痣。”结果还是没逃脱死于非命!
老傅还告诉聂风,当晚失火前两个多小时,他在屋里曾听到有人叩下面茅屋的门,指名叫钟杏出来,说有事找她。里面才嘁嘁嚓嚓慌忙用铅丝反缠门的。从屋里隐约传出众女孩“笑面酋来了!”的惊恐声。他从窗口探出头,在昏暗中象是连长矮胖的背影。
门没有叩开,那人骂了一句“她娘的!”悻悻地走了,声音粗哑。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聂风从白色布袋里拿出一本《西部阳光》杂志,请老傅过目。封面上有张胡国豪的特写相片。
“有点像,尤其是这个鼻子,还有这对小而圆的老鼠眼。”老傅掐熄了烟说。
又一张有点褪色的照片,当年海南报纸上的一幅胡国豪穿休闲装的照片。
“噢,就是他!是连长胡子浩。”
“他叫胡子浩!”聂风大为震惊。
——原来胡国豪就是当年二连的连长胡子浩!
聂风问,为什么有人说,没有听说粗铅丝扣门的事?
“那是胡连长不准说。”
“为什么喃?”
“他在二连是土皇帝啊,知青娃子背后都叫他‘笑面酋’。”
老人说起胡子浩的种种劣迹。他的贪色在连里是尽人皆知的。胡子浩有意安排女知青晚上单独站岗,一到天黑,他就驾着连里唯一的一辆吉普车,到处巡游,乘机猥亵奸污女知青。他还经常以查铺为名,深夜撞入女知青住的茅屋,掀开蚊帐,把手伸进被子里乱摸乱抠,吓得她们不敢出声。他还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女知青动手动脚的。并且厚颜无耻地宣称:“只有这样,才能消除隔阂,亲如一家,便利工作嘛!”
二连本来是个先进连队。由于胡子浩利用职权胡作非为,搞得人心惶惶。有的女知青晚上睡觉听到老鼠跑,也以为是胡子浩的脚步声,吓得大声尖叫。
“你知道洪亦明这个人吗?”聂风提起胡国豪的老友。
“记者同志认识他?”老傅反问道。
“我见过这人。”
“他是二连的指导员,胡连长的老乡。”
“原来是这样!……”
聂风恍然大悟。
聂风再问起胡子浩后来的情况。据老傅说,后来兵团干部侮辱女知青的事情败露了,听说周总理亲自过问查处。河口县四师十六、十八团宣判惩处了十几个军人败类。景洪县一师判处了七名罪犯,死刑三人,两人死缓,两人无期徒刑。胡子浩也因为二连的知青揭发被停职审查了。他听到一师独立营营长贾××、二团连长张××被枪毙的消息后,预感下一个推上审判台的就是自己,于是连夜偷越国境,逃到缅甸去了。根据知青揭发的大量罪行,胡子浩至少也会被判个死缓。给他通风报信的人,就是指导员洪亦明。他和胡子浩是老乡也是战友,在一次战斗中,胡子浩曾经救过他一命。
洪亦明后来因此受了处分,提前转业到地方。后来知青娃儿们才知道,“傻妹儿”丁岚的哥哥、失踪了两年的强子也是这两个混帐害的。
一切都清楚了。
老人还说到,大火之后,现场哭声欲裂。那天晚上,杏儿的哥黑娃被派在村外站岗,看见蓝雀岭方向火光冲天,半个天空都烧红了。他知道出事了,撒腿就往回跑。但赶回驻地时,杏儿住的第三间茅屋已成一堆废墟,几缕青烟袅绕。黑娃神情木然,欲哭无泪。他拼命地从灰烬中刨,刨,最后刨出一只烧焦的口琴……
在那棵大青树下,离开时,老人说,几天前有一个中年陌生男人来墓地凭吊过。还在山里的狮子崖上祭奠。听他说的那人的模样,应该是钟涛!
聂风抬起头望着天空,心里涌动着万般感慨。
他的耳畔响着那撕心裂肺的呐喊:
什么都可忘记!
唯我在云南的初恋,
我的爱,我的血海深仇!
笑面酋,即使你逃到天涯,
我也会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