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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细细密密的光 > 第二章 北溟有鱼

    “人说中年男人三大幸事,升官发财死老婆。祝贺你恢复自由身,可以像我一样泡小护士了!”沙姜鸡一边说,一边朝远处病房门口正在配药的护士飞了个眼风,“今年新一批卫校毕业的护士过几个星期就要上岗了,留给你调整心情的时间可不充裕。”

    “我算了,你自己慢慢挑。”谢迅硬邦邦地回道。

    “别呀,虽然你们离婚人士在这个市场上是不如我们未婚男青年抢手,但以你的脸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谢迅望着挂在墙上的病人状况概览,直接转移了话题:“三十二床是昨天那个夹层病人?”

    “是啊。”沙姜鸡望了一眼屏幕回答,“也不亏你撇下新离的妻子来抢救他,昨儿我的夜班,一晚上统共送来三个夹层病人,就他一个命大活下来了。”

    谢迅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沙姜鸡原名沙楚生,若从实习算起,他和谢迅共事了十年有余。此刻看到谢迅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的老同学还没到能笑谈风云的时候。他在心里默默为谢迅的坏运气叹一口气,面上倒还是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明天老金要做心脏移植手术,让我当一助。这老贼回回做大手术都跟吃了枪药似的,我还真挺紧张,你说我不会有一天像小师弟一样手滑把供体掉地上吧?”

    谢迅也知道沙姜鸡这是在转移话题,免得触痛自己,自然接受了他的善意。“那我觉得你不能够。你今儿跟麻醉科护士长打招呼的时候,别只关心台下护士的颜值,记得让她给你排个数学好的,别把纱布数错了就行。”“怎么着也得给我排个德艺双馨的吧……”沙姜鸡自言自语道。

    “鸡医生,三十五床的病人血氧一直有点低,家属想请您过去看看。”一个护士匆匆走过来对他说。

    沙楚生在中心医院里有不少名字,主任、副主任和护士长叫他“小沙”,不熟悉的医生和护士叫他“沙医生”,熟悉他的人叫他“沙姜鸡”,而心脏外科的护士们叫他“鸡医生”。这全拜前些年的一个新护士所赐。本来心脏外科的护士们当面叫他“沙医生”,背后呼其“沙姜鸡”。然而“沙姜鸡”叫多了,某天有个新护士在病房走廊里迎头撞上沙楚生,一时嘴溜,“鸡医生”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从那时起,沙姜鸡每年的计划里都有“从今年新一批护士做起,摆脱‘鸡医生’名号”这么一条,每年都以失败告终。

    “我觉得挺好,这名字一听就充满采花大盗的风采,至少让新来的小护士们心存警惕。”谢迅对此评价道。

    沙姜鸡报以哀怨的眼神,并暗下决心,要更加奋力地引导下一年的新护士们。

    沙姜鸡被护士叫走了,谢迅站在原地略一思量,往三十二床的病房走去。

    三十二床是个六十岁出头的大爷,有高血压、心脏病史,昨天下午出现背痛症状,家人担心心脏病复发,便送他来看急诊。急诊医生觉得有主动脉夹层的可能,立刻送去做了CT(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主动脉夹层就像定时炸弹,一旦发生,谁也不知道主动脉何时会破裂,而一旦破裂,人差不多登时就没。合该这大爷命大,家人送医及时,又立刻排上了手术。家属在等待手术完成的过程中,眼看着其他病人被送来,还没确诊便发生意外,此时正如惊弓之鸟一般。听见谢迅走进病房,趁病人睡着,坐在床边打盹的病人老伴和儿子连忙起身,一个劲儿给谢迅道谢。

    谢迅照例安抚家属:“夹层这病虽然凶险,及时手术后还是很有希望恢复的,大爷渡过了这一关,必有后福。”这倒是衷心的话。夹层病人看多了,谢迅不得不承认现代医学离掌握命运还远得很。被救回来的病人的家属总像这位大妈一样,觉得亲人得救是他们这些医生的功劳,然而谢迅知道,这是大爷命好。行医十年,他总算慢慢嚼透了大学里听过的传言:搞基础医学的信科学,搞流行病的信统计,搞临床医学的——信命。

    这大爷刚从监护室移回病房,护理级别还标着“病危”。假如没有意外,再过两天会下调成“病重”。他身上插着的各种管子会被拔去,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出院。他长着一张典型北方男人的脸——大脸盘子,脸上的各个部位被皱纹划分得泾渭分明,再配上两块大眼袋——生活像是给他的脸安上了一个面具。他的一只手因为插了吊针而伸在被子外面,指甲大而黄,怕是常年抽烟和干体力活儿的缘故。谢迅在心里下了定论,这位大爷怕不是养尊处优的那一类。然而,命运在他脸上和手上无情刻画出许多痕迹,回过头来总算是温柔了一把,把他扶过了夹层这道鬼门关。

    他低声给家人讲了几句这两天需要密切注意的可能出现的症状,又看了看隔壁床做心脏瓣膜手术的病人,便准备离开。今天不是他的班,只是他现如今空下来也无事可做,来医院里转上一圈,也算消磨时间。

    他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谢保华今儿上早班,三点钟下班,他径直去医院对面公园里找摆摊儿下棋的老哥几个切磋去了。轮到他上场之前,他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手机,确认振动和响铃功能都是好的,谢保华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心情开了局。果然,一局未完,对家老何正在垂死挣扎,谢保华的手机响了。

    “没呢,在公园里跟老哥们儿下棋。”谢保华又听了两句,笑眯眯地挂上电话,对老何说:“老何,咱今儿这局就算平了吧?我儿子找我吃饭。”

    老何估计自己输棋也就在接下来的几步之间。听闻这句,心里一宽,嘴里却还要占个便宜:“饭什么时候不能吃?!你看你这么快就要走,白浪费了我一盘好棋。”

    周围观棋的两位大爷不禁摇头,谢保华却不恼。“得了,下周咱再继续!”

    谢迅走进职工食堂,一眼看见了坐在里面,面前两份饭菜的谢保华。

    两年前,谢保华退休,没跟谢迅商量就找了中心医院的工作,在停车场当个三班倒的保安,看车。第一回在医院碰见谢迅,他理直气壮地说:“怕你觉得你爸当保安给你丢人,没提前招呼,你要是真觉得丢人,咱上班就装不认识!”

    谢迅并不觉得自己的父亲在医院当保安是件丢人的事,可老爷子这我行我素的作风却让他哭笑不得。不过他很快觉出了这双职工的好处——谢迅的妈去世得早,他跟谢保华父子二人相依为命了十几年,可这些年一来谢迅工作忙,二来结婚后难免把多数时间花在小家庭里,父子俩竟难得见面。自从谢保华在医院工作,俩人倒时不时地打个照面,在食堂里一起吃个饭什么的。谢保华虽然从来没说过什么,谢迅还是慢慢品味出了老爷子的苦心。

    谢保华长了跟三十二床大爷一样——秤砣似的俩眼袋。谢迅看到谢保华,心里难免有些酸涩,谢保华也像那位大爷一样吃过许多生活的苦,可还没怎么感受过命运的垂青,光是自己这个儿子,就不让他省心。

    “我和徐曼离了。昨儿去的民政局。”谢迅扒了两口饭,囫囵地说了句。

    “嗯。”谢保华夹菜的筷子只停了那么一下,便接着夹起菜送进自己嘴里,“那你俩谁搬出去了?”

    “我。”谢迅边吃边说,“她一女的在北京也不容易,房子她先住着,回头卖了我俩再分割。”

    谢保华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可是到底有点心疼儿子,“那要不要搬回来?”

    “不用。我就在这附近找了个旧民房,靠得近,争取每天能多睡半小时。”

    谢保华有点遗憾。然而转念一想,孩子还年轻,到底不像他觉少,每天五点就起床,弄完早饭吃完了溜达着去公车站,坐车上七点的早班还有富余。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搬家需要我找辆车帮你弄吗?”

    “我就衣服跟书什么的,哪儿谈得上搬家。早上一台出租车就搞定了。”父子俩完成了基本信息的交换,谢迅低着头吃饭,谢保华自己又扒了两口菜,却没品出是什么味道。他像中国的几乎所有父亲一样,把口才全献给了不相干的人,面对着眼前明显沉郁的儿子,却找不出自己要说的话来。

    两人草草吃完一顿饭。走出食堂大门,谢迅掏出一包烟。“爸,您要吗?”谢保华摇摇头,谢迅摸出一支来给自己点上。谢保华想说自己最近看医院宣传栏里的文章讲这吸烟对肺的种种损害,他也该去看看。转念一想,儿子这一行压力实在大,那胸科专管肺癌开刀的谭主任,自己十回见着他,有八回看见他在抽烟。

    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中心医院的占地面积足有一个中型小区那么大。光是临街的大门就有三个,新门诊大楼南边和西边各开一个供人和车进出的门,这南门的东边还有一个小南门,只供员工和内部车辆进出,通到现已改做其他用途的旧门诊大楼。门诊楼后面是四五栋高矮新旧不一的楼,各科室的病房和行政部门分布其中,从空中鸟瞰下去,显得杂乱无章。

    员工食堂就在这整个医院中心位置的一栋三层小楼里。这是整个中心医院年代最久远的楼,也是20世纪60年代建院初期的楼群里唯一保留下来的一栋,从这里辐射开去,中心医院慢慢盖起了一栋栋新楼,直到去年刚落成的新大楼,足有二十六层。门诊、急诊、病房、手术室一应俱全。

    “就跟肿瘤发展的病程是一样的。”沙姜鸡某次总结说。

    谢迅极少去员工食堂吃饭,平日多半是请别人帮他带一份,有时候忙到下午三四点还没来得及吃午饭,他才会趁放风抽烟的时候自己走去买一份——食堂很理解这些医生的作息,除了正经饭点,其他时候去也可以买到饺子、面条之类的简餐。若是谢迅在食堂坐下吃饭,十有八九不是跟谢保华,就是跟来找他的徐曼。当然,后面这个情况未来大约不会再有了。

    谢迅陪着谢保华往小南门走。这小南门靠公交和地铁站都近,但新大楼建成后,医院为了分流,把小南门改造成需要员工刷卡才能进入。患者和家属都需要绕着外墙走到新南门才能进,尤其是那些去靠近小南门的病房探视的家属,为此积累了不少怨气。徐曼不是员工,照例也得从新南门进,出门的时候,谢迅只要不是太忙,总是送她从小南门抄个近道。做医生的人需要避免感情用事,谢迅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一向做得不错,然而今晚走在这条他跟徐曼走过许多次的路上,他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往。

    谢保华组织了半天语言。“小迅……”他好不容易开了口,谢迅的手机忽然响了。谢迅给医院和所有同事的电话都设了同一个响铃。谢保华不知道那是肖邦的《革命》,可他每次听到这音乐响起都忍不住腹诽——简直比救护车的声音还令人焦虑,半夜里响起还不得把人惊得从床上坐起来!他暗地里设想过儿媳妇是否受得了,但没好意思问,拐弯抹角地问过儿子:“干吗不干脆设成救护车的声音算了?”谢迅回答:“那万一真是夜里楼下经过一辆救护车,我不是白起了吗?”

    谢保华觉着也对,然而每次这音乐响起,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跳脚。谢迅接了电话,说:“没呢……进监护室了吗?你先给他打上去甲肾上腺素,我就在楼下,马上回来。”

    这些年下来,谢保华觉得自己也差不多成了半个医生。听着儿子这只言片语,他就知道肯定有病人心衰了。刚才组织好的语言忽然没了用场,谢保华赶紧叮嘱了一句:“你快去,晚上尽量早点休息。”

    父子俩就此别过。

    三十二床的大爷已经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谢迅刚要进去,被大爷的老伴拦住。“谢医生,你下午还说老胡他运气好,及时手术应该没事了,怎么现在又不行了呢?”

    谢迅刚要张口,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的护士长给他使了个眼色,特意站在旁边,像是有话要说。谢迅知道护士长是来镇场子的,她最讨厌年轻医生跟家属说病人会好起来的,最好每次都像金主任那样神色凝重地告诉家属情况危急,人随时可能会走,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谢迅这些年亲眼看见过两个家属当时就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犯了心梗,还好就在医院里,两个都被救回来了。

    不过,护士长这回不需要震慑谢迅也能达到目的,在夹层手术后突发急性心衰,这无论如何都是万分凶险的事。谢迅斟酌了一下,跟大妈说:“目前看来,情况是不太好,我先进去看一下,尽力而为,您作为家属,这边也要做好思想准备。”

    说完,谢迅进了重症监护室。他知道护士长没啥需要跟他谈的,就是有,她也可以进来谈。这些年里,谢迅养成的习惯是——如果要和家属谈一个坏消息,他会用最短的句子把该说的话说了,说完就走。

    重症监护室的门在谢迅背后关上。老胡的老伴和儿子此时在外面如何如坐针毡,对谢迅来说都是多想无益。如果老胡和他的家人真的运气好,明天下午他老伴或者儿子可以进来探望半个小时,如果他运气不好……谢迅强制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

    谢迅看了眼床头的记录,去甲肾上腺素泵入的速度已经调到了最大,但血压并无起色,还在缓慢下降。他盯着监控仪看了几分钟,吩咐护士取来了肾上腺素。第一针下去,老胡的心率和血压都有明显的提升,但这效果没能支撑几分钟,血压很快降到60,心率却飙升到130。

    谢迅忽然感到无比沮丧。急性心衰病人在临终时往往会反复推送肾上腺素而没有效果,换句话说,他们的心脏已经不想再工作,你用强力药物踢它一脚,它会再努力泵上几下血,但很快又会惫懒下来,因为内在的动力完全消失了。但谢迅不能接受老胡已经挺过了夹层那一关,挺过了术后的重症监护,却死在急性心衰上。这种事例过去当然也经常发生,但今天不行,老胡不行,就像沙姜鸡说的那样,自己扔下了刚离婚的妻子把他救了回来,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谢迅咬着牙,盯着护士又给老胡静推了一针肾上腺素。他决定今晚要跟老胡的命运搏上一搏。监护仪上的血压又往上跳升了一下,接着往回落,低压90,80,75……谢迅两手插在白大褂的两个兜里,分别用力往下压。70,68,67……谢迅闭上眼睛,再睁开,老胡的血压停在了65,没有再往下降。

    谢迅盯住那个数字足有一分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低压65虽然不理想,但在此时此刻,它算是老胡又过了一关的证明。命运对老胡确有温柔的一面,连带他谢迅今天也沾了光,不必面对人生的重重失败。

    临近午夜,谢迅终于成功踏出了中心医院的大门。老胡救了回来,让他感觉轻飘飘的。他下意识地走去公共汽车站,一辆车开来,他在看到车上的牌子时,才蓦然想起自己今天搬了家,从今往后需要坐地铁回家。这让谢迅仿佛被当头淋了一盆冰水,救回老胡带来的那一点欣喜立刻消失。那些在一段长久关系里形成的习惯,仿佛肌肉记忆一般,不知何时何处便会跳出来,提醒他自己失去了什么。

    光辉里这房子说起来还是护士长给他牵的线。护士长侄女买了房,正愁着房东不肯提前解约,这下有人接手房子,还顺带用个不错的价钱买了她的旧家具,护士长觉得自己这好人好事做得让两边双赢,简直跟撮合了一对年轻人一样有成就感。谢迅在搬来之前统共看过五分钟的房,今天把他的两个旅行箱搬进来。谢迅本该收拾一下自己的新家,却本能地逃回了医院。

    电梯门开了,外面却是一片漆黑。只有走廊尽头有一点惨白的灯光。谢迅在心里问候了一句不知谁人的母亲,掏出手机,却见一条电池电量不足百分之五的信息,显然是那人母亲的回赠。他想着这最后的一点电得留到找门锁的时候用,便摸黑往自己家门口走。

    谢迅记得自己住的1003是电梯左手边第三个门。他在黑暗里摸过去,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却见自己家门口站着个人,刚才走廊尽头那一点惨白的灯光便是那人的手机。谢迅并不相信鬼神,何况鬼神哪儿还有需要拿个手机照明的?但深更半夜有人在自家门口盘桓总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谢迅不禁停下脚步——这从背影看起来是个女的,那她到底要干吗?

    他正想着,未料这女的倒迅速转过身来,用那白光刺他的眼睛。谢迅皱着眉,别开脸,只听那人疑惑地说了句:“是你?你在这儿干吗?!”

    谢迅眨着刺痛的眼睛,在黑暗里还是能看到点点白光,可见刚才确是被这女的照个正着。他不由得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回家!我还没问你干吗呢!”

    “你是1003的新租客?”顾晓音不由得问。她忽然想起,谢迅并不知道自己是谁,这说下去怕是解释不清,赶忙试图结束话题:“你走错了,我这儿是1004,1003在那边。”

    谢迅一愣,赶忙掏出他那处于弥留状态的手机,打开手电。果然,1003在自己刚走过的地方。谢迅向顾晓音告了罪,好歹在手机阵亡前打开了房门,他回头,正瞧见芳邻合上的大门。经历了如此折腾的一天,谢迅实在没力气再管家里的东西,他打开一个旅行箱,取出洗漱用品和被褥,胡乱洗漱完在床上躺平,一个疑问缓缓地浮出水面。

    那女的见到他分明先问了一句“是你”,难道她认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