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小姐,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是关家的养女,不是父母亲生的。”
餐桌上,关佩珊几杯酒下肚,忽然唐突发言,洪爽早知此情仍不免尴尬,迟疑道:“很早以前听魏大群提过。”
关佩珊推测:“他一定还跟你说过,我在家完全没地位,被妈妈弟弟呼来唤去,身为总经理却没有实权,只是替他们管理酒店的傀儡。”
洪爽发现她状态变化,似乎切换到了诉苦模式,保持戒慎问:“关总,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想让你明白,当初我为什么没有向你坦白身份。不管是关家大小姐还是香云总经理,这两个身份都有名无实,我想和你做朋友,以真实的面目和你交往,并不是故意隐瞒。你见过少凯是怎么对我的,他根本没拿我当下人。我也很讨厌他,今天听说他欺负你,我非常生气,冒着被妈妈责备的风险和他吵架,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勒令他向你道歉。可是办不到,谁叫我只是养女,还被他们当成眼中钉,连自己的尊严都保不住。”
她说完一口气干掉杯中酒,捂住额头,显露醉意与疲态。
洪爽心想洪巧得家人宠爱,却始终自卑于养女的身份,关佩珊这种不得宠的处境有多糟糕便不难想象。好奇道:“关家人为什么这样对你呢?既然不喜欢,当初何必领、养、孩、子?”
关佩珊苦笑:“最初妈妈没有生育,爸爸说领养一个孩子也许能招来弟弟妹妹,就把我从孤儿院抱回来。可妈妈一直看我不顺眼,生了弟弟以后开始公开嫌弃我,等妹妹出生,就更讨厌我了,整天吵着要把我送回孤儿院。”
“你还有妹妹?”
“是啊,有一个小妹妹,但早就不在了。”
“去世了?”
“不,是被人抱走了。说起这个妹妹,我被妈妈当仇人,全都因为她。”
关佩珊看出洪爽急公好义,想博取同情。她的身世极富弱者色彩,根本无须多余修饰。
“那时妈妈天天和爸爸吵架,逼他送走我,等妹妹出生两个多月时,态度已经很强硬了。我很害怕,不想离开那个家,看电视上说孩子要是生了病,家长就会重视他们,所以有一天故意假装肚子痛。不巧的是那天爸爸妈妈因为急事去了香港,让保姆送我去医院。家里有三个保姆,一个负责煮饭清洁,另外两个一个照顾少凯一个照顾妹妹。打理日常事务的阿姨不管其他事,说少凯去上幼儿园了,让负责照顾他的保姆送我去医院。我们走后,照顾妹妹的保姆领妹妹出门散步,回来就说有人趁她不注意,偷偷把妹妹抱走了。妈妈收到消息气得发疯,当医生检查说我没病后,她就把妹妹失踪的责任全推到我身上,说如果不是我装病,多一个人看着,妹妹就不会失踪,为这个想强行赶我走。幸亏爸爸坚持护着我,说就因为她老想抛弃我,老天才罚她失去女儿,假如再动这个念头就跟她离婚。妈妈被迫忍耐,可这么多年来她始终记恨我,动不动指责辱骂,对我施以各种精神虐待。爸爸在世时还会护着我,自从他走后,妈妈掌握了各项大权,我的日子就更艰难了。”
本是真情实感,再经酒醉渲染,她哀婉凄楚的神态足叫人动容,融化了洪爽心中的芥蒂。
“你妹妹就这样丢了?会不会是那个保姆撒谎,把小孩卖给了人贩子,或者出了意外?”
“那三个保姆都曾去派出所受审,家里的亲戚朋友也挨个调查过,几乎搜遍整个深圳市,都发现没线索。这十几年爸爸妈妈不停寻找,派人走访贫困边远地区,找到了几十个疑似妹妹的小女孩,化验以后都不是。前段时间甘肃天水有个女孩子年纪样貌都跟妹妹对得上,妈妈满心以为找到了,可做过DNA鉴定,还是错的。我想妹妹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就算她还活着,也很难再跟家人团聚。”
关佩珊的哀伤里不含愧疚思念,她从不认为自己应当为关家幼女的失踪负责,还赞同养父的说法,是谢美兰不积德连累了亲生女儿。她也从不希望关家能找回关晴晴,那将稀释她应得的遗产,让养母更坚定地打压她。
这些深层次的心理活动洪爽都看不见,被她的遭遇触动并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共情。
血缘是维系家庭成员的天然纽带,大概率上决定着人对家的归属感,像她这种自小沐浴亲情,认为幸福牢不可破的人在得知身世后也会感觉身无所依。据此来看,以往关佩珊那些令她不快的行为都该得到谅解。
“关总,你也别太伤心了,身世这种东西是最叫人无可奈何的,我们只能乐观一点朝前看,遇到阻力都当成老天对我们的考验吧,过得去算我们能耐,过不去就都是命。”
她厨艺上乘,却不擅长煲心灵鸡汤,只会做平实的安慰。
口若悬河的人关佩珊见得多,更中意她这种风格,动机虽不纯,但若能结为真朋友,也非常乐意,于是借酒装耿直,请求:“洪小姐,最初我就特别喜欢你的人品和性情,真心想跟你交朋友。现在误会都解开了,你不介意我再提出这个请求吧?”
洪爽笑道:“一开始我也对你挺有好感的,能做朋友当然好啦。”
她以为对方袒露隐私足以表明诚意,不愿回绝这份信任。
关佩珊立刻欢快举杯:“那从现在起我们就是朋友了,说实话,你是我出社会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我一定好好珍惜。”
洪爽与她碰杯相庆,大方道:“做了朋友,就该换个称呼了,以后你叫我阿爽吧。”
“好,那你就叫我姗姗,也可以叫我的英文名Sandy.”
新朋友少不了开怀畅饮,二人都有借酒消愁的意向,干掉三瓶红酒,醉得头昏脑胀,东倒西歪。
洪爽打电话叫冷阳来接她,手机未挂断已醉卧不起。关佩珊比她量好,等冷阳到来还能向他说明情况。
冷阳礼貌地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听说还能应付,便背起洪爽告辞了。
关佩珊在雅间里小坐一会儿,醉意愈浓,怕再拖下去回不了家,挣扎着慢慢走出餐厅。醉成这样,叫家里的司机来事后准受谢美兰数落,还是计程车方便。
她站在路边按手机,屏幕模糊,手指也不听使唤,正烦躁,一辆奔驰车停靠过来,油腻猥琐的司机笑嘻嘻招呼她:“靓女,你要去哪儿,我载你啊。”
她容貌娇美,身材玲珑,配上微醺的姿态于深夜独立街头,就像挂着“请君品尝”的招牌,极易引来不良分子。
那司机看她反应迟钝,见机下车去拉扯,冷不防被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猛力推开。
“你干什么!别碰我朋友!”
关佩珊隐约听到贺阳的声音,努力睁大眼睛端详那搂抱自己的男人,还真是他。
贺阳今晚在一旁的酒楼应酬,散席出来正遇关佩珊遭人非礼。他赶跑色狼,扶住摇晃的女人。
“佩总,你醉得不轻啊,我送你回家吧。”
关佩珊点头道谢,软绵绵地贴住他,被地心引力拖拽下滑。贺阳连忙扶抱,尝试几次无法助其站立,索性打横抱起,走向停车场。
酒醉的人米袋子般死沉,他走出几十米已累得满头大汗,进入电梯力道不慎松懈,两个人一同滚翻在地。
关佩珊哈哈直笑:“我有那么重吗?”
贺阳窘迫:“不,是我的手抽筋了,没摔疼你吧?”
他撑住地面爬起,颈项忽然被她柔软的双臂圈住。
“有你护着一点都不疼。”
关佩珊明白自己的行为很过火,已是赤、裸、裸的诱惑,可思想似脱缰野马,只想在放纵的草原上驰骋。也许是今晚向洪爽痛快倾诉产生了短暂的解放感和心理暗示,让她不愿及时回归亦步亦趋的生活模式,欲做一点出格的事报复囚禁她的命运。
贺阳干柴似的心即刻升起浓烟,自制力还没那么快下台,慌忙忠告:“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关佩珊收紧臂弯,仿佛戏弄老鼠的猫,邪恶而狡黠。
“别装了,我知道,你喜欢我。”
心事被捅穿,贺阳失去抵御水火的屏障,理智逃之夭夭。他搂着她站起来,用身体将她嵌入电梯一角,按下通往三楼快捷酒店的按钮。
11点,冷阳终于拼尽老命将洪爽驮回她居住的公寓,卸货后扑向地板,呈咸鱼状喘息。
那死猪般一动不动的女人忽然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向卫生间。他不放心,吃力爬起去查看,听到淋浴器的水声,敲门提醒:“你洗澡的时候当心点,别滑倒了。”
经过高强度运动,他腹中饥饿,想起前晚陪洪爽去超市做过大采购,便打开冰箱翻出一包培根两个鸡蛋一片奶酪,想做培根煎蛋当宵夜,还顺手多拿了一罐啤酒。
正在厨房操作,客厅里有了动静,他把洪爽看得比自己的胃重要,先关火去问候她。
“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给你煮个醒酒……”
只裹着浴巾的女人让他恍若走错房间,“汤”字夭折在惊愕中。
洪爽浑然不觉,晃悠着走向卧室,留下一行湿漉漉的脚丫子印,和一句粗糙的叮嘱:“走的时候记得把门锁好。”
冷阳用力咽下唾沫,想淹死狂跳的心脏,追到卧室劝说:“你先把头发吹干啊,会得风湿的!”
“爬着睡就行了,我平时经常这样。”
她大喇喇俯卧,像一只正在码盐的皮皮虾。
冷阳想拉她起来吹头发,又不敢直视她衣不蔽体的形象,抱怨:“醉得再厉害也不能当着男人的面衣衫不整啊,都走光了!”
此刻洪爽的大脑仅能维持最低电量,大着舌头说:“你是我亲弟弟,走光怕什么?”
板斧砸中冷阳天灵感,杀死慌张,裂痕一直延伸到了胸口,呆呆地听她继续说酒话。
“其实有弟弟也不错,能陪我逛街买东西,喝醉酒还会来接我,随便怎么丑态百出,也不用担心被嫌弃……真好……”
说到这儿她沉沉地打起呼噜,冷阳苦笑戏谑:“长得漂亮有什么用,真跟你睡一块儿,比住在绿皮火车里还吵。”
透骨的酸涩涌上鼻腔,他屏息忍泪,上前帮她盖好被子,取来毛巾轻柔地替她擦拭头发,离开时凑近耳边小声说:“傻瓜,就算不是你弟弟,我也不会嫌弃你。”
胸口被惆怅填满,食欲消失了,仅能容纳酒液。
他喝光冰箱里的半打啤酒,醉醺醺回家,进门倒在前来迎接的冷欣宜怀中。
冷欣宜扶他去厕所呕吐,又用冰毛巾帮他敷额头,气他不像话,调出手机里的语音软件替自己喊话。
“你不是去接阿爽了吗?怎么醉成这样!”
冷阳还有意识,扭头盯着她傻笑,还用手拨她的头发:“姐姐,你真的好正点啊。”
冷欣宜拍他一下,警告他别发酒疯,随后从他的话里听出端倪。
“你再正点,我也没有多余的想法,因为我们是亲姐弟,靠得再近,脱光了抱在一起,也像左手摸右手,绝不会有男女间的那种感觉。可洪爽不一样,我一靠近她心就跳得好快,想紧紧抱住她,吻她,做男人想对女人做的事。我对她这么有感觉,怎么可能是她的亲弟弟呢?”
冷欣宜愣住了,醒悟他和洪爽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急忙比手语询问。
冷阳痛苦摇头,泪水泉源般涌出,在眼角垂下瀑布。
“我什么都没做,因为我知道那是犯罪,就算我爱她爱到心快爆炸,愿意为她奉献一切,也是违背伦常的罪孽。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捉弄我们,为什么要给我一个强盗一样的父亲,抢走福满堂,害妈妈和我们流离失所,现在又抢走我心爱的女人!最可恨的是他做这一切没费半点力气,仅仅凭一段奸情就让我们痛苦终生!”
他哭泣着抱住姐姐,在她怀里恣意咒骂,发泄着对父亲的仇恨。
冷欣宜泪落如雨,即使能说话,也难用言语安慰疏导,很快以心痛为媒介感染了弟弟的愤恨,凭着比他更狠辣的决绝和已成形的便利条件迅速将复仇实践化。
午夜接到消息,姜承望匆匆驱车赶到冷欣宜居住的小区门口。她早已等在路边,似一枝纤细的白水仙,上车时带进一股寒雾。
摸到她冰凉的手,他连忙敞开怀抱供其取暖,忐忑道:“欣宜,这么晚叫我来,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冷欣宜在他视野外阴狠蹙眉,轻轻推开他,展露似水温柔。
“你下周要去甘肃出差,一个月见不到你,我很舍不得。”
她表达的意思分外娇俏可爱,姜承望因这不曾有过的福利惊喜,合不拢嘴地欢笑:“我也舍不得你呀,要不这一个月内我们每天至少打三次视频电话,到时你可别嫌我烦。”
冷欣宜微笑摇头,腼腆静默的神态散发出别样的妩媚。
姜承望闻到她身上的阵阵幽香,不由得心猿意马,却谨守他们的约定,未敢造次。不料她主动发出邀请。
“今晚能一起过吗?”
他错愕难信,慌道:“你弟弟没回来?你一个人在家害怕?”
冷欣宜摇头,准确表达意愿:“冷阳在家,是我,今晚想和你在外面过夜。”
交往以来她矜持端庄,也要求姜承望发乎情止乎礼,只进行过一些简单的拥抱亲吻。眼下竟想让彼此的关系突飞猛进,他不禁失张失智。
等不到回应,她哀怨发问:“你不愿意?”
“不!”
他遑急否认,又似信非信道:“欣宜,你怎么突然……我是说你一向很保守,应该是我先提要求的。”
仇恨像强力除臭剂盖住恶心,女人一心一意只想着报复。
姜开源,你不是最怕你的子女乱、伦吗?我今天偏要让你噩梦成真,终生面对自己的罪孽。
“我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你了,这理由够充分吗?”
她贡献出无懈可击的演技,令羊羔般单纯的青年欣喜若狂,怀着无限爱意拥住她,深信今晚将是幸福的新起点。
洪爽醒来,床头上的座钟显示时间为早上8点03分,距迟到不足半小时。
她惊忙爬起,以打仗的速度刷牙洗脸,梳头穿衣,经过客厅接连踢到散落在地板上的空酒罐,疑惑片刻,想起昨晚是冷阳送她回来的。
他干嘛喝这么多酒,把我这儿当酒吧了?
跑出单元楼,她在小区人行道上撞见仓皇飞奔的冷阳,那黑眼圈、浮肿脸和她像一个化妆师的作品,外人看了定会认为他俩昨晚在一处鬼混。
“哇,你怎么搞成这样,鬼上身了?”
“你才像赶去投胎的女鬼呢!”
“那你跑得比我还快,也是去投胎?”
“我姐姐不见了!”
冷阳急得跺脚,说他刚才一觉醒来见冷欣宜不在家,打电话也关机。
“她会不会去上班了,手机刚好没电?”
“她没带手提包,日常用品和工作资料全在里面。”
“可能出门买早点了?”
“我去她卧室看过,被子都没叠,枕头上还扣着一本打开的书,估计昨晚我回家,她起床照顾我之后就出门了,然后一夜没回来。”
“她什么时候出去的你都不知道?怎么睡这么死?”
“我喝醉了嘛,跟你一样雷都打不醒啊!”
冷阳不记得昨晚醉酒后都跟冷欣宜说过什么,也不知道她会去哪里。
洪爽与他情况相似,也丢失了醉时的部分记忆,忍不住埋怨:“我家里的啤酒都是你喝光的吧?没事你喝什么酒呀!”
冷阳烦躁,胡乱找借口:“我看你喝酒自己也嘴馋,行了吧!姐姐会去哪儿呢?”
洪爽决定先不上班,和他分头找人,合计着走到小区门口,冷欣宜刚好回来了。
“我昨晚胃痛得厉害,上医院去了。”
昨夜在酒店一番云雨,姜承望迟迟不愿放人,她被迫延长演出,挨到7点方收场。回来前已想好了糊弄家人的借口,还在药房买了两盒胃药打掩护。
神经松弛,两个身患宿醉后遗症的人更憔悴了。
冷欣宜心疼规劝:“你们以后少喝酒,当心搞坏身体。”
洪爽指着冷阳辩解:“姐姐,我平时很少喝酒的,昨晚是去应酬不能不喝。他就不同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无聊,昨晚在我家喝光了我准备用来做菜的啤酒,回家的时候是不是像醉蟹,这样走路啊?”
她上身后仰,模仿醉汉同手同脚走路。
冷阳嗔怪:“你少乌鸦笑猪黑,你昨晚才醉得像得了小儿麻痹症的母猩猩,走路都这个样。”
说着驼背曲腿,双手在身前垂成环状,上颠下颠走来走去。
二人嘻哈互损,貌似欢快,暗藏的悲哀瞒不住冷欣宜。她温柔注视这对手足,默默许愿,早日让他们看到大快人心的雪恨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