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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心灵史 > 第二部 真实的隐没 01-05章

  第01章黑视野

  乾隆盛世的封疆大吏们不放过每一个被捕的哲合忍耶教徒。兰州和华林山战火熄灭后,一册《钦定兰州纪略》里充斥着京城和兰州之间过细繁琐的调查文件。一个词汇——“研鞫”,形象地描述着他们对哲合忍耶俘虏的细致折磨和榨骨吸髓的拷打。每一个村庄、每一户祖坟、每一个妻母子侄都被乾隆亲自监视着迫害。鞫讯之后,吐尽口供的人并不能侥幸获免,斩刑是最轻处置。保甲进入宗教,“乡约”一职从此作为回族内奸而藉官势流传,形同特务。甘肃一片死的宁寂——哲合忍耶似乎绝灭了。

  这一瞬之间的视觉,同样出现在文人之中。纵观接触过哲合忍耶的文人,便发现他们都没有了解全部真情,都不能把乾隆年圣战看作哲合忍耶教史链条上的几个环节。他们并没有怀着对殉教者的同情深入调查。他们缺乏对于人的心灵力量的想象力。因此也不能获得秘密。而历史从来只是秘史;对于那些缺乏人道和低能的文人墨客,世界不会让他们窥见真相。

  真实深深地隐遁了。直至二百年后,以教内知情者的立场望去,只觉得从乾隆到当代的智识人就像是一群瞎子挤做一团。

  哲合忍耶进入了沉默。虽然它的名称是“高声赞颂”,而且不止一次喧嚣怒吼过,但是直至辛亥革命满清覆灭,它从未暴露自己的核心组织及教统。纵使到了一百六十年以后,穿着皇军军服进入中国北方的回民调查组也没有搞清楚何谓哲合忍耶。

  文人当然是从不为历史负责的。久久因不能洞悉哲合忍耶而深感不安者,首先还是中国的统治者。吟味前一册《钦定兰州纪略》与后一册《钦定石峰堡纪略》,可以感觉乾隆的心境。

  面对着卷土重来的石峰堡事变,自始至终,乾隆总企图突破障眼的迷雾。奏折中见一人则逼令将帅追查一县,反复强调“另有为首之人”,并判断一切“俱系该犯主谋”,宣布查获那个人乃“系剿办逆回第一紧要情节”。应当说乾隆是有预感的,他嗅到了黑暗中的敌手。那是他的有力的否定者。

  他不可能得逞。

  信仰,当被迫地变成了军事武力时,他并不能借助神圣而胜利。但是当它被迫地还原成本质的信仰——即精神时,它是坚强的。守密,对于思想者、信仰者来说,是生命和灵魂的最后一道防线。死固然可怖,但堕入灵魂的火狱才是真正的恐怖。哲合忍耶在十八世纪的教史证明了这个道理,当时中国的统治者可以打败他们的人,但不可能打败他们的伊玛尼(信仰)。

  真实的隐藏,即使在今天也并没有完全结束。哲合忍耶三大阿拉伯文内部秘籍:《热什哈尔》、《曼纳给布》、《道统史传》——并没有公布全部秘密传教(包括导师代代的传递和信仰在多斯达尼中的传播)的渠道。二百年虽然过得漫长,但我们的耐心如石上铁杵。为着善良和富有人性的朋友,隐喻和暗示——包括我的隐喻和暗示——已经说得太多了。宗教不是推理。除了水之外,液体中尚有乳、蜜和酒。在哲合忍耶付出了那样的代价之后,他们渴望的不是廉价的理解,而是历史的正义感和艺术的正义感。几十万哲合忍耶的多斯达尼从未怀疑自己的魅力,他们对一个自称是进步了的世界说:你有一种就像对自己血统一样的感情吗?

  哲合忍耶不是一个四世同堂深宅大院里因为个人的失恋而写作的作家。哲合忍耶是中国劳苦底层——这片茫茫无情世界里的真正激情。哲合忍耶的高声赞诵,连同我的这一缕声音,都只是天赋的外现和表现;它从不幻想中国智识阶级的施舍。在屠刀上的鲜血滴滴入土的时刻里,屠夫(包括乾隆)不知道:拱北的地点、即克尔、穆罕麦斯、尔麦里和深刻的脱勒盖提都如血的渗透一样传开了。

  从华林山的叛乱结束,到石峰堡战事开始之间仅仅三年。在开始叙述乾隆四十九年哲合忍耶起义之前,读者首先应当了解:三年间的两度剿杀,并未把哲合忍耶逼进死灭;相反,乾隆盛世对哲合忍耶的迫害,使得这个穷人教门从此丢净了幻想、诱惑和可能性,决意走上了它前定的险路。

  第02章衣扎孜

  在中国传播的苏菲派穆勒什德,一般应当拥有一种传教凭证,该凭证叫衣扎孜。如甘肃灵明堂的衣扎孜是手印一个(四指书写四大哈里发名字、掌心书穆圣名字、手背书阿里赞词及剑),印一颗(书乃格什板顶耶道统);北庄门宦的衣扎孜是新疆莎车道堂为其专写的传教依据;花寺门宦的衣扎孜是剑、印、拜毡、羊毛衫、幕帐;经典(特别是《冥沙》和《卯路提》)。这种衣扎孜在各派都被视为至宝,但因沧桑屡变又都没有成为传教的唯一凭据。

  哲合忍耶的传教衣扎孜,据成书最早的《热什哈尔》载:沙赫命道祖复回中国。祖得宝物七件:一名太思比罕(数珠)、一名拜毡、一名靠背、一手杖、一碗、宝剑和美色香衣。

  曼苏尔写的《道统史传》所记有所不同:在安排其他人走后,给维尕叶·屯拉留下了七件东西:一串太思比罕、一床毛毡、一根拐杖、一根小叉(在行功干疲劳时顶着额头休息一下)、一个九龙碗、一件颜色艳丽气味香美的衣服。这些东西被带回中国。

  除此之外,教史中引人注目的记载是关于导师马明心带回的一些石子的。《热什哈尔》:我(维尕叶·屯拉)在那儿随意拣了一百个小石子。一位放牧羚羊的老人给了我十个大石子。他嘱咐我:“把这些拿到你的沙赫导师那儿去,然后听听他怎样说。”

  大沙赫听了他的奇遇后说:“祝贺你,忍受了九天饥渴的幸运的人。……我的密友啊!……这一百一十个石子,意味着你生命中珍贵无比的打依尔。”

  我们伟大的毛拉——维尕叶·屯拉在自己的打依尔中,把他那十颗石子赐给了四大门徒。关川、巩昌、皋兰、撒拉四大弟子每人一颗,其它六个给了另六位学生。他没有给任何一个平庸的人。建立了这个打依尔以后,大沙赫给那十位门徒,每人都传授了特殊的使命,把他们派向不同的地方。

  哲合忍耶内部是存在着传教的实物凭证的。但是由于遭遇的处境,继承授受仪式始终处于地下和秘密状态里,所以很难考求细节枝末。从第一次,后人就很难知道究竟是以石子为凭证、以七件宝为凭证、抑或是以兰州城头抛下的手巾拐杖为凭证了,这种情况贯穿于整部哲合忍耶教史之中。

  据三大阿拉伯文秘籍,圣徒马明心以“传贤不传子”的原则,把传教的衣扎孜传给了平凉的穆罕默德·然巴尼·穆宪章。他后来被教内尊称平凉太爷,道号伊玛目·阿兰。

  由于关里爷是伏羌一线的掌教者和大学者,其人所处时代又与平凉伊玛目·阿兰相去不远,更重要的是——关里爷开创了排斥俗世的民间秘密文学,而且用不可思议的阿拉伯、波斯两种文字书写。他并不愿人读他。长久以来,我直觉地信赖着他——所以关里爷著《热什哈尔》一书所载平凉故事最为可信。马明心这样传位:华哲·维尕叶·屯拉从自己的位置上立起,拉着他(平凉)靠近自己,说:“我曾想隐居山中,让神不知,人不晓。为了尊从我的老沙赫的命令,我出使中国,为了这个人(指平凉)。我的有些门人,拿得起,放不下。有些能放下,却拿不起。仅仅只有这个人,他能够拿得起,也能够放得下。这个人,现在他不知道他;人也不知道他。托靠主!两三年后,他也会知道他,人也将知道他。”

  这段神秘意味极浓的话,在《热什哈尔》中曾反复出现。关里爷不仅使用阿拉伯文,而且使用连一般阿訇都不能解读的波斯文,把他的这一情节郑重地写完。这已经极端机密。这里埋藏的深意不可测量。华哲,是波斯语的沙赫,即长老,圣徒。哲合忍耶广大的民众后来只是似懂非懂地听着“人不知他,他也不知他”这种玄妙的话感服,但并没有人理解关里爷,更没有人理解他们崇敬的圣徒马明心,人们没有去感悟这继承故事的深意。

  据说——盖兰达尔等奉命前往平凉,以求学(进寺学经)为名,查访一名德才兼备的人。他们发现了平凉老教寺(格底目派)的海推布(唤礼者),就要把他带回关川。无疑,哲合忍耶在缺乏追求精神的穆斯林心目中是招灾之源;所以史载伊玛目·阿兰·穆宪章的老母亲坚决反对他投奔关川。他的妻子拦阻更烈,据传终生不入哲合忍耶。于是,马明心指示说:“为了信仰——可以不听父母的口唤。”于是终于使关川道堂增添了这位弟子,“他进入了静室,虔诚地开始干功,再不问世事”。

  穆宪章(为行文便,请允许我再三地直呼姓名)进入关川道堂后,显然从一名只是礼拜操持些教务的普通教职人员,变成了一名苏菲。他性格朴直,持身苛严。钞本中满载了他的奇迹。然而他本人对于克拉麦提却有过一句警语——“克拉麦提是真主的意欲”,这在今天看也是极为深刻的神学观点。他潜心于神秘主义的近主修炼,曾在平凉米房沟的一口井中追求陶醉。曼苏尔阿訇的长篇中对井中情景这样写:我不知道是怎样下去的。里面宽得很,水比奶汁还洁白。我看见我们的乌斯达(老师)

  南京师傅,正用手边捧边饮。

  他同样坚守清贫,一如他的导师。

  平凉太爷没有吃过可口的食物。不吃筛过的细面,吃的是掺杂枣面的干馍。当他年老时,龋齿松落,他就把干馍放在手里搓碎吃。

  至于哲合忍耶传继事情,曼苏尔书指出有盖兰达尔参与执行,这就是所谓“十天路三天走”的故事:从关川到平凉是十天路程。可是道祖太爷命洪乐府阿訇(即盖兰达尔巴巴)三天走完。

  洪乐府阿訇背起行李,拿起拐杖就上路,三天便从关川赶到平凉。后来,道祖太爷就把这次指引的机密交给了平凉太爷;要一切门人不外传此事。

  总之,马明心道祖生前把哲合忍耶教务传给了平凉太爷穆宪章,各种教史中记载一致。

  至于也门带回的衣扎孜,各书均未明确记录。以后,关于这批衣扎孜的记载和传说就更加含混暧昧了。关里爷书中保存的资料最为珍贵,但是他所提到的那一百颗晶莹小石子,和那十颗含义深沉的大石子,也不知下落了。

  领袖马明心对于继承人的选择是宿命的。盖兰达尔去平凉查访的传说,说明圣徒马明心强调的是——主的意欲。大事再大,委托于前定则大事不难。只要那个人具备条件,“真主若要他成为沙赫,他就能够成为沙赫”。这种深刻的宿命论否定了许多庸人杞忧,也包括任人唯亲的狭隘血统论。所谓“他不知他,人亦不知他”的哲学味道很强的语言,与导师马明心另外一些名言如出一辙,洋溢着他的锐利而出人意料的风格。他明白他的哲合忍耶并非是靠着也门带回的几件东西立起来的,而是靠着自己的真诚、实力、契机以及命运建立起来。

  他自信,自刘介廉以后仅他是真主的卧里——他就并不指望继承者的能力和作为。对自己教门魅力的自信,对眼前处境的悲哀,使他并没有把传递教权当成头等大事。

  这是一个正道隐藏的时代,这是一个高声赞颂者不能高声的时代。伊玛目·阿兰·穆宪章的任务仅仅是隐藏,仅仅是维持住哲合忍耶的一丝脉息而已。

  第03章人民的暴力主义

  乾隆四十九年四月十五日,甘肃官吏忽报盐茶(海原)、靖远一带发生新教暴乱,时距华林山战事仅仅三年。

  由于暴动之前已有回奸告密,因此起义从一开始便公开了其哲合忍耶面目,烈士马明心的关川穆勒提田五阿訇毫不掩饰地宣布:造反一是为马明心道祖复仇,二是反抗公家灭绝哲合忍耶。

  华林山硝烟尚未散尽,清政府及乾隆当然记得哲合忍耶的风格。于是一路路调兵遣将,一道道严厉公文,大战之幕骤然拉开。

  事在正月里已经酝酿完毕。据公家军事文件汇编《钦定石峰堡纪略》,田五阿訇于乾隆四十九年正月抵达靖远部署,决定三月十五日在礼拜寺里向哲合忍耶教众动员;同时田五阿訇又于二月联系其弟子李可魁父子,决定五月初五发难。因公家设置的回教“乡约”李应得告密,田五阿訇便仓促动手,穿上伊斯兰送葬的卡凡(裹尸布),把战火同时在小山、沙沟、鸡窝山、板窑沟、花崖湾、小红沟、新寨、打喇池等地,即兰州省会东北一线点燃。五日之内,已向靖远扑城一次,糜子滩坪潜伏的哲合忍耶呼啸而起。清廷震动,尝过哲合忍耶战争滋味的陕甘总督李侍尧畏缩不前。愤怒的哲合忍耶并无严整计划,只是如一股火焰在疯狂窜烧。

  二十四日,田五阿訇于靖远狼山台血战中,腹部中枪,“是日午后,在马营水自抹身死”。他成全了自己求当舍西德的念想,在战场上归真时,起义正打满十天。

  田五阿訇,哲合忍耶《热什哈尔》有过记载:忌日四月二十四应有悼念尔麦里。家属包括“母、妻、子、侄女等一十三名”就于四月二十六日被李侍尧杀害,地点是盐茶城。田五的祖、父、胞兄坟墓在小山地方,被刨挖扬灰。

  战事稍一停顿。

  以下引文都在《钦定石峰堡纪略》里。

  在仅仅为了复仇的造反中,一个人称张阿訇的指挥者出世了。至五月,南线哲合忍耶暴民已至数千人;同时清廷侦知——在一个叫做石峰堡的山顶土堡中已有大批回民眷属聚居。

  五月十一日,义军攻占通渭城,旋又放弃。通渭、伏羌、庄浪、隆德、华亭、静宁近十个县遍地烽火。沿途回民“弃其家产,潜往助逆”,“勾合接应,愈聚愈多”。

  接着,在秘密钞本上屡屡见名的底店人,“千余户回匪俱于山顶安营”——这是一种信号,像华林山一样,绝处安营是决心赴死的信号。同样,“回民将家口搬入石峰堡聚集,多人持有器械”。这种行为并不是军事行为。甚至可以感到整个暴动都不像是军事行为。这是一些人在寻死——从起义刚刚开始,他们就向世界和后世传递了他们的心意:为主道牺牲。

  五月十二日,清军副都统明善被击毙。公家人对此吃惊的心理,见于《钦定石峰堡纪略》。但是这种心理是此次战事中最多余的东西。官,对于人道来说是最下贱的存在,他们的性命也远远不如衣衫褴褛的贫民高贵。

  五月十四日,对于新教这个敌手忧心如焚的乾隆恼怒难禁,将陕甘总督李侍尧革职。

  负有斩草除根、灭绝哲合忍耶钦命的李侍尧革职一事,意味着公家企图消灭这个异端的设想已经破灭。近十个县内百数十座村寨山滩在一瞬之间起了燎原大火,这一事实使乾隆明白了——至多可以平叛,但是无法灭教。此后,公家指令新政策:不问教新教旧,只追参与叛乱。企图阻止哲合忍耶对“官兵剿洗回民”的揭露宣传。

  六月十一日,清军兵分四路(其中一路是在三年前已经屠杀同胞的花寺兵),合围底店。回民“占据极高山梁,扎大营一座”,另有十几座堡寨互为犄角。人穿“白布号挂”即卡凡,首领“手执红旗往来指挥”。

  几个时辰的苦战之后,回民溃败。失险之后,回民妇孺间杂,无法再战。投降——这一连哲合忍耶也无法避免的、无权民众的暴力行为的通常结局,终于出现了。

  红旗教派的殉教方式,并不仅仅是战死一种。在强权之下,在中国,殉死者也常常不能逃避污辱。底店人在后来清查善后时的遭遇,清廷公家文件记载详细。依仗着中央的清查严令,后来人才能从地方官的汇报中悉知底店血案的全貌。清军新帅阿桂奏折中,先有周密计划:——“若令海兰察统领大兵前往,声势太盛,……难保无闻信惊疑四散逃逸”。于是决定派一个官小的侍卫明亮以“搜捕余贼为名前至底店”。阿桂亲自“面嘱明亮”,要他告示回民:你们以前不无杀伤焚掠之事,恐怕已经惹下仇怨,若回家也许有人报复你们。现在各地空房荒地很多,“今为伊等筹计”,不如迁居至那些地方,省得招人报复。然后,阿桂的计划是:“若该回民等俯首顺从,即派兵分起解送隆德县按名正法”,如果回民不中计,“即督兵剿灭”。

  乾隆批复:“自当如此设法办理。”

  于是,乾隆四十九年七月初十——底店惨案发生。先是告示回民迁徙,“回民等俱称情愿迁移”;于是发兵,押底店回民前往隆德县。

  十一日清晨,酌分数处,派兵严密防卫。即一面点名,一面正法,至日甫全行办竣。共正法回民一千二百六十八名。凡从逆匪徒以次就戮,并无一人漏网。

  十五岁以上男丁杀净后,底店妇女幼童二干五百余口,全部被赏给满清官兵为奴。其中近半数充江苏、浙江、福建、广东为奴。

  那里如循化一样没有哲合忍耶的拱北。血脉被斩断后,底店人也同样没有后裔在七月初十为他们涌经悼念。底店回民的血早就化成了黄色的泥土。但是,应该有那样一天,在那个七月初十的日子里,有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来到西海固荒山中的隆德,汇集于底店,以人的名义祭奠那里的冤魂。

  此刻,应当说十八世纪中国信仰者反抗宗教迫害的圣战的根据地,已只剩下石峰堡了。

  石峰堡不同于底店之处,是关川穆勒提张文庆阿訇和他周围的一批坚诚阿訇的存在。

  张文庆,通渭草芽沟人,道祖马明心妻子张夫人族人,一直秘藏的钞本文学中提及“著名的门人张四爷”,或即是他。清廷军机大臣在残酷的“鞫讯”后总结时,称“田五阿訇……张文庆即张阿浑俱系马明心之徒,张文庆又系马明心妻侄”。所以,判断他是关川道堂穆勒提,大体无疑。底店覆灭之际,他已经准备好在石峰堡绝地中迎接决战了。

  石峰堡,“该处本在万山之中,而石峰堡又高踞峰顶,四面有山围绕,形势实属险峻”。

  六月十五日,清军合围,血战开始,日复一日。义军踞石峰堡万山之中、三面悬崖的险峻,寸土不让。至二十三日,清军制定了炮轰、断水的战略。“用大炮轰击贼营,制造火弹抛掷贼壕焚烧,令其不能藏身”,同时扼住义军水道。

  两天后,清军扼断了义军汲水路——三年前华林山的宿命重现了。“马骡已有渴极滚跌下磡者”。仗打至七月初一,义军“负桶带罐,于石峰堡之后潜行下磡”,强行抢水。

  七月初三以后,有的回民“渴极困惫”,从陡崖上不顾死活地滚下逃生。次日,堡内决意让妇孺逃命,打开堡门,任人冲出四逃。清军以为这是义军节粮之计,把“受渴困惫之男妇老幼乱炮打回”。同时,又将俘获的这些逃命者“五百余名,……十人为一起,……一面点名,一面正法”,全部杀害。

  这一天是七月初四,距屠底店仅六天。子夜之刻,石峰堡内哲合忍耶穆斯林强行突围。

  张文庆阿訇冲锋在前,堡内男女老幼“寂不作声”,“向外直扑”。人称大通阿訇的马四娃阿訇断后,“催促接应”。几十路清军“层层围裹,痛加歼戮”,官军“枪箭如雨”。

  黑夜之中,血战残酷地持续了几个时辰。黎明,张阿訇等受伤退回堡内;未几,堡破,张阿訇、马四娃阿訇等被俘,共两千多名穆斯林殉教,三千多战士和妇孺被俘。

  ——如上。

  ——真是“如上”吗?

  第04章书耻

  我以为往事就是往事。

  我以为,我不过是个太偏执地追随着一个念想的人。我是偏激的人,这是缺点。

  我站在哲合忍耶一方,但是我一直承认政府也是一方。官府逼人压迫人;但是百姓造反了官府确实不能退让。我知道人类有多种立场,民有民情,官有官威。我没有不允许官府实施暴力之后宣传国法。

  从这一页往前,我依照《钦定石峰堡纪略》中,清朝大员得意洋洋的汇报和军机战报,讲完了石峰堡故事的结尾。

  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们会伪造原始文献。

  清朝政府、乾隆本人、甘肃官吏和派遣讨伐军大将、军机处、大学士——尤其是后来编纂《石峰堡纪略》的知识分子和文人们,由于卑怯者的行凶,由于虚伪的政治,伪造了石峰堡陷落那一天的原始记录!

  没有合乎逻辑的最后决战。没有残酷的肉搏,也没有官军的奋勇冲杀和回民的拼命顽抗,没有,统统没有!

  那一天回民没有抵抗。

  那一天是开斋节,回民一年中圣洁的节日。

  开斋节又叫尔德节。这尔德的礼拜,是信仰者最低限度的礼拜,一年仅此两拜。

  哲合忍耶决心在圣的功课中死。

  我最初觉察到蹊跷,是因为靖远一带有过一种传说。当地人从小便听说石峰堡在礼着拜的时间里升了天堂。

  我曾经不信。记忆并不可靠。巧合往往不准确。官府没有必要隐瞒胜利,战争中一切都是为了取胜。清朝皇帝没有信仰,他用不着在乎回民的什么节。打的就是这不认君臣国统的邪教,打了胜了,对官家朝廷只有一个好字——有什么必要瞒掉改掉呢?

  兼之,历法并不难查。

  日子,是可以核对的。

  我在查检历书之前,预感结果一定会差上半年几个月。我只想试一下就算了——前一节已经写完,石峰堡的结局已经够我激动和愤怒了。我找齐了各种历书,尤其是陈垣的《中西回史日历》。为了不白费力,我甚至找齐了过去律历学界对陈垣这本日历的争论文章。

  查核的结果是只差一天!

  乾隆四十九年即一七八四年,阴历七月初四即阳历八月十九日。时年为回历一一九八年,那一天是回历的十月二日。

  开斋节一般是回历十月一日。

  然而,在回历九月整整封斋一个月后,如果已满斋戒三十天,即使不见新月也可以开斋;如果见了新月则顺利开斋——但是,开斋节即尔德节却可以在开斋后的两天内,任选适当的日子举行。这个规定很关键。

  因为可以断定:石峰堡内困守数月的哲合忍耶回民一定是在礼尔德节这尊贵的拜功。从七月初三至七月初五,三天内都是教法规定的适于礼尔德节的期限——他们在等着敌人,他们已经战斗到最后一息,他们举意在尔德节圣洁的境界中飞向没有迫害欺侮的天堂。七月初三、初四、初五,他们等着官军来成全自己。绝望的死守,此刻变成了一种奇异的希望。

  巧合的时间揭露着真实。

  官军方面对死守孤堡的回民更加恐惧。官军久攻不下,束手无策已经很久。由于打前阵的是“土练”和“老教士兵”,还有陕西提督回官马彪——他们一定向统军大学士阿桂密献计策:山顶堡子里的叛民是为教造反,那么一定不会缺礼尔德节拜,回民入拜便不许再有杂念半丝,哪怕被杀也不能停拜——可以攻此一点。阿桂决定的总攻,于是定在了这三天之中。

  《石峰堡纪略》在“钦定”之后,行文暖昧。把七月初四一日,初四至初五凌晨,初五一日,混淆叙述。而且只字不提回民曾否礼拜、过节,是否拜中认死。这部原始钦修军事文件集只是吹嘘官军勇猛,似详细而瞒大节。据此书说,决战是回众“向外直扑”,官军打的是截杀突围者之肉搏大战:“黑夜力战直至寅刻,杀贼兵有千余,贼尸积满壕内”云云。但是行文中也露着马脚。如“层层围裹,痛加歼戮”,就像是屠杀而不像决战:“官兵一拥而上”,也透出了官军乘某时间突袭的迹象。

  只有他们杀死的回民数目,可能有所依据。

  真正可以使任何类型的人都信服的,是一个战时就在当地办运粮草的小官写下的《平回纪略》。这个小人物没有乾隆皇帝和大学士阿桂的复杂考虑,也没有大文人监修方略的福气。他的这本小书中,记下了决定性的一笔:至七月初四,值回教过年。其头目阿浑内营诵经,贼众咸伏地应听。大将军知其不备,密令土练鱼贯而上,大兵尾后。遂登贼堡,拥入,贼众仓皇,手无器械;杀死千余,落崖死者千余;带伤获者及千……

  堡内外积尸,付之一炬。

  这是最准确的记录。由于作家前线小官的身分和得意吹嘘的口吻,更由于他脑子里没有复杂的政治和虚伪人道,所以他一语道破真情。

  而《钦定》的七月初四夜至初五这一时间,“力战”、还有“贼尸积满壕内”,都是伪造。有一句值得注意的话,被《钦定》漏删了:初三,贼营内甚露慌乱。时闻妇女号哭之声。

  这一天是历上的尔德节正日,官军听见了回民在这一天的激动。张文庆阿訇一定决意此日不礼尔德,等官军攻上来时再礼——这是牺牲仪式的宣布。妇女们听说了这个举意,嚎啕大哭了!叛民们在自己终旅的终点,一片喧嚣。我们将肃穆地向往着爱人民的主,毫不反抗地等着屠刀砍断自己脖颈。

  合乎真实的那一天已经可以判定——七月三日即尔德当日,哲合忍耶举意在礼拜中任官兵屠杀,终结这一场圣战。七月四日,官军决定乘尔德节突袭,兵卒鱼贯登山后,山顶堡中立即开始礼尔德拜。两拜瓦者甫即责任拜后,四拜副功,接着赞念真主和接都哇尔祈求。再念古兰选章,再接都哇尔祈求——官军冲进来了,“层层围裹”。临行前告别尘世的忏悔词——“讨白”开始了;张文庆阿訇起句:“主啊;求你从受赶撵的魔鬼中,护佑我们——以慈悯世界的真主的名义:主啊,你怨饶我们!……”全体跪满的多斯达尼都念起来了,浊哑的声音伴着亏屈的啜泣。官兵大杀大砍,“痛加歼戮”,“枪箭如雨”,而忏悔的讨白声不理睬他们。不仅“手无器械”,而且心已经充满着圣洁。他们一排排一堆堆地倒下了,血水淹满了破堡。他们在陶醉中跳了崖,尸体一层层填着深陡的沟壑。没有人反抗,在礼拜中被杀是舍西德的高品,何况在尔德节这样的圣的时刻!

  没有反击。

  只有屠杀。

  ——在这刀刃般的一线分寸上,乾隆皇帝和他的御用文人们感到了恐怖。在如此的人道面前,暴政突然害怕了。他们企图掩盖,他们不敢触犯一个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的大限。

  于是,《钦定石峰堡纪略》以伪作流传。

  直至我和哲合忍耶的满拉杨万宝揭穿它。

  我永远不愿再看那些《钦定》一眼。

  我觉得恶心。它们是“书”的耻辱。

  天就这样亮了。流着血忍着渴的穷苦农民们,就这样庄严地永别了石峰堡。七月五日的晨曦依旧涂亮了陇东的荒凉山野。三年前开始的尔麦里,已经念完了它的最终章。十八世纪,在中国回民们的眼睛里已经结束了。

  石峰堡几乎和华林山一模一样。奇怪的是回民们总能找到这种地场。苦旱的黄土高原和黑暗的中国都太辽阔了,回民们对走出去过于悲观绝望。他们只想制造一块瞬间的神国,在那里享受一瞬的信仰自由的滋味。

  他们如愿以偿了。

  第05章守密

  乾隆皇帝,这个自称盛世君主的人,发现了在大西北的某处藏着一个对手。

  他是个精明人,他觉察出,奏折里缺少他要的东西。他讨厌手下那些残民贪污的大官,因为那些人在西北的黄土沟里疲于奔命,和对手打了半年仗也没有知己知彼。

  他觉得这个对手古怪。

  这一年他正要跨进皇清极盛世的大门坎,他不能容忍草民中出现新奇的怪物。他在前些年处死了漂洋过海出国旅行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广东家乡的“出国犯”梁某。而西北的一个黑影却无法被他斩决——他感到这是一个组织。

  清查在乾隆本人追逼下,进行着。

  于战前修理石峰堡的马正芳、马廷秀二人一经见于下奏,乾隆立即追问:“马正芳、马廷秀已被阿桂等飞饬查拿,现在曾否拿获?作何审办?”

  张文庆阿訇之子张太等二人先在通渭被捕,后来义军扑城时知县王慺因为害怕,放了他们;乾隆怒斥:“若虑其抢夺,亦当即于正法,何得辄行放送?”

  固原有马升贵者,为生计挖窖喂养牲畜,被疑为破城藏兵,捕后追究不已。乾隆一直问至点滴,居然查出马升贵与田五阿訇熟悉之事,后来斩马升贵等三人,充军烟瘴五人。

  田五、李可魁殉教日早。乾隆追问:“该二犯尸身,阿桂、福康安曾否亲自验明,将伊锉骨扬灰?”

  乾隆读甘官奏折中有供词曰“马明心于四十六年正法后,我听得河州有他几个徒弟,伏羌也有他徒弟”,马上嘱咐:“留心细访河州、优羌二处马明心徒弟系何姓名,共有几人,从前从何办理;详悉具奏。”

  田五阿訇之兄田友被俘,乾隆指示:“详悉研鞫,务得确情。”

  乾隆于各起事首犯或押入京、或已被杀之后,还嘱咐甘肃阿桂等,要他们在俘虏中搜查“平日通同商谋,足备讯问者”,为获得新线索,“复加严鞫”。并且感叹说:我不过为着甘肃永远宁谧,你们地方官自当能体慰我心。

  哲合忍耶的宗教组织,如飓风中的一株嫩树,被摇撼撕扯,几几被连根拔除。

  第一个危险濒临暴露边缘的案子,是秦州密尚德打刀运往伏羌一案。

  官吏追查极细,包括刮刀、铲刀、裁刀长度;是否确系“口外刮香牛皮所用”;运往伏羌可赚钱数;密姓回民根源及密尚德之母改嫁伏羌马家始末——最后发现起义军营中有一个“密姓回民;年约二十余岁,随贼打仗,其父密阿浑现在秦州”!这样破了密家与义军的关系秘密。公家判断:“秦州必另有党羽”。黑手立即伸向陇南,这是哲合忍耶在清查中的一个紧急的危机关头。

  密阿訇,据曼苏尔写本:道祖太爷首次到秦州(今天水市)时,遇到了密阿訇和吴阿訇。他俩带着自己的教众来会见道祖太爷……。他们走后,太爷对众门人说:“密阿訇是一位清廉的学者,吴阿訇是个内污的人,不可误认!”……后来,密、吴二人被捕入狱了。……密阿訇凛然说:“一切事都是我干的,与他没关系。要杀便杀!”密阿訇壮烈殉道了。

  牛皮刮刀一案审查得细而又细。公家虽然诬以“打造军器”,但实际上案情仍然酷似一铁匠生意。向公家告密的“乡约”吴耀先,无疑正是曼苏尔作品之中的吴阿訇。这样———互不相干的公私两大史料,仅仅在此案上完全吻合。密阿訇在追查之下,把口供纠缠于打制刮刀一事之上,始终没有吐露哲合忍耶教内组织的一个字。

  再一次危机,是乾隆皇帝本人注意到了口供中有句“黄胡子阿浑、哈掌教俱是马明心徒弟”,而且发现了所谓“黄胡子阿浑籍隶灵州”。于是可怕的魔爪突然伸向灵州——这个隐忧未叛的另一个哲合忍耶中心。皇帝直觉不同寻常,灵州公家确认:“黄胡子是称呼不是姓氏。灵州回民并无黄姓,止有王成仁从前系新教阿浑,于乾隆四十六年当官具结,改从旧教。”

  这一刹那极其危险。灵州其它王姓哲合忍耶不知怎样忍住了恐怖。七巴巴、盖兰达尔巴巴(又称洪乐府阿訇),都没有暴露。三年前被迫改信旧教的王阿訇无辜被捕,“于司监病毙”,乾隆已经捉住的一根线,又悄然断掉了。

  恐怖中的甘肃(包括今青海东部、宁夏全境)回民中不仅有背教弃教者,甚至父举子、翁举婿。在每一个飘扬过伊斯兰旗帜的地点,屠杀清洗都在进行。继底店血案之后,阿桂总结:通计节次拿获正法、及打仗杀死贼回共八千余名。又,李侍尧、刚塔等歼戮逆回妇女一千余名。此外尚有各州县拿获正法、并现在监禁候讯应行正法人犯一千余名。

  有数的遭难者已达万人以上。妇女幼童除底店已经流放为奴的一千九百余人外,石峰堡以及各州县逮捕的回民妇女儿童“尚有二千六百余名口”。她们也沦为奴隶。与底店合计,哲合忍耶的女人孩子被充军为奴者,人数约在五千以上。

  公家血洗过的地点如下:小山、海城、底店、石峰堡、马营、官(关)川、草芽沟、老鸦沟、蔡家堡、乌家坪、朱家河、大马家庄、白马庄、马家堡、糜子滩、鹰窝石。其中公家大臣福康安在血洗后亲自监视巡查过的地点有:小山、关川、糜子滩。抄查没收回民田产,公家统计:“山川、水草、荒、熟地共五万一千四百三十三亩六分零;瓦房、土房共三千八百三间,土窑六百一十五处。”哲合忍耶清真寺虽然三年前已经全灭,此次又查出七十三间,全部拆毁。

  这是一种极限的恐怖。回回雄无下场,奸亦无下场。即使叛卖者也几乎全数被杀了事。

  回民马得周举报亲生儿子马连举、侄子马良臣、马良得。苏德首出女婿马彦。黄进章密告外甥吴进宝。石峰堡决战之夜,石峰堡出了一个企图倒戈以自救、向公家建议由他劫持张文庆阿訇献官求赦的叛徒马见几;乾隆命令“妻子亦当发伊犁给兵丁为奴”,马见几本人“永远牢固监禁,遇赦不赦”。

  我感觉到了,但我不可能构拟那恐怖的具象。我也不相信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以后的多斯达尼能够想象。哲合忍耶在那一年里承受的乃是整个中国的罪孽。翻阅着中国士大夫们平心静气地编纂成的一部《钦定石峰堡纪略》,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如此的罪行实录能够传世。难道神真的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终极目的,才选中了哲合忍耶来忍受苦难么?

  但是秘密依然并未泄露。

  张文庆阿訇,这位草芽沟张夫人的侄子,这位在宗教和血缘两面都与哲合忍耶难舍难分的农民,这位乾隆四十九年圣战的主帅,虽然被公家“反复究诘”,但是坚持“匿不供吐”,“坚不承认”。在亲生儿子张太(泰)殉难、关川同学中伏羌马得建、田五、黄胡子阿訇、哈掌教、密阿訇等人都已被害的形势下,他不仅不供出伊玛目·阿兰·穆宪章,也坚持不供出盖兰达尔巴巴等所有著名的关川穆勒提。张文庆是哲合忍耶第一个被押至热河处凌迟刑的殉教英雄;他以他的坚贞和鲜血,维护了圣徒马明心和张夫人的荣誉。

  哲合忍耶的中核部分一直隐藏着,忍受着一切一切,顽强地坚持沉默。在疯狂的屠杀和唯有就死的现象之下,清查与守密的较量一直进行到很久以后。战争善后策结尾时,公家承认了这一较量的失败。陕甘总督福康安奏:若言各属必无马明心徒弟,臣亦难以尽信。

  乾隆赐福康安诗一首,形象地说出心事:善后犹应慎筹划,听无声勉视无形。

  他明白:对手就在这片无声无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