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甸外围的一座大帐内,大辽北面都林牙韩托古烈与一个身着貂裘、头戴黑色交脚幞头的契丹男子对坐在一张铁方炉前,一面饮酒,一面下着双陆棋。不时有奴婢从帐外将烤好的鹿肉送进来,恭恭敬敬的放在二人身旁,然后又悄无声息的退将出去。
这双陆棋源自古天竺,原名“波罗赛棋”,据说乃是自三国时曹操之子曹植时,方流传于中国。至辽宋之时,已是当时一种世界性的棋类[1],亦是辽国最流行的一种游戏,便如汴京的茶肆中一定有围棋一般,在辽国五京的茶肆中,也一定会有双陆局。每个茶肆内,少则五六局,多则十几局,茶客们闲来无事,便在那里玩双陆,或是赌点小钱,或是赌点小物什,蔚然成风,官府亦从不过问。不仅五京如此,甚至连生女直等部落,亦盛行此戏。想当年辽兴宗与皇太弟耶律重元下双陆,竟用居民城邑做赌注,结果一日之内,就输掉数座城池给耶律重元。
此时韩托古烈与那男子玩的,正是双陆的一种有名流派——“契丹双陆”。契丹双陆的玩法,是由对弈双方分成黑白,各执十五粒椎形棋子,称为“马”,又有两枚角骰,黑白双方轮流掷骰子,根据骰子的点数向对方行棋,“拈马先尽”——即以最先将所有棋子移离棋盘者为胜。
这契丹双陆之妙处,在于运气与技巧各占一半,非徒智术过人,便可获胜。韩托古烈本是双陆高手,当年驻节汴京之时,在汴京已是颇有名气,与那男子原亦算是棋逢对手的,但他这日却是运气不太好,每次掷骰子皆被那男子压制,兼又有些分神,眼见着那男子拈马已尽,韩托古烈的十五只白马,竟然全部都留在棋盘之内——按契丹双陆的规矩,这便是要输双筹了。
他眼见着败局已定,无力回天,长叹了一口气,将手中角骰一撒,推盘认输。
那男子见他认输,笑吟吟的喝了口酒,又好整以暇的吃了一口烤好的鹿肉,笑道:“林牙今日却是运气差了点,算上这局,一共是连输给我六筹。承让,承让了。林牙那件开元间的红玛瑙杯,明日我便叫人来取。”
“不敢劳烦大王。”韩托古烈摇了摇头,端起一盅酒来,一饮而尽,又说道:“明日一早,下官便差人将杯子送过大王帐下”
人人都知,北面都林牙韩托古烈的那件唐开元间的红玛瑙杯,十分珍贵,得来不易。
广平甸许多人都知道,还是在当日韩托古烈使宋之时,南朝右相石越为了打击假交钞,使尽浑身解数,南朝政事堂接连颁布法令,诸如严厉管制制造交钞所用纸张,全面禁止制钞纸张外流,加强对拥有彩色套用技术的印书坊的管制,命令各地官府对百姓宣讲真假交钞分别之法,甚至派遣李清臣亲自前往河北坐镇,严查假交钞之来源但用尽这种种方法,李清臣在河北也确曾捕灭贩卖假交钞的**人三十来人,然因印假交钞之作坊却在大辽境内,宋人只能望而兴叹,假交钞一直紧之不绝,于是石越才亲自求到韩托古烈,分晓利害,又做出若干让步,方得他上表,由大辽协助打击境内之制造假交钞的印书坊,其时因条约签订,两国关系又转亲密,南朝又征得大辽谅解,加派兵力巡查两国边境,打击私贩。如此耗时一年半有余,才终于将这假交钞案破了。便是在南京道查获三个印假交钞的作坊,捕获四百余**民后,南朝太皇太后高氏亲自在内东门小殿接见韩托古烈,那次高太后送给辽帝十余件礼物,又赐给了韩托古烈许多物什,以示谢意。这开元间的红玛瑙杯,原是那次高太后送给辽帝的礼物之一,因辽帝赏韩托古烈使宋之功,那次又给辽帝挣了老大的脸面,因此特意转赐给他。从此便成为韩托古烈最喜爱之物。
大辽与南朝制度不同,在南朝,若是皇帝所赐之物,官员们别说当赌注输掉,或典当、转卖,便是使用,也轻易用不得。平时都是恭恭敬敬的焚香供起,用的都是另做的仿品,非得等到几代之后,家里破落了,这些东西才能派点用场——那时却是被不孝子孙卖了,换几石米来吃。但大辽却没有这些忌讳,朝中贵人平时关扑,赌的便是各自的珍贵之物,若不珍奇稀有,也激不起他们的兴致来。
这红玛瑙杯,韩托古烈轻易是不肯拿出来赌的,但这次与他玩双陆的,却是当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红人——南院大王萧岚。这萧岚出身尊贵,又少年得志,极得当今皇帝信任,在皇帝的纵容下,他的手甚至伸进了北枢密院,在一年前兼任通事局事,据说他一接管通事局,便屡立大功,四个月前,又撺掇着皇帝同意,效仿南朝兵部职方司,在南院大王府下,秘密设一“南院大王察访司”,暗中监视各部族大小事务及“叛逆不法情事”,但实际上,朝中的重臣都知道,这个“南院大王察访司”,职责绝不仅是监视那些蛮夷而已,所谓的“各部族”这三字大有讲究,那是连契丹各部在内,也一并在其中了,换言之,朝中所有的官员贵人,无不在它监视范围之内。虽然皇帝终究是位明君,不肯许这“南院大王察访司”公开设立衙门,安插官吏,又不许它抓捕军民,只许它查探情事,上报以闻,“若果有不法事,付有司处置”。但即便如此,南院大王察访司也已令朝中重臣人人侧目。
这么着一个人物,韩托古烈虽然贵为北面都林牙,但凡事也须得让着他三分。
更何况,比起他此时忧心的事情,区区一个红玛瑙杯,又算得了什么?
“林牙似是有甚心事?”萧岚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令韩托古烈猛地回过神来,但萧岚的心思却并不在他身上,他眯着眼睛,目光随着进出侍候的两个美婢的纤腰上移动着,几乎一刻不离。
“这两个婢子,若是大王不弃,便与那杯子一道,明日也一道送到大王帐下”
“好——”萧岚立时便喜笑颜开,但才答应得一个字,却马上转口道:“好——是好,但我做事素有规矩,赢的东西我受之无愧,可这白送的,我却怕拿人手短罢了,罢了。”
“两个婢子,又值什么?若大王看得上,那是她们的造化。”
“嘿嘿古语有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虽是南院大王,你也是北面都林牙,同殿为臣不分上下,我可没听说过韩托古烈是乐善好施之人。”萧岚的视线已离开那两个美婢,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韩托古烈。
“下官平素确是不肯轻易送人礼物,但若是大王”
但他话未说完,已被萧岚打断,“林牙少来诳我,旁人要拍我马屁,那倒确是平常。但林牙嘛林牙莫要忘了,几个月前,为着南院察访司的事,你还弹劾我来着!”
萧岚一面说,一面摇着头,“那奏折怎么说来着?‘凡南朝之所谓职方馆、职方司、皇城司,本朝之所谓通事局、及今之所谓察访司之类,虽名为上之鹰犬耳目,然天下最可惧者,亦莫过于此。使之操之于贤良之手,犹惧其监视中外,钳制言路,离间君臣骨肉,若不幸以不贤者掌之,其祸几可立待,此南朝之所以有石得一之乱也’”
“还有一段,我还记得清楚——‘南朝之赖以制其弊者,士大夫也,然犹有皇城司之乱,故司马柄政,即以除皇城司为先;本朝之可赖以制其弊者,惟世族也。然自陛下临朝,裁抑世族,立郡县之权,实公家之府库,此虽善政,然兴一利必生一弊,本朝亦因此再无可制之者。而朝廷不审于此,反先设通事局,后设察访司,通事局之设,犹可谓形格势禁,不得已而为之,以当南朝之职方馆也;然察访司之设,正不知何用?陛下治国家,致太平,当以信义、仁德、法令临天下,岂能凭此逻卒而治天下、服四方?’——这些个话文绉绉的,实在拗口”
“然恕下官直言,下官所言,全是正理。”韩托古烈坦然说道。
“我就知道你不肯拍我马屁”萧岚倒是满不在乎,只笑道:“你便直说罢,是何大事?不过我也事先说明,你不拍我马屁,我也不受你的马屁——咱们只是公平交易,这两个婢子,便算添头。”
韩托古烈听到这话,竟是愣了一下,旋即满口答应,欠身道:“全听大王吩咐。”这正是他想努力游说萧岚的,但萧岚竟这么爽快,却实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心中的阴霾顷刻间也就散了一半——只需还有妥协交易的余地,那事情就远未至绝望了。
萧岚微微点头,斜眼瞄了一眼帐中的奴仆侍婢,韩托古烈知他之意,挥挥手,转瞬之间,帐内的奴婢便退了个干净。
萧岚见帐中再无他人,一面抿着酒,一面又说道:“林牙心中之事,我大抵也能猜到。我也不想多费精神,不必遮遮掩掩——如今帐中已再无第三人。”
“是。”韩托古烈爽快答应了,当下肃容起身,朝萧岚长揖一礼,沉声道:“大王真有豪杰气概!看来下官并未找错人。”
“好说,好说!”萧岚从容受了他这一礼,脸上更无得色,只是依然自顾自的斟着酒。
“那下官便斗胆直言。”韩托古烈默然凝视了萧岚一会儿,缓缓说道:“如今大辽,皇上最亲近最信任者,莫过于大王如今卫王得罪,若大王肯为卫王进一句谏言,实为我大辽之幸!”
韩托古烈说完这句话,便直直地望着萧岚,目不转睛。这一刹那,他表面上看起来依然从容淡定,但其实心里已然紧张得身体僵硬、几乎失去知觉。
因为,大辽朝野中,九成九的人如果此时在场的话,听到他的要求,都会以为他疯了。
但他竟然就是提出了这异想天开的请求。
然而,这的确也是大辽自平定耶律乙辛之乱以来,所面临的最大的政治危机。若非如此,他也许永远不会与萧岚坐在一起玩契丹双陆。
但是,若是连有定策拥戴之功、辅国佐君之劳、智术无双,被天下称为“大辽中兴第一名臣”,连宋人都公认为诸葛武侯第二的卫王萧佑丹,都会被逼得告病,被软禁,被当年曾经视他为师为父的皇帝派出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新贵外戚萧岚“体谅”[2]其莫须有的罪责;甚至被一帮宵小诬陷构害,乃至欲致之于死地!
那么,世间尚有何事不能发生?
“林牙”萧岚脸上带着戏谑之色,意味深长的望了韩托古烈一眼,旋即哈哈大笑道:“好个托古烈,只不知,这算不算‘与虎谋皮’?”
“大王”
“哎——”萧岚伸手虚按,打断韩托古烈,“林牙且听我说完不迟——我还有件事,须得要先问问林牙。”
韩托古烈连忙欠身,“大王下问,下官绝不敢隐瞒。”
“隐不隐瞒那是你的事。”萧岚嘿嘿笑道,忽然脸色一变,逼视韩托古烈,咄咄逼人的问道:“我想要问林牙的,便是林牙究竟知不知道卫王所犯何事?又知不知道我受的是何钦命?”
[1]参见《新宋·燕云》3附录。又按,其时西方亦有双陆棋,或谓源自耶元前3000年之古埃及,其后风行古希腊、古罗马,至耶元11世纪时,传入法国,此后又传入德国,极受赌徒喜爱。法王甚至颁布敕令,禁止官员玩双陆棋,是以此棋为当时一种世界性棋类,实当之无愧。后文所描叙之“契丹双陆”,玩法有文献与考古双重证据证明,非为作者向壁虚构。其与今日之西洋双陆玩法极为相似。惟双陆棋自满清中后期,已在中国失传,故国人知之者不多。
[2]审查官员为政不廉及事涉讨犯,称为“体量”。
韩托古烈抬头望着萧岚——萧岚的这番作态自然吓不着他,但是,他的确也看不透这人。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南院大王,平时玩世不恭,全然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他若待人好时,态度之诚恳谦卑,便连周公招贤之时,只怕也有所不如;但他一旦翻脸,其凶残暴虐,便是商纣重生,也要认作是孪生兄弟。这人若乍地一看,将以为这个公子哥儿不会有什么城府心机,只能见着他留连于犬马**中,热衷于美酒、美食、美色,喜欢打猎、关扑,畜养鹰犬虎豹,甚至还会填点曲子词——说起来,韩托古烈还在汴京驻节之时,便已认得他,当年萧岚听说一位叫丁紫苏的汴京名妓的艳名,竟然费尽心思,混入使团当中,万里迢迢,前往汴京嫖妓!后来因为被丁紫苏拒之门外,他才自明身份,求到韩托古烈,前后花了三千两黄金,韩托古烈更是费了好大功夫,方才半买半骗,将这丁紫苏送到萧岚府上,如今乃是最得他宠爱的几个小妾之一。当年韩托古烈费力帮他,自是看在他是皇后的弟弟份上,不便得罪,那时在他眼中,可全然想不到这么一个纵性妄为的轻薄子,短短几年之内,会有今日的尊贵。那时他也更加想不到,当年留下的那点人情,今日竟然会如此重要。
大辽无论是女后临朝,或是外戚主宰朝政,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耶律氏与萧氏世代为婚,便是卫王萧佑丹,也曾经有女儿在宫中为妃。如当年承天皇太后[1]之父萧思温,长女与次女皆嫁给王族,并为王妃,三女更是贵为景宗之后,虽然当时身为南京留守的萧思温生平从未赢过周朝一次,唯一一次“胜利”还是捡了个柴世宗因病退兵的便宜,但就是如此平庸之人,托了女儿的福,照样能仕途通达,权倾朝野。若非他后来被政敌**,后来未必会有韩德让们什么事。
实际上,大辽的外戚们向来就是这个国家的天然统治者。这一点,可算是大辽与南朝的重大不同。但也因为这个原因,许多人错误的小觑了萧岚。若非他姓萧,若非他姐姐是皇后,他的仕途的确不会这么顺利。但是,韩托古烈也从不敢忘记,萧岚是在大辽中兴英主与被视为诸葛武侯第二的卫王萧佑丹的统治下,不到三十岁就爬到了南院大王的高位!而且还出其不意的夺去了卫王萧佑丹对通事局的控制权。
他仔细调查过他的全部履历——萧岚第一次立下大功,是在耶律冲哥帐下效力,随耶律冲哥深入极北,大破斡朗改、辖戛斯。凯旋之后,他便被一帮逢迎拍马之徒谈为“大辽霍膘骑”,从此什途得意——当日之功,自然是应当归于耶律冲哥,萧岚的确是赏过其功。但是,耶律冲哥军中之苦,人尽皆知,只是轮到萧岚时,才有意无意被人遗忘——他这么一个勋贵子弟,能够随耶律冲哥作战,只须未做逃兵,便足已令韩拖古烈侧目。
此后萧岚又多次出征与反叛部族作战,虽然大多时候,都只是副将。而以他的身份,奏凯之后,主将自然免不了要将无功夸为有功,小功夸为大功,大功夸为不世奇功……
但是韩拖占烈也留意到,萧岚也曾经三次担任主将出征,战功虽然不大,但毕竟都胜了。而且,更让韩拖古烈意外的是,这个被吹捧得上天的年青新贵,并没有霍去病的派头,他平日生活讲究奢侈;出兵之时,却颇能与战士同甘共苦。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平时享受惯了的人,要忍受行军的酷冷酷热,蚊虫叮咬,还要吃那些难以下咽的干粮种种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生活小事,并非易事。这个世界上真正做得到的人,是极少数。多少名将平时甘于过朴素的生活,绝非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享乐,而是因为他们有自知之明,知道一旦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再也不可能吃得了军中的苦了。
所以,韩拖古烈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这位南院大王。
他让自己尽量从容平静的回视着萧岚,因为他知道,萧岚也一定同时在观察着自己。
他当然很清楚卫王萧佑丹的所谓“罪名”!荒谬绝伦的罪名!
这一两年以来,不断有人或公开或秘密的弹劾卫王。罪名五花八门,而其中最荒唐的一项,便是六个月前,北院宣徽使马九哥上表弹劾卫王“交通宋朝,挟外国自重”!
更荒唐的是,导致此次皇帝震怒,迫使卫王告病,进而被软禁的,却正是这一项无比荒谬的罪名——马九哥没能够掀起滔天大浪,但曾经做过夷离毕,如今任签书南枢密院事的韩何葛,以及右林牙萧苏散、横帐郎君[2]耶律塔列、保州都统军司都监萧七哥、南京都统军司副统领耶律孝忠、抵候郎君耶律神奴等六人此后告发萧佑丹之长子萧逊宁收受宋商贿赂、干涉朝政等等七项罪名,却终于将卫王也牵扯了进去。
但那只不过是个借口!
冰冻三尺,固非一日之寒。
萧逊宁之诸般罪名,所谓“收受宋商贿赂”云云,并非纯属捏造污蔑。但其中有些,说起来却已是五六年前之旧事——当年柴远至大辽,据说暗中乃是受南朝所遣,故卫王以下,诸大臣贵戚,皆待之为座上之宾。然太平中兴六年,柴远听说周国封建之事,随即变卖家产,一面在大辽私购奴仆、兵器、战马等物,一面在宋丽两国买船,当年即扬帆南下,协助柴若讷建国。他仓促间行此大事,凡事皆不计代价,即便他素有经营,但仅用于贿赂辽、宋、高丽官员所费,以韩拖古烈所知,仍不下五十万贯!而若论大辽贩奴之利,实亦始于此。此后柴远虽至周国拜相,但几乎每岁都会遣使来大辽,以南海珍奇,换购“生口奴婢”。使者每至,卫王都要特别款待,详细询问南海诸国风土人情。以柴远之行事,他暗中给萧逊宁送点厚礼,那更是再平常不过。至于所揭发之其他宋商私下贿赂之事,韩拖古烈虽未一一核实,但想来也是有的,未必便是韩何葛等人污陷。
但这原亦算不了多大的事。
只不过这始终是个把柄,落人口实。韩何葛等人遂以此为借口,大肆攻击卫王,说什么两朝市易之利,“半归卫府”,如贩卖生口奴婢诸事,其利大多归于卫王其及亲信者,朝廷所获,不过十之二三,故此卫王才极力主张与南朝通好云云。又指控萧逊宁名为谦逊,不任官职,实则沽名钓誉,不过一大辽朝的王雱,“朝廷之事,半决于逊宁”:又说萧逊宁之名,取自大辽名将耶律休哥之字,而萧逊宁更每以耶律休哥自况。至于萧苏散、马九哥辈,更是借此机会,疯狗似的攻击卫王教子无方,纵容子侄胡作非为,甚至污指卫王有意结交宋人以自重
但是
韩拖古烈心里非常清楚——这一切到底只不过是个借口。卫王**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堂,然同样的,政敌宿仇也遍布朝堂。但若是皇上的心不变,如韩何葛辈,又如何敢冒天下之大韪,弹劾卫王?这些人纵使心里对卫王有再多的不满,但他们又能有多大的胆子?说白了,仍旧不过是“揣摸上意”四字而已。而这一切都源自耶律寅吉、萧素、萧岩寿、萧惟信、萧夺刺、萧迂鲁……这些元老勋臣的去逝。
从数年前开始,当这些元老勋臣渐渐凋零,而卫王以外,硕果仅存的四位勋臣——北府宰相萧禧向来惟卫王马首是瞻:同知北院枢密使事萧阿鲁带则于国事上素无主见;侍卫太师撒拨从不干涉朝政,其威信仅限于御帐亲卫;至于南京都元帅府都元帅萧忽古,他目前的官职已经达到了他能力的上限。
勋臣们已经不足以制衡卫王的势力。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渐渐开始有人在皇帝而前进谗言,有关卫王的风言风语,从无到有。越来越多别有用心的人,开始在皇帝面前重提耶律乙辛的旧事——耶律乙辛当年,也曾经平定叛乱,立有大功,然用权日久,却渐生谋逆之心。而皇帝也开始有意无意的提拨重用“新人”,从军中的耶律信、耶律冲哥,到朝中的韩拖古烈,到后来居上的萧岚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渐渐开始有人在皇帝而前进谗言,有关卫王的风言风语,从无到有。越来越多别有用心的人,开始在皇帝面前重提耶律乙辛的旧事——耶律乙辛当年,也曾经平定叛乱,立有大功,然用权日久,却渐生谋逆之心。而皇帝也开始有意无意的提拨重用“新人”,从军中的耶律信、耶律冲哥,到朝中的韩拖古烈,到后来居上的萧岚
只是,这一切原本看起来是非常温和的。
韩拖古烈相信,卫王本人也应当有所察觉,因此对于皇帝提拨重任的新贵,他甚至有些刻意的纵容。甚至连萧岚接掌通事局,他也欣然接受。
大辽的历史上,权力的更替,从来都是血淋淋的。原本,韩托古烈以为这一次可以例外。
但他永远也料不到,在短暂的时间内,种种不利于卫王的事情,竟然会如事先设计好的一般,接踵而来。这世事竟真如契丹双陆一般有时候,命运是由智慧主宰,但另一些时候,命运却由运气掌管。
先是所谓“萧朴密约”之事。
早在唐康出使之前,继苏轼之后,担任南朝驻辽正使的朴彦成便已经奉国内密令,与卫王交涉——而韩拖古烈本人也是参预者之一。谈判几乎已经有了结果,在权衡利弊之后,卫王已经决定向南朝“让步”,同意废除太平中兴五年所订条约:双方约定重新交换誓书,永为兄弟之邦。宋朝也愿意顾全大辽的面子,在誓书中以南北相称,进一步承认双方为分庭抗礼之国家。并且,朴彦成受司马光密令,私下承诺,南朝愿意在每年遣往大辽的贺正旦使的礼物中,增加绢二十万匹——他们争的也不过是个面子,用来安抚国内的反对者。
南朝的确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而且韩拖古烈反复劝谏、卫王也心知肚明的是,南朝今非昔比,司马光、朴彦成这些温和派在国内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若是大辽不愿意就坡下驴,最后可不见得有什么好果子吃。
但是,他们也明白,大辽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并不太多。自从大辽中兴以来,契丹铁骑在内外战场上称得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尤其在宋军在益州折戟,而耶律冲哥却成功将火炮用于野战称雄西域之后,军中将领对宋军的轻视之心,就越发的不加掩饰。无数的将领跃跃欲试,就盼着找个机会与宋军一决高下。军中朝中,关于用武力重新恢复过往大辽优势地位的言论蔚然成风。韩托古烈心里很清楚,甚至连皇帝本人心里也抱着这样的想法——做为一个天天被人当面背后称赞为“中兴之主”的君主,他不甘心祖宗确定的对宋朝的优势地位在自己手里改变,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而除去军中那些头脑简单的武夫、朝中盲目自大的贵戚官员外,在大辽的朝野间,更有两派势力,在别有用心的煽动这种情绪。
一种是失势的旧日贵族世族。他们在耶律乙辛之乱时失势,此后皇帝推行新政,他们的利益更是严重受损,但是,这些人虽然在各方面都受到压制,却仍然有不可低估的影响力——因为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大辽毕竟仍然是以耶律氏与萧氏两部族为统治核心的国家,这些人虽然失势,但得势的人中间,却有相当一部分不可避免的会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们本身虽然不居要职,却也仍旧担任着各种各样的官职。
这群人冥顽不灵,心里一面想着恢复自己过往的特权、权力,想要分享中兴的好处,但仍旧抱着过去的思维方式,对外主张强硬与扩张,对内则鼓吹严厉镇压反叛部族,反对信任汉人与其他部族,甚至想要恢复头下军州等奴隶制度与采邑制度,反对开放政权,还一些人还妄图恢复世选制总而言之,这些人仿佛还活在一百年前,全然不知世事已经改变。
他们当然并不敢形成一种明目张胆的**,甚至也不再有人胆敢存心挑战皇帝的政权,但他们把心里的怨恨全部归到了卫王、以及韩拖古烈这些人身上……他们把自己隐藏起来,依附于各个派别,比如以前的萧惟信,如今的萧岚,表面上看来,这一种势力似乎并不存在。但只要是发现与卫王有冲突、有矛盾的势力出现,他们就视为盟友、新主子,甚至于不惜把自己的真正想法隐藏、扭曲。而这些旧贵族世族,是极力反对与宋朝通好的,他们一方而抱着顽固的想法,认为大辽就一定要对宋朝高高在上:另一方面更将宋辽开战视为恢复他们地位的天赐良机——取得军功是他们恢复地位的捷径,但他们中很少有人想真刀真枪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挣功名,而以大辽如今的战争规模,他们就更难有什么机会了——除非能与宋朝开战,他们便都有机会从军,而且,在他们的意识里,他们相信只要兴兵南侵,就有大把大把的杀良冒功的机会,传说中南朝的富庶,更让他们幻想有机会弥补自己日益干瘪的钱袋。
另一种势力则是过去的许王萧惟信一派。这一派中,既混杂着许多旧贵族世族,但也有许多人,是当权得势的新贵族。这一派的人,向来便与卫王有矛盾,对卫王对内笼络汉人与渤海人、对外联夏和宋的政策十分不满,他们只相信武力,只肯信任契丹人,希望通过强硬的手段,让大辽中兴,恢复大辽过去的地位,甚至更进一步。他们将阻卜、室韦、女直全部视为夷狄,主张严厉镇压:又时时凯觑向宋朝与高丽开战的机会。原本,自许王萧惟信死后,这派势力群龙无首,大受挫折,但萧岚的崛起,又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大部分人都抱着利用萧岚来对付卫王的想法,转而支持萧岚。
正是这各种各样的势力,与军中那些野心勃勃的将领们、朝中那些夜郎自大的贵戚官员一道,你唱我和,互相呼应。最头疼的则是皇帝心里一直存在的要与南朝一决高下,以恢复澶渊之盟以后的宋辽关系的想法——辽军所取得的每一次胜利,同时都是在给皇帝增添信心。若非自卫王以下,除了许王萧惟信,绝大部分的元老勋臣都反对与宋朝交恶,抑制了皇帝那蠢蠢欲动的野心,皇帝只怕早就已经兴兵南下了。
因此,尽管卫王已经决定与南朝妥协,但他仍然不得不谨慎的决定暂且秘而不宣,待先说服皇帝后,再公之于众。但是,不知怎的,也不知道是从北枢密院这边,还是从宋朝使馆那边,总之,此事竟然莫名其妙的泄露了!
一时间,朝野哗然,谣言四起,主张对宋朝强硬的人一个个怒不可遏,倒好象卫王干了什么卖国的勾当一般,竟成了众矢之的。连皇帝对卫王也极为不满。
但若仅仅如此,局而还不至于如此难以收拾。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是令所有人、包括卫王那样的智谋之士,也措手不及。
大辽的政治传统之一,就是耶律氏与萧氏互相通婚。枢密使、宰相兼为外戚,在宋朝几乎是不可容忍的大忌讳,在大辽却是习以为常。因此,卫王萧佑丹的幼女,在皇帝登基后,也被选入宫中,并被册封为贵妃。但是,传闻中,这似乎便是她的出身能带给她的全部了。自入宫后,她就一直不太受宠幸,皇帝最宠爱的后妃,乃是当今萧皇后的亲妹妹,小名唤作“常哥”的萧德妃。
大辽国的萧氏,名为一姓,实由拔里、乙室已、述律三族组成,其中拔里、乙室己二族皆出自审密部,后又合为“国舅帐”,其与耶律氏世世结盟,根深蒂固;而述律氏本是回鹊之后,只因太祖娶述律氏为后,因而得与审密氏并立,传至今日,也有百余年;此外,世宗又以其舅氏塔列葛为“国舅别帐”,使之与“国舅帐”并立,历史最短。这些个契丹内部的复杂渊源,便是本国人,也轻易理不清楚。但韩拖古烈却知道,当今萧皇后、萧德妃、萧岚一家,本出自“国舅别帐”,而卫王萧佑丹,却是正儿八经的审密部乙室里族出身。
而据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贵为卫王、北枢密使的萧贵妃,对于皇后、德妃姐妹,便不是很尊重。传闻卫王的这个爱女,虽然聪明过人,心性极高,但相貌却不过中人,入宫时年纪不大,又素不爱奉迎,兼又得罪了皇后、德妃姐妹,故此并不得宠。她进宫之后,仅有过一个不满一岁便夭折的皇子,此后再无所出。
若事情只是如此,倒还罢了。虽说宫中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但以卫王之尊,萧贵妃也能安享富贵,没有儿子,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皇后、太子都可以安心,还少了日后无穷无尽的麻烦。
然而,这萧贵妃却不甘**。她被皇帝冷落了三四年后,竟然暗中与一个伶人私通!私通也还罢了,可她私通了几年,也未被发觉,竟然碰巧便在这个当儿,被皇帝发觉!大辽人人皆知,皇帝因其母后之故,对与伶人私通之事,素来深恶痛绝,一时盛怒之下,竟然当场拔刀,将她砍成数段,又将那伶人活生生剁成肉酱。
虽然事后皇帝为顾全脸面,并没有再迫究,对外只说萧贵妃“暴疾而亡”。但这件事情,却是对卫王的沉重打击。皇帝亲手杀了他的爱女,纵然卫王没有半点怨望之心,若要皇帝不猜忌他会不会心存怨望,却也是难于登天。况且皇帝心中余怒,也没这般容易消去。
这些宫闲之事,虽然无人敢公开宣扬,但真要掩盖下来,却也是极难的。何况这位萧贵妃平素在宫里头人缘还不是很好。这件事更被所有卫王的政敌视为天赐良机,它让他们看到皇帝与卫王之间,几近公开的裂痕。
于是其后的攻击接踵而来。
先是咬住所谓卫王与朴彦成“私相授受、密谋欺国”一案攻击卫王“跋扈自专”、“目无君上”,说他故意私交宋朝,是“养敌自重”之策。然后又是萧逊宁案——萧逊宁收受柴远的贿赂,仿佛又坐实了卫王与宋朝“交通”之罪;而萧逊宁“胡作非为”,明里那些攻击的是卫王教子无方,实则却是在时时提醒着皇帝卫王“教女无方”
总之,所有这些事情,仿佛是有预谋一般,同时在一个极敏感的时间爆发出来,将卫王推到了今日的困境。
皇帝对卫王的猜疑与迁怒,如今已不是秘密。借口萧逊宁案,令卫王告病,又下令萧岚追查此案,在韩拖古烈看来,这倒是皇帝对卫王还有余思,并不算是绝路穷途。最令他忧心忡忡的,是皇帝利用同一个借口,将朴彦成与宋朝使馆的人全部赶回中京,不许随驾,又不肯接见宋使,下令将唐康等人羁留
自从卫王失势,朝中宵小气焰便越发的嚣张。韩拖古烈与萧阿鲁带、撒拨、萧忽古并无深交,而北府宰相萧禧因为被视为“卫王朋党”,如今也在风尖浪口,自保无暇,更不足恃。甚至韩拖古烈自己,也不免要受到池鱼之殃,虽然他也算是皇帝“宠信正隆”的几位重臣之一,尚能勉强保全自己,但若再与萧禧等人来往过密,只怕不仅无益于国家朝廷,迟早有一日,终究连自己也会被彻底卷了进去。但若要韩拖古烈因此便袖手旁观,明哲保身,那也是韩拖古烈做不到的。他受皇帝知遇之恩,又素得萧佑丹信任,无论于公于私,于忠于义,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攻击卫王的人,有很多平时都馅附萧岚,被视为萧岚一党;而许多人都知道萧贵妃与皇后、德妃姐妹之间的矛盾:况且卫王是旧臣,萧岚是新贵——因此,大辽朝野,人多认为萧岚乃是整件事情的幕后主谋,他是必欲置卫王为死地的,如此,他才可以取而代之。但韩拖古烈却不以为然。萧贵妃与皇后、德妃姐妹纵有甚矛盾,如今人也死了,何况,萧贵妃既无儿子,又非皇后、德妃姐妹害死;而萧岚本人,不仅与卫王并无私怨,甚至也没有多严重的利害冲突:他把手伸进通事局,卫王不仅没有阻挠,反而极力促成,而这己是双方发生过的最大矛盾;既便说他凯觑北枢密使一职,要陷害卫王,但若果真如此,却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因为在朝中排在他萧岚前面,有机会拜北枢使的实力派,至少还有五六个,将卫王一派的官员,或者同情卫王的官员全部逼到他的政敌那边,岂非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至于政见上的冲突,则更不存在。萧岚此人,无论与旧贵族世族、萧惟信派,还是与军中野心勃勃的将领们、朝中没见过世面的官员贵戚们,都有很大的不同。此人甚至根本就不是一个为了政见而坚持的人。
所以,韩拖古烈才不惜冒险,兵行险招,来“与虎谋皮”。
皇帝既然已生猜疑,那么卫王便再也不可能恢复过去的地位。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朝中的政敌们对卫王十分忌惮,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而韩拖古烈也只求能先保住卫王合族性命,再谋其他。如今更加重要的事,是在卫王失势后,如何压制那些朝中军中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在韩拖古烈看来,保全卫王**十余年的成果,才是真正的大忠大义。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维护卫王“联夏和宋”的策略。
如果他能说服萧岚,这一切便可能实现。
他当然知道卫王“所犯何事”,当然知道萧岚奉的是什么钦命。但是
“大王!”韩拖古烈迎视萧岚一会,微微欠身,沉声道:“正是因为下官知道,才敢请大王至此!”
[1]即萧燕燕。历史上有名的萧太后。
[2]横帐郎君属于辽国的北而皇族帐官,按横帐乃辽太祖之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