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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推理 > 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敦煌变 > 第十章 神灵高声语,来惊天上人

    进入鬼魅碛之后,玄奘和李澶、鱼藻便向西偏南而行。奎木狼并不与他们一起,而是蹲踞在马背上,在前方不紧不慢地保持二里距离。过几个时辰,奎木狼便会丢下一囊水,自顾自前行。玄奘三人捡过水囊,也自顾自喝着,两拨人颇有些默契。

    哪怕入夜之后,奎木狼也并不与他们一起,玄奘三人解下马背上的毡毯,裹在身上在沙碛上躺下便睡。沙碛中深夜无人,奎木狼也不知在哪里,只是睡梦中隐约有悠远的狼嚎传来,悲凉沧桑。

    第二日到了疏勒河边,路便好走了许多。一行人沿着疏勒河北岸向西行,眼前是汹涌的河水,河岸边长满茂密的芦苇、红柳和甘草,各种说不出名字的水鸟在空中和水面掠飞,一些狐兔黄羊之类在深草中蹿跃。

    河的南岸便是西汉时敦煌通往楼兰、鄯善和焉耆的大碛路,西汉修建了长城,有无数的烽燧。如今大碛路并未开通,除了胡商走私,很少有人经过,长城毁塌,烽燧残败,但大唐也翻修了一些,驻扎有戍卒。

    这时是暮归时分,玄奘偶然还能看到对岸烽燧上隐约的人影和蒸腾的炊烟。

    鱼藻忽然发出一声惊呼,玄奘急忙转回头,只见鱼藻满脸骇异地看着前方的奎木狼。玄奘定睛看去,奎木狼距离他们一里多远,正坐在马上行于一片红柳丛中,时隐时现。而就在这一隐一现中,奎木狼竟然在慢慢变身,狼形一点一点消失,竟然变成一个白衣长袍的男子!他坐在马上的姿势也由蹲踞变成了骑坐!

    玄奘、鱼藻和李澶策马追了上去,那变了形的“奎木狼”正策马站在疏勒河边的沙丘上,眺望着对岸,白衣如雪,身形伟岸。

    三人到了马后,那“奎木狼”冷冷地回过头瞥了他们一眼,鱼藻顿时捂住了嘴,脸上惊喜交加——如今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赫然便是吕晟!

    “吕郎——”

    鱼藻喊了起来。

    奎木狼此时虽然是吕晟的形象,盯着他们的眼神却冰冷空洞,并无丝毫情绪,仿佛在眼前的是冰雪雕塑的偶像。众人顿时明白了,这仍然是奎木狼!

    玄奘虽然与吕晟数年未见,却知道眼前之人绝非吕晟,吕晟是那种风华雍容、崖岸高洁之人,哪怕视天下如棋盘,百世为画卷,也永远都是谦恭有礼。可眼前之人在气质上便是另外一人,阴冷,诡谲,对表情和眼神的控制显然就不是同一人,仿佛同一副躯壳里塞进了不同的灵魂。

    玄奘没有说话,只是伤感地望着他。

    奎木狼并不说话,折了一片红柳叶卷成哨子一吹,一股尖锐的哨音响起,对岸的芦苇丛忽然翻倒了一大片,一张巨大的木筏缓缓从芦苇荡的水中抬升起来。四名胡人奋力划着木筏到了北岸,一起在沙滩上跪拜:“尊神,您回来了!”

    奎木狼骑着马匹径直上了木筏,胡人请玄奘三人下马,登上木筏,又把他们的马匹牵到木筏上,划到对岸。

    跨过滩涂上的芦苇和红柳,眼前便是汉长城,顺着疏勒河绵延到无穷的天外。长城上是一座接一座的烽台和望楼,虽然年久失修已经破败,甚至有些地方也出现了豁口,只是那磅礴雄伟的气势,仍然让人震慑于当年大汉的赫赫武功。

    长城之内,便是熠耀青史上千年的边塞雄关——玉门关!

    西汉元狩二年,汉武帝命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兵河西,西入居延海,南下祁连山,围歼匈奴,杀折兰王,斩卢侯王,逼得浑邪王杀死休屠王,率部投降。汉武帝在其故地设置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先后迁徙中原人口六十多万,充实四郡,自此大汉牢牢控制了河西。

    为了屏障西北,汉武帝耗费三十年时间修筑长城一千八百里,从兰州永登修到玉门关,又从玉门关修到罗布泊。这便是大汉的西塞长城。

    西塞长城的关键节点便是玉门关。

    自西汉到魏晋将近五百年间,中原王朝对西域各国无论用兵还是商贸,大都是经行玉门关,鼎盛之时,玉门关屯兵数万,震慑万里西域。汉武帝以《山海经》中“日月所入,丰沮玉门”认为玉门关是大汉西极之地,故命名玉门关。而玉门也是帝王宫苑中玉饰之门,玉门关便是天子国门之意。

    直到北朝时,罗布泊逐渐萎缩,楼兰城废弃,从玉门关到鄯善和高昌的大碛路逐渐难行。开通了从瓜州到高昌的莫贺延碛路之后,隋朝将玉门关东迁到了瓜州,新玉门关开始扼守新的丝绸之路,而旧玉门关便彻底废弃,从此只在唐人和后世诗词的余音中回响。

    武德九年,奎木狼下凡之后占据旧玉门关,从此玉门关成为一座化外之城。

    长城建在河岸的高地上,玄奘等人跟随着奎木狼从豁口进入长城,顿时整个玉门关都出现在眼前。

    玉门关并不是一座单独的关隘,而是一整座立体的防御体系。它分为长城和关城两部分,长城则是由墙体、敌台、烽火台构成,玉门关的长城主要防备方向是北方的匈奴和如今的突厥,基本是沿着疏勒河南岸延伸,靠着疏勒河和城墙牢牢堵死北方的敌人。而关城则是关隘、城堡、亭、障等建筑,与长城共同构成一套立体防御体系。

    玉门关有一座主体的关城堵在碛路中央,北面是长城和疏勒河,南面是荒芜的戈壁滩和沟壑。关城内靠南乃是一座兵城,为兵卒日常驻地,也可居住一些军属和平民。而在关城内靠北,还有一座四四方方的障城。障便是屏障之意,驻守士兵,为关城之屏障。四四方方的障城高达三丈,墙体厚达一丈,极为坚固。在汉代,乃是玉门都尉府的治所。

    如今玉门关已经破败不堪,到处是残垣断壁,苍凉得如同一把锈蚀千年的宝剑,然而却弥漫着浓烈的生活气息,城垣内搭建着不少房舍,住着一户户的居民,有人驱赶着牛羊马匹到疏勒河边放牧,有人打理粟麦农田,甚至还有连绵的葡萄园,整个一卷遗落在大漠沙碛中的桃源世界,哪里有魔窟狼穴那种阴森恐怖的模样?

    奎木狼刚出现在长城豁口,关城内有不少居民神情激动地跑来迎接,从众人的相貌服饰来看,有汉人,有粟特人,有突厥人,有吐谷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有一队全副甲胄的甲士开赴过来,这支军队足有一旅,手持枪矛,腋下佩刀,挂着箭袋,看上去极为精锐。

    其中有四名甲士抬着一张巨大的狮子床来到奎木狼马前。这狮子床乃是胡杨木所雕,极为精致,三面铆着栏杆,上面雕刻着日月星辰和各种繁复的天象。

    甲士们在奎木狼马前跪倒在地,狮子床正好与马镫齐平,奎木狼踩着马镫,踏上狮子床,正襟危坐。四名胡人婢女捧着一套赭黄袍服和通天冠,跪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替奎木狼穿戴上。那赭黄袍的两肩绣着日月,后背纹着星辰。

    “这是僭越……”

    李澶喃喃地说。

    鱼藻低声:“什么意思?”

    “庶人和流外官可以穿黄,但赭黄乃是皇帝常服专用之色。”

    李澶解释道。

    奎木狼穿上黄袍,四名甲士高高抬起,在人群中行走。

    所有人纷纷跪伏在地,大声呼喊着狼神,一个个神情狂热,虔诚膜拜,看得玄奘惊心不已。而奎木狼却面无表情,似乎对这种景象习以为常。无数的人跪伏在路边,形成一条通道,通道的尽头指向关城中央的一座高台。

    高台乃是夯土筑成,高有一丈,方圆两丈,虽然不大,却极为方正,旁边有一道斜坡,砌着台阶。而台下的空地上却散乱地分布着十一个大石块和四个圆坑,坑深两尺,不知做什么用。

    甲士们抬着狮子床拾阶而上,将狮子床放置在高台中央。高台两侧已经坐着十几名衣饰华贵的胡人,一个个急忙起身,各自举着礼盒,行五体投地的跪拜大礼,口中高喊:“西突厥统叶护可汗遣使者拜见狼神,观摩降神盛典,献上玉璧一双!”

    “东突厥欲谷设遣使者拜见狼神,观摩降神盛典,献天马两匹!”

    “铁勒夷男可汗遣使者拜见狼神,观摩降神盛典,献夜明珠一斛!”

    “回纥菩萨俟斤遣使者拜见狼神,观摩降神盛典,献大马士革宝刀六把!”

    “吐谷浑王慕容伏允遣使者拜见狼神,观摩降神盛典,献黄金一百斤!”

    玄奘三人被甲士拦住,不得登上高台,只能在台下和玉门关的百姓们站在一起仰望。听到这些胡人竟然是各地可汗和诸王派遣来朝拜的,玄奘等人也禁不住吃惊。

    “师父,”

    李澶低声,“为何这么多大国的可汗和国王都来拜见他?”

    “因为我家主上是狼神!”

    旁边一人低声笑道。

    三人转头一看,却见旁边站着一位身体富态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朝着玄奘作揖:“玉门关长史赵富,见过玄奘法师。”

    “你认识贫僧?”

    玄奘诧异道。

    赵富笑道:“并不认识。不过几日前奎神去青墩戍之前交代过在下,要好生招待您。今日您随着奎神一来,我便知道是您了。”

    “玉门关有哪门子的长史?”

    鱼藻冷笑,“莫不是自封的?”

    赵富并不生气,笑呵呵道:“皇帝所谓天子,只不过是自称,奎神却是天上正神下界,谁更高贵也是难说。难道奎神封的长史,便比不得天子封的长史吗?玉门关不但有长史,还有别驾、司马、参军。”

    鱼藻一时哑然。

    玄奘问道:“敢问赵长史,这玉门关为何这么多百姓?好像胡汉都有。”

    “回禀法师,”

    赵富恭敬地道,“奎神下界之后,选了玉门关作神隐之地,西域各国的百姓闻而归附,如今已经有二百一十五户,六百七十余口,大都来自大唐和高昌、鄯善、焉耆、吐谷浑、东突厥等地一些逃亡的罪犯、牧奴、失去田地的农户、逃避番役的兵户等,也有一些是吐谷浑和突厥掳掠的汉人,作为服侍奎神的礼物赠送了来。”

    李澶问道:“西域的这些可汗和国王为何对你们奎神如此恭敬?”

    “法师定然知道。”

    赵富笑眯眯地说道。

    玄奘点点头:“突厥诸部、铁勒诸部和吐谷浑等国素来崇拜狼神,据说突厥人的先祖便是母狼所生。”

    鱼藻吃惊:“母狼所生?生了人类?”

    “突厥人的传说便是如此,”

    玄奘道,“突厥姓阿史那,当年曾被邻国所灭,有一小儿,仅有十岁,士兵见其幼小,不忍杀之,便斩其足,弃草泽中。有母狼以肉饲之。小儿及长,与狼结合,狼遂有孕。邻国之王闻此儿尚在,便遣使者杀了他。狼逃于高昌国之西北山,藏匿其中,遂生十男。其后各得一姓,其中之一便姓阿史那。”

    “竟然有如此荒唐之事……”

    鱼藻喃喃道。

    玄奘看了她一眼:“这是正史所载。《魏书》中还记载了一件事,匈奴单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国人都认为她们是神。单于说,吾有此二女,怎可许配与人,将许配与天。单于便在国北无人之地筑高台,安置二女于台上,说,请上天来迎之。三年之后,两女的母亲想要把二女接回家中,单于说不可,必须耐心等待。又一年,有一老狼昼夜守在台下嚎叫,它掏穿了台下作为狼穴,长久不离。小女儿说,吾父将我安置于此,欲许配给上天。而今狼来,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小女儿想嫁给这匹老狼。大女儿大惊,说此是畜生,你这样做是侮父母!小女儿不听,走下高台成为狼妻并且产子,后代滋衍繁生,最后成为一国。其国中之人好引声长歌,那歌声好似狼嗥。”

    鱼藻和李澶听得目瞪口呆。

    “所以对于突厥等西域各族而言,他们都是狼族之后。”

    玄奘道,“如今突厥大汗的牙帐之外,还建有狼头纛,以示不忘其本。旗纛上的图案便是金狼头。奎木狼从天上下界,对于这些以狼为祖先的各族来说,当然是神圣之事。”

    “法师好生博学。”

    赵富赞道。

    “师父,您怎么就能无书不读呢?”

    李澶问,“不但儒家经史,连那些茅山术、楼观经也读那么多,您追求的不是佛法大道吗?”

    玄奘看了一眼高台上的奎木狼,喃喃道:“我和吕晟当年的想法一样,既然要找那条万世不易的正法,就恨不能六科全中!”

    “可是——”

    鱼藻仍然一脸发蒙,“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认为自己是狼产下的后代呢?”

    “因为——”

    玄奘顿了顿,“我们谁都不知道人是从哪里来的。”

    这时大漠落日西沉,渐渐入夜,四周点上无数的火把和灯烛,忽然响起悠长的号角声,玄奘等人停止说话,一起望去。只见奎木狼仍然端坐在狮子床上,而空地外却整齐走来十五名雄壮巨汉。当前十一人身穿明光铠,头上戴着兜鍪,面罩放下,冷硬的甲板上锻造着狰狞的狼首,正是莫高窟那夜玄奘见过的星将。而后面的四人却是普通常服,头上也没戴什么东西,头发就那么披散着,脸上惶恐和兴奋相交织。

    十一名星将站在大石块上,默然肃立,而那四个普通人却躺在圆坑里,周围有人往坑里填土将他们埋葬。土坑彻底填平之后坑里似乎发生挣扎,地面不时耸动,众人用铁锹将土拍平整,又推过来石碾子将地面彻底压实。

    “要活埋他们吗?”

    李澶和鱼藻叫道。

    “这是做甚?”

    玄奘大吃一惊,就要冲过去,赵富急忙拉住他。

    “法师不要慌张,他们不会死的,这是接引星将下凡。”

    赵富答道,“奎星总数有十六,主星便是奎神,有十五星将环侍。三年前奎神下界后,便将十五星将接引了下来,灵体附身在凡人身上。十五星将的凡人之躯虽然会死亡,但灵体不灭。数日前在敦煌折了四名星将,奎神今日便要将他们再接引下来,重新附在那四个凡人身上。”

    众人顿时张大了嘴,尤其是鱼藻,她数次与这些星将交手,一年前甚至还斩杀过一个,没想到这些星将居然还能屡屡复活!

    “如今敦煌城对我玉门关敌意日重,说不得就会大举进犯,只要十五星将在,便是三五百人也能杀他个落花流水。”

    赵富信心满满地道。

    这话鱼藻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星将武技颇为粗糙,对上真正的高手如王君可那种的,三两人齐上也拿不下他,可是凭着星将不惧刀枪箭矢的身躯和一身神力,一旦对上普通的士卒,当真是挡者披靡。十五人集结冲阵,三五百人也只能靠堆人头才能耗死他们。

    高台上点燃了熊熊的火炬,映照着奎木狼的面孔。奎木狼抬头望天,苍黑色的夜空星辰璀璨,有如银钉一般一颗一颗地嵌在苍穹,无穷无尽,恒河沙数。

    天上有星空辉煌,地上有点点火光。在这一刻,所有人都仰望星空,内心中油然而生出敬畏与膜拜。面对亘古永恒的长夜星辰,所有人都会战栗,天上到底是何许世界?为何天人能够亘古永存,而自己的一生却如此渺小与短促?

    奎木狼慢慢起身,转头望向西天的方向,第一次露出复杂难言的表情,他似乎在默念着天上的岁月,他身为奎宿,镇守着西方白虎第一宿,围绕着紫微旋转。千万劫永恒如斯,他可是寂寞了吗?哪怕是钉在天上,那也只是一颗钉子。

    “人之为何多狭路,只因要将天地渡。阴阳必定皆设伏,天地必藏大杀戮。”

    这一日,奎木狼第一次开口,嗓音宏大苍凉,带着古老的叹息,“我在天上时,曾经无数次遥望宇宙洪荒,上彻三十六重天,下彻人间界,都是一般的寂寞荒凉。我镇守在紫微的西边,我的东边有一颗星叫军南门,从那里经过,再经过附路,就进入阁道。王良驾着车从阁道边经过,他每甩一鞭,就会闪耀起一颗璀璨的星光,长久不熄。我曾经走在阁道上,从那里遥望,经常会看到满天的星辰死亡,坠落进漆黑的深海。从你们人间看来,它们的死亡就像开了满天的花,下了满天的雨。我走到阁道的尽头,就到了紫微垣的北天门。那里是漫天星斗围绕旋转的核心之地,天帝所居。天帝在那里建造了天上城垣,左垣有八颗星,右垣有七颗星,它们像两条臂膀,将天庭牢牢地守护在中央。我曾经试着朝里面望了一眼,里面空虚茫茫,什么都没有,只有帝星和后星冰冷相对,闪耀着寂寞的光。”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知不觉跪在了地上,抬头仰望着星空。天地幽秘,大道无声,只有火炬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

    “所以我反向而行,我经过了娄宿,这条老狗只有三颗主星,勤勤恳恳为天帝放牧,以供祭祀。我曾经问他,要不要随我一起到星海深处,他却不敢。于是我继续走,走过外屏七星。他们是我的属下,不敢拦我。我走过太阳运行的路线,又走过月亮运行的路线,我看见太阴星主永恒地守护着他那炉不死药,我看见羲和挥舞鞭子,驱赶着太阳远去。在你们人间,这又是一次日落。我走过天仓,那里囤积着天上之黍,每一颗黍米都被星光浸透,闪耀着光泽。我绕过天仓,来到土司空。你们抬头看,此时便能看到它。”

    众人抬着头,在紫微西边遥远的地方,有一颗灿烂而孤独的星辰。

    “土司空管理着广袤的天上良田,每年收获黍米,归粮入仓。我行走在收割后的田间,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回头望时,已是另一个世界。我走到天之尽头。”

    奎木狼大声吼道,“而天之尽头,便是人间!”

    奎木狼手臂一抖,手上多了个黄色的符箓,符箓无风自燃,他喝道:奎星造作得祯祥,家下荣和大吉昌。若是埋葬阴卒死,当年定主两三丧。

    看看军令刑伤到,重重官司主瘟皇。开门放水招灾祸,三年两次损儿郎。

    三魂七魄尽成空,乃是天地大刑场。

    儿郎们,下界追随于我!就让我等将这天、这地掀他个天翻地覆,鬼神俱服!

    符箓上一道白光冲起,众人抬头,仿佛看见那遥远到无穷远的星空一震一颤一闪,似乎有数道光芒在眼前一闪而过,随后空地上轰然一响。那四座土坑仿佛被什么击中,整个爆开。

    众人哗然后退,就见坑里黄土翻滚,咔咔咔咔各自伸出一条手臂,那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肌肉贲张。然后四条巨大的人影从土坑里缓缓站起,泥土扑簌簌地从他们身上落下。

    那十几名胡人使者瞪大眼睛看着,先前埋葬的四人从黄土坑中站起身,身上虽然都是砂土,却仍然能看清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整个身躯变得膨胀了一圈,身上肌肉隆起,筋骨凝实,仿佛一尊来自于洪荒宇宙的巨人!

    四个人还有些呆滞,扭动着脖颈四处观望着,脖颈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

    “奎三,奎十,奎五,奎十二!”

    一名星将喝道,“还不来拜见星主!”

    四个人这才看见了奎木狼,神情中阵阵激动,迈着僵直的步伐来到高台下,鞠躬抱拳,口中“嗬嗬”有声,却说不出话来。

    奎木狼淡淡地道:“来了就好。你们刚附体于凡人身上,尚未能适应,过几天就好了。等能讲话时,给大伙聊聊天上事。三年了,或许有人会思念那个地方。”

    四人连连点头,周围战鼓与号角齐鸣,众人目睹了这场神迹,亢奋至极。赵富立刻命人搬出酒来,给在场之人赐酒。

    玉门关内欢歌四起,所有人都开始纵情狂饮。

    玄奘低声问赵富:“这四个人都是从哪里找来的?”

    赵富道:“是归附玉门关的各族百姓自愿献身。”

    “他们让星将附体,岂非就是死了吗?他们的家人会很悲伤吧?”

    玄奘问。

    赵富奇怪地望着他:“能让星将附体,作为凡人那是何等荣耀?他们的家人怎么会悲伤呢?法师请看,在那边篝火中跳舞的,便是其中一人的妻子和儿子。这玉门关中有一多半的人,都是为了追随神明而来,是奎神的狂热信徒!”

    玄奘看着围绕篝火跳舞欢唱的人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敦煌城,忠武坊。

    此时已经是戌时三刻,早已经宵禁,坊外的街上悄寂无声。

    令狐瞻陪着窕娘来到忠武坊,坊门已经紧闭。不过令狐瞻乃是西关镇将,负责整个敦煌城的紧急之事,他自然有随时在街上行走的权力。见是令狐瞻,看守坊门的武候急忙打开坊门,迎他们进去。

    令狐瞻把窕娘送到张府的后门,却听管家说起,张敝居然还没有回府。窕娘询问,才知道是去了翟氏府上。管家也是满怀郁愤,这几日张敝四处奔走,希望其他士族援手,共同对抗王君可,但效果却并不大好。前日去了令狐府,居然吃了闭门羹,令狐德茂借故不在,见也没见。

    令狐瞻脸色有些挂不住了。

    窕娘二话不说,兜转马头,直奔儒风坊。

    令狐瞻急忙策马追了过去,两人在夜晚无人的甘泉大街上疾驰。

    “窕娘,”

    令狐瞻急道,“你一介女子,去翟府又有什么用?”

    “总不能让我父亲平白受辱!”

    窕娘冷冷地道,“我要亲眼看看,这些士族到底是如何羞辱我张氏的!”

    令狐瞻无奈,自己若走了,只怕片刻之间就有街使赶来将她拿下,连儒风坊的坊门她都进不去,于是只好硬着头皮陪窕娘来到儒风坊翟府。

    到了翟府正门街道的拐角,令狐瞻勒住了窕娘的马缰绳,哀求道:“窕娘,这翟府……我确实不能就这么陪你闯进去啊!”

    窕娘悲伤地望着他:“我倒忘了,你是翟氏的女婿。”

    令狐瞻尴尬无比:“窕娘,你想想,若是我二人这么闯进翟府,不管张氏、令狐氏还是翟氏的清誉都要受损。”

    “你便是这般畏避我如蛇蝎吗?”

    窕娘问。

    “我并非是畏避你。”

    令狐瞻道,“窕娘,你待我之心我并非不知,但你也知道,不杀奎木狼,我令狐瞻总是无法洗脱当年的耻辱,如何有颜面谈及婚嫁之事?”

    “那等到杀死奎木狼呢?”

    窕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愿意娶我吗?”

    “我——”

    令狐瞻神情慌乱,不知该如何回答。

    窕娘凄然一笑,也不说话,兜转马头就要走。便在这时,只见翟府的大门开启,七八名仆役打着灯笼走出来,翟昌亲自送张敝出了府门。令狐瞻手疾眼快,一把攥住了窕娘的胳膊。窕娘身子一颤,并没有挣扎。

    “莫送了。”

    张敝意兴阑珊地道。

    “张公,”

    翟昌叹了口气,拱手道,“并非我翟氏不愿出手帮你,你也知道,我翟氏在边关商队贸易中也有巨大的利益,王君可此举实在是天怒人怨。可是有一点,那王君可已经彻底疯狂了,把这种隐晦之事摆在台面上,便是要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撕破脸了。他是流官,做几年就调任到别处,可我敦煌士族却世世代代扎根在瓜沙二州,此事一旦朝野皆知,我敦煌士族将来如何立足?”

    “若是集合我八大士族之力,区区一个王君可他有胆量掀起这场风波?他便是想撕破脸,又有什么能力?”

    张敝愤懑地道,“正是某些士族抽身事外,作壁上观,才让王君可如此肆无忌惮!”

    “张公,你这人啊,就是性子太过执拗了。”

    翟昌苦笑,“原本是一桩极小之事,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你那般拒了他,却让其他士族与你一起承受后果,各家有所不满也是正常的。”

    “让一个马贩子欺辱上门,我堂堂士族输女投诚,这才是其他士族想看到的?”

    张敝大声道。

    翟昌叹了口气:“张公,州狱之中有我翟氏的狱吏,偷偷报了给我。如今那几名胡人商队的主事、高昌商队的主事正在被严刑拷掠,他们撑不了多久的。王君可如今还没有彻底疯狂,张市令和张氏商队的主事只是讯问,并未拷掠。但高昌主事和胡人主事的口供如果出来,这场大案就翻不了了。张公请尽快决断!”

    张敝铁青着脸拱手,起身上马,带着仆役转身离去。

    翟昌摇头叹息,返回宅中。

    张敝带着仆役转过街角,刚走几步,顿时愕然,只见自家女儿窕娘和令狐瞻站在他面前。窕娘泪眼盈盈,正呜咽哭泣。

    “窕娘!令狐……九郎……”

    张敝意外无比,“你们怎么在这里?”

    “父亲!”

    窕娘翻身下马,跑到张敝的马前,抱着父亲的一条腿失声痛哭。

    令狐瞻尴尬地道:“回禀张公,窕娘担忧你,想来找你,却因为宵禁而无法出行,小侄……小侄只好陪她来一趟。”

    张敝脸色变换,最终叹了口气:“你刚从青墩戍回来?那边事了了?”

    “大事已定。”

    令狐瞻道。

    “九郎,你是个好后生。我和你父亲之间虽然有些龃龉,却与你无关。”

    张敝道,“事实上,如今你父亲不肯援手,也正是青墩戍那边大事已定,敦煌士族指望着王君可出手对付奎木狼,才不愿得罪他。”

    “小侄知道。”

    令狐瞻苦涩,“不能以一己之力斩杀此妖,小侄实在抱愧。”

    张敝摇摇头,下马搀扶着女儿,神色感慨:“窕娘,方才的话你定然是听到了,不要有什么忧虑。我张氏立足敦煌七百年,朝代更迭,风风雨雨,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你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会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辱你,也不会让你嫁入贩夫走卒之家,去承受那无尽的苦楚。”

    “父亲,”

    窕娘抹抹眼泪,瞥了一眼令狐瞻,决然道,“女儿愿意嫁到王家!”

    “张氏必将屈服!”

    王君可淡淡地道。

    长乐寺,临江王李琰的书房中,李琰与王君可正对坐晤谈。室内掌着灯烛,通明透亮。

    李琰忧心忡忡:“日间张敝虽然找过本王,可是本王与他素无深交,犯不上为他说话,本王担忧的却是你。君可,你这般得罪敦煌士族,一旦引起反弹,可不是小事。那些士族在朝中势力深厚,万一告到陛下那里,恐怕不好收拾。”

    “他们敢告到陛下那里吗?”

    王君可笑呵呵道。

    李琰想了想,哑然失笑:“还当真不敢。不得不说,你这一招拿捏的时机真是妙到毫巅,打在了他们的痛处。林四马青墩戍走私案发,你以查禁走私为由展开彻查,这谁都说不出什么。不过……为了一桩亲事,当真值得吗?”

    “为了一桩亲事并不值得,可是为了我王氏的尊严,那便值得。”

    王君可道,“大王,我遣人上门提亲,那张敝拒就拒了,婚事嘛,是求而不是逼,一家女百家求,这都没什么,可他居然要许给我庶女!”

    “什么?”

    这事李琰还是第一次听说,顿时变了脸色,勃然怒道,“张敝这老匹夫,当真辱人太甚!”

    也由不得李琰不怒,李琰如今与王君可结了亲家,那便是荣辱与共之事。自己世子娶了王君可的女儿,若王君可的儿子娶个庶女,自家颜面也是大大无光。

    “君可,你打算怎么做?”

    李琰沉声道,“本王在背后鼎力支持!”

    “多谢大王。”

    王君可道,“不过目前还不需要大王出手,我手中最锋锐的武器是唐律,便按照唐律一步步来,谁也挑不出毛病,慢慢收紧张氏脖子上的绞索,看他疼不疼。”

    “其他士族那边呢?”

    李琰道,“他们一直催促着你出兵玉门关,你出兵吗?”

    “当然要出兵,”

    王君可笑道,“却不用着急,反正朝廷下令调动府兵的勘合还没到。”

    “正想问你,”

    李琰低声道,“西沙州的镇戍兵能够动用的有一千五百到一千七百人,奎木狼麾下据说只有三百。虽然有玉门关,不过那关隘残破,凭你用兵的本事,击破玉门关也不算难事,为何非要等勘合来调动府兵?”

    王君可笑眯眯道:“大王可知道我的文书里请求征调的府兵是多少人吗?”

    李琰想了想:“你报上去的公文……五千人!”

    李琰脸色有些难看,“你请求征调五千府兵!这完全是杀鸡用牛刀!”

    “也不算,大王请看,我在公文中的账是这么算的,”

    王君可用手指蘸着葡萄酒汁,在食床上写画,“首先我沿着驿道进攻玉门关的主力需要一千五百人,其次,为了防备奎木狼逃进魔鬼城,需要一千五百人穿过沙碛,断掉他的后路。然后需要两千人开赴青墩戍,堵住青墩峡口,以防备突厥人可能性的援兵,一千人开赴阳关,防备吐谷浑人可能性的援兵,最后五百人坐镇州城。大王请看,五千府兵和一千五百镇兵便是这样用的。”

    “这……”

    李琰喃喃道,“突厥和吐谷浑果真会支援奎木狼?”

    “对这些以狼为先祖的各族来说,很难估测,不过我这个理由是能说服陛下的。”

    王君可笑道,“而且陛下正准备对东突厥用兵,他也要防备东突厥从敦煌破局。”

    “可是你为何要征调这么多的府兵?难道果真要帮士族们彻底剿灭奎木狼?”

    李琰不解。

    “我王君可剿灭奎木狼乃是为国而谋,却不是为士族而谋。”

    王君可肃然道,“我征调府兵,为的是大王您!”

    “什么?”

    李琰愕然,“为我?我要府兵作甚?”

    王君可目光幽深地望着他,灯光照耀,他眼神中似乎有火焰在燃烧:“大王需要府兵来造反!”

    现代玉门关遗址小方盘城,是玉门都尉府的治所。其他建筑皆已损毁无存。