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情夫扶正颜依依借势高低露从今夜白藤萍就爱嫉妒安彤邦斯舅舅巴尔扎克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人文 > 心经 > 01 雅慧

    佛那么信缘,像菩萨持信自己的手指样。

    可雅慧疑怀世上的物事,并非都为缘由所成。比如拔河,尘间里以为有输有赢,就像有黑有白样。可若是两教拔河,那就没有黑白之界、输赢之分了。佛教队、道教队、基督队、天主队,还有多为西北宁夏、甘肃的伊斯兰,彼此相拔,死去活来,谁为赢?谁为输?哪有什么缘分可谈。如同冬天和夏天打架般,本是一桩够不着的事,走前隔春,后退有秋,可是神也有了糊涂了,把春秋两好关在狱地里,待冬夏两烈走出轮回之门后,就彼此撞在一界间,打得冷冷热热、难解难分,像输的必入世之末日着,赢的方有来日之明光。

    这次拔河赛,时值九月之末端。季在酷热,人如沸煮,校园、街道和整个整个的北京城,都炖在九月深处了。佛队里穿黄色袈裟的光头和尚们,每次拔河赛,都像一队乞食行进的火炬样。着灰色短褂、中褂的师父僧兄们,作为观众蹲在边旁里,颊面上没有丝毫的虚空和愁容,连高僧大德们的脸,都喜得鼓鼓荡荡着,为赢的一方鼓着掌,为输的一方加着油,直到将输的又把赢的拉回去,大家的忠信才又回到平静里,坚信了央掘摩罗[1]终是杀不死佛陀了。

    这次拔河赛,是基督队和天主队。基督队遴选五名信徒,天主队也遴选五名信徒,他们身着背心、裤衩和能抓地的运动鞋。操场上好,红色塑料,粒粒颗颗黏在一块儿,弹性如厨头[2]那肉嘟嘟的脸。拔河场设在学校大操场上的羽毛球场内,天主队在羽毛球场的东侧上,基督队在这西侧岸,为了明示营阵之分别,组织赛程的贡主任,亲自在羽毛球赛场的红胶地上画了白灰线。拔河赛就在这白线两界酣战着。这边的基督徒,然绝不是一般教职的信徒们,不是教界里的普通传道员。他们一全是牧师,职称都到大师了。天主教的信徒们,也不是一般的修士和修女,他们是神父。是神父才有资质参加这宗教高研班,才可以参加这大师拔河赛。其余的,坐在羽毛球场边的看客们,都是道长、方丈、主持和大阿訇,都是宗教界被称为大师或准大师的人物们。

    这是大师和大师的拔河赛,是神和神的赛,人和人的赛,神和人的赛。雅慧是作为看客出场的。作为看客她是不能不来的,这是学校宗教培训中心创设的宗教共融课,是信众学员就必须来参加。

    于是就来了。

    来了迟到了。

    因为在宿寺房里多剪了一会纸,对着镜子又照了一会儿脸。路上又走着看着学校最高的楼,想这楼若是尼姑的庵房该多好;看着学校阔大簇新的图书馆,想这图书馆若是尼姑庵的藏经楼,该有多么气派和威势。想着就笑了,脚下绊了路上的砂石头,又盯着那几块砂石冥想到,昨天它把一个孩子绊倒了,今天它又绊了我,明天它将又会怎样呢?于是去把那两块砂石从人行道上搬到一边去,几试竟然搬不动。一个年轻的道士过来帮了忙。他轻易搬起那石头,朝着路边走过去,怕砸了路边地上的草,径直把石头搬到草地那边无草无花的尘埃里,回来她双手合心阿弥陀佛感谢他,他竟没用胸掌道礼回谢她,而是很入世地朝她露个鬼脸笑一笑。

    “——不客气,我叫顾明正。”

    他竟这样说。

    这样说着走掉了。

    雅慧吃惊一个道家的,对她回礼不使用道礼和教语,竟那么随意庸俗着,于是惶惶立在路边上,望着他的背影像望着一页没有注释的经。后来她就没有赶上拔河赛的开场式。到了赛场看见天主队和基督队,已经为河绳上的红缨是在白线的这边或那边,争得肉肌要从脸上掉下来,像争耶稣和圣母,谁才是人和神之间真的最力中保[3]样。

    时是下午三点钟,头上的焰光正烈着,能看见光烈如混沌了的汤。人都在这光汤里间煮沸着,呵哧呵哧的拔河声,宛若从地心生出的闷雷样。雅慧从羽毛球场边的小门走进去,悄悄站到佛僧队员们的最后边,第一眼看见的,是看客高僧们一片的光头和脑勺。有一个僧师头发花白了,发茬像农人留在田野的麦茬地。将目光从那茬地越过去,看着坐在对面的天主队的年轻神父们,和基督队里的牧师们,他们都在为自己的教友拔河鼓着掌,“加油!加油!”的呼唤声,如竞技场上的厮杀声。

    天过热,地上聚裂着蒸腾汽。雅慧看一会,觉得脸颊被撕出了许多裂缝儿。汗从那裂隙流出来,经至胸前蠕蠕虫爬一模样。这时候,她抬头朝天空的九月看了看,忽然觉得有一片树荫神话一样飘在头顶上,及至扭了头,才看见那叫顾明正的小道士,从哪儿折来了一伞槐树枝,戏戏地举在她头上,还吟吟笑着对她说:

    “我请你吃一根冰棒吧,就在外面的冷饮店——那儿还有冰淇淋。”

    ***

    [1]《佛陀传》中最可怕的杀人犯,见中篇53节即“终止内心的暴力”。(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越南一行禅师著,何蕙仪译)

    [2]厨头为佛教寺庙中专门烧饭的厨师。

    [3]传递上帝真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