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十八年,一月六日。
雪后接连几日要阴不阴,要晴不晴的天气,令人更生烦闷。石得一的心情,但也如这天气一般,变得喜怒无常。这日清早,只因为口脂的告有点不对,他便怀疑是婢女定购口脂时以次充好,大发雷霆,将几个婢女罚着跪了几个时辰。
在汴京的贵人中,石得一的生活并不是很奢侈。内侍的生活格调,是跟着皇帝、太后、皇后们决定的。若皇帝喜欢节俭,内侍却活得十分讲究奢侈,那是非常危险的。内侍们也会拉邦结派,熙宁朝的
几大宦官,彼此间关系其实都并不如表面上的那么亲热,有个什么把柄落到别人手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石得一能有今日的地位,不正是因为他手里有别人的许多把柄吗?
但是,在干燥的冬天,嘴唇的确容易冻裂,涂上肉色的口脂保护嘴唇,却只是一种生活必须。大宋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都有这样的生活习惯。在冬秀,口脂甚至也是禁军将士的配给。在表面上不能过太奢侈生活的石得一,心里却很向往奢华而考究的生活,因此在这些生活的细节上,石得一对自己的一些习惯,尤其存单。当时习惯在口脂中添加各种香料配方,尤其是妇人用的口脂,香料配方各式各样,这亦是她们吸引异性的一种花样——文人们喜欢用“香唇”来形容女子的嘴唇,在当时其实并不是什么夸张或者比喻,而只是纯粹的写真。涂了一些用名贵的香料制成配方的口脂,轻轻在手臂上亲一口,袖子里的香味甚至会停留一整天。
但一般来说,男子使用的口脂,是不会特别讲究香料的。这香料的作用,不过就是为了遮盖口里的异味。若是一个男子的嘴唇也被形容为“香唇”,未免就会让人怀疑他有不同寻常的癖好。
而石得一便偏偏在这方面特别的敏感。他知道哪里有汴京最好的口脂,甚至其嗅出其中掺杂香料的产地,他的口脂全部都是令商家按他亲自拟定的配方,购买指定的原料定做。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每天早晨,石得一都会认真地对着铜镜涂好口脂。只要闻到那种独特的香味,感觉到嘴唇的湿润,石得一便能感觉到一种全身心的愉悦。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石得一忽然感觉嘴边的香味有点不对劲,而他竟然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以往,无论口脂里搀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他都能轻易地羊别出来,但这一次,他却只是感觉出香味的异常,却完全不清楚里面搀了什么杂质!他并没有马上发作,而是忍耐了一段时间想要闻出来那是什么
原因,却一无所获。这天早上,他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
石得一觉得最近一切都不太正常,让人感到恼火的事情并不止这一件。
石得一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素来都知道谁喜欢自己,谁不喜欢自己,谁又厌恶自己……高太后
便是不喜欢他的人中,最重要也最麻烦的一个。他早就知道皇帝一死,高太后就不会给自己好日子过。但石得一却没想到传言会出现得这么快——宫里面不少内侍宫女都在窃窃私语,说高太后想要让李舜举取代石得一,勾当皇城司。
对宫廷生活不觉了解的石鉴一,当然知道宫里的传言是不可以掉以轻心的——每个传言背后,必有一个真相存在。更何况李舜举在熙宁朝的内侍中虽然不是最得宠的那几个人,却偏偏是石得一忌惮的内侍之一。外臣早就对自己心怀不满,若是让李舜举取代他,石得一甚至想不出谁会为自己说话!
俗语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特别是内侍尤其如此。但是像石得一这样得罪了太多人的内侍,即使去大名府安度晚年有时都是一种奢望。内侍被贬到边远偏僻的地区,作为囚犯一样被拘禁,最后染上
瘴疠凄惨地死去,这样的事情并非没有先例。士大夫们因为亲友朋党众多,还能存个生存中原的指望,但内侍要活着想回来,却要艰难万倍——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人面,能指望新朝得宠的内侍能冒着
各种风险替一个前朝获罪的内侍说好话。
每次石得一想到这种结局,就会不寒而栗。但皇帝一日日接近死亡,这种恐惧感就愈发真实。他早已不抱指望可以在汴京致仕,但原本却还抱着一丝侥幸,也许将来高太后不会赶尽杀绝,能够容他在
大名府安度晚年——尽管那也已经很凄凉。但宫里的流言,却让石得一最后一线希望都破灭。
既然皇帝还没死,就付出流言来太后想对付自己,那么皇帝大行之后,自己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他又回想起在元旦大朝会上碰到的几个年轻的台谏,那些台谏看到自己的时候,是斜睨着眼睛,非常不屑地“哼”了一声,根本不理会自己,换在以前,哪怕他们心里再讨厌自己,面子上总要抱着拳尊称一声“押班”。不仅台谏如此,两府的态度也让石得一坐立不安,每次见着两府的宰执们,对自己要么就是爱理不理,要么就是呼来喝去,视如奴仆。尽管皇城司已经很低调行事,但枢密使韩维还是经常鸡蛋里挑骨头,隔三差五就把石得一叫去一顿臭骂。
想起这样,石得一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他手握兵权,如若帮助雍王兵变成功,不管高级人民法院王是不是打心眼里喜欢自己,只要他小心一点,雍王也拿他无可奈何,更不用说其他人。
但元旦朝会上高太后的举动,却又让石得一生出不祥之感。他知道高太后有多疼爱雍王,但并不如雍王那么乐观。不过他也的确相信,高太后依然可以利用。石得一相信,如果到时候能占据优势,甚至只要造成一种占据优势的样子,包括高太后在内的许多人,都会观望动摇。石得一对什么母子亲情不以为然,但相信高太后会承认既成事实。同样,这样人中也包括仁多保忠。
石得一根本不指望能够拉拢那些石夏人。在他看来作为仁多保忠这样的人,在事成之前,是绝不可能拉拢他的,但事发时他却有可能观望,若让他相信雍王占据优势,他就可能倒戈投靠。
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拉拢。将心思花在他的身上,倒不如想想如何稳固地控制全部皇城司亲从吏。皇城司有好几个互不隶属的主官,石得一在名义上,亦不过是主官之一。只不过因为他权势大,在皇帝面前得宠,从而成为皇城司实际上的主管。如今的皇城司,除了石得一以外,还有两个武官、一个内侍担任主官,包括石得一在内,所有的主官会有一两个连任,有一两个三年轮换。这样的人事布局,对于预防石得一这样得宠的大宦官独断专行可能用处不大。但一旦朝廷要对付石鉴一,或者有人想供皇城司图谋不轨,反过来噬主时,那便很有效果了。
皇城司在石得一的治下,发展最快,兵吏达到数千之众。但石得一真正能控制的,不到其中一半,满打满算,亦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人。这个兵力少了一点,若能控制能住全部皇城司兵吏,石鉴一将会更有信心。但事到如今,除了用手篡,别无他法。
因此,石鉴一对雍王的两个谋主,很是轻视。连李昌济让他告诉皇帝契丹将南侵之事,他也阳奉阴违。
大多数做惯奴才,习惯借着主子的威势狐假虎威的人,让他们去对付主子以外的人,他们可能会很
狂妄自大,无所不为,甚至也会背地里做一些对主子不利的事,欺骗主子;但一旦面对自己的主子,
却往往是什么勇气、智慧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们只会觉得双膝发软,口里会不由自主地唯唯诺诺。
这便是人性的可悲之处。
尽管石得一已经下定决心要谋叛,但那是皇帝死后的事情。皇帝只要活着,哪怕是中风瘫痪,口不能言,这种可能致皇帝于死地的事情,石得一也会发自内心地畏惧。他做了一辈子的奴才,从不敢违逆赵顼。他一生对赵顼的做的,都只有献媚讨好,那种残死他,只要想一想,都会造成他潜意识的反抗。
石得一当然不会承认是因为自己害怕。他用来自欺欺的理由,是所谓君臣、主仆的情分。他甚至还会产生一个错觉——他对皇帝还是忠心耿耿的,他的谋反,不过是在皇帝死后,迫不得已。人类很难超脱时代的道德观念,即使石得一只是个宦官,他心底的最深处,也会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大逆不道,违背人伦。但李昌济的谋略,却出乎意料地给了石得一一个平衡心理的机会。
那些说人不可以自欺欺人活着的人,是天真而无知的。
人类最擅长的事之一,便是自欺欺人!
“朱大成那边如何了?”石得到一看见养子石从荣进来,虚着眼睛问道。
“他没有选择。”石从荣轻松地说道,“朱大成一向惧内,他在外面养了个歌妓,还生了个儿子,
单是这件事让他老婆知道,他便没好日子过,更何况他关扑、赌马,还欠着一万贯多的债,儿子还查到,姓朱的可能与一桩人命案有关,卫尉寺正在查他。”
人真是很奇妙,竟会为这么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便铤而走险,去干可能导致族灭的勾当。石得一
心里感叹着,口中却呆嘱道:“还是要泸州心点,派人呆紧他,这是全家老小灭族的事,一点纰漏也出不得。”
“儿子理会得。”石从荣点点头,道,“只不过,儿子以为雍王那边的人指望不上……”
“我亦不指望他们。”石得一满不在乎,“雍王只是我们打的一面旗帜,兵变的关键便是隔绝中外。从今日开始,我可能便不再出宫,你也要住在皇城司,官家大行之后,我便会马上派人通报你和雍王。到时候你便以我的名义,请那三个勾当皇城司议事,埋伏下亲信,假传太后旨意将他们打产了,
夺了他们兵权,领兵包围两府。只要你打着太后的名义行事,那些班直、禁宫,一时弄不清情形,只
会拥兵观望,断不会拼死抵抗,到时候知是谁在两府值日,他人尤可,若石越在,便要果断,倘不能制服他,要当机立断杀了。他在宫里有不少内援,因炝平定西夏,许多班直侍卫或是他部属,或对他很服气。此人多留一刻,都是心腹之患——不过,石越与司马光那时多半会在福宁殿宿卫。总之控制两府后,你不要逗留,立即领兵去福宁殿和保慈宫,到时候惹雍王拉拢的那几个班直指挥使轮值,
他们自会响应你。若是不在,你千万不可乱了阵脚,便以奉太后旨意平乱的名义,包围两宫便是。也
不必轻举妄动,石越也罢,司马老儿也罢,只要被困在福宁殿,亦成不了气候。”
“儿子明白。”石从荣应道,又侥幸道,“幸好郭老头出去了,否则他是经年宿将,可比石越还难对付。”
“这是天意。”石得一笑道,“到时我会亲自控制皇城诸门,大变时,中便一定会去召诸相进宫,
我便在皇城门口,矫旨将宰相们全扣住,再迎雍王进宫。许继玮则领人去控制开封府,韩忠彦懦弱无能,不足为惧。朱大成的班直侍卫,只管监视东宫,以奉诏保护东宫为名,阻住六哥去福宁殿或保慈宫。朱某绝非杨士芳、田裂武敌手,但他能拖得一时,便是一时,只要雍王比六哥先到福宁殿,太后
便只得接受既成之事,到时候任杨士芳有三头六臂,也无回天之力。”
“最要紧便是爹爹那里,只要隔绝中外交通,宰相们全被扣住,外头不知道宫里发生什么事,宫里纵有点意外,亦不至影响大局。”
石得一微微点头,笑道:“姓李的牛鼻子,没有别的本事,但是这个兵变方案,倒想得极周到。但
你那里亦是要紧处——以开封府来说,禁中是中,控制皇城与外面的交通,但是隔绝中外;但以禁中来说,福宁殿、保慈宫、两府便是四个最要紧所在,控制这四个所在,禁中便也乱成一团,没人能知
道发生何事,在这稍有不慎便是族灭之罪的时候,更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儿子不会让爹爹失望。”石从荣又笑道,“如今两府的心思,都放到了夏丹南侵的事上面,可真
是没人管我们做什么了。前日石越还在韩拖古烈那里碰了个软钉子。”
“莫不是流言吧?”石得一怀疑地说道。他这几日精力全部放在策划兵变的事情上,人又常常心烦意乱,对这些事反倒没留意。
“不是流言。”石从荣笑道,“前日石越召见韩拖古烈,责令他军队聚结之事,姓韩的不仅断然否认,反而再三说什么宁辽是兄弟之国,辽国绝不会无故犯界,还反问石越,道高丽原辽国家奴,宋丽间的盟约理应知会辽国,反向他索要杭州谈判的文书副本。这还不算完,韩拖古烈离开尚书省后,又
跑到学士院去说辽国不会犯界,请他们代向皇上禀奏,翰林学士顿时哗然,道军国机密,两府瞒谁也
不能瞒学士院,一个个跑到政事堂质问,令石越焦头烂额。姓韩的更加得意,反而扬言,要到太学、白水潭,再三说明宁辽兄弟,辽国必不侵宋。石越不得不当着众翰林学士和韩某人的面自打耳光,说
辽国只是平常的军事调动,他问问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这韩拖古烈确实不简单,我还从未见过石越吃这么大哑巴亏。”石得一幸灾乐祸地笑道,“他料到了朝廷人害怕人心惶惶,所以反而大声嚷嚷,迫使石越自打耳光。将来夏丹若真的入侵,石越这些话,必成把柄,台谏一定会算这笔旧帐,又可以从内部扰乱朝廷,打击朝野对石越的信心。两府将如
此大的事情瞒着学士院,休说翰林学士会不满,连台谏也会不满。”
“他这样一闹将起来,其实昨日便见效果了。”石从荣亦是事不关已地笑道,他对韩拖古裂佩服得五体投地,“昨日郭老头去大名,检阅河北禁军操练、演习事,都是轻装简从,赶了个大早,偷偷摸摸走的。枢府调动超过十万禁军,在河北、河东诸路举行演习,也是静悄悄下达的。京师禁军调动,
只说是例行操练……”
“便让相公、参政们去好好操心这些大事。”石得一站起身来,笑道“我也该进宫了。”
只要一踏入宫城的范围,石得一马上就变得低眉顺目,脸上还略显戚容,以表示他十分担忧皇帝的
病情。这日,为了尽量避免碰到两府的宰相,惹一身的晦气,石得一特意取道左掖门进宫,不料才从左银台门钻进横街,却碰到了柔嘉。
石得一在心里暗暗叫苦,一面却也只得上前去请安。却听柔嘉劈头一问道:“是不是你在官家面前嚼舌头了?”
石得一以为柔嘉来替太子出头,不由吓了一跳,忙赔着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县主,老奴可有听不明白……”
“你这滑奴,休要装糊涂!”柔嘉拿着鞭子,使劲戳着石得一的脑门,斥道,“官家的病昨天明明有好转,若非你搬弄是非,怎会忽然又恶化?”
“县主说什么?!”石得一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我问过太医,太医说官家今日情绪忽然激动,才会前功尽弃!”柔嘉虽然是恶狠狠地瞪着石得一,但眼眶晶莹欲滴,却是眼泪都快出来了。
“老奴纵有一万个毛里求斯子,亦不敢在这个时候在官家面前乱说什么。老奴他事不敢说,但对官家,绝对忠心耿耿。县主,官家现在怎么样?”
柔嘉狠狠地盯着石得一,过了好一会儿,才将鞭子缓缓放下,恨声道:“莫叫我知道是你搬弄是非,否则我定将你千刀万剐!”说罢便扔下石得一,转身朝尚药局方向离去。
石得一望着柔嘉的背景,心里暗暗揣测着,那个人究竟是谁?又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令得皇帝如此
激动?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