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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细细密密的光 > 第十七章 月亮代表我的心

    顾晓音给蒋近男打电话:“初六你干吗?”

    蒋近男正斜靠在沙发上,朱磊给她剪脚指甲——近来她月份大了,剪脚指甲还需要越过日益壮观的肚子,别扭得很。有一回正剪着的时候,朱磊见了,便自然而然接手过来。

    “休息。”蒋近男懒洋洋地答道,“初三的那顿午饭吃完,我觉着我至少得三天才能缓过来。”

    “那天下午,你妈上中心医院去了,我去陪谢迅加班,刚巧被她碰上。初六要联合我妈去姥爷家三堂会审呢,你得来救我。”

    “我妈去了中心医院?!”蒋近男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你们俩还真是苦命鸳鸯,这都能被我妈撞上。”

    那天,邓佩瑜坐进自己车里,就给邓佩瑶打电话。邓佩瑶不知道在忙什么,第一次打没有接。邓佩瑜一边发动汽车,一边继续拨电话。打到第三遍,邓佩瑶终于接了起来。

    “干吗呢?!给你打了三遍电话才算找着人。”

    邓佩瑶刚开口解释,邓佩瑜打断她:“我刚去中心医院瞧个老领导,你猜我碰见了谁?你姑娘!她和小沙那个同事在一起,勾肩搭背的亲热着呢。这孩子!怪不得除夕那天不肯跟我们说实话,那个医生刚离婚!”

    邓佩瑜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刚要再说,有人敲她的车窗。

    谢保华今儿其实不当班,来取个东西。他从岗亭取了东西往外走,一眼瞧见一辆车从车位里开出来,像是要走的样子,可没两步又停下来。这一停不要紧,半个车身横在路上,这条路是救护车进出医院的必经之路。谢保华也没多想就上去敲窗,让司机赶紧挪走。

    邓佩瑜放下车窗,耳机里邓佩瑶说了什么,她忙道:“你稍等一下。”又问谢保华:“什么事?”

    谢保华刚开始还客客气气地说:“同志,您要出车请赶紧的。”

    邓佩瑜正被孩子们的事搅得心烦意乱,被谢保华这一打岔,正犹如点燃的火柴扔进汽油桶。她把眉毛一挑,瞪着眼睛问:“我停这儿招你惹你了?”

    邓佩瑜虽多年不上台,旦角的基本功到底还在。谢保华直觉眼前这女士忽然就跟吊睛白虎似的,瞪起眼睛,支起了架势,来者不善。他当保安这几年,刺儿头也见过不少,开车来医院的人,要么自己生病,要么身边人生病,谁心里不都窝囊着,因此他尽量和和气气的,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您招不着我,可您这挡着路呢。”

    “挡路?我挡了谁的路?!这大过年的停车场都空着,我看你们就是闲的!”

    谢保华继续解释:“您停的这个位置刚巧在救护车进出的路上。要是有急救病人进来,您人在车里,耽误的时间还少些,要是人走了,车停这儿,保不齐能出人命。”

    邓佩瑜稍缓了些。“我人不是在这儿吗!何况哪里有救护车?”

    就像上帝听到她的发言一样,这当儿,两人听到救护车的警铃由远及近,转眼拐进中心医院的大门。谢保华脸色一变。“快,别废话,赶紧挪车!”说着,他闪到一个不挡车道的位置,人还盯着邓佩瑜。邓佩瑜也赶紧发动车子,可这紧急关头,越忙越乱,挂挡第一回挂在空挡上,第二回挂好,又想起手刹还拉着。她正放手刹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到了近前,那呜拉呜拉的警铃声就在耳边了,谢保华一着急,往邓佩瑜的车前盖上拍了一巴掌。“赶紧的!”

    邓佩瑜一哆嗦,这车终于走起来。谢保华指着方向,让她停到最近的一个车位里。弄完这些,谢保华摇头叹口气,走了。

    邓佩瑜心思稍定。瞧着谢保华远去的背影,嘴里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她戴上耳机,邓佩瑶还没挂。“刚才怎么了?我听你那边兵荒马乱的。”

    “没什么,碰到个多事的保安。可惜没看到他的工号,要看见我非得投诉他!”说完,邓佩瑜想到这插曲之前自己的心思。“小音以前说过这医生是她邻居,”她想想,到底没把“第三者插足”这几个字讲出口,“他不会是为了小音离婚的吧?”

    “那不可能!”邓佩瑶在电话那头斩钉截铁地说。

    “可不,我也这么觉得。”邓佩瑜听出了妹妹的强烈不快,赶紧找补回来,“可你记得不?上回咱全家吃饭的时候,小音说这个医生刚离婚。这要是刚离婚就来招惹咱们小音,也不能是什么好东西。”

    邓佩瑶迟疑道:“不会吧?小音不是说小男也见过他?而且他不还是小朱伴郎的同事吗?如果真有人品问题,这些孩子之间也会互相提醒吧。”

    邓佩瑜听了觉得有点道理。小音这孩子是犟些。当年她不声不响地找个律所的工作,把老顾气得够呛,若是她自己,邓佩瑜是必定不放心的。但若是小男和朱磊都见过,那确实不同,自己的女儿女婿还是靠谱的,小男和小音那么要好,若是听说了这谢医生有什么首尾,应该也不会袖手旁观。

    她到底是看着小音长大的。虽然不是亲妈,但邓佩瑶把女儿送回来自己还留在安徽的那几年,她心疼这母女俩,也像待小男一样地待小音,要说情分,和亲女儿也差不多。在邓佩瑜看来,顾晓音从没正式谈过男朋友,结果还这么年轻就找个离过婚的,就算邓佩瑶肯,她也不肯。

    于是她下了决心:“明儿小音要是去爸那儿,咱跟着去,一起当面问问她,把情况摸清楚。小音没谈过恋爱,要是一时糊涂了,咱得帮她把这个关。恋爱结婚可是一辈子的事,这谢医生长得虽然还可以,家里条件却不咋地,还离过婚,要是小音头脑发热跟他结婚了,不幸福,你这当妈的还不得跟着操心。”

    邓佩瑶觉得女儿若是看准了,离过婚倒也没什么。毕竟现在这个社会,年轻人结婚离婚都比她们当年随便。她嫁给顾国锋的时候,家里也反对过,尤其是晓音的姥姥——她觉得女儿若是在安徽成了家,就再也回不了北京了。邓佩瑜也劝过她,当时晓音姥姥离退休不远,若是让邓佩瑶顶职,邓佩瑶就能回来。她那时也还年轻,回了北京再谈对象,虽然晚个两三年,也不会错过什么。但邓佩瑶认准了顾国锋,宁愿放弃回北京也要和他结婚。邓兆真随孩子自己决定,邓佩瑜最后也倒戈支持妹妹——晓音姥姥气得好几周没跟他俩说话,最后,邓佩瑶的婚礼也是邓兆真和邓佩瑜夫妇去的。晓音姥姥一辈子没看上自己这个二女婿,总觉得他拖累了邓佩瑶,直到顾晓音回北京,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才施舍了顾国锋几分好脸色。

    邓佩瑶这一辈子走过来,从未后悔自己嫁给顾国锋。只是她的选择是一回事,若要自己女儿因为婚姻而吃俗世的苦头,那又是另外一回事。邓佩瑶想了一下午,到晚上,到底给顾晓音打了电话,谁知顾晓音当晚既不接听电话,也没回她的信息,第二天早上,她起来看见顾晓音凌晨一点多回了条信息:“妈您找过我?晚上一直在加班,这会儿才看见。我先睡了,明天起来再给您打电话。”

    顾晓音这一“起”就起到第二天傍晚,临去和谢迅吃火锅时,才终于打了这通电话。邓佩瑶没说什么,也没提白天邓佩瑜催问她的事,只问顾晓音这几天什么时候去看姥爷。顾晓音实话实说:“下午已经去了一趟,这会儿刚出来,可能后天再去吧。”

    邓佩瑶深知女儿这是在行缓兵之计,她也不拆穿。“大姨说昨儿碰见你和男朋友了,想一起听你说说情况。后天你什么时候去姥爷家说一声,我约着你大姨一起。”

    末了她又补一句:“我不带你爸。”

    顾晓音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但不管怎么样,她得拉上蒋近男做伴。“行。我后天说不定加班,明天晚上跟您和大姨确定时间。”

    邓佩瑶一听就知道,这孩子肯定还要动点别的脑筋,也许是上表姐那儿搬救兵,也许到时候推说加班去不成姥爷家。她想到自己当年跟顾国锋谈恋爱,知道家里肯定不同意,故意拖到两边组织上领导都催他们结婚了,才在给北京的信里说这事。要说小音现在这些招式是遗传了谁,那还得是她自己。

    因为有这层共情,邓佩瑶甚至连顾国锋那里都没透出点口风去。初六她特地选了个顾国锋午睡的时间去邓兆真家。邓佩瑜午饭前就来了,看到邓佩瑶,免不了埋怨她到得晚。邓佩瑶只笑,嘴里道:“小音不是还没到吗,你这大姨倒是比我这当妈的还着急。”

    “有其母必有其女!小时候我们去劳动人民文化宫玩,回回出门都得等你半天。”

    两人正翻着旧账,顾晓音和蒋近男到了。今儿顾晓音是专门央着蒋近男去接她的,为的是绝不落单,给大姨一个吊打自己的机会。邓佩瑶见了她俩那黏糊劲儿,不禁在心里感慨,这表姐妹俩看着倒比她和邓佩瑜这亲姐妹还要亲。小时候她若是碰到类似情况,一定变着法儿保证邓佩瑜绝不在场。从小邓佩瑜便比她受宠些——邓佩瑜长得好,又有艺术特长,直到邓佩瑶已经比邓佩瑜高出五六公分了,她穿的还是邓佩瑜的旧衣服。那些吊腿的裤子和短一截的袖子,是青春期给她留下的最深的印象。若是她要挨骂,邓佩瑜不在旁边还好,若是在旁边,顾晓音姥姥少不了要数落她样样不如姐姐。邓佩瑜此时总是一笑而跑走,那笑容轻快随意,像夏天走在游泳池边上的人。

    那笑容刺痛过邓佩瑶的心。

    多年以后,邓佩瑶想通了,像邓佩瑜这样的人,因为从小被捧着,在人际交往中可谓天生钝感。她并非不在乎妹妹的心情,她是真的不懂。

    然而邓佩瑜这一辈子就这样顺利地过来了,并没有因为这钝感吃过什么真正的苦头。她被调去文化馆时,邓兆真担心她承受不住,在和邓佩瑶的书信里反复表达过对她的担心。邓佩瑶也担心姐姐会因此一蹶不振,然而看到父母书信里的殷切,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她压下自己的情绪,给邓佩瑜写了许多信,打了不少长途电话。没过几年,老蒋发达起来,邓佩瑜又变回那个被各路人马奉承的公主,邓佩瑶当然为姐姐高兴,可也暗自感慨,命运之于她姐妹二人,实在是更偏爱邓佩瑜一点。

    邓佩瑜悄悄对妹妹咬耳朵:“一会儿咱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小音怕我,我多问点,要是气氛不对,你赶紧往回找补。现在的年轻人啊,娇气。有时候我说小恩两句,他恨不得能跟我玩个离家出走。”

    双方都算是“有备而来”,也没啥好藏着掖着的,顾晓音很快就交代了所有关于她和谢迅的基本事实: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谢迅年方几何,哪里念书,科室职称……这些答案吧,说错不错,但从邓家姐妹的角度来看,又着实肤浅了些——两人谈朋友也有一阵了,顾晓音既不知道谢迅工资多少,有没有房子,也不知道他跟前妻究竟是为了什么离婚的——顾晓音猜多半是因为谢迅太忙顾不上家庭,她同行里也有不少这样的例子,但这只是她的猜测,顾晓音是个律师,凡事讲求“高度盖然性[1]”,更何况离婚这种大事,应该适用“排除合理怀疑”这种更高的标准,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证实谢迅的离婚原因,就不该用自己的猜想去误导长辈,损人不利己。

    “你不在乎对方的经济条件就算了,你们年轻人,总是理想主义。”邓佩瑜恨铁不成钢道,“连他为什么离婚你都不搞搞清楚?!万一他是因为出轨或家暴离的婚呢?你就稀里糊涂直接往火坑里跳?!”

    顾晓音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她见过两回谢迅和徐曼在一起的情状,若是两人闹到那个地步,见面时不会是那样。但这些自然无从和大姨说起。谢迅确实从未仔细向谢迅解释过离婚的原因,既然他不愿意提,顾晓音也不会提起。

    顾晓音正想着怎么搪塞大姨,蒋近男倒是闲闲开了口:“我觉着吧,谢迅那个同事跟谢迅看着挺铁的,跟朱磊关系也不错,不然也不能来给朱磊当伴郎。他不也知道小音和谢迅谈恋爱吗,要谢迅真有那档子污糟事,以沙医生那八卦性格,恐怕早就跟朱磊说了。既然没说过,还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那就说明这婚离得没什么猫腻,说不定女方是过错方呢?”

    邓佩瑜和邓佩瑶听了,也觉得确实有些道理,便放下了这个话题。顾晓音向蒋近男投去感激的一瞥,心里暗想自己把蒋近男拖来果然是对的。邓佩瑜又问:“你还知道这谢医生家里什么情况?他爸妈退休了吗?做什么的?”“他妈很早就过世了。他爸退休之后找了个单位当保安。”顾晓音有意没提这单位就是中心医院,以防节外生枝。

    邓佩瑜和邓佩瑶对视一眼,两个人倒是想到一起去了——若是小音嫁给这位谢医生,倒是没有婆媳关系的苦恼,等他们以后有了孩子,就只能靠邓佩瑶带孙子。老谢当保安,这家庭条件也可想而知。邓佩瑜同情地看了妹妹一眼,转回头琢磨出味来,这么说来,这谢医生跟她前妻也不是因为婆媳关系离婚的,那到底是什么呢?出轨?不孕?

    邓佩瑜把这些可能性在脑海里遛了一遭,还是觉得要亲见一回这谢医生,把他的情况摸摸透。于是邓佩瑜道:“小音哪,我跟你妈也不是反对你和谢医生交往,但你毕竟感情经验少,有些事看得未必那么清楚。回头你把小谢带出来,大姨请客,咱一块儿吃个饭,也算正式介绍一下。”

    “您别难为我了大姨。我们真还没到见家长的份儿上,更别说谈婚论嫁了。”顾晓音为难道,“才谈这几天就非拉着人家见我全家,显得我特别恨嫁似的。小男跟朱磊怎么着也谈了四五年才见过家长吧,轮到我这儿你们这么着急干吗?别把人吓着。”

    “小男和朱磊大学里就谈了,你大学时候都干什么去了?现在得抓紧!”

    “我倒觉得小音说得也没错,”一直沉默着的邓佩瑶开了口,“虽说小音不小了,两个人也确实得了解一段时间,上赶着不是买卖。”

    邓佩瑜没想到邓佩瑶忽然倒戈,不禁剜了她一眼。邓佩瑶接着叮嘱:“小音你要记住,婚前看缺点,婚后看优点。我们担心的那些是现实了点,你们年轻人不爱听,可这些都是以后共同生活可能面临的矛盾,婚前得看清楚,想清楚。还有,就算我们都见过了,认可了,你要是之后觉得不合适,那还是不合适,我们觉得再好,再不好,最后都还是你跟他过一辈子。”

    三个听众各自在心里过了一遭。邓佩瑜想,这也许是妹妹自己婚姻里的总结,毕竟当年人人都不看好她和老顾,结果两人感情一直不错。也许她女儿也是这么个命,小音按条件说是能找个更好的,但也难说,要是这谢医生能像朱磊对小男一样对小音好,两个北京人,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到底叹口气,退了一步:“你妈说得对,上赶着不是买卖。”

    话虽这么说,这有的时候,人不赶着买卖,买卖赶着人。没几天顾晓音又去中心医院,和谢迅吃了午饭从食堂出来,不防被谢保华瞧见了。

    谢保华这天本来不当班。当天下午班的同事孙女突然病了,央他帮忙顶上个把小时,他也就应了下来。既然来了,谢保华就顺便在食堂吃个午饭。他刚拐上食堂那条路,只见谢迅跟个姑娘手挽着手从食堂里出来,朝相反的方向去——这方向看着是去新门诊大楼,心脏外科就在新门诊大楼里,这倒是没有错,问题是,这姑娘是谁?谢保华站在原地想了半天,那俩人都走没影了,他才回过神来。这小子!他想,这才刚离婚几天,也不好好反省反省,又招上一姑娘!谢保华觉得他得摸摸情况,这么拿定了主意,他赶紧往那门诊大楼背面跑,紧赶慢赶地从另一头绕道去门诊大楼南门大厅,果然,还没等他喘完,谢迅和那姑娘从不远处迎面走了过来。谢保华清清喉咙,迎上前去。

    “爸,您怎么在这儿?”谢迅看到谢保华,要说不错愕那是假的。

    “老徐孙女病了,临时换个班。”谢保华解释着,眼睛可没闲着,一直打量着顾晓音,“这位是?”

    两人的手还交握着,顾晓音听见谢迅喊爸,一时紧张,下意识就想把手抽走,却被谢迅紧紧握住。她心头因谢迅之前不肯跟她去看姥爷而萦绕的乌云一下消散不少。

    “这是顾晓音,我女朋友。”谢迅道,“晓音,这是我爸。”

    还真是女朋友!谢保华腹诽了一阵,脸上可一点没表现出来,“我今儿还有要紧事,过两天你跟晓音一块儿上家吃饭吧。”

    顾晓音也想过可能什么时候就会在中心医院碰上谢迅他爸。但这种事只能自个儿想想,不好问谢迅。上回谢迅没去见她姥爷,顾晓音便不由得猜测他是否也只在他爸不当班的时候才让她来医院。然而每回她提出一个时间,除非安排了大手术,谢迅又总是一口答应,这让顾晓音感到迷惘。

    高中谈恋爱时,遇见这种事,她会直接去问蒋近男,现在她不会了。在揣摩人心这件事上,谁也没有水晶球。高中时顾晓音觉得“别人是怎么想的”这个问题也像所有学校里学到的知识一样有正确答案——毕竟连语文、政治和历史这些文科学科,在考试时都有得分点。成人和学生的最大分别大概就在于此——成人的世界缺少正确答案,人心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又像一颗钻石,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过去都会反射出不同的光线来。高中时她背过的那些答案,与其说是正确答案,不如说是出题人心中的答案,就像她现在做律师,同样一个交易可以有无数种起草合同和条款的方法,唯有客户点头的才是正确条款。

    “真的要去你爸家吃饭吗?”顾晓音问谢迅。

    “我家。”谢迅温柔地纠正她,“我就在那个院子里出生长大的。”

    谢迅也觉得自己有点前后行为不一致。他自问对女人和爱情这件事有一定的了解,很清楚自己喜欢顾晓音,可是这种喜欢是不是可以称为爱,谢迅还没有结论。他想着不要重蹈覆辙,然而这一切又仿佛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他跟谢保华介绍顾晓音时,心里一点异样的感觉也没有,就像他们早已过了明路,谢保华不过是路上遇到问他们“吃了吗?没吃上家吃”那么随意舒坦。但仅凭这些就够了吗?谢迅不知道。他在前两段关系当中都经历过的那种如被火烤的焦灼和辗转反侧,在和顾晓音谈恋爱后并没有感受到。也许因为四年级时那段短暂的同学关系,和他给顾晓音留下的那个额角上的疤,谢迅在最初遇到顾晓音时,便有种宾至如归的熟悉感。他几乎不费什么劲儿,就在心里把顾晓音归类成了可信任的朋友,又自然而然地变成情侣——太自然和顺利了,简直不像爱情。

    谢保华如愿以偿地见到顾晓音是在一个多星期以后——他们在中心医院碰上的那天是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紧接着便是连上八天班。这八天班可能是谢保华自谢迅高考完最难挨的八天。谢迅忙,这一周谢保华都没能好好跟他在食堂里吃顿饭说道说道,这种事又不好和工友分享,谢保华一面想着要教育自家小子稳重,一面又忍不住得意地觉得他的儿子果然还是很抢手。上一次他有这种感觉,还是谢迅二年级的时候仗着自己不需要他买车票,组织了大院里几个小子跑了一趟香山。几个小子各自被抽了一顿。谢迅因为是始作俑者,被谢保华在院子里抽,以儆效尤,当然,更重要的是让另外那几个小子的妈满意。谢保华一边觉得这孩子着实该打,心里又悄悄地想,这孩子才这么点大就能拉着比他大的小子去香山那么远的地方,还真有点胆量和组织能力。

    谢保华就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像个毛糙的小青年一样,翘首以盼周末的到来。

    顾晓音上家来的那个周末,谢保华周五就赶了回早市,挑了上好的茴香,打算第二天招待顾晓音吃茴香饺子。他早计划好了,第二天早上他要在护国寺小吃店买上那当日新鲜的烧鸡,再捎上几样点心,在荷花市场附近那个总排长队的铺子买一包糖炒栗子。务必让这闺女吃得既舒心美味,又不感觉刻意。

    结果周五晚上他给谢迅发信息,告诉他自己的完美计划,谢迅立马打了个电话回来,告诉他顾晓音虽然是北京人,可是小时候在安徽长大,吃不惯茴香饺子。

    这可把谢保华的计划全盘打乱了。北京人吃饺子,那顿一般就只有饺子配醋。他跟谢迅要是再来一碟干丝,黄瓜什么的,那都是超乎标准的讲究!这茴香饺子不能吃了,烧鸡一下子就没着没落起来。谁也不能光就烧鸡吃饭哪!他想了两三种替代方案,都觉得不尽如人意,想来想去,他又给谢迅打电话,问顾晓音爱吃啥。

    谢迅听到他爸的问题,觉得有点好笑。“她不讲究,您随便。”

    谢保华可不乐意。“随便上哪儿买去?我随便安排了茴香饺子,你说人家不吃,还随便!”

    谢迅想想也对。“那您别麻烦了,我从食堂带几个菜回来就成。”

    谢保华恨不得穿过电话去敲自家小子的榆木脑袋。“人家姑娘第一次上咱家来,你就让人吃食堂的外卖?”

    谢迅心说,顾晓音她也不想来啊,不是您要人家上家来吃饭的吗。但腹诽归腹诽,还是得老老实实地给他爸支着:“那不然您受累炸个酱,咱吃炸酱面吧?她爱吃炸酱面。”

    “那没问题!”谢保华乐呵呵地应承了下来。挂上电话,他忍不住叹口气。谢迅这小子,前头连谈了两个南方姑娘。这好不容易谈个北京的,还在南方长大,不吃茴香饺子。这人吃不到一块儿,就过不到一块儿去……虽说谢保华为谢迅的感情前途又操上了心,手脚可没闲着。第二天,他又起了个大早去早市,等他拎着肉和菜到了护国寺小吃店,外面的天还擦着黑。谢保华喝了碗面茶,又来了俩糖火烧,觉得这肚子终于落到了实处。

    可惜时间太早,糖炒栗子店要开门还得且等着呢,谢保华打算先回家,回头再来买,结果回家这一忙起来,就把这茬儿给忘了。

    顾晓音踏进谢迅家那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浓香。谢迅挺得意地跟她说:“是不是特香?我爸这几年这酱炸的,越来越出神入化了。”

    顾晓音连连点头称是。不过说实在的,这味儿虽然吸引人,这会儿顾晓音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厨房里那棵树上——原来《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不是编的,真有人把树围在屋子里头。

    谢保华边在围裙上擦手,边从厨房里往外走。“顾律师来啦?”

    顾晓音有点不好意思。“叔叔好,您叫我晓音就成。”

    顾晓音的口音虽然和老北京差得远,好歹是字正腔圆的北京腔。谢保华听着她那分得清清楚楚的前后鼻音,心里就透着高兴——他回回听徐曼说“北金”,都特想给她纠正一下。这会儿他已经忘了自己对于顾晓音不吃茴香饺子的怨念,衷心喜欢起自己这个“准儿媳”来。

    谢迅可不知道他爹心里轻舟已过万重山,怕顾晓音尴尬,他主动提议带她在这杂院里转上一圈。顾晓音从善如流地答应了,还专门问了问朱磊故居在哪儿。两人转了一圈,回到谢保华那屋,还说着朱磊和谢迅小时候的事。“朱家那小子是你姐夫啊?”谢保华端着菜进屋,禁不住插嘴道,“他那个妈可厉害了,只有她儿子降得住她。”他又感慨一声:“他家搬走也好多年了。搬走的时候,朱磊只比这桌子高一点。”

    顾晓音想到她和赵芳见过的那一两面,又想到蒋近男,觉得自己没法接这话。谢迅不明就里,可他觉得自个儿爹上来就跟顾晓音掰扯她表姐的婆婆,似有八卦之嫌,于是赶紧把话题扯回来:“爸,面要是好了,咱趁热吃吧。”

    谢家能坐六个人的长桌,终于又坐上了三个人。谢保华瞧着对面这一对,心里有点百感交集。这一百感交集,他就想喝一杯。谢迅大概也能猜出自己爹心里在想什么,自觉起身,去谢保华放酒的柜子里拿了酒和杯子,给自己和谢保华各满上一盅。

    顾晓音等他二人碰了杯,各自抿上一口,方才拿起筷子拌酱吃面。谢迅说得没错,他爸的炸酱面做得确实好吃。顾晓音正想着,谢迅忽然皱着眉开口:“爸,您今儿换了酱?”

    “啊。”谢保华坦然承认,“晓音不是南方长大的吗,南方人爱甜口,我把酱里原先的黄酱都改成了甜面酱。晓音,叔叔这酱炸得如何?”

    “特别好!”顾晓音衷心地说。

    谢保华看了一眼儿子,那意思是“你看生姜还是老的辣”。谢迅觉得今儿这炸酱面甜得没法吃,可碍于顾晓音说好,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咽。顾晓音向谢保华请教他这酱的做法,这下可算让谢保华逮着了,立刻好为人师起来:“这酱,讲究小碗干炸,用的肉是肥瘦肉丁儿,配葱末儿,姜末儿,炸的时候不加水。我一般用一半甜面酱,一半黄酱,做的时候要加糖,但是也要加点盐。今儿你来,我就全用甜面酱,还多加了糖。”

    顾晓音笑眯眯地把这些记在了手机备忘录里,准备回去跟邓兆真分享。邓兆真也爱吃炸酱面,但他那酱啊,总是炸得要么太稀,要么太咸。这回得了老北京人的秘方,一定包他满意。

    谢保华见顾晓音这认真劲儿,心里更美了。再加上喝了点酒,他忽然就想起些个往事来:“谢迅这小子啊,有时候不够体贴,你看今儿要是他做饭,指定不能想到调整下配方,照顾你的口味。他心里喜欢什么,表达方式有时候不一定对,你还得多担待点。我还记得他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喜欢班上一姑娘,这一喜欢,就偏追着人家犯浑,气得那姑娘临转学还专门拿一瓶胶水倒他头上……”

    谢迅心里大叹不好,谢保华胡扯的这都是什么呀,他四年级哪里喜欢顾晓音了?!可这会儿顾晓音偏在桌下伸过手来,拉住他的手,嘴角挂着一抹甜笑,显然受用得很。这没法解释,只能自个儿把苦果给咽了。谢保华瞧着自家儿子脸色不对,还以为是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在新女朋友面前提那陈年情史。这么一想,觉得是有点不妥当,赶紧岔开话题。

    谢迅见顾晓音没接他爸的话认领胶水事件女主角,到底松了口气。为了防止谢保华再对顾晓音胡说八道,吃完饭他去厨房刷碗都带着顾晓音。谢保华只道是这俩人刚恋爱没多久,黏糊劲儿还没过去,也没去厨房当那电灯泡。顾晓音终于没忍住,在谢迅满手都是肥皂泡沫的时候,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原来你那时候就惦记过我呀。”这时候绝不能说实话。谢迅避开问题:“所以我不是一见面就认出是你了嘛。”

    还真是。顾晓音想,当时谢迅脱口而出她的名字时,自己还吓了一跳,还专门去查过此人是不是江湖骗子。

    过往种种忽然变得十分甜蜜。她一边想着,早知如此自己还在陈硕身上浪费个什么劲儿,一边又把谢迅抱紧了些,完全没考虑到谢迅是新近离婚人士,只在不久之前,也没她什么事。爱情让人失去逻辑,饶是顾晓音这样的法律工作者,也不能幸免。

    注释:

    [1]即根据事物发展的高度概率进行判断的一种认识方法,是人们在对事物的认识达不到逻辑必然性条件时不得不采用的一种认识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