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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细细密密的光 > 第十章 此去经年

    “你那新客户长得不错呀!”罗晓薇对顾晓音说。刘煜到底还是叫她也跟着陈硕他们去某大的宣讲会,最近刘煜的生意如火如荼,招人的节奏远远赶不上项目的节奏,他也怕人招得太多太快,回头业务回落了自己还得吃下这个成本,因此决定多招几个实习生。

    “实习生便宜又好用,尤其上市项目,又不是rocketscience(难做的事),还对律师费敏感,拿他们顶上刚好。”刘老板对他们说,“我看了陈硕给我的那三十来份简历,至少有二十来个能用的。你们三个每人面十个,咱们三取一,招十个实习生。”

    “啊?你说谁?”顾晓音正忙着跟蒋近恩发信息,一时没反应过来。罗晓薇早听说某大伙食不错,因此提议三人赶早去学校食堂吃午饭。陈硕和顾晓音许久没回过母校,觉得这个提议也很不错,只是现如今某大食堂非学生饭卡不能买饭,顾晓音只好找还在校的蒋近恩帮忙。

    “就那医药公司CFO,我听刘老板说这个项目是你拉来的,主要由你做,莫非是准备近水楼台?”罗晓薇冲顾晓音挤了挤眼睛。她瞧见坐在前排的陈硕正从后视镜里观察顾晓音的反应,但顾晓音这个傻缺只是面露惊惶,急忙摆手说没有这么回事。

    就她这个段位,怪不得被陈硕扔在那里一挂许多年,罗晓薇在心里设想了一下顾晓音像咸鱼一样挂在阳台上风干的场景,觉得自己十分幽默。

    “那你既然没兴趣,帮我创造点机会呗?”她故意把话这么抛出去。

    果然,顾晓音踌躇了一下:“我怎么好打探客户的私人情况……”

    “不用你为难,”罗晓薇笑眯眯地再进一步,“你直接把项目交给我就行,回头行与不行我都自己担着。”

    陈硕仍旧盯着后视镜,此时却换了一种心情。如果说刚才他的凝视出于难以启齿的独占心理,现在则可谓是师出有名的关心,他因此坦然地观察,并且准备随时在顾晓音招架不住时帮她一把。

    没想到顾晓音四两拨了个千斤。“哎呀,这还真难办呢。这项目是我姐介绍来的,他们指名找我做,也是因为我比你俩便宜嘛。我是不介意让给你,可你得先说服刘Par把你的律师费打个六折……”

    罗晓薇气结。谁不知道刘煜是跟手下员工一起吃午饭账要算到最后一块钱的主?想让他打折,至少也得是那种一年能贡献一两千万律师费的大金主。罗晓薇就算在他办公室里哭花了妆,也休想让刘老板为了她八字没有一撇的终身幸福少收账。

    像是真心为罗晓薇的幸福打算一样,顾晓音又补了一句:“要不回头项目做完了,如果有庆功会,我就装病,让刘老板带你去。刘老板反正每次都要带个人挡酒的,你刚好和程秋帆多喝几杯,套套看他是不是还单身……”从陈硕的角度看,罗晓薇的表情十分精彩。于是他一方面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感到些许惆怅。不知是兔子急了也咬人,还是这只他心目中的兔子已经悄悄背着他进化成了豪猪。

    蒋近恩在佳园食堂门口等他们仨。某大门口的路况从来都跟老板的脸色一样变幻莫测,今天就门口最后那两百米,愣是堵了二十分钟有余。等蒋近恩和他们会合,四个人都有点饿得没脾气。顾晓音草草做了个介绍,蒋近恩就要把他们往楼上小炒带。

    “别啊,”陈硕伸手拦住他,“咱就在楼下吃普通窗口,快,还更方便我和晓音回忆大学生活。我们那时候都是谁拿了奖学金谁上楼请客,二十八块钱一条的武昌鱼,要多难吃有多难吃。”

    几个人都笑了,从善如流地跟着陈硕在楼下就座。佳园还是那样。一号窗口的牛肉炒饭总有几粒夹生的,二号窗口的湖南辣子鸡,从前找鸡肉需要放大镜,现在大家眼神不比从前,需要显微镜。罗晓薇尝了几样,表示难负盛名。陈硕反对,认为是佳园水平退步,他们当年还是很好很好的。顾晓音只是笑,这就像中国大饭店·夏宫的早茶吃多了,转头去吃金鼎轩,非说人家不如当年。

    金鼎轩其实也冤得很。

    陈硕和罗晓薇都健谈,顾晓音虽然不如他们,但蒋近恩毕竟是她表弟,占着个熟字。四个人从大学伙食谈到当下的宿舍条件,又扯到各种有的没的,一顿饭也算是吃得高潮迭起。快收尾的时候,陈硕问蒋近恩过两年毕业有何打算,蒋近恩吊儿郎当地说:“搞得定我家老头就随便干点啥,搞不定就只好给他打工了呗。”

    “可以啊弟弟!”罗晓薇举杯,“有想法!”

    陈硕和顾晓音都面露少许尴尬。一个想着顾晓音这样谨小慎微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表弟,听起来家里是有几个钱,可因此就狂成这样,至于吗?另一个想着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有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另一个恨不得避之千里,她虽不至于腹诽自家亲人,到底在心里为蒋近男叹了口气。

    午饭高开低走地收了梢。陈硕拿出两百给蒋近恩,蒋近恩接过,挺自然地揣兜里,转身对顾晓音说:“小音姐,你开完会再找我一下,有个事想跟你聊聊。”

    顾晓音应了下来,蒋近恩道:“那你们先忙。”跟另外那两位点个头就走了。

    “你这弟弟挺有意思的。”罗晓薇对着蒋近恩的背影说,也不管他还没走远能不能听到。

    “比那客户有意思?”陈硕冷冷地问。

    罗晓薇没防备陈硕会来这么一下,一时吃瘪,等她回过神来,想找补却是不能够了,憋屈得很。宣讲会上除了陈硕,其他上台发言的都是君度别组的合伙人,罗晓薇心里更是一腔怒火无从发泄,面试的时候逮着小朋友简历的漏洞便下死手?,把两个小孩?到面如土色,噤若寒蝉,若不是为生计所迫,恨不得把君度永久拉黑。

    陈硕站在讲台上也有恍惚的一刻。不知是这几年法律就业越发困难,还是君度确实打开了局面。大教室里座无虚席,两边走廊都站满了人。他高中学理科,本来没考虑过法律这种文科生的专业。尤其后来去了美国,每每听到法学院的同学自嘲数学不好只能学法律,他总在心里想:老子跟你们可不一样,我高考数学一百四十一分呢!他高三那一年,出了著名的孙志刚事件,几位法律人上书人大常委会,施行了四十多年的收容遣送制度因此画上句号。陈硕进入某大时,满心是正义和法治,要做的是像贺教授那样的人。他总觉得自己后来走上非诉律师的道路是寄情象牙塔之后不得不委身于现实,有好几年都对回学校看老师提不起劲儿来。时至今日,当初的那些遗憾大多转成庆幸,但当他看到师弟师妹们的简历,发现他们自踏入象牙塔之日,想的就是和现实沆瀣一气,因此从大一起选课实习都尽量往金融上靠时,陈硕还是像一个典型的中年人一样,在心里暗叹了一声人心不古。

    顾晓音也衷心地觉得现在小朋友们的简历和自己那时真是不同了,她手上的简历几乎每位都有在海外一流大学交换的经历,许多还专门标出了交换时的成绩,表示他们即使是在国外一流法学院全英语教学的环境下也一样可以拿高分。她和陈硕大三那年,系里有两个去美国交流一学期的机会。为了争取一席之地,大家很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一阵。她记得陈硕拿到名额却因为家里无法负担生活费用而必须放弃的时候,很是消沉了一阵,自己拉着他去吃烤串喝啤酒。十度的燕京啤酒,陈硕愣是把自己给喝醉了,还跑了三趟厕所。最后一趟跑完,他用刚洗过的湿漉漉的手攥住她的,大着舌头说:“晓音,你等着看,我……我总有一天会去美国的,不但要去,我还要爬……爬藤!”

    说完,他就那么攥着顾晓音的手,倒在桌上睡着了。顾晓音抽了抽,没抽出来,只得随他去,用另一只手拨他室友电话,两人一起把他架回宿舍去。她也喝了酒,手被他攥了许久,手上的湿意晕进心里,心里也潮潮的,不知是为他不平的多,还是庆幸不必分别一个学期的多。最后到底是自私的心理占了上风——陈硕还没醉倒的时候,她安慰他交流又拿不到学位,在找工作的时候远不如他年级前茅的排名有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好像她自己在这里面做得了一分一毫的主似的。

    事实证明,顾晓音确实事前诸葛亮了一把,陈硕工作几年后真考进了H记,当年得了他放弃的名额的那位,因为在交流时几门课成绩不理想,毕业申请留学折戟沉舟。顾晓音自我总结为“该走的总是会走”,然而因为她从来也没得到过陈硕,其实他的走与留,和她也并没有什么相干。

    就像他绕了那么大一圈,加入君度又跟她做了同事,又在她眼皮子底下找了新女朋友一样。

    顾晓音第一次参加校招面试,拿着这些孩子的简历,只觉得每一个都比她当年强太多,每一个到君度来似乎都有点屈才。因此刚开始她的姿态放得特别低,几个面试常用问题问完,便主要解答对方可能会有的问题。不过四五个面下来,她慢慢回过味来:这一代的孩子比她们更早更多地接触世界,也比她们更早明白世界能给他们什么糖。顾晓音进入君度时,对资本市场一无所知,因此对低头板砖也无甚怨言,反正无论做什么项目,她自己也不多拿一分钱。现在的学生们早在网上被各种消息一遍遍洗刷过,只愁知道得太多,目标太明确,但刨除那些名词和八卦,他们仍然是和顾晓音他们当年一样青涩得未及踏入社会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从网上获得的消息让他们显得比顾晓音当年更青涩。第六位面试的男生阐述了他想要做互联网大佬法律顾问的理想,言谈间对那几位大人物都十分熟悉,仿佛日日一起起居。顾晓音问,那为什么要做非诉律师而不是直接进入互联网公司,男生只想了一下,便回答:“我觉得非诉律师适合我这样认真仔细又不爱和人争执的人,我是个九月中的处女天秤,虽然主要还是处女座的性格占上风,但毕竟会受到天秤爱好和平的影响。互联网公司竞争太白热化了,不适合我,我只能在律所做到合伙人之后再空降。”

    顾晓音正想着这话要怎么接,对方又问:“顾律师,您是什么星座?”

    顾晓音满足了他的好奇心,默默把他刷掉了。

    晚上见到蒋近恩时,她忍不住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并告诫他,找工作时别也干出在面试时谈八卦的蠢事来。蒋近恩耸耸肩。“他要是不打算追你,是不该问你的星座。但你就为了这一条把人家刷掉,也太不够放松了吧!”

    顾晓音故意板起脸。“你嫌我古板!能面试你的至少也是我这个年纪,只有更古板,没有最古板。”

    蒋近恩思考了一下。“不,我觉得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你们律师这个职业太端着,我姐她们也是,说白了,还是你们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去面试实习的时候,那些程序员就没这些有的没的,你code(代码)写得好,你就牛×,你code瞎××写,再会说话也没用。”

    顾晓音觉得这话倒是跟理沾了点边,可也太糙了些,便忍住了附和的想法,反问道:“哟,原来你还面试过实习啊,中午是谁说搞得定你家老头就随便干点啥,搞不定只能给他打工了?”

    蒋近恩面不改色。“随便干点啥也得干点啥不是,我要是想纯躺着,估计我家老头子能接受,我妈得天天整得家里鸡飞狗跳,到时候,你和我姐还得来求我干点啥。”

    说到他姐,蒋近恩话锋一转:“今天蒋近男找过你吗?”

    昨晚顾晓音每拿到一份检查报告就发到家庭群里。最后一份CT报告出炉,谢迅也下了结论,她便只发了这结论。谢迅的原话是:“报告都正常,很多老年人都有,以后有空查个冠脉CTA[1]或者冠脉造影,排除下冠心病就行。”顾晓音依葫芦画瓢,只把“很多老年人都有”几个字改成“很多人年过五十都有”,自诩既保持了内容正确,又照顾了姨夫的感受。

    那之后,蒋近男单独给她发信息感谢她,顺便要了CT报告。其实顾晓音觉得蒋近男心里一定不好受,很想安慰她几句,然而说“姨夫还好没事”会显得大家在怪她,顾晓音同情蒋近男,但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她深恨自己嘴笨,只能劝她孕妇要早睡,蒋近男“哦”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蒋近恩像顾晓音一样左右为难,他二十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体会到做双面胶的滋味。因为蒋近男被送去姥爷家寄住,他整个儿童时期跟蒋近男接触得都不算多,然而等他进入青春期开始叛逆时,蒋建斌和邓佩瑜跟他的那些矛盾都不断把他推向姐姐,而蒋近男也像终于接受了他这个弟弟一样,反馈给他长姐如母一般的爱。有多少次他和邓佩瑜为了他能不能打篮球、打游戏之类的琐事吵到不可开交,他总是躲到蒋近男那里去,有时在她公司,有时在她家里,蒋近男只要在北京,总会放下手里的事,带他出去吃饭,有时高大上如夏宫,有时就在甜水园的路边摊。蒋近男也不安慰他,只跟他聊些有的没的,但他仍然因此获得了安慰,像只炸毛的小动物慢慢平复下来,再被蒋近男送上车回家去。

    蒋近男从没跟他说过自己的那些痛苦和不甘,大约是不想平白迁怒。蒋近恩自认是个懦夫,蒋近男不提,他也只当不知道。反正那些成人的事离他还远,而姐姐本就这么能干,他觉得老蒋也不至于瞎。他当然为蒋近男觉得不公,然而一边是姐姐,一边是父母,他下定决心不让老蒋有把公司交给他的机会,却无法在像昨晚那样的情况里找到解决方案。

    蒋近恩辗转反侧了一夜,觉得只能跟顾晓音谈谈。

    顾晓音摇了摇头。看到她为难的表情,蒋近恩觉得有点失望。“小音姐,我姐她真挺难的,我爸妈……”蒋近恩叹了口气,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顾晓音看着蒋近恩紧皱的眉头,不禁也有些心疼他。这许多年因果交叠的局面,绝非一朝一夕拆解得开。她只得对蒋近恩好言相劝:“小男要是知道你也为这事不开心,肯定更不开心。你别太担心她,我们最近在一起做一个项目,经常能见到,我找机会开导她。”

    蒋近恩来时只觉胸中有千言万语,到此刻却又吐露不出,只能点了点头。两人继续吃饭,过会儿蒋近恩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你是不是对跟你一起来的那男的有意思啊?那人看着跟你就不是一路人,还不如我姐夫给介绍的那个医生呢。”

    顾晓音一口茶含在嘴里,差点没喷出来。自己对陈硕那点意思难道这么明显,连蒋近恩都能看出来?可他又怎么能看出她和陈硕不是一路人?亏得她这么多年觉得两个人是心意相通的好友,只是无法再进一步。她刹住思绪,反问道:“你干吗这么猜?”

    蒋近恩闷头吃菜。“哦,上次你跟那个医生见了一面没下文,我妈问我姐你是不是有男朋友,她说你可能对一个同事有点好感,但也没谈。”

    顾晓音长舒一口气,这个程度的信息,应该还不足以让大姨对她刨根问底。她在心里稍稍吐槽了一下蒋近男多嘴,但又立刻原谅了她——毕竟大姨这人,除了大姨夫,没人招架得住。

    两人吃完饭,蒋近恩回宿舍,顾晓音打算在校园里溜达一下,便跟他就地告别。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有几封工作邮件,还有几条信息,其中一条来自谢迅:“今天来部里吗?”

    她想了一下才明白,谢迅是化用了自己昨晚说的“午夜爬梯俱乐部”,不由得带着笑意回复:“还在海淀,准备溜达一圈,在部里开门之前赶回来。”

    对方回了一个大拇指,十秒钟后又跳出一条:“早睡早起身体好。”

    真是没朋友式的回复,顾晓音想着,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她慢慢走在校园的小路上。这一带远离基建中心,因此多少还残存着她上学时的模样。大一时,她们在这条路尽头的体育馆上体育课。总是上午的最后一节,男女分开,男生班的老师体谅他们想吃午饭的迫切心情,往往提前五分钟下课,因此她们便怀着羡慕嫉妒的心情听那帮半大小子号叫着往林荫路那头的食堂冲去。那间食堂的招牌菜是卤味窗口的卤鸭心,等顾晓音她们下课飞奔过去,十有八九已经卖光了。

    有些食物的美味,就在于那求之不得。顾晓音大一时若是哪天赶上了一份卤鸭心,一整天的心情都十分振奋。等她大三大四早上第四节经常没课,卤鸭心可以随便买的时候,她觉得那味道大不如前。然而好几回她从食堂买了菜出来,正遇上新一茬儿的大一男生,同样端着饭盆,带着满身的热气和汗味呼啸着往卤味窗口而来,端的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如果顾晓音是哲学系的,可能此时就会想到慧能,但她当时不过感慨了一下:后辈小子们的鉴赏能力果然堪忧。

    走过这条路就到了体育馆,里面黑黑的,并无动静。顾晓音上学的时候,这里每周六有舞会,是大家公认的“交友”圣地。大一时,有室友蠢蠢欲动,顾晓音也被她们拉来过,结果被一两个社会上的人搭讪,从此对那儿敬而远之。

    现如今姐也社会得很了,她想。

    顾晓音再往前走,路过本校最有名的草坪,又过一条街,便钻进了通往湖边的小树林里。从这里到湖边都是小道,掩映在茂密的树木当中,走路时需得特别小心,免得惊动情侣们——他们总是像鱼一样悄悄藏在浅浅的树影里。顾晓音走了几步,拐过一道弯,见前方四五米处有人,她还保持着当时的警惕,以为是大冬天里还为爱坚持散步的情侣,不由得放慢脚步。

    犹是夜色里,顾晓音还是立刻分辨出那是陈硕。她心里一动,不想被他看见,正准备等他走远了掉头回去,陈硕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倒扬声唤她:“晓音。”

    顾晓音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怎么你也还没回去?”

    陈硕温声道:“我和老师吃了个饭,想着都这个点了,就干脆去湖边走走再回家。你呢?跟你表弟聊完了?”顾晓音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陈硕倒大方得很。“那一起走走?”

    事已至此,推脱倒也显得矫情,顾晓音只得从命。两人沉默着走过这片树林,面前豁然开朗,湖就在不远处。顾晓音上大学时幻想过许多次和陈硕一起单独在湖边散步,从来没有如愿过,没想到十多年过去,自己这愿望还有实现的那一天。只是覆水难收,两人最有可能在一起的机会早已错过。顾晓音望着远处的小庙和湖心岛,不由得生出“此地空余黄鹤楼”的苍凉感。

    陈硕和顾晓音沉默着绕湖走了一阵。“坐一会儿?”陈硕指着不远处一条长椅问。顾晓音点点头,她今天其实穿了高跟鞋,眼下已有些后悔自己考虑不周。

    “你记得大一那年冬天我掉湖里去的事吗?”陈硕望着对面的湖心岛问顾晓音。

    “当然。”顾晓音笑道,“这事当时承包了我们一整个冬天的笑点呢,哪儿那么容易忘记。”大一那年的冬天,一群同学约好去上了冻的湖面上滑冰。陈硕这个南方人滑冰刀学得倒快,滑冰经验却到底不够,靠近湖心岛周围的地方,向来冰不够结实,他偏往那边去,直接掉水里,还是另一位滑冰的老大爷给救上来的。

    陈硕也笑着挠挠头。“我差点就做了认命的南方人,到大四才敢再试着上冰。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顾晓音想到陈硕没能参加交换的事。你从来也不是个认命的人哪,她在心里说。

    “后来在美国念书。冬天,法学院会把食堂和宿舍之间的一块空地变成滑冰场。直接浇筑的,只有法学院学生可以用。我当时一边想学校真有钱,一边还是怀念在这湖面上滑冰的感觉。没想到回北京好多年了,也没再来滑过。”

    顾晓音看着已然有上冻迹象的湖面,认真地回答:“你还有很多机会的。只是今晚你就别想了,看这上冻的情况,你要是上了湖面,还得再找个大爷捞你。”

    陈硕呵呵笑了:“看来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南方人还是得认命!”

    其实我早已认命了,顾晓音在心里附和。她又想起《这么远那么近》,张国荣在里面有一句念白:“我怀疑,我哋人生里面,唯一相遇嘅机会,已经错过咗。”

    要用粤语,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把这句话念出来,才符合气氛和心境。顾晓音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它发行好几年以后,张国荣早已纵身一跃,徒留传奇。网络上有很多人分析它的内涵、文化寓意、圈层标识……顾晓音最初只是觉得好听,在她成长的年代,粤语歌已经不再流行,她熟悉的只有《海阔天空》这种是个人都能哼出来的。

    是那句念白让她深深地记住,并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断重温这首歌。其实她不懂粤语,但那又有什么要紧,每当张国荣道出那句话,她就觉得这世上还有一个同病相怜的人。

    当然,那是年轻时的顾晓音。就像年轻时的顾晓音会相信在没捅破的窗户纸那边和她心灵相通的人是陈硕,今夜的顾晓音忽然明白了,如果薛定谔的盒子无法打开,里面的猫是死是活又有什么要紧。窗户纸那边可以是陈硕,是沙楚生,是任何一个不打算和她顾晓音在一起的人,而她根本不必知道对方是否和她心灵相通,错误的心灵相通只能徒增遗憾和烦恼。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顾晓音觉得心里豁然开朗了,不由得想到这句海子的诗,虽然它早已被真假文艺青年们用烂了,但你别说,在这种时刻,还就是这句诗来得直接,表情达意。

    陈硕还在想当年的事——在他失意时,顾晓音曾陪他喝过的酒,毕业的时候,他借着醉意假装不知顾晓音就在嘴边的表白……他这个好朋友,这些年在君度必定也吃过许多苦头,还是天真得很,怕是连罗晓薇十分之一的心眼都没有。如果组里没有自己,光她们两个,她还不知道得被罗晓薇欺负成什么样。陈硕忘记了可怜是可爱的同义词,在心里生出了浓浓的对老同学的保护欲,殊不知身边这位被他盖章“弱鸡”的同学心里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在想着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了。

    此时月亮已从湖心岛的树顶升至天上,正怜悯地俯视着这同坐一条长椅却同床异梦的两人。两人又各怀心事地坐了一会儿,顾晓音站起来说:“太冷了,我想先回去。”

    “好,我送你。”陈硕也站起身来。顾晓音想拒绝,但想到北京城走一个对角线的打车费,在花钱买速度和深夜倒地铁之间,两害相权,决定一个也不选,还是牺牲自尊心蹭陈硕的车。她自觉刚刚想通了心事,简直明天就可以带着坦然的心理去拥抱邓佩瑜给她找的下一个相亲对象,此时便觉得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谢迅从地铁站口出来,点上一支烟,犹豫着要不要再给顾晓音发条信息。就像上帝听到了他的心声一样,他看见不远处一辆出租车停下,顾晓音从里面走了出来。

    谢迅近视,可他到底是个要做手术的外科医生,因此他从来是两年换一副眼镜,且舍得在镜片上花钱。现在这副是上个月刚买的。他选了个便宜的框,配上蔡司号称“在夜里也能让一切清晰可见”的最新款镜片,花掉自己半个月的工资。

    这镜片可能真的名不虚传,谢迅只一眼便注意到那车里还有一个乘客,看起来和顾晓音一般大,穿着西装和大衣,十分衣冠禽兽的样子。

    注释:

    [1]冠脉血管成像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