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云晚目不转睛地盯着索锁呢,这一丝笑转瞬即逝,却被她捕捉到。
很冷的笑。看不出其他的情绪,只是很冷……这冷淡是她意料当中的,她并不以为忤。
索锁也知道施云晚在看着自己。她默默地等着她开口,既然见面是她坚持要见的。
施云晚看着索锁——她瘦了。不像她印象中的女儿了。
她印象中的锁锁那鹅蛋脸是带一点点婴儿肥的……是的那时候的锁锁才二十岁的年纪,贪吃贪睡,理应有一点婴儿肥。而且锁锁没有心眼儿,就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的。
锁锁从小没吃过苦,连手帕都不曾洗过一条。索锁念书好,也不曾打过工。她缺钱的时候会打电话给她,撒着娇说妈妈我没钱了……这样的时候极少,因为她父亲极疼爱女儿,从来不肯委屈着她。倒是她觉得孩子不该那么惯着,不让给锁锁金钱上太大的自由度——锁锁喜欢的东西往往价格昂贵,年纪小又不懂节制,花超了额度的时候常有。这个可爱的孩子,就会马上跟他们坦白。当然是想要什么,马上都会被满足……
施云晚发觉自己是在疯狂地从索锁脸上找着“锁锁”。
连她身上曾经有过的毛病,她都觉得珍贵,甚至可爱……那是跟她血脉相连的女儿,不是眼前这个陌生的瘦弱的却又倔强的女子。
施云晚看着索锁放在桌上放松地扣在一处的双手——细细的手指,也不像是从前那样白嫩到指节都不明显……像是做惯粗活的手。粗糙,有力,强硬。
索锁的双手和她的人一样坦然。
她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显得不自在,也没有哪一处在躲避谁的目光。
“锁锁,看看妈妈好吗?”施云晚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反而是发了颤。
索锁果然转过脸来,看向施云晚。
她黑白分明的眼,宣纸上点了浓墨似的,湿润润的。
“锁锁,你……还好么?”施云晚问。
索锁说:“好。”
施云晚却说不出话来了。
索锁等了一会儿,说:“要是您就想知道我好不好……我挺好的。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我有工作要做。”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施云晚犹豫着问。
索锁笑了,问:“您都找到我了,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施云晚顿了顿,伸手过来握了索锁的手——这手果然和她想的一样,皮肤已经便的粗糙,像砂纸一般磨着她的手心——施云晚忍着心里顿时涌上来的难过,说:“锁锁,别急着走,和妈妈坐着说会儿话好么……一起吃顿饭?让我好好儿看看你……”
“这不是看着了,还有什么好看的?”锁锁抽回手来。
施云晚的手滑腻柔软,却让她觉得浑身起栗。
索锁忍着没有去抚弄自己的手臂以减轻身上的不适。但是她的脸色神情,已经全部落在施云晚眼中。施云晚的脸色变了。
“对不起,我已经不习惯和人亲近了。”索锁说。
施云晚忍耐着,柔声说:“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吃点什么吧?我点了你喜欢的枫糖蛋糕。这里的枫糖蛋糕还好,应该合你的口味……锁锁?”
索锁没有动。
施云晚将刀叉都替她摆好放在了手边,脸上有着几近讨好的神气——索锁看着这陌生的神气,心想不是的,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她是最严格的母亲。她自小用刀叉,弄出一点声音,都会被她责怪,所以她从很小的时候餐桌礼仪就是上佳的……索锁盯了一会儿那亮晶晶的叉子,和色泽美丽的枫糖蛋糕——她伸手将蛋糕拿了起来,咬了一口,嚼都没嚼,便吐在了面前的餐布上,拍拍手,说:“不好吃。”
施云晚像被迎面打了一拳,怔怔地望着索锁。
“对不起,我出狱之后,就忘了应该怎么做淑女了。”索锁回答。
施云晚眼里浮起一层泪雾。但是索锁看了,无动于衷。
她不耐烦地说:“别这样。我现在是什么鬼样子,也已经跟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您不想因为我丢脸,其实最好是再也不要跟我扯上半点关系。”
“我找你找的很辛苦,锁锁。我申请探视,你不要见我……我一次次去,你一次次拒绝。连你什么时候出来,我都不知道。出来的这几年,你音讯全无。我急也急死了……”施云晚说着,擡手拭了下眼角。
索锁却被她手上那钻石的光芒刺了下眼。
她一声不出。
“你到底是生是死,我总得知道。不然天天都挂着你……我好不容易得到你的消息,马上就赶过来了……我怕你觉得我突然出现反感,都到你住处了,也没有进去。可是你……”施云晚眼泪终于流下来了。她净白的面孔透着红润,落了泪,真如梨花带雨一般……索锁望着她,止不住心里一阵难受。但并不是因为她惹的母亲哭而难受。她难受另有原因……她母亲看上去永远是美丽而柔弱,偶尔眼睛一湿,不要落泪,不知多少人已经愿意赴汤蹈火。这里面,既包括她父亲,也包括她。
她从小就怕母亲难过。
可是现在不了。以后也绝不。
“锁锁,爸爸不在了,我是你唯一的亲人……”施云晚忍着泪,说。
“别在我面前提我爸爸好吗?”索锁说。
“锁锁。”施云晚被索锁的语气弄的一愣。
索锁直视着她的眼睛,说:“跟任何人、尤其是我,都别再提我爸爸。他给你的已经很多。他已过世多年,您也有新的生活,别再提他了。您也没有这个资格……我爸爸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原谅了就算数。但是再要我尊敬你,不可能。我本来不想多说——我读书的时候,你事业发展的很好,是爸爸支持你。你满世界飞,总会抽时间来看我。我以为是关心我。但其实不是的……我现在也可以理解你,毕竟爸爸比你大了许多……你给他戴绿帽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是你女儿的爸爸,有一天你还要擡他出来,让你女儿接受你?”
“锁锁。”施云晚脸上血色渐退,“你……”
索锁看她这样子,却也没有十分痛快的感觉。
“希望没吓着您,严太太,我现在说话不喜欢斟词酌句。OK,您要见我,我来了,您也见了——其实过了这么久,即使我遇到再大的困难,我从来没有动过念头去求您。您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如果可以,我们就不要再见了。”索锁说着,已经站了起来。
“锁锁!”施云晚跟着站了起来,叫住索锁。
索锁也站下了,但没有回头。
“我知道你恨我……我只希望你过的好。看你现在……”
“我现在很好,什么都不缺。别以你的标准来衡量我的生活。”索锁说完,迈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向酒店外头走来,站在大门口处,经理远远看到她,已经替她叫了出租车,请她上车时,很有礼貌。
索锁说了句谢谢,上车离去。
电话在她外衣内侧口袋里震动着,已经震动了好几次。
索锁突然间痛恨自己这个细小的举动——她不应该将手机调到震动。如果第一通电话便响起来,她完全不必在那里耽误那么多时间……她请司机停下车。
司机看她一眼,说:“还没到呢。”
“不用了。”索锁把钱给了司机。下车将手机拿出来时,电话已经挂断了。
风吹的很劲,她脸上有点木。好一会儿才发觉她正在海水浴场附近。冬日里空旷的浴场像是水边的沙漠,夕阳西下,更是满目寂寥……她站在便道上,掏出烟来点燃了……
海风吹拂中,眼睛渐渐刺痛。
好一会儿,她擦了擦鼻尖。
湿乎乎的。
手机又在震动,她拿出来看了一眼,犹豫片刻便接通了。
电话那头彭因坦懒洋洋地问她:“喂,怎么老不接我电话?”
“我有什么义务必须接你电话?”索锁冷声反问。
她狠狠地抽了两口烟。
烟气让她口腔心肺都火烧火燎的……彭因坦没出声。
也许是生气了。是的,以他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性子,被她这么刺激,早该暴跳如雷了。可是听筒里明明白白地是传出了笑声,连寒冷的风都吞没不了笑声里的温暖。
“你现在海边?”他问。
“嗯。”索锁回答。
“在哪儿?”他又问。她说了,他就说:“在那儿别动。等我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