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皇宫西苑文武百官陆续到场。
因为当初祁老爷子的引荐,许攸跟席上不少官员都打过交道,不愁有话可聊,谈吐间从容大方。祁景则是不管谁跟他说话,他都一副清冷表情,内敛沉稳。如此一来,跟其他多少都有些拘谨的同科进士相比,两位状元俨如鹤立鸡群,给人实至名归之感。
“皇上驾到……”
远处传来内官特有的尖细声音,百官立即止了谈笑风生,齐齐起身恭迎,口中高呼万岁。
明帝登基八年,今年才过而立,很是俊朗挺拔。落座后,他朗声请百官平身,说罢朝左侧下首位置看去,眉峰微蹙:“静王怎么还没到?”他是踩着点来的,众臣均应比他早,一般人不敢迟到,而这个皇弟,莫非又……
负责设宴的公公忙俯首弯腰解释道:“回皇上,静王殿下眼疾复发,两刻钟前派人前来告假。”
明帝心中一紧,“可否请了太医?”
“请了,吕太医领人去了。”
三言两语,明帝神色已恢复正常,摆摆手,打发人下去,开始同朝臣畅谈对饮。静王眼疾是老毛病,他这个皇兄担心也没用,只恨寻不到良医治好他。
酒过三巡,看看近前新科文武状元,明帝忽的想起一事,笑着对许攸道:“文远,你可是永平县人?”
文远是许攸的字。
许攸忙起身回话:“微臣正是。”
明帝点点头,赞道:“永平县果然人杰地灵,已经出了个户部侍郎,这次又同时送给朕两个状元,况且朕没记错的话,平西将军也是永平县出身?”最后一句话是对身边的曹公公说的。
曹公公哈腰道:“皇上您日理万机还记得平西将军故里所在,平西将军听闻定会感激涕零,为朝廷鞠躬尽瘁。”
明帝听惯了此等拍须溜马之言,一笑置之,再次看向许攸:“平西将军与你年纪相仿,文远可否听说过?”
许攸心中咯噔一下,隐约有个猜测,面上却十分平静,微微诧异后问:“回皇上,微臣初到京城,尚未听闻平西将军丰功伟绩,不知其高姓大名?或许微臣有幸见过。”
明帝并未露出任何意外神色,简单道:“他姓荣,单名一个征,南征北战的征。”
荣征……
与那人同名,又与他同乡,还能有第二个人吗?
许攸强迫自己露出惊喜的笑容,“回皇上,微臣确实与荣将军见过几面,可惜未能深交。”说完,他转身望向武官所在位置,似是寻觅。
“哈哈哈,文远不用找,平西将军常年镇守西北,已有多年未曾回京。不过你放心,明年朕宣他回来,届时你们二人再把酒言欢。”明帝朗声笑道,示意许攸落座,随即目光移向别处,继续跟其他臣子说话。
许攸稳稳地坐了下去,但周围人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太清了,脑袋里只有六个字。
荣征,平西将军。
有宫女过来给他倒酒,酒水落入杯中,映着灯光,微光粼粼,如梦似幻。
荣征还活着,那他现在是不是在做梦,等明年荣征回来,他的梦就醒了?
许攸对着尚未平静下来的酒水发呆。
没人注意到他的变化,除了坐在他一侧的祁景。
祁景从未见过岳父如此失魂落魄,而这种变化,是他听皇上提起平西将军后才起的。
平西将军?
祁景垂眸沉思。他听庞叔提起过平西将军,那人行伍出身,从军两年升任千户,第三年正赶上朝廷与胡人交战。当时定西侯领兵,轻敌冒进遭敌人围攻,身边只剩庞叔一人时,荣征帅千人来救,冒死救出了老侯爷,自此得到定西侯提拔,一步步升为将军。荣征是本朝悍将,祁景本来就敬佩他,此时越发好奇,难道岳父跟对方有交情?
散席后,他不动声色地跟在许攸身后。
许攸旁边就是祁俨,快到宫门口时,许攸忍不住将祁俨叫到一旁,低声打听道:“守正兄,那个平西将军,为何我来京城这么久都没听人提起过他?”
“他啊?”祁俨有些诧异,不过还是解释道:“平西将军性格孤僻,京城与他有交情的人不多,况且他常年镇守在外,除非边疆有战事,否则很少有人会想到他。怎么,你跟他很熟?”他自幼在京城长大,虽与平西将军同乡,却没有说过话。
许攸随意笑道:“因是同乡,好奇而已。对了,平西将军可有家眷在京?若有,我也好递个帖子。”
祁俨摇摇头:“据我所知,平西将军父母早逝家中并无亲戚,而他至今未婚,在京城只有座将军府。说来也怪,平西将军位高权重,这么多年有不少权贵想与之结亲,就连皇上都想给他指过婚,但都被他拒绝了。”
“这是为何?我记得他比我长三岁。”许攸顺口问道,其实心中已有答案。
祁俨并没发觉许攸的心不在焉,边走边道:“据说他自小定亲,对方在他从军后搬走了,杳无音信,平西将军坚持要做守信之人等对方回来,所以现在依然孤身……哦,下雨了,文远你是坐车来的还是骑马来的?若是骑马,我送你一程吧?”
许攸笑着谢绝:“多谢守正兄好意,雨不大,我自己回去就好……”话未说完,忽见斜对面一人朝他招手,正是家中小厮,后面还停着一辆马车。
“想来弟妹担心夜路难走,派人来接你了,文远你好福气啊。”祁俨打趣地拍拍许攸肩膀,拱手道别,转身走开前,他看向祁景,想邀骑马而来的儿子跟自己坐车回家。可祁景看都不看他,祁俨无声地叹口气,走了。
许攸立在宫门口,对着祁俨离开的方向,似是目送,对渐渐加大的雨势浑然未觉。
“雨大了,伯父还是先上车罢。”祁景在旁边瞧了会儿,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许攸回神,本能地笑道:“嗯,你也……”说到一半看清了是谁在跟他说话,顿时变了脸色,拂袖而去。
祁景望着岳父背影,心生疑惑。
那边许攸上了车,坐在马车里,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荣征,原是江家一名小厮,本名荣七。荣七准备去外面打拼前,她央求父亲走动帮他改了奴籍,并亲自为他取了个新名字,荣征,字行安。
南征北战,得胜归来,一路平安,字字都蕴含着她的良苦用心。
“轰……”
外面雷声滚滚,雨越来越大了。
许攸挑开窗帘,恰好一阵风吹过,雨水落到他脸上,清清凉凉,凉得能唤醒任何醉酒之人。
许攸闭上眼睛。
如果她知道他还活着,她会怎么做?
怕她伤心,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问过她。
但现在,他是不敢问了……
路上人少,马车急行,很快抵达许府。车夫在外面道:“老爷,夫人出来接你了。”
许攸这才回神,急急探身出去,就见车外两个丫鬟提着灯笼,灯光里江氏手撑一把青伞在等他,笑眼盈盈。雨落织成帘幕,恍惚了他的眼,但他依然看清了,她一身烟紫色衣裙站在那儿,像朵刚刚盛开的花。
风吹雨斜,怕她被淋湿,许攸收起心头复杂,迅速跳了下去,一手揽住她肩膀,一手接过伞,边往里走边问:“这么大的雨,你出来做什么?阿锦睡了吗?”
“睡着了,今晚熙哥儿缠着姐姐,睡在阿锦屋里了。”江氏笑着道。她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他,所以迫不及待想见他,吩咐人在门口守着。自家马车刚拐进巷子,小斯已经来报,她立即就赶了出来。
换做以前,夫妻二人能单独相处,许攸定会跟妻子咬几句耳朵,但今晚他真的没有心情,即便妻子出来接他,他也觉得妻子的这份温柔马上就要没了,她会交给另外一个人。
进屋后,江氏替丈夫褪微湿的外衫,脱着脱着发现丈夫异常老实,她不禁擡头,然后一眼就看出了丈夫的不对。她没说话,先将外袍挂在屏风上,再回来握住他手,目光担忧:“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阿乔,阿乔……”
许攸紧紧抱住她,埋在她肩头道:“阿乔,今晚在席上,我听到他的消息了,他还活着。”他没法瞒她。
江氏身体一僵,呆立半晌才轻声道:“活着好啊,这样我也放心了。”知道丈夫最担心什么,江氏伸手抱住他,声音格外轻柔:“你别胡思乱想,我既然已经决定跟你在一起,就是喜欢你了。”
“他还没有成亲,一直都没有。阿乔,当年他一定是看见咱们两个在一起了,误会你了,可即便这样,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成亲……阿乔,如果你想去找他,我,我放你走。”许攸慢慢松开怀中人,低头,很慢很慢的道,似是下了极大决心。
江氏默默看着他,“你真的愿意放我走?”
许攸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微不可查地点点头。他知道她对那个男人有多喜欢,倘若她心不在这里,他就算强留她,她也不会幸福。他不要她在自己面前假装开心,那样他会更难受。
江氏笑了,很轻松地道:“好啊,那我现在去收拾东西,明天就带着阿锦去找她亲生父亲,熙哥儿我也带走,你自己过罢!”说完转身要走。
即便下了决定,看见她转身,许攸还是忍不住拉住她手。江氏挣扎,他犹豫心疼,依然不舍得放,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留她,怕她不想留,放她,他真的舍不得。
他这副样子,江氏又气又心疼,扑到他身上打他:“许攸你混蛋,你把我当什么?你以为如果我不喜欢你,就凭你对我好了十几年,我就会跟你在一起吗?现在你让我走,那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用身体感激你的那种女人?你就是这样瞧我的?”江氏越说越委屈,无声流泪变成了小声抽泣。
“不是,阿乔,我只是怕你心里还有他,怕你知道他还活着就不要我了……阿乔,我不想你走,我想跟你过一辈子夫妻……”许攸紧紧抱住妻子,他当她丈夫才当了三年,他还没当够,他也当不够。
“既然不想,你为何要赶我走?许攸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就算此时他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跟他走。我现在只喜欢你,你不要我,我就带着阿锦跟熙哥儿回东湖镇,我们娘仨自己过!”
“我要!你们娘仨我都要!”许攸喜出望外,擡起妻子下巴,“阿乔,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喜欢我。”
江氏还在流泪,去听话地说给他听:“我喜欢你,喜欢你这个大傻子……”
“阿乔……”许攸心都醉了,低头吻了下去,亲着亲着,情动,双手熟练地探进江氏衣摆,想往里摸。
“别……”江氏赶紧推开他,起身躲开,见男人愣住,好像又要丢魂儿,她破涕为笑,拉过他手放在肚子上,眉眼温柔又俏皮:“最近你都不能碰我了,因为,你又要当爹了。”
许攸被这一连串的惊喜震得快要傻了,低头看两人交叠在妻子腹部的手,“真的,真又怀上了?”
江氏笑着点头,靠在他身上小声问:“这次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许攸毫不犹豫地答,“祁景那小子太混了,咱们多生几个儿子,万一将来祁景敢欺负阿锦,就让他们一起去帮姐姐做主,哼,再生女儿,将来还不知要被谁抢走。”妻子女儿都不走了,许攸终于恢复了正常,想起祁景,又恨得咬牙。
江氏笑,“好,那咱们就继续生儿子,让祁景知道阿锦身后有人给她撑腰。”
她一笑,许攸更安心了,想了想,又抱紧她道:“阿乔,不管他回不回来,阿锦都是我女儿,是吧?”
江氏没说话,仰头亲了上去,温柔似水。
许攸虽得了保证,心里依然不安,次日早早去了女儿院子等她起来。
许锦听宝珠说父亲来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简单洗漱后就先跑了出去,“爹爹,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要去翰林院当值了吗?”
“那个不急,阿锦昨晚睡得可好?熙哥儿没闹你吧?”许攸不错眼珠地瞧着宝贝女儿,见她还没有梳头,就道:“爹很久没替你梳头了,走,今早爹帮你梳辫子。”
“啊?”许锦不由自主地随父亲往里走,总觉得今天父亲有些怪啊。
熙哥儿睁开眼睛时,就听父亲跟姐姐在吵着什么。他揉揉眼睛,仰头望去,瞧见姐姐坐在梳妆台前,父亲立在一侧在姐姐头上弄来弄去,刚插上个簪子,就被姐姐摘掉了,嫌父亲手笨插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